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乐观主义者孔子的画像(1 / 1)

很多时候,我们一想到孔夫子,就会觉得肯定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道学先生的模样,觉得甚是可怕,乃至不敢接近。这种情形的出现,乃是因为孔子在中国传统中长期被视为圣人,是历代人对孔子不断地神化的结果。

但是,如果我们去看《史记》《论语》等文献材料,就会发现孔子其实是一个形象极其丰富的、真实的人,他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我们每一个平常人一样。比如,对于其得意门生颜回,孔子总是难掩内心的欢喜: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这是孔子对颜回发自内心的喜欢,也是对颜回的不吝称赞。欢喜和高兴的情绪对于孔子来说,也是能够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孔子早年的生活非常艰苦,为了生存他也做过各种事务(所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后来,孔子在鲁国做到了大司寇,兼代理相位,这可以说是孔子人生的“高光时刻”。根据《孔子家语·始诛》的记载,“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有喜色”,也就是说孔子因为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这种喜悦就直接流露了出来。这一表现被孔子的弟子子路看到,个性耿直的子路就直接跟孔子说:“老师啊,我听说君子遇到祸患的时候不会表现出恐惧,遇到好事的时候也不会表现得很得意,今天老师得到了一个代理宰相的职位,就表现得很高兴,这是为什么?”(仲由问曰:“由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今夫子得位而喜,何也?”)孔子听后说:“是啊,子路你说得很对,不过我不是因为获得了职位而高兴,获得这个职位,我非但没有骄气、傲气,而且还能像以前一样谦恭待人,我是为这个高兴呀!”(孔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乐以贵下人’乎?”)这也是一个极为有趣的故事,至少说明孔子的内心情感世界是非常丰富的,他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开心,而这种开心的原因既有非常世俗的触动(比如身居高位),更有内心精神的指向(比如对于颜回的赞赏,以及“乐以贵下人”)。

当然,孔子不仅有欢喜的情绪,他也会发怒。《论语》中最为经典的例子,就是孔子得知季氏在家里享用“八佾”[1]时,非常愤怒地说:“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另外一个例子,则是宰予昼寝(白天睡懒觉)而被孔子严厉责骂的事情。宰予是孔子弟子中表达能力最强的,但是他有一个缺点,就是喜欢白天睡懒觉,这对于孔子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所以有一次孔子发现宰予偷睡懒觉,就非常愤怒地说:“宰予这个人的行为啊,就像是腐朽的木头无法雕刻,粪土垒的墙壁无法粉刷。对于宰予这个人,责备还有什么用呢?”这表明他对宰予极其失望,然后他接着说,“起初我对于人,是听了他说的话便相信了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听了他讲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在宰予这里我改变了观察人的方法。”[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公冶长》)]这说明宰予的行为彻底地伤到了孔子,甚至使他“三观尽毁”(改变了看人的方式)。

哀伤也是孔子流露出来的一种非常直接的情绪表达,以冉伯牛和颜回的故事最为明显。冉伯牛是孔门以德行著称的弟子之一,但是后来染上了麻风病,在他快要不行了的时候,孔子去看望他。由于麻风病是恶疾,所以孔子只能从窗子里伸手,握住伯牛的手说:“这也许就是命运吧!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样重的病啊!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样重的病啊!”[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而对于颜回的死,孔子则更是哀伤、悲恸。颜回之死,大概是孔子晚年的事情,这对孔子的打击是极大的,毕竟自己最为欣赏的学生先自己而去了,孔子甚至认为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打击,是天要亡他。这种哀伤的情绪无法抑制,也是孔子内心情感的真切流露。[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论语·先进》)]

孔夫子的一生,如前文所言,有喜,有怒,也有哀,他内心的情感其实是非常丰富的,这也是他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基本特征。在孔夫子的情感表达中,其实最为重要的就是乐。快乐或者乐观,这是我一向以为的孔子的形象所传递的重点。孔子的一生,汲汲遑遑,如丧家之犬,其生命中遭遇的不顺利,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如果我们去看《孔子世家》,就会发现孔子都是以一种极其强大的乐观精神来面对这些不顺的,“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生命中的重大打击。可是,孔子之所以是孔子,就在于即便遭遇如此多的不顺利,他依旧可以坦然地面对: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史记·孔子世家》)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生命中的顺境都是很好接受的,我们也很期待遇到。可是,往往生活中多的就是逆境,即便是孔子,一生也遭遇无数逆境和不顺。就孔子的回应方式来看,他都是以积极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这是一种极为难得且极为成熟的精神。我一直说,虽然我们可以从各种角度解说孔子及其思想,但是孔子之于我们更重要的意义是,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乐观主义者。

在《论语》中,孔子曾经对自己的一生做过一个非常简单但极具内涵的概括: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这就是乐观主义者孔子的自画像,孔子的精神生命比我们通常想象的要完善以及深刻得多,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有着丰富的情感内涵。喜怒哀乐等情绪,都在孔子的生命历程中得到了明显的表达。后来理学家程颢在《定性书》中,对于孔子的这种情感的表达有一个非常精彩的解释: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如何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这表明孔子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孔子的形象具有丰富的情感内涵,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孔子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这种乐观的精神伴随着孔子的一生。我们甚至可以说,孔子之所以成为孔子,乃是因为他有一种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乐观主义精神。

生活难免会有诸多的不顺,有诸多的逆境,对于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如何乐观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这是一个成熟的、完善的自我所应当具有的内在要求,也是我们从孔子的形象中所获得的重要启示。像孔子一般乐观,这是我们学习孔子时应当具有的一种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