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简单地了解一下中国古代读书人的阅读书目,就会发现,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而读书,《周易》大概都是必读书目,《周易》在传统读书人心中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
我们都知道,《周易》有“大道之源”“群经之首”的美称,它是如何获得这种特殊地位的呢?这个问题实际上包含两个部分,即《周易》的经典化以及《周易》特殊地位的确定。这两个问题都和儒家经典在中国传统中的特殊地位密切相关,经学传统的确立是这个过程完成的最终标志,也是中国传统社会特殊性得以确立的基础。
《周易》经典化的过程,与春秋战国之际整个思想界的变革,尤其是六经(五经)的形成密切相关。从传世文献的角度来看,这个经典系统在《庄子·天下》中已经比较成熟了: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这里很明显地提到了六经的名字,以及它们各自的功能。需要注意的是,在这种说法里,六经在整个传统中是具有经典性地位的,因为它们“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涵盖了天地万物以及其间的道理,是古人生活经验的总结、生活智慧的概括。从产生的时间来看,《天下》篇的创作时间不会晚于战国晚期,《庄子》的另外一处也提到过六经的名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庄子·天运》)。也就是说,在战国时代,六经的概念已经确定,并且得到了认可。[6]
当然,《周易》被经典化以及被视为“群经之首”是先后相关的两个过程,后者大概是在两汉之际完成的,“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着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汉书·艺文志》)。当然,班固《汉书·艺文志》的说法源于刘向、刘歆父子的《七略》。汉成帝时期,刘向、刘歆等人开始大规模整理文献典籍,不仅将《六艺略》提升至诸类典籍书目编排之首位,而且在《六艺略》中,又将《易》列于《书》《诗》《礼》《乐》《春秋》之前。也就是说,《周易》的独特地位的确立,跟刘向、刘歆父子密切相关,大概在西汉末开始,这成了一个基本结论。
如果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具有如此特殊地位的是《周易》,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解释。首先,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汉书·武帝纪》),儒家(尤其是六经)获得了特殊的地位,以掌握候补文官教育的形式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所谓“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史记·儒林列传》)。在这个背景下,经学正式产生,《周易》作为六经之一,受到了极大的重视,五经博士的设立,是这个制度的重要象征,“博士之官,昭于周末,而莫盛于汉之西京。初设官时,不过取通古今备顾问而已,自武帝罢黜百家,专置五经,于是博士之选严,而博士之品日益尊”[7],五经博士自然也是包括《周易》博士在内的,据考证,汉武帝时所设立的易经博士先后为杨何、田王孙[8]。其次,《易经》原本是卜筮之书,这种占筮功能使得《易经》在汉代的思想氛围中可以广泛流传。自董仲舒以来,汉代思想以天人感应的谶纬迷信为基础,“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汉书·董仲舒传》)。这种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所指向的乃是对天意的把握,而《周易》作为占筮之书,其原本的功能就是用来预测天意的,谶纬迷信的氛围进一步促进了《周易》的影响。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编撰了《纬书集成》一书,全书共分六卷八册,其中跟《周易》相关的,就有《易》类一卷(上下两册),还有河图、洛书一卷[9],这个数量也反映了谶纬迷信的氛围对《周易》的重要影响。最后,《周易》尤其是《易传》中以道德教化为基调的解释方式,是后来《周易》被特别推崇,以至于享有至高无上的经典地位的关键。但是如果只是占卜的话,无法使《周易》具有后来如是重要而又特殊的地位。从占卜向道德的转变,这是《周易》在流变过程中非常关键的转折,《易传》的出现是重要的节点。传统观点认为是孔子作“十翼”,这表明孔子在《周易》性质的这种转变中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关于这一点,在帛书《易传·要》中有更为清晰的表述: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梁山之占也,亦必从亓多者而已矣。”子曰:“《易》,我后亓祝卜矣,我观亓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亓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亓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亓后乎!”
这段话的信息量极大,它至少说明了以下几个事情。首先,孔子晚年和《易》的关系非常密切,可谓学《易》不辍;其次,孔子对占卜极为熟悉,并且占卜实践效果很好,所谓“百占而七十当”;最后,孔子认为对《易》来说,德义重于占筮,对道德仁义的强调是孔子给《易》确定的基点,这跟《易传》中所呈现出来的思路也基本一致。
所以,《易》原本就以预测天意为目的(所谓“推天道以明人事”),强调道德价值(尤其是通过孔子的方式确立出来),以上两点使得《周易》超越其他经典而成为“群经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