如果我们有兴趣去读一读《孟子》,就需要关注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即孟子和齐宣王的关系。孟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见过很多诸侯王,比如,《孟子》的第一章写的是见梁惠王。在战国时期,梁惠王还是非常重要的,梁惠王就是魏惠王,战国始于三家分晋。战国初期最强大的就是魏国,魏文侯、魏武侯两代君王的奋发努力,使得魏在战国初期成为最有影响力的诸侯国。而魏惠王则是魏国由盛转衰的开始,这也影响到整个战国局势的改变,即秦不断东扩,最终统一。如果对战国时期历史感兴趣,你就会发现,很多当时的著名人物,比如孟子、庄子、杨朱、惠施等,都跟梁惠王有关系。这充分说明,此人在这个时期具有重要意义(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孟子见过梁惠王,他与梁惠王的这段话在《孟子》的开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
战国是一个极为功利化的时代,这主要跟战国之际诸侯国之间不断兼并的事实密切相关,追求利益是战国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所以,当孟子去见梁惠王的时候,梁惠王的第一反应就是:老先生您那么大老远到我们国家来,应该能给我们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吧?在当时的背景之下,这是极为自然的提问方式。可是孟子对此断然否定:“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因为孟子关心的是道德的立场,而非现实的、眼前的利益,对于孟子来说,这是需要严辩清楚的。以义为先,还是以利为先,这是一个价值立场的问题,所以,孟子对于梁惠王的说法,非常不满意。孟子也见过梁惠王的儿子梁襄王,对他的评价颇为一般: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孟子·梁惠王上》)
这段话非常有趣。如果说,对于梁惠王,孟子不满意的是他首要关注的点在于利益而非仁义的话,那么,对于他的儿子梁襄王,孟子几乎是全面否定的。孟子拜见了梁襄王,退出来后跟别人说,这个梁襄王,从远处看就不像个国君,走到跟前看也看不出他的威严所在。
但孟子对齐宣王的态度可不是如此,他对齐宣王谆谆教诲,极具耐心,《孟子》中对此有非常精彩的记述。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
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跟齐宣王在一起,教之以仁义道德,对于齐宣王来说,这些也并不是他感兴趣的,所以,他对孟子教诲的回应方式也颇为有趣。他承认孟子说的有道理,但是,他也很直白地说,“寡人有疾”,意思是:老先生您讲的都对,但是,我有病怎么办?我好勇、好货、好色,该怎么办呢?齐宣王的问题,比前面梁惠王的要严重多了。梁惠王无非在意孟子能带给他什么好处,而齐宣王则是要解决好勇、好货、好色三大毛病,而针对这些问题,孟子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倒循循善诱。他告诉齐宣王说:这些毛病都没有问题,只要把你的喜好之心扩充出去,不是自己一个人喜好,而是让天底下的人都有所喜好,就是大好事一桩!
可见孟子对于齐宣王可谓是充满仁慈,总是以道德的价值来启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在孟子眼中,齐宣王不是一般的人物,孟子第一次见齐宣王的时候,齐宣王所问的问题跟梁惠王完全不一样: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孟子·梁惠王上》)
齐宣王第一次见到孟子的时候,问的可是“齐桓、晋文之事”,什么意思?齐桓就是齐桓公,晋文就是晋文公,他们是谁?是春秋五霸。这说明什么?说明年轻的齐宣王有着远大的理想,他想要称霸,再次实现霸业。当然,孟子主张的是以仁义为基础的王道,而不是以武力为支撑的霸道,但是,齐宣王这么问,表明他也非等闲之辈。这也是让孟子感到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梁惠王只是关心眼前的、短暂的利益,而齐宣王却胸有大志。当然,这个目标跟孟子的目标是不一致的,所以,孟子很直接地拒绝了齐宣王,并且宣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这是对齐宣王目标的否定,但不是对齐宣王这个人的否定,孟子希望借此把齐宣王引导到王道上去,在他看来,齐宣王实际上就是可以实现王道的那个王者。而王者必须是有仁爱之心的,在孟子看来,齐宣王必然是符合的,孟子用“以羊易牛”的经典故事来说明这一点。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举的例子是说:有一次齐宣王在朝堂上,看见仆人牵着一头牛,他感觉到牛在颤抖,于心不忍,就问仆人,这头牛是要干吗用的。仆人说要把牛杀了衅钟(礼仪的一种,用牛血涂在钟上进行祭祀)。齐宣王觉得这头牛太可怜了,没有犯什么错,却要被无辜杀掉,仆人问他是否取消这个祭祀的仪式,这在齐宣王看来也不妥,于是他就说,用羊来代替牛吧。在很多齐国的百姓看来,这件事说明齐宣王比较吝啬,因为他用比较小的羊代替了牛!这让齐宣王也觉得非常无辜,因为按照他的想法,牛是无辜的(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羊又何尝不是呢?),所以他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出于对现实利益的计较。对于这件事,孟子的解释是,这体现了齐宣王的仁爱之心。在牛和羊的选择之中,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做法之所以可以理解,是因为一个人的仁爱之心其实是需要被触发的。在当时的情况下,牛触发了齐宣王的仁爱之心,而羊没有,所以,孟子说“见牛未见羊也”。由这个事情,孟子进一步推论到儒家所认为的正确处理人与禽兽(动物)关系的原则,所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也就是说,当一种生命的价值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重要的是保证这种价值,维系我们的仁爱之心,所以见与不见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差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孟子主张“君子远庖厨”。这并不是男人为了不做饭而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说庖厨之中的杀戮行为,对于人的那些本来就很少(“几希”)的仁爱之心是一种极大的破坏,为了保存仁爱之心,必当远离这种破坏性的环境。
孟子认为齐宣王是有仁爱之心的(当然,在孟子看来,其实每个人都有仁爱之心),所以,孟子对于齐宣王还是充满着期待的,于是乎就常常教之以仁义道德。当然,对于齐宣王来说,跟孟子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内心也会比较痛苦。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些教诲可能并非齐宣王想要的。《孟子》中有一个故事非常有趣,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们的这种相处状态。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在孟子的谆谆教诲下,齐宣王也只能勉强听着、学着。这从一定程度上说明,齐宣王还是一个不错的君主。有一天齐宣王忽然发现了一个可以难倒孟子的问题,那就是如何解释商汤流放夏桀、武王伐纣。这一事件如果简单概括就是汤武革命。齐宣王关注的焦点是,无论是商汤还是周武王,当时都是臣子,儒家思想既然讲的是仁义道德,那么这种臣子推翻君主的情形是否符合仁义呢?在提出问题的那一刻,齐宣王内心肯定无比欢快,因为他觉得,这下肯定可以难倒孟子了,这样自己也就不用天天挨训了!可是,孟子并没有因此感到为难,在他看来,无论是夏桀还是商纣,在某种意义上都不具备做君主的基本要求。因为对于儒家来说,成为君主有道德上的要求,既然他们已经不符合君主的要求了,那么被推翻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就不存在弑君这么严重的问题了。一句“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很直接地表达出儒家对待这个问题的基本立场。从这个角度来说,儒家的思想还是比较积极的,它并非盲目地维系君主的地位,而是强调君主应该有一个君主的样子(这就是孔子所说的“正名”)。如果君主失格,那么推翻君主的“革命”自然就是名正言顺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只有齐宣王才能够帮助孟子实现他的理想,而齐宣王的理想也只有在孟子的帮助下才能实现。孟子和齐宣王之间本质上的差异,在进攻燕国的问题上得以显露,孟子也因此被迫离开齐国,因为价值立场上的明显差异决定了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我常常觉得,《孟子》中写得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孟子离开齐国一事。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穆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穆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孟子·公孙丑下》)
对于孟子来说,离开齐国是无奈的选择,他内心深处还是对齐宣王抱有期待的,所以他离开齐国的时候,走得很慢,也很忧伤。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意思就是五百年会出现一个王者。可是从周代的混乱到今天已经七百多年了,那个救世的王者却还没有出现。这个人必然是要出现的,孟子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认为齐宣王就应该是那个王者,所以孟子和齐宣王相处的时候,都用王者之道来教育齐宣王。在这里,孟子还说了一句非常具有震撼力的话:“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在孟子看来,如果有王者出世的话,他必然不能一个人干活,必须有人能够辅佐王者,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只有他自己!这种气概,古今几人能有呢?在孟子身上,我们确实可以看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力量,这恰恰是我们今天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