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作为传统经典之一,其书名的含义究竟为何?这也是我们在学习《周易》的过程中所遇到的一个基础问题。从历史脉络和意义梳理的不同角度来说,《周易》的书名有两种基本含义。
首先,从历史脉络来看,《连山》《归藏》以及《周易》这三种易分别对应三个不同时代的占筮,即夏代是《连山》,商代是《归藏》,周代是《周易》。从这个角度来说,“周”就是时代的含义,如同《周礼》《周书》一样,都是用来指称周代的,而“易”就是占筮的意思。也就是说,《周易》指的就是总结周代占筮的书,朱熹称:“周,代名也。易,书名也。其卦本伏羲所画,有交易、变易之义,故谓之易。其辞则文王、周公所系,故系之周。”(《周易本义》卷一)朱熹的这个说法,也是从作为一个时代的意义上来理解“周”的,即从历史脉络的角度来看待《周易》一书。
其次,如果从意义梳理来看,“周”除了时代的含义,还有周普、普遍的意思。程颐言“其为书也,广大悉备,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程氏易传》序),或者是四库馆臣所说的“《易》道广大,无所不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易类一》)等,实际上都是从普遍、周普的意义上来理解“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周易》就是一本揭示天地之间普遍法则的书。因其具有普遍性,所以超越了具体时代的限制,而成为一种具有普适意义的真理,所谓“《易》道广大,无所不包”,就是这样一种普遍化的结果。从历史上来看,这样的解读方式相较于历史性判定(即周代)来说,是更为广泛的。这也表明人们对学习《易》之理的一种基本立场,从“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意思上来说,希望对《易》的学习能够切实作用于当下的生活事实。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朱熹也曾说“《易》之卦爻,所以该尽天下之理。一爻不止于一事,而天下之理莫不具备,不要拘执着。今学者涉世未广,见理未尽,揍他底不着,所以未得他受用”(《朱子语类》卷六十七),很显然,注重对《易》所包含之理的体认,才能够使人真正“受用”。
当然,谈到《周易》这个书名的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关注一下在西方世界中这一书名的翻译问题,这也是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周易》经典的翻译是1882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英国传教士理雅各[2]翻译的I Ching: Book of Changes。这个书名翻译的形式,也影响了后来很多著名译本,比如卫礼贤(Richaid Wilhelm)的德文版和贝恩斯(Cary F.Baynes)的英文版[3]。但是,这个英文的翻译,其实并不是对《周易》最准确的把握。因为Book of Changes实际上注重的是变化本身,这当然是《周易》的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正如前面对“三易”的解释中所指出的那样,“易”在《周易》中有简易、变易以及不易三个层面的含义,而变化则仅仅是变易的一面而已。
所以,从我们对《周易》书名的分析来看,前面所谈到的两种理解方式,实际上是有内在关联的。历史语境中出现的《周易》特指周代的占卜之书,这是从其功能性意义来说的,它就是周代占卜实践的总结。而作为一种义理的传递,《周易》是一本谈论“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书,它所揭示的乃是天地的基本法则,重视的是人对天地法则的遵从。作为历史时代含义的《周易》是整个易学史得以建立的前提,也是对《周易》最原初功能的一种揭示。而作为普遍义理的《周易》则是易学史能够延续至今的保障,也是《周易》对当下现实人生和社会仍然具有影响的关键所在。所以,作为时代特色的《周易》和作为普遍意义的《周易》对易学的学习来说是同样重要的。
经、传是中国古代经典传统的一个基本特色。经就是核心经典;传,包括疏、论、说等,都是对经典的解释形式。这些解释形式和经典本身构成一个整体,后人理解经典就是以经典本身以及前人的注疏为基础的。每一种经典在中国的传统中,都有其典型的(权威的)注疏。比如《周易》有收入十三经注疏系统的《周易正义》(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王弼、韩康伯的注,以及孔颖达的疏,都是在《周易》文本流传过程中所形成的权威注疏。
有经有传,这是儒家经典的一个基本特色,《周易》也不例外。目前我们所看到的通行本《周易》是一本书,实际上它也是由经和传两个部分组成的,分别称为易经和易传。
易经即易古经,由符号和文字两个部分组成。符号系统是易经独具特色的部分,也是易经图画系统的基础。易经的符号有三层架构。第一层次是最为基础的阴(?)、阳(?)两种符号,我们通常称之为阴爻和阳爻,也是整个易经结构的基础,但是在易经中并没有出现阴爻和阳爻的说法。这两种符号,可以看作古人理解和认识世界的方式,在古人的经验中,世界就是由阴、阳两种对立的性质组成的。第二层次的符号是八卦,即乾(?)、震(?)、坎(?)、艮(?)、坤(?)、巽(?)、离(?)、兑(?)。这是古人对天地万物的一种分类形式,或者说是八种基本物象。第三层次的符号是六十四卦,是我们在易经中所直观看到的符号。六十四卦是由八卦两两重合而成的,比如乾卦(?)就是由两个乾(?)重合而成,履卦(?)由乾(?)和兑(?)重合而成。如果八卦是八种基本物象的话,那么六十四卦就是古人用来描述整个生活世界的符号,即整个生活经验世界的反映。
《易经》的文字部分,包括卦辞和爻辞。以《易经》第一个卦乾(?)为例,“乾:元、亨、利、贞”为卦辞,“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为爻辞。《易经》部分有六十四个卦,每个卦有六个爻。卦辞和爻辞,是《易经》的文字表达部分,作为辞,它们都是对前面所提及的符号的说明。卦辞是对卦的整体意义的说明,爻辞是对每条爻的意义的说明。无论是卦辞还是爻辞,其对意义的说明,都是从卦的符号组合特点而来的。这是《易经》的基本结构,整个经文部分六十四卦,分成上下两部分,称为上下经,其中上经三十卦,下经三十四卦。
《易传》是对《易经》的解释,在《周易》中《易传》有七类十篇,称“十翼”。《易传》实际上就是针对《易经》的一种系统化、理论化梳理和解说,这对《周易》成为一个经典文本具有重要的意义。我们说《周易》起源于占筮,但是所有的占卜行为事实上都是经验性的行为,是具体的、暂时的和散乱的,因此,如果没有《易传》所做的系统化、理论化的努力,这种占卜实践就无法超越经验的限制而成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理论系统。从这个角度来说,《易传》对《周易》而言具有特殊且重要的意义。《易传》是研究《易经》的重要津梁,是《周易》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
关于《易经》和《易传》的作者是谁、产生于哪个年代等问题,历史上也是充满争论。按照班固的说法,“《易》曰:‘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汉书·艺文志》)。“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说明《周易》的产生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是早期文明的重要结晶。所谓三圣,指的是伏羲、文王和孔子,他们对《周易》的贡献分别是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六十四卦、孔子作《易传》。而所谓的三古,就是对伏羲、文王和孔子所生活的时代的判定,伏羲为上古、文王为中古、孔子为近古。这种说法也是在传统文献中,被普遍接受的一种观点。当然,上述贡献是否一定来自伏羲、文王和孔子?这很难断言。但是我们可以判断的是,《易经》大概是殷周之际的产物,而《易传》大概是在春秋战国之际完成的,至于《周易》的作者也不是某一个人,《周易》本身可以被视为一种集体创作,是集体经验的总结,《易经》和《易传》,都是如此。
《易经》和《易传》原本都是单独流行的,当然《易传》的流行肯定是晚于《易经》的。在流传的过程中,为了阅读和传播的方便,《易传》作为解释《易经》的文字,逐渐并入《易经》,二者合一。如今的《周易》通行本便是经传合一的形式,这种形式大概是从东汉末(即郑玄的时代)开始的。
易学自先秦以来,吸引了一代又一代学者的关注,相关著作层出不穷,可谓汗牛充栋。民国学者严灵峰曾编撰《无求备斋易经集成》[4],收录历代易学作品三百六十二种,合计一千六百一十四卷。从上述数据中,我们可以对历代易学作品的状况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近十几年来,山东大学刘大钧先生主持编撰了《百年易学菁华集成》,并建设易学古籍数据库,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易学研究领域的浩瀚和成果的丰硕。
当然,由于《易经》文本形式的特点(既有符号、图画,又有文字),各家对《易经》的阐释会有不同的偏重,并由此产生不同的解释流派,这就构成了易学史的丰富脉络。关于这一点,四库馆臣就曾指出:
故《易》之为书,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禨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一变而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再变而李光、杨万里,又参证史事,《易》遂日启其论端。此两派六宗,已互相攻驳。又《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易类一》)
《周易》原本的意义就是推演天地自然之道来指导人的生活规律,《左传》里面记载的占例,大概还是古代太史占筮的传统方法。到了汉朝,经学大师都用象数来说明道理,这与古代的传统更为接近。象数派传到京房、焦延寿,摇身一变成为说明占验征兆的书。传到宋朝的陈抟、邵雍,《周易》再一变成为探究天地奥秘的书,于是《周易》就不切民用了。三国时期曹魏的王弼把象数全部扫**无余,用老庄的思想来解释《周易》,于是出现义理一派。到宋朝的胡瑗、程颐,义理派开始用儒家的思想来阐明易理;再到李光、杨万里时,又用历史事实考证它的卦爻辞,于是就出现了争论。再加上《周易》本身无所不包,可以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音韵学、算术,以至于道家用炉火炼丹都可引《周易》来说,所以解释《周易》的说法就更加繁杂了,当然这些都可以被认为是附《周易》而产生的,很多术数等学说也是类似的情形。
四库馆臣的这段概括,可以说是一部简单凝练的易学史,其中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即两派六宗,这是易学史流变的基本状况。所谓两派,就是象数派和义理派,着重从阴阳奇偶之数和卦爻象以及八卦所象征的物象,解说《周易》经传文义的,称为象数派;义理派则主要从卦名的含义和卦的性质来解释《周易》的经传文,注重阐发卦爻象和卦爻辞的义理。象数派和义理派,是易学解释的两大基本派别,它们的差异实际上源于对《周易》理解的不同侧重,在《易传》中就存在着取象说和取义说,取象说是取八卦所象征的物象解释《易经》中卦爻象和卦爻辞,取义说则是取八卦和六十四卦卦名的含义来解释卦爻象和卦爻辞。由取象说而来的是象数派,由取义说而来的则是义理派。所谓六宗,则是在象数派和义理派的脉络中发展出来的关于易学解释的六家——一为占卜宗(太卜遗法),二为禨祥宗(京房、焦延寿),三为造化宗(陈抟、邵雍),四为老庄宗(王弼),五为儒理宗(胡瑗、程颐),六为史事宗(李光、杨万里)。而六宗实际上可归于上述两派之中,占卜、禨祥、造化三宗可归于象数派,老庄、儒理、史事三宗可归于义理派。
从思想史来看,无论是象数派还是义理派,都对《周易》的阐发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丰富了易学史的内涵。从总体上来说,象数派注重的是对象和数的阐发,在保持古易占筮特质的基础上,偏重于向“术”的方向发展,在应用方面有很多突破;义理派偏重于对《周易》精微义理的阐发,对“学”的方向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在传统中,两派的发展构成了对整个易学史发展脉络的完善,但是,其间的相互攻讦,也表明了易学内部的复杂。随着时代的推移,近代以来,由于整个社会格局以及学科设置的巨大变化,对易学的研究和阐发也有了不同的发展面向,比如考古易学、科学易学等,都说明,古老的《周易》正在与新时代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