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思想的形态,都有其经典根据,在反观经典、回归经典的过程中,思想才具有了不断地超越既有的可能。也正因如此,哲学才能真正融入到人类现实生活中,为我们的生存提供精神的基础。两希文明之于西方文化,先秦诸子之于中国文化,都是如此。唯返本才能开新,对于生活在当下的我们来说,如何从文明的源头汲取思想的力量,才是真正具有深远意义的问题。任何人都是文化的产物,身处中国文化传统之中的我们,自然也应当对自身的传统有基本的认识和了解。
1949年,德国学者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 1883—1969)出版了《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在这一著作中,他提出了著名的观念——轴心时代(Axial Period)。雅斯贝尔斯通过对人类精神历史的考察,发现了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在公元前600 年至公元前200年的历史时期内,古希腊、以色列、印度和中国几乎同时出现了伟大的思想家,他们都对人类关切的基本问题提出了独到的看法,从而形成了不同的文明传统。中国的诸子百家,印度的《奥义书》(Upanishads)和佛陀(Buddha)所讨论的范围广阔的哲学话题,希伯来的琐罗亚斯德(Zarathustra)、伊莱贾(Elijah)、以赛亚(Isaiah),古希腊的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修昔底德、阿基米德等,“在这数世纪内,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这就意味着,“这时,人类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自身的限度、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最高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因此,“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端源。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人类都已迈出了走向普遍性的步伐”。
所以,在雅斯贝尔斯看来,这一时期对于人类文明的历史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此前的人类历史只能称为史前史,因为人类并没有对自身的存在及其价值进行有意识的反思,对于那些影响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尚未形成系统的、理性的思考方式。而这一时期,则是人类自我意识觉醒的开始,标志着人类通过自身的思考和选择,告别了蒙昧而进入了文明时代。这个过程在各地人类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出现了惊人的巧合:在差不多的历史维度中,几个并未存在联系的区域中的人,几乎同时开始思考关乎人类自身价值的具有普遍性意义的问题,从而确定了各自不同的文化传统特质。而此后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这样一个时代的不断地反思和回归,从而获得更为持续的、有力的发展过程。“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
就思想史的意义来说,雅斯贝尔斯的观点直接突破了当时占主导地位的西方中心主义话语,而直接将历史置于普遍的、共同的视野中予以考察。然而他的这种开阔的历史研究的心态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关注,相反,由于雅斯贝尔斯偏离了主流话语所设定的基调,在很长时间内,他的观点并未受到重视。但是,这仍然不能掩盖轴心时代观念所具有的启发性价值。从人类精神史的事实来说,正是这样一个观念的出现,提醒了人们关注历史的普遍意义和思想的共通价值,使得对人类精神史的研究回到了人类自身,即若要探讨人类思想演变的历史,就必须关注人类精神本身在历史脉络中演进的具体轨迹,而不是把这样的演进归之于神启,或者是其他超越人类自身的观念。这就让我们更多地关注到了思想本身对于人类历史演进的真正意义,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人类能够以思想的形式来超越既有的现实。这种超越的努力可以采取不同的方式,就如在轴心时代各种不同的文明形式所表现出来的一样。虽然不同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境遇使得人们对于其生存所面临的普遍性问题所采取的解答方式是不一样的,但是,这种以人类理智的形式来解决自我生存事实的努力表明,作为人类社会存在之根基的理性思考方式已经确立。于是,轴心时代对于社会历史的基本意义就在于确立了理性的精神作为社会发展的基础,思想从此开始发挥指引社会进步的重要作用。
从人类思想史发展的基本事实来说,轴心时代所确定的是该文明系统的基本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以及经典系统等,从而形成某一区域文明的稳定形态,并深刻影响和决定该区域人类生活的基本展开形式。今天之所以会有诸如西方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等分别,其区分的基本依据依然是在轴心时代所确定的那些构成文明形态的基础要素。任何一种从轴心期而来并且延续至今的文明形态,都以自身的发展事实毫无争议地表明了这一点。
如果说思想是文明的基本内核,而文明是思想的具象化表达的话,那么考察一种文明形态的时候,我们毫无疑问会关注到其中所存在的思想形式的差异。而思想形式的差异,并不是表明不同的文明形态所关心的问题不同,而主要是因为它们针对共同的问题有着不同的思考形式,由此而成就不同的文明形式和生活方式。这样的特质,也是在轴心时代就确定的。人类在轴心时代的思考努力,使得思想进入了自觉的状态,从而引导该文明形态的进展。相对于此前的蒙昧阶段来说,这个时期意味着人类的理性开始进入了自觉思考的阶段,开始确立了人类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而对于此后的历史来说,这个时期成了后来人类发展的精神源泉,纵观人类历史,每一次跨越都离不开轴心时代所确立的基本理念和经典系统。
于是,思想的突破就意味着人类以其自身的理性超越了蒙昧,从而形成了稳定的文明内核。不管以何种方式实现突破,都意味着人类开始自觉地思考自己的生活,并以适合自身的方式来解释并解决生存相关的诸种问题。无论是古希腊所代表的理性主义传统、希伯来所代表的宗教性的传统,抑或是古代中国所代表的人性的传统,都表明了人类对于自身存在的终极关怀问题的一种解决进路。由此而形成的文明传统虽然不一致,但是都表明了人类作为一种类存在的确立,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由此得以彰显,从而表现出人类的地位和尊严。从轴心时代开始,人类进入了自由自觉思考的时代,这不仅意味着历史的真正开端,更为重要的是,其标志着思想作为人类历史的基本价值的确立。此后的历史,虽然在程度上更为丰富,在细节上更为丰满,在情境上更为复杂,但是构成历史的基本要件,或者说指引历史发展的基本精神价值,已然在这个时期得以确立。
对中国哲学来说,轴心时代最伟大的意义就是随着士(知识分子)的向下流动,知识精英融入社会大众之中,并且将源于六经传统的中华文化精神传播到各地,并形成了中国哲学史上波澜壮阔的百家争鸣——在今天看来,依旧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思想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