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中国哲学的历史脉络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会说,先秦诸子、汉唐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等。这样的说法,大体上也不错,因为它很清晰地表达出了各个主要历史阶段中国哲学内容中的重点。
但是,这一说法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割裂了精神世界的连贯性。这种时间性的划分,太过于抽象,以至于除了列出一条抽象的时间线索,我们无法很好地理解中国哲学本身发展的基本脉络。比如说,我们说魏晋玄学的时候,儒学存在吗?当我们说隋唐佛学的时候,儒学和道学存不存在呢?当我们说宋明理学的时候,佛学和道学又存不存在呢?很明显,这样的提法只是一个抽象的说明,它无法呈现中国哲学在这个时段的发展事实,无法体现出中国传统精神的丰富性和统一性。
中国哲学精神的基本价值源自“六经”(又叫“六艺”),这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在中西文化冲击的背景下,马一浮先生曾经提出著名的“六艺论”,其主旨为,儒家六艺之学皆从一心所发,是中外一切学术的源头和发脉处,中外一切学术都是六艺的支流,人类各种学术思想的展开,最终必将以中国儒家六艺思想精神为旨归。这里的六艺不是礼、乐、射、御、书、数(这叫作小学六艺),而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当然,《乐》本无经,故实为五经)。“六经”能不能涵盖古今中西一切学术有待商榷,但是,“六经”作为中国文化的共同源头是毋庸置疑的结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能把儒家只看作诸子百家之一,这其实是对儒家的降格。
“六经”虽然有不同的内容和精神指向,但是,对于中国古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经验的总结,也是古人应对现实的智慧表达。这种智慧后来在儒家的传统中得到了最为直接的表达(或者说传承),当然,这种特殊性是在历史进程影响下形成的,由此我们也经常看到,很多场合中儒家思想似乎就代表了中国哲学的基本立场。这种经由儒家传递出来的哲学精神,大概有三个主要方面的内涵:乐观向上的精神、道德的基本立场以及和谐的社会理想。乐观向上的精神,乃是对于个人自我来说的。道德的基本立场是个人面向他人(以及政治社会)的基本方式,而和谐的社会理想则是中国人的最高向往,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礼记》里所说的“天下大同”。这三个层面,其实也可以概括为“内圣外王”,即既关注内在自我精神生命的完善,也注重在现实生活世界中建功立业,由内而外,内外通达。这可以说是在轴心时代所形成的中国自由精神,这种精神虽然主要是从儒家的角度来完整表现的,但也被先秦诸子百家共同接受。内圣而外王,由内圣而推及外王,这是中国哲学的基本价值立场。在这个说法中,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为一种生存智慧,中国哲学所具有的鲜明特点。
由此,我们可以把自先秦至今日的中国哲学史,看作中国哲学精神的自我完善和展开的过程,也就是内圣外王的基本内涵不断拓展的过程,而非如前所言的几个非常抽象的时间和观念的组合。中国哲学精神在任一时间的具体展开,都是基于内圣外王这一基本立场而形成的,尤其是表达为内圣层面的不断圆融、完善,从而为外王提供更多的选择路径。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无论是经学、玄学、佛学、道学以及理学等不同的称呼,还是不同精神倾向的内涵特质,无非都是为了更好地满足个体自我完善的需要,为个体的自我完善提供更为丰富的精神内涵。而中国思想在历史上所表现出来的包容性,也呈现出不同的历史阶段对于不同思想资源的整合,这恰恰是为了更好地成就个体,使个体成为一个完善的自我。即便是今日,中国哲学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有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自1840年以来,思想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如果从中国哲学基本精神的角度来看待,事实上在今天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也和传统上的问题是一致的,即如何才能更好地成就自己,也就是更好地由内圣而外王。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我们所具备的思想资源,可能比传统时代多了很多,但是,如果站在完善自我的角度上来思考这个问题的话,所有的思想资源,无非都是为了成就一个更好的自己而存在的。这样一来,我们的基本思想方式,还是中国哲学基本脉络的延续。
[1]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6、97页。
[2] 王元化:《关于中西哲学与文化的对话》,《文史哲》, 2002年第2期,第6页。
[3] 张颐,字真如,又名唯识,四川省叙永县人。先后留学美国、英国、德国十余年,曾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英国牛津大学以及德国埃尔朗根大学学习,于1923年在英国牛津大学以《黑氏伦理探究》(英文版)作为博士论文,通过牛津大学审查,被授予哲学博士学位,有“东方黑格尔”之誉。
[4] 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5页。
[5] 张汝伦:《人类轴心时代的哲学——人类的基本思维跟动物是一样的?》,https://xw.qq.com/cmsid/20211217A0BO9T00。
[6]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13页。
[7]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14页。
[8]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在过去近百年的中国哲学史的阐释中,无论是在形式还是在实质上,都明显受到西方的影响,削足适履的情形非常严重,这大概是很多人主张回到中国传统本身的原因。
[9] 金岳霖:《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附录。
[10]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7页。
[11]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页。
[12] 方东美:《生生之德:哲学论文集》,中华书局,2013年,第106页。
[13] 皮锡瑞:《皮锡瑞儒学论集》,潘斌选编,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4页。
[1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92页。
[15] 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6、377页。
[16] 这种实践性的概括,在对中国传统的理解中是非常普遍的,老一辈的学者如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冯契、张岱年、牟宗三等,虽然对中国哲学的具体阐释存在一定差异,但是对于实践性的基本立场,没有太多的疑议。有意思的是,在很多海外学者那里,他们对于中国哲学性质的判断,也是基于实践性这个特点的,详情可以参阅《实践的哲学:美国学界对中国哲学的一种认知》(张淼,《南京社会科学》, 2019年第7期,第40—46页)。
[17] 程颐:《周易程氏传》,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2016年,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