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声不再(1 / 1)

死囚车轰隆隆地驶过巴黎的街道,那声音空洞而刺耳。六辆囚车把当天的“美酒”送往断头台,供它享用。有史以来人类想象出的所有贪得无厌、永不知足的怪物,都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实物,那便是断头台。然而,在法国这样一个土壤和气候都丰富多样的国家里,没有一根草、一片叶、一条根、一棵枝、一粒胡椒籽,能在滋生断头台的恐怖的条件下,生长成熟。用类似的锤子再次把人性锤打到走形,人性自身就会扭曲成同样歪曲的样子。再撒下同样贪婪、放纵和压迫的种子,一定会结出同种的果实。

六辆囚车沿街行驶。时间啊,你这强大的魔法师,将这一切都恢复原本的模样吧。那就可以看到它们本是专制君主的驾辇、封建贵族的车具侍从、**闪耀的华服,是不再用作圣父殿堂,而是变成贼窝的教堂,是数百万饥饿农民的茅屋!不,伟大的魔法师是庄严地按照造物主指定的命令行事,做出改变后绝不会使其恢复如初。“如果你被上帝的旨意改变成这般模样,那就这样吧!”在充满智慧的阿拉伯传说中,先知们这样对被施了魔法的人说,“但是,如果你只是中了短暂的魔咒才变成这副模样,那就恢复你原来的样子吧!”囚车依然滚滚向前,毫无变化,泯灭了所有希望。

六辆大车黑黢黢的轮子一圈一圈地转着,好像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条长而弯曲的犁沟。一张张人脸组成的犁垄时而被抛向这一边,时而又被抛向那一边,犁就能平稳地向前移动。街道两旁的居民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许多窗户里并没有人向外张望,有的窗口虽然有人打量着囚车里犯人的面孔,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偶尔有几户人家来了客人要看这场热闹,主人家便带着博物馆馆长或权威讲解员的得意神情,指指这辆车,又指指那辆车,似乎在说昨天谁坐在这辆车里,前天谁又坐在那辆车里。

至于囚车里的死囚,有些瞧着这些人和事,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他们人生最后路途上的一切,其他的则对人生充满了不舍。有的低垂着头坐着,不言不语,陷入了绝望。还有一些人非常注意自己的外表,他们向人群投去在剧院和图画里见过的那种目光。有几个人闭着眼睛思考,或者试图把散乱的思绪集中起来。只有一个人可怜巴巴,还有点儿疯癫,整个人都被恐惧击垮了,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唱着歌,还想跳舞。不过没有一个死囚通过眼神或手势,向那些看客祈求怜悯。

一队形形色色的人骑着马,与囚车并排而行,常有人抬头看着他们,问他们问题。他们问的似乎是同一个问题,因为人们问完了,总是会涌向第三辆车。而与那辆车并排的骑手,常常用剑指着车里的一个人。人们都想知道那个人是哪一个。那人低着头,站在囚车的后部,和一个坐在车边、握着他的手的女孩说话。他对周围的景物既不好奇,也不关心,一直在与那姑娘交谈。圣奥诺雷街很长,不时响起要把他杀之而后快的叫喊声。如果说他有什么反应,也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轻轻地摇摇头,脸周围的头发也松散了一些。他的胳膊被五花大绑,没法够到自己的脸。

那个密探兼狱羊站在一座教堂的台阶上,等着囚车过来。他看了看第一辆。不在里面。他看了看第二辆。也不在里面。他不禁开始自问:“难不成他出卖我了?”然而,当他望向第三辆,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

“埃弗尔蒙德是哪一个?”他身后的一个人说。

“那个。在囚车的后部。”

“被姑娘握着手的那个?”

“是的。”

这个人喊道:“打倒埃弗尔蒙德!所有贵族都上断头台!打倒埃弗尔蒙德!”

“嘘,嘘!”密探胆怯地恳求他。

“怎么了,公民?”

“他就要付出代价了。再过五分钟,他就要掉脑袋了。让他安静会儿吧。”

但那个男人继续喊道:“打倒埃弗尔蒙德!”埃弗尔蒙德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到了探子,就定定地瞧着他。很快囚车过去了。

时钟敲了三下,在人群中犁出的犁沟转了个弯,进入了刑场,那儿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之前,犁沟两侧的面孔时而被抛向这边,时而被抛向那边,此时突然塌陷,围拢过来,随着最后一辆犁车涌向断头台。断头台的前面有一些妇女坐在椅子上忙着织毛线,就像在花园里观赏公共娱乐活动一样。复仇使者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四处寻找她的朋友。

“特蕾莎!”她尖声叫道,“谁看见她了?特蕾莎·德法奇!”

“她以前从来没有缺席过。”一个正在织毛线的女人说。

“是的。现在她也不会缺席。”复仇使者暴躁地喊道,“特蕾莎。”

“大点声儿。”那个女人建议道。

是呀!大点儿声,复仇使者,再大点儿声,可她还是听不见。再大声点儿,复仇使者,还要骂几句,可那也没有把她喊来。派几个女人到处去找她,看看她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有事儿耽搁了。然而,这些报信的妇女都干过可怕的事儿,她们是否甘愿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她,还是个问题!

“真倒霉!”复仇使者在椅子上跺着脚喊道,“囚车来了!眨眼间埃弗尔蒙德就人头落地了,她竟然不在!看看她织的毛线,就在我手里呢,那把椅子空着,是给她留的。我是多么懊恼,多么失望,我要大喊大叫!”

复仇使者从高处下来又是喊又是叫,死囚开始陆续下车。圣断头台上的刽子手都穿戴完毕,准备妥当了。咔嚓!一个脑袋被举起来了,片刻之前,那颗头的主人还能思考和说话,织毛线的女人们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现在,她们却数道:“一。”

第二辆囚车空了,往前驶去,第三辆驶了过来。咔嚓!织毛线的女人数着“二”,手里的活儿不曾有一刻的停顿。

假冒的埃弗尔蒙德下了车,也把女裁缝抱了下来。即使是在下车的过程中,他也没有松开她惯于忍受的手,仍然像他承诺的那样紧紧握着。他温柔地让她背对那台不停地嗖嗖起落,咔嚓咔嚓斩断人头的机器。女裁缝看着他的脸,向他道谢。

“亲爱的陌生人,要不是有你,我是不会这么镇静的,因为我生来可怜柔弱,胆子还非常小。要不是有你,我也不可能思想升华,想到耶稣也是被处死的,今天在这里也不可能得到希望和安慰。我觉得你是上帝派来我身边的。”

“你也是上帝派来我身边的。”西德尼·卡顿说,“用你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在意其他的。”

“握着你的手,我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要他们够快,我松开手之后,也将什么都不会在意。”

“他们的手脚肯定很利落。不要害怕!”

这两个人站在迅速减少的死刑犯之间,但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四周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是一对宇宙母亲的孩子,眼对眼,声对音,手牵手,心连心,他们本来天各一方,截然不同,却在黑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将一起魂归故里,到母亲的怀里安息。

“勇敢而慷慨的朋友,能让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我很无知,这个问题使我烦恼,让我的心难以安宁。”

“告诉我是什么。”

“我有一个堂妹,她是我唯一的亲戚,和我一样是个孤儿,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乡下的一个农民家里。贫穷迫使我们相隔千里,我不会写信,所以她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就算我能写,我又要怎么告诉她呢?也许现在这样更好。”

“是的,是的,现在这样更好。”

“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现在,看着你那给了我太多支持的坚强面孔,我依然在想那件事儿。如果共和国真是为了穷人做好事,让他们少挨饿,减少他们各个方面受的苦,她也许就能活很久,一直活到耄耋之年。”

“然后呢,我善良的妹妹?”

“我相信,我和你都将有幸得到庇护,配享乐土。”姑娘那双眼里储满了泪水,眼神中毫无抱怨,只有无尽的忍耐,她的双唇轻轻开启,哆嗦着,“我会在那儿等着她,你说,我会不会觉得那段时间太漫长,太难熬?”

“不会的,我的孩子。那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痛苦。”

“你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太无知了。我现在可以吻你吗?最后的时刻,到了吗?”

“是的。”

她亲吻了他的嘴唇,他也吻了她。他们庄严地互相祝福。他松开她那只干瘦的手,它并没有颤抖。在她那张充满忍耐的脸上,唯有甜美和欢快的坚定。她在他前面先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织毛线的女人数到了“二十二”。

“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许多人的说话声,许多人向上仰起的脸,人群外围向前拥过来的许多脚步声,全都汇聚成一团,向前涌过来,如同一股巨浪向前奔涌。“二十三”。

那天晚上,全城的人都说他是人们在那里所见过的最平静的人。许多人还说,他看上去很崇高,犹如先知。

有个著名的受害者不久前死在了同一把铡刀下,那是一个女人。在同一架断头台的脚下,她曾要求获准写下激**在她心头的想法[9]。若是西德尼·卡顿也可以写下临终感受,而他又可以预言未来,那必然是这样的:

“我看到巴萨德、克莱、德法奇、复仇使者、陪审员雅克三号、大法官以及一长串在旧日压迫者毁灭后崛起的新压迫者,在这个报复工具停止使用之前,便一一死在其下。我看到从这深渊里诞生出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个伟大的民族。我看到,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经过他们为真正自由而做的斗争,经过无数次的胜利和失败,这个时代的罪恶以及催生出这个时代的上个时代的罪恶,将逐渐赎清,消失殆尽。

“我看到了我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些人,他们在我再也无缘得见的英国过着平静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帮助别人,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我看到她的父亲,年事已高,弯腰驼背,但心智已恢复如初。他心境平和,在诊所里尽心尽力治疗每一个病人。我看到那位善良的老人,长久以来一直是他们的朋友,十年后,他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将自己的遗产都留给了他们。

“我看到他们以及他们的世代子孙,都在心里将我当作恩人。我看到她老了,变成了一位老妇,她在每年的这一天都为我哭泣。我看到她和她的丈夫,他们的生命到了终点,并排躺在一起入葬,永远安息。我知道,他们爱重彼此,把对方视为最重要的人,但我在他们心里更受敬重。

“我看见她怀里那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长成了一个男子汉,在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上奋力前进。我看见他获得了成功,他辉煌的人生给我的名字增添了光彩。我看到我给那个名字带来的污点都消失了。我看到他,身为正义的法官和出类拔萃的男人,带着一个也取了我的名字的男孩来到这个地方。那时候,这个地方非常漂亮,一点儿也看不出现在这种乌七八糟的痕迹。那孩子长着我熟悉的额头,有一头金发。我听见他用温柔却颤抖的声音,给那孩子讲了我的故事。

“我做了一件好事儿,远比我这一生做过的事儿都要值得,我将得享永恒的安息,远比我所知道的长眠都要安然。”

(全书完)

永远的西德尼·卡顿

[1] 伦敦的金融街。

[2] 希腊神话中,腓尼基国王阿格诺尔之子卡德摩斯在寻找妹妹欧巴罗的途中遇到了一条巨龙,卡德摩斯杀死巨龙后,雅典娜交代卡德摩斯将巨龙的牙齿拔下来,再播种龙之牙。龙牙种下后地下冒出了一些武士,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剩下五人,这五人后来帮卡德摩斯建立了底比斯城。

[3] 即参孙(Samson),法国大革命时处死路易十六的刽子手桑松(Sanson)名字与之相似。

[4] 法国革命时期歌舞。

[5] 即魔鬼撒旦。

[6] 指英国政治家、首相威廉·皮特。

[7] 出自英国童话故事《杰克与豆茎》。

[8] 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1:25—26。

[9] 法国大革命时期吉伦特派的领袖之一罗兰夫人在被处死前,要求写下自己的想法,没有得到准许。行刑前,她在断头台上向着革命广场上的自由雕像鞠躬并说道:“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