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就读三个圈 导读解读样样全
导读 狄更斯传[1](节选)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传记作家,被誉为“传记之王”,代表作《人类群星闪耀时》。)
狄更斯肖像,弗里斯·威廉·鲍威尔绘于1859年
狄更斯肖像,乔治·赫伯特·沃特金斯摄于1858年
狄更斯肖像,乔治·加德纳·洛克伍德摄于1867年
你就像一个愉快的念头,
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出现。
——华兹华斯[2]
最受喜爱的作家
想知道狄更斯那个时代的人对他的喜爱,不能去看书籍和传记中的那些描述。爱意只能通过口头表达。要想充分了解这份爱有多么热烈,就必须找到这样一位英国老人家(我就曾经找到过)——在他年少的记忆中,狄更斯尚在人世。更好的是他至今都不习惯将《匹克威克外传》的作者叫作查尔斯·狄更斯,而喜欢用“博兹”[3]这个亲切的称呼。他回想起往事,不由流露出一丝感伤,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从中也能一窥当年的盛况:每当蓝色封面的小书(如今成了稀世珍品)把每月一期的连载故事送到英国的千家万户,每个人都欣喜若狂。这位老狄更斯迷告诉我,每当最新一期的杂志出版的时候,很多人不惜走出家门很远去迎邮递员,因为他们已经等不及想读博兹的故事了。他们一个月前就对这一天翘首以盼,并抱着期待而好奇的心情争论年轻的科波菲尔究竟会娶朵拉还是阿格尼丝,为米考伯遭遇事业上的另一个危机而兴高采烈,他们心里清楚,米考伯会在热潘趣和好脾气的帮助下顺利渡过难关[4]。他们怎么可能会耐心地等着邮递员赶着一匹老马慢慢吞吞地赶来,为这些火烧眉毛的问题带来答案呢?新杂志如期而至,老的少的便动身直奔邮局,走出两英里甚至更远,只为早点儿拿到那本小书。回家的路上,举着册子的幸运儿已经埋头读了起来,而不能拿着册子的可怜家伙只能从同伴的肩膀后面窥看;有的人边走边大声朗读;还有那些生来就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只有他们才能遏制着纯粹的一己私欲,匆匆赶回家去,和妻儿一起分享手里的宝藏。
1849—1850年发行的20卷《大卫·科波菲尔》月刊
每个村庄,每个城镇,在整个不列颠群岛以及群岛之外,在地球上最遥远的角落,凡是讲英语的民族定居的地方,查尔斯·狄更斯都深受喜爱。从通过印刷品结识他的那一刻起,直到他逝去的那一天,读者始终都是那么喜爱他。在整个十九世纪,从来没有哪位作家和他的同胞之间的关系如此坚定不移、真挚、热烈。他像火箭一般腾空而起,一举成名,只不过他的火光从不暗淡,他的太阳也从未失去光芒。
在纽约施坦威音乐厅购买狄更斯朗诵会门票的观众,《哈珀周刊》插图,1867年
英国传统的化身
他的作品无论影响范围之广还是对读者触动之深,都是史无前例的。这需要作家的天才和他所处时代的传统这二者统一。这两个要素通常针锋相对,如同水火不能相容。诚然,和旧传统针锋相对正是天才的标志,因为真正的天才要创造自己的传统。天才和他所处的时代就好比两个星球,两者交相辉映,但属于不同的恒星系,只能在各自的轨道上旋转。两者的轨迹偶尔相交,但永远不会会合。
但是,在狄更斯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现象:两个迥然不同的个体合二为一。在十九世纪,狄更斯是唯一一个人生观和时代的精神需要完全契合的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趣味,他的作品体现了英国传统。狄更斯代表了英吉利海峡对岸那三千万名同胞的幽默、哲学、道德、审美、精神和艺术特质、往往令人动容的悲悯之心,这在德国人看来是很陌生的。我们能够把查尔斯·狄更斯视为这些作品的“作者”吗?其实更应该说,这些作品是英国精神的化身——是所有现代文化中最有力、最丰富、最独特,也因此是最危险的产物。我们不该低估其中的生命力。英国人身上的英国精神,比德国人身上的德国精神要鲜明。
英国传统是所有民族传统中最根深蒂固的,它同样是最长盛不衰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对艺术而言是最危险的。之所以说危险,是因为它心怀不轨:这里不是天寒地冻的不毛之地,相反,它将生客引诱到暖融融的炉边,给他最舒适最惬意的享受。与此同时,它会用道德、偏见把他困在里面,阻碍他、限制他,让艺术的想象力无法自由翱翔。这座房子陈设简朴,空气憋闷,但能够遮挡生命中的狂风暴雨,气氛欢乐、友好,是一个真正的家,能够让中产阶级心满意足的炉火都烧得旺旺的。可是,对于那些渴盼着四海为家的人,那些血液里流淌着流浪思想的人,那些将自由自在地四处历险视为生命真谛的人,这里就如同监狱。然而,狄更斯在英国传统的四壁之间,全然心满意足。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心安理得,也从来没有跨越过英国艺术、道德和审美的边界。他不是革命家。他心中的艺术家从来没有背叛过英国人的身份,而且随着年岁増长,艺术家的特质和英国人的精神逐渐融为一体。狄更斯的创作根植于旧英国的传统之中,并且几乎纹丝不动。尽管如此,他的作品还是达到了意想不到的高度,整座建筑赏心悦目。他的成就在于无意识地表现了英国的追求,并将其化为艺术。我们研究狄更斯那些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分析其中的严肃性、非凡的优点和错失的机会,实际上就是在思考英国本身所具有的这些特点。
中产阶级的舒适与满足
因此,在拿破仑的兴衰(英雄式的过往)和大英帝国(未来的光荣梦想)这两个时期之间,狄更斯是英国传统在想象文学中的集大成者。如果说他仅仅达到了非凡的高度,而没能实现他的天才本可以达到的巅峰,这并不是因为英国或者英国人阻碍了他向上攀登的道路,而是因为他生不逢时,因为他生在了维多利亚时代。莎士比亚也是一个时代文学和想象力的最杰出的代表,但他生活的英格兰,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勇于冒险,头脑和精神焕然一新,刚刚伸出强健的双手要去夺取世界帝国。莎士比亚是一个世纪之子,此时的英格兰需要年轻人有所作为,意志坚定,精力充沛。新的地平线正在展开;美洲有巨大的财富在召唤;宿敌已经是手下败将;意大利文艺复兴闪耀着灯塔般的光芒,照亮了陆地和海洋,照进了雾气缭绕的北方岛国;一种宗教被取而代之[5];世界正准备迎接全新的、生气勃勃的价值观。莎士比亚是英勇无畏的英格兰的化身;狄更斯是中产阶级的象征。和莎士比亚一样,狄更斯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子民,只不过他所效忠的那位女王性格全然不同,这是一位温柔、谦逊的妻子,是友好的维多利亚女王;他生活在一个谨慎、惬意、井然有序的国家,一个缺乏活力、**的国家。
狄更斯未能登峰造极,拖累他的是这个时代:此时的英国不再忍饥挨饿,只想慢慢消化。微风吹拂着他的船帆,没有带他驶离英国海岸,去寻找未知的美景,探索无人涉足的广袤疆域。他谨小慎微,总是遵循熟悉的事物,那些久经考验、得到认可的东西。莎士比亚反映了英格兰贪恋权力和扩张时的无畏,而狄更斯代表了一个国家别无所求时自然而然的谨慎。狄更斯出生于1812年,此时的世界黑云压顶;一场大火被扑灭了,这场大火险些吞噬行将倒塌的欧洲国家。拿破仑的禁卫军在滑铁卢被英国步兵击溃;英国保住了,并将手下败将安置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上,任他在失去了王冠和权力后了却残生。狄更斯没有见证这颗新星的冉冉升起,没有看见漫天的光芒,也没有看见欧洲角落里同时腾起的星星之火,没有见证这些力量联手击败那位征服者。狄更斯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迎接他的只有环绕着这座故乡岛屿的雾气。
对这个少年而言,世间的英雄均已作古。即便在英国,也还有几个人不愿相信这一点。**洋溢的他们会欣然阻挠时间战车的前进,欣然重拾昔日的风采;但此时的英国渴望太平,于是赶走了这几个逆子。他们远赴海外,去寻找仍然给浪漫留下一席之地的家园;他们想方设法要把火烧旺;可惜天命不可违。雪莱沉在了第勒尼安海的波涛中;拜伦在迈索隆吉翁死于高烧:英雄历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天地间一片灰白。
英国正在尽情享用血淋淋的战利品:布尔乔亚、商人、经纪人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懒洋洋地倚着宝座,仿佛躺在沙发上。英国正在消化这顿美餐。在这样的时代,艺术要想讨人喜欢,就必须容易消化。受欢迎的艺术既不能扰动心神,也不能刺**感,而是要温柔地抚摸你,给你呵痒;可以多愁善感,但不能凄凄惨惨。谁都不愿痛彻心扉,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心脏,呼吸不畅,浑身冰凉,有一点儿汗毛直竖的感觉倒是无妨。讲述平凡人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的故事可以被接受。这些可怕的场景都近在眼前,报纸上不断传来法国、俄罗斯和各地的消息。在这样的年代,大家想看的是炉边艺术;当屋外狂风呼啸,雨点儿敲打着玻璃窗,大家可以舒舒服服地读一读故事;可以守着家里温暖的炉火,任火苗毕毕剥剥地跳跃着而不必担心危险;这样的艺术能让人通体舒畅,如同一杯香茶,不会让人心潮起伏,仿佛大醉一场。昔日的征服者变得如此胆小怕事,甚至会害怕触动内心强烈的感情。他们现在只想守着已经拥有的一切;勇于冒险的时代已成过往。无论是在故事里,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们都只想克制内敛;他们不渴望大悲大喜,只想感受规规矩矩、水到渠成的正常感情。对当时的英国人来说,幸福就是平静的遐想;审美等于道德,而道德意味着一本正经;民族意识的含义是忠于君主和英国宪法,爱情和婚姻是一对同义词。生命的所有价值都毫无血色。英国心满意足,不愿再有什么变化。
1800年代的伦敦市中心
当时的英国就是这样一个志得意满的国家,而艺术要为人所接受,就同样也要心满意足,要歌颂现有的社会秩序,而不是去寻求超越。一位天才横空出世,这种渴望舒适、友善、乐观、好消化的艺术找到了表达的途径;就像在伊丽莎白时代,莎士比亚生来就为道出截然不同的理想。狄更斯融合了当时英国所有的艺术需求。恰巧因为他生在了那个时代,满足了国家的需要,他才能功成名就。然而,这也正是他的悲剧,因为国家需要的是这样一种艺术。他的艺术是在英国酒足饭饱、贪图舒服的那套虚伪的道德准则中滋养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作者出色的想象力,如果不是他恰到好处的幽默感掩盖并弥补了作品中情感的索然无味,那么他作品的价值就只能局限于当时的英语世界了,他的小说只会和英国当时涌现的成千上万的作品一样,被我们淡忘。只有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伪善、狭隘恨之入骨的人,才能够深刻地理解狄更斯不可思议的天才,因为他能够将这个自鸣得意、叫人厌恶的世界变得生动有趣,甚至有几分招人喜爱,因为他将那些至为平庸陈腐的社会观点和环境幻化成了生动的诗。
狄更斯本人从来没有对抗过他所生活的英国。尽管如此,在他的潜意识深处,艺术家的本能一直在和英国人的身份交战。起初,他迈开了稳健的步伐,但渐渐地,他陷进了那个时代软绵绵的散沙之中,越来越疲惫,于是,他最终心满意足地走上了因循之路,那是英国旧传统铺成的大道。狄更斯被时代的精神所征服,他总是让我想起格列佛在利立浦特的经历。那些小人儿趁着巨人熟睡的时候,用上千条“纤细的绳索”将他绑住,将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他发誓遵守这个国家的各项律法,他们才给他松了绑。同样地,在狄更斯寂寂无名之时,英国传统就把这位沉睡的巨人钉在地上,像犯人一样;之后,成功又将他更加牢固地绑在了英国的土地上,因为成功带来了名气,而一旦成名,他就束手束脚了。
狄更斯的童年很不快乐,后来他在下议院当速记员,并偶尔尝试着写一些小作品,不过这主要是为了贴补家用,而不是出于创作的冲动。他初战告捷,并且得到了约稿。之后,一位出版商请他写一些幽默讽刺的文章,内容就围绕一家俱乐部成员四处游历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文字是要给嘲讽当时英国贵族的讽刺漫画作注解的。狄更斯接受了这个建议,之后又根据自己的品味和喜好进行了调整,就这样,《匹克威克外传》的第一期诞生了。这个故事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功;两个月之后,博兹成了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对最初的想法加以发挥,于是匹克威克成了主人公,这本与众不同的小说也大获成功。名望这张大网收得更紧了,就像无形的枷锁,悄声无息、稳稳当当地套在了狄更斯身上。一个个成功接踵而至,也迫使他越发肯定地顺应时代的趣味。
1910年罗伯特·西摩为《匹克威克外传》绘制的插画
掌声、成功和艺术家对成就的自豪感如同千丝万缕的大网,就这样把他牢牢地束缚在英国的限制范围内,保证他永远不会偏离祖国的审美和道德准则。于是,他一辈子都甘当英国传统和资产阶级趣味的俘虏,好比现代的格列佛服从于利立浦特人。他那种奇妙的想象力本来可以像雄鹰一般展翅高飞,超越这个狭小的世界,可惜却套上了成功的脚镣。发自内心深处的心满意足之感拖累了他的艺术抱负。狄更斯诚然心满意足。他满足于这个世界、英国和同时代的人——这些人也满足于他。双方都别无他求。他心中没有怒火,这种感情才会激励他去大声疾呼、谆谆教诲、鼓舞人心;大多数伟大的艺术家都本能地要和神明一较高下,但他从来没有这种冲动;他也从来不想推翻这个世界,把旧世界摔个粉碎,再塑造一个新世界。狄更斯本性虔诚,对上帝充满敬畏;他对于现有的秩序抱着一丝欣赏,对所有充满童趣、天真烂漫的东西都满怀欣喜。是的,他心满意足。他所求不多也不高。
尽管如此,他有自己的使命。多年之前,他曾是一个贫苦可怜的小不点儿,被命运所抛弃,年轻时,他辛辛苦苦地干着报酬微薄的工作。这段经历给他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的童年是悲惨不幸的;但在年少时,创作和想象的种子就已经播下,并在坚忍不拔的肥沃土壤里生根发芽。在出人头地之后,他看到了一个机会,可以去尽力影响同时代的人,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对年少时的苦涩经历展开高尚的报复。他要用小说去帮助那些贫穷、苦命、被人遗忘的孩子,这些孩子和他小时候一样,遇到了恶劣的老师、糟糕的学校、不闻不问的父母,饱受不公待遇;本应保护他们、教导他们的那些人懒惰、冷漠又自私,让他们备尝艰辛。他想为这些小家伙摘几朵童年时代的芬芳花朵,因为缺少善良的雨露滋养,这些花儿在他还来不及欣赏时就早早地凋谢了。在后来的岁月里,生活对他百般疼爱,他也放下了心中的怨恨;然而,童年的记忆让他终生都为孩子们奔走呼号。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标就是帮助弱小,这样的决心激发了他作为艺术家的意志。为此,他希望改善社会秩序。不过,他没有抨击已有的制度,没有将拳头对准同代人,也没有去威胁罪责难逃的立法者和普通市民;他没有谴责社会习俗中固有的虚伪;他所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向了一个**的伤口。
当时,英国是唯一一个没有经历过1848年革命风潮的国家。因此,狄更斯自然不会生出推翻旧制度再重新开始的想法;他的愿望是纠正和改进现有的秩序,对那些过于尖锐的社会不公现象加以舒缓和改善。但他无意追根溯源,像铲除毒草一样,把这些问题连根拔起。他骨子里的确是个英国人,不敢触碰道德的基础;这些基础就像《圣经》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心满意足、对了无生气的时代感情加以提炼刻画,这就是狄更斯最根本的特征。他对生活所求不多,他笔下的主人公也是如此。巴尔扎克的主人公贪恋权势,渴望唯我独尊;他们野心勃勃;他们永无餍足;每个人都想征服世界,推翻现有的一切;他们是无政府主义者,是暴君;他们的性格都和拿破仑如出一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同样满腔热情,如痴如狂;他们凭借坚不可摧的意志摒弃了尘世,因为对虚伪的现实深怀不满,所以挺身而出,追寻更真实的生活;他们不甘心做一个市民,一个普通人;温顺谦和的外表难掩一种充满危险的骄傲,这种精神始终激励着他们——他们决心成为救世主、救赎者。巴尔扎克的主人公希望世界臣服在自己脚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则希望超越世界。两者都决心要摆脱平庸的环境,就像箭头对准了无穷宇宙。狄更斯的人物则一派谦逊。他们最了不得的愿望是什么?不过是每年几百镑收入,一位贤妻,一打孩子,像样的餐桌和可口的菜肴以供招待朋友,一座伦敦附近的房舍,窗外是绿意盎然的乡间景色,还有一个可爱的小花园,再加上小小的幸福。他们的理想是中产阶级的体面。在阅读狄更斯的小说时,我们对此要心中有数。他笔下的人物不希望世界的秩序有所改变;是贫是富都无所谓;只要这辈子能过上中等水平的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条格言对店主和小生意人来说可谓谨慎而明智,但对艺术家而言却危险重重。狄更斯的理想沾染了当时环境的色彩。这些作品的创造者带来了一个摆脱了混沌的世界,他不是一位怒气冲天的神明,身形庞大、能力超凡,他只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观察者,一个忠心不贰的市民。
1890年约瑟夫·克莱顿·克拉克为《雾都孤儿》绘制的插画
化平庸为神奇
既然如此,狄更斯的伟大之处、令人难忘的成就是什么?他发现了资产阶级失落的浪漫;他展现了平淡生活中潜藏的诗意。他将世上所有国家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琐事转化成充满了想象力、奇妙可爱、令人入迷的故事。他用阳光普照灰暗的众生。一个人要是去过英国,目睹过雨过天晴的一幕,体验过绚丽的阳光突然穿透云雾,在天地间洒下一片灿烂,就能够理解狄更斯的同胞为何如此喜爱他,因为这位作家用他的艺术给英国人送去了同样的享受,让他们摆脱沉闷灰暗,获得片刻的愉悦。狄更斯给平淡无奇的生活涂上了金色的光晕;他让简单的事物和朴实的人物焕发光彩;他谱写了一首英国牧歌。他的人物取材于城镇附近的郊区窄巷,他所探索的这些地方一直被前辈文人视而不见。从前,作家的创作灵感来自富贵人家的宅院和闪烁的枝形吊灯,抑或来自神话世界,抑或来自遥远的世界尽头,尽是不同寻常、不可思议的事物。在他们眼里,布尔乔亚恰恰是呆板平庸的化身,他们偏爱的是热烈、高贵、抱负远大的灵魂,是抒情的英雄人物。狄更斯不羞于让一个赚钱养家的普通人做他的主人公。他自己就是“自学成才”;对他所出身的环境,他始终怀着虔诚的敬意。他热衷于平凡的事物,这种欣喜之情令人诧异,同样令人惊异的是,他对那些不值钱的过时玩意儿和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变化也满怀喜爱。他的作品是名副其实的古玩店,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以一般人的眼光,这些东西一文不值;这些古怪又没用的摆设和物件一放就是几十年,始终等不到买主。狄更斯拿起了这些老掉牙、不值钱、落满灰尘的东西,擦拭得锃亮,再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他的乐观如同灿烂的阳光,让这些小物件变得熠熠生辉,焕发出意想不到的光彩。
就这样,他把许多被人轻视的琐碎情感拿在手里,研究运作的原理,装好配件,让它们又活了过来。它们开始轻轻地哼唱,喃喃自语;最后,它们温柔地唱起了古老的旋律。比起传说中骑士沉闷的歌谣,比起湖上夫人的歌声,这首歌是那么悦耳动听。狄更斯捡起了湮没在灰堆中的资产阶级世界,把遗忘已久、埋没在历史中的东西重新搭建起来。在他的作品中,这些东西获得了新生,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世界。他用仁慈和宽容之心理解它们的愚笨和局限,用爱意展示它们的美好;他把那些迷信变成了新颖别致、充满想象的神话。在他的书里,炉边蟋蟀的叫声化成了音乐,辞旧迎新的钟声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圣诞节的魔力将信仰和诗意完美结合。一个不起眼的节日,他也能赋予深刻的意义;对朴实的同胞,他能从他们灰蒙蒙的生活中发掘诗意和浪漫,让他们更加珍惜最珍视的东西——他们的家,还有家里舒适的房间,壁炉里跳跃的火苗,噼啪燃烧的木柴,茶几,还有炉架子上吟唱的水壶;这个家为他们遮风挡雨,把狂乱丑恶的世界关在门外。他想把这首平凡生活的诗歌教给所有人,尤其是注定要在平凡中度过一生的不幸之人。他告诉数万、数百万人,平淡的人生中也有永恒的火花,熟悉的灰烬之下就藏着恬然自得的微光;他教导他们,可以把火花吹成快乐、感恩的一炉旺火。
他想帮助儿童和受苦的人。另一方面,凡是超出中产生活的东西,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令他反感。他一心一意地关注平凡人、普通人。富人和贵族,这些都是被生活宠坏了的人,都令他厌恶。在他的书里,这个阶层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都无耻、吝啬;对于这些人,他给我们呈现的不是肖像,而是漫画。他根本受不了这群人。小时候,他的“败家父亲”因为欠债而被关进监狱;他为了探望父亲,去过马夏尔西监狱;他在鞋油作坊做过工,也曾把家里的东西拿去当铺,因此深知没钱那种悲惨又丢脸的滋味。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亨格福德河埠头的一间黑鞋油作坊干活儿,日复一日地给鞋油罐子系绳子、剪油纸、贴标签,每天重复几千次,弄得一双小手火辣辣地疼,又只能强忍着眼泪。他太知道饿肚子的痛苦,他每天早上出门去干活的时候,都要穿过雾气弥漫的伦敦街道,没有丁点儿东西下肚,连一丝慰藉也没有!没人对他施以援手;马车辚辚,马蹄哒哒,车马上的人从这个冷得哆嗦的小男孩身边经过;但是,没有一个富人为他敞开大门,给他带来庇护和温暖。
偶尔,善意和慷慨之举还是降临到了他身上——他们都是贫苦的卑微之人;日后,他会心怀感激地回报他们。他的作品极为民主——这些作品是爱和同情织成的,有时也会因此流露出一丝怜悯,令人深感不安。他最喜欢的居所是有教养的社会中下阶层,介于济贫院和小康之家之间的地方。这里让他觉得舒适又自在。他详细地描绘着一个个房间,勾勒出惬意舒适的气氛,好像他自己也打算在里面住下;他用阳光编织着这些普通人的命运;他做着他们的梦;他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传道者,他们的宠儿,他是一个光芒四射、永不熄灭的光球,温暖着他们单调朴素的世界。
他一挥魔杖,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小人物卑微的生活变得如此异彩纷呈!这个社会,连同其中的房舍和家具,形形色色的营生、职业、行当,数不清的复杂感情,在他的手中汇成了一个宇宙,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有自己的星辰,自己的神祇。在看似单调乏味、一潭死水的生活中,他凭借敏锐的目光发现了宝藏,让它们重见天日。他从波澜不惊的水中捕到了一个个人物——他们足够住满一座城市了!在这些人物中,一些难忘的形象脱颖而出,他们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在文学世界永垂不朽,他们的话语、他们的名字早已变成了俗语,融入了日常语言。匹克威克和山姆·维勒、裴斯匿夫和贝齐·特罗特伍德[6]——这些名字总能神奇地勾起让人微笑的回忆。
他的作品蕴含了多么宝贵的财富啊!单是大卫·科波菲尔的历险,给一个普通人充当毕生的素材都绰绰有余。论内容之丰富,情节之起伏,狄更斯的作品是名副其实的长篇小说;而我们的德语长篇,几乎无一例外,都只是心路历程或者短篇小说,被拉长篇幅、填补细节,这才变成了长篇。狄更斯的作品中从来没有山穷水尽的死角,没有空空如也的荒漠;所有的故事起伏都完整而规律;就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去到视线不可及的地方。实际上,我们很难一眼看清这群开开心心、忙忙碌碌的人物;他们挤在心灵的舞台上,你推我、我挤你,争先恐后地抢到前面,然后再走下舞台,把位置让给新来的人。他们就像是大西洋上卷起的巨浪,从四面八方的镇子赶来,冲向故事的礁石,激起一阵阵泡沫;人物一波接一波地涌现,铺天盖地,紧追不舍,前面的一不留神就被抓个正着。然而,种种的动作绝不是偶然的结果;虽然看起来杂乱无章,其实一切都井井有条。无数生命的经线和纬线巧妙地织成了一张色彩缤纷的毯子。如果有一个角色只是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那他也不是平白无故地出现的,他不会被忘在一边。每个情节、每个人物都有各自的目的,能够让整个故事更加完整,贡献独特的光影效果。不论是干脆、欢快还是严肃,每一段发展都你追我赶,像小猫在玩耍;故事的羽毛球始终飞来飞去;短短几页纸之内,他就写尽了千般情绪;生活中的种种可能都由大师的一只巧手融合在一起:快乐、恐惧、傲慢,抑或是激动地眼泛泪光,抑或是欣喜地泪如雨下。乌云密布,接着云散天开,随后又是风起云涌。最终,云开雨霁,洗涤一新的空气中,阳光再次普照,灿烂而美好。
《狄更斯之梦》,狄更斯与他书中的角色,罗伯特·威廉·巴斯绘于1875年
不可思议的视觉呈现
他的好几本小说都是名副其实的《伊利亚特》,描述了上千场普通人的斗争,仿佛是诸神隐没后人间的《伊利亚特》;还有一些小说则是宁静谦逊的牧歌;所有这些作品,无论是最杰出的还是最无聊的,都有一个共同点:一种挥霍无度的丰富性。还有一个特点也贯串在他的作品之中:即使在他最忧郁、最狂放的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无论风景多么凄惨,都会不时地穿插一些温暖的细节,像娇美的花朵开在崎岖的山崖间,探出头来望向我们。这些令人难忘的动人细节开在了每一个角落;就像香气扑鼻的紫罗兰,谦逊地躲在叶子下面,等着我们在他广阔的作品中漫步;在每一个转角,我们都能见到潺潺的清泉,从境遇的坚硬岩石间漫不经心、无忧无虑地奔涌而出。在狄更斯的作品中,有些章节就如同乡间的净土,是那么清新纯净,那么圣洁无瑕,从未沾染尘世的苦难,充满了人性的善良,明媚、芬芳而静谧。单单是这些篇章就足以让我们热爱狄更斯,因为他慷慨地把这些美好赐给了我们。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数得清他书里出场的每一个人物。这群人是那么活泼、快乐、好脾气,总是那么爱笑,永远妙趣横生。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跃然纸上,他们各有各的小癖好、怪念头和独特的个性,从事着古怪的职业,展开美妙的冒险。他们人数众多,但每一个人物都与众不同。每一个人物都有细致入微的描写;他们不是寥寥几笔的线条,而是充满生命力的凡人,五感俱全。他们不是凭空臆想的产物,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是由诗人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理解力创造和塑造出来的。
他的观察力堪称奇迹。狄更斯是一个视觉天才。我们不妨对照他的肖像画,年轻时的,如果是老年时的就更好了。整张面孔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奇妙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属于一位灵感迸发的诗人,不会在神奇的狂放中转动,也没有笼罩在挽歌式的忧郁之后,这双眼睛表达的不是温和顺从,也不是炽烈的预言。这是典型的英国人的眼睛:冷冷的,灰白的,锐利的,像钢铁一般。这双眼睛就像一只锁着一笔财宝的保险柜,密不透风,防火防盗,永远丢不了;这笔财宝就是他曾经观察过的东西,全都保存了起来,无论是来自昨天,还是来自多年之前——最崇高的和最琐碎的东西一并收在一处。也许只是他五岁那年看到的一块店铺招牌;也许是窗外摇曳着新绿的树木。什么都逃不过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胜过了时间;这双眼睛小心翼翼、不厌其烦地将一个又一个印象囤积在记忆的仓库里,留待主人需要的时候使用。没有一样东西被渐渐遗忘,没有一样东西会变得暗淡模糊;每一样东西都静静地等待着时机成熟,永远是那么生机勃勃、色彩缤纷、真真切切;没有一样东西死去或者褪色。狄更斯的视觉记忆是无与伦比的。
在狄更斯的作品中,从来没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他不会只给我们一些朦胧的印象,而是会描绘一幅幅肖像画,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他描写人物的能力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不需要读者发挥任何想象——他的作品能在不以想象力著称的国家倍受追捧,这就是原因。把这些书交给二十个不同的插画家,请他们给匹克威克或者科波菲尔画一幅人物像。结果如何?我们会看到二十幅几乎一模一样的画像:一位慈祥的老先生,身着白背心、紧身裤和皮绑腿,一双光闪闪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烁;一个腼腆的小男孩,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坐在前往亚摩斯的马车上。狄更斯描写得如此清晰,如此细致,读者所见正是他心中所想,就像他们被狄更斯催眠了一般。他不像巴尔扎克长着一双巫师的眼睛,让人物先在混乱中挣扎,随后在**的熔炉中慢慢成形。狄更斯的目光有如水手般敏锐,猎人般警觉,鹰隼般犀利,在观察人性中最微小的善与恶。不过,他自己曾经说过,正是因为这些琐碎的小事,生命才有了意义。因此,他时刻都在寻找各种微不足道的迹象;衣服上的一点儿污渍,害羞时尴尬的动作,从假发底下露出来的一缕红头发(此时假发的主人发火了)。他能捕捉到握手时种种的细微差别,知道每根手指用力的时候意味着什么;他能察觉微笑投下的阴影。
在从事写作之前,他曾当过议会记者。这段经历让他掌握了对长篇大论进行概括总结的艺术;作为速记员,他用一个笔画代替一个字,几笔弯、几道横就是一整句话。因此,在日后的写作中,他发明了一种针对现实的速记法,用一些小记号代替冗长的描述,从无数的日常事件中提炼出观察的精华。他凭借着不可思议的敏锐目光,观察这些微不足道的外在表现;他从不会忽视任何一样东西;他的记忆力和敏锐的感知力就像一块照相底板,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能抓住最细微的表情、最轻微的动作,照下一张精确无比的底片。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目光。在这种敏锐的观察力之外,他的目光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折射能力,它不是像镜子那样,把一个物体按照原来的比例如实呈现出来,而是为我们展示出一个夸大变形的形象。他总是着重刻画人物的个性,并把这些独特之处从客观中抽离,置于讽刺漫画的领域。他让这些特点变得更加集中,由此变成了象征符号。匹克威克的胖是他心宽体胖的外在可见的标志;金格尔的瘦表现的是他内心的贫瘠[7];坏人像撒旦一样无恶不作;好人则血肉丰满,完美无缺。
伟大的艺术家都会夸大其词,狄更斯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夸大其词偏于幽默,而不是浮夸。他妙趣横生的表现方法,与其说是源于他的心血**,源于爱玩爱闹,不如说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周围的世界。每个事物都异常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可以说是过于清晰,因此当这些形象反射回生活中时,很容易就变成了奇闻异事和讽刺漫画。
对狄更斯而言,这种非凡的视觉能力正是他的天才所在。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他没有那种探究人心的天赋,无法从中发现光明或者黑暗的种子,让它们幻化出形状和颜色,就好像能够激发神秘的人物成长。他的心理研究是基于看得见的事物,他是通过观察外表来理解人物性格——诚然,他能抓住最细腻、最微小的细枝末节,要察觉到这些最微妙的东西,必须具有超凡的想象力和随之而来的敏锐目光。他和英国哲学家一样,不是带着假设和推测开始,而是从特征着手。他抓住了灵魂最不显眼的外在表现,再施加讽刺漫画的魔法,让人物性格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他通过特征来揭露人物类型。克里克尔嗓音很小;说话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或者说意识到自己说话有气无力,让他越发愤怒,越发青筋暴起。我们读到这段描述时,仿佛也变成了那些学生,惧怕起这个气势汹汹的老师。乌利亚·希普的一双手又湿又冷;我们从一开始就厌恶这个人物,好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蛇。[8]这些只是细节,只是外表吗?的确如此,但这些特点无一例外地反映了心灵。有时候,他所描写的特征仅仅是一个小癖好,但能描写得活灵活现,穿起整个人物,让他活动起来,就像一系列的提线牵动了木偶。有时候,他会详细地描写人物身边的伙伴、驯养的鸟或者牲畜,让我们从侧面理解他或者她,比如山姆·维勒之于匹克威克,小狗吉卜之于朵拉,渡鸦之于巴纳比,小马威斯克之于吉特[9]。人物的性格在这些怪诞的影子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总之,狄更斯笔下的人物给我们留下的主要是感官上的印象,而不是智力或情感的魅力。这些人物的确形象鲜明;但他们的内心有时候似乎模糊不清,和在感情上对我们的影响通常不成比例。如果我们说起巴尔扎克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比如说高老头或者拉斯柯尔尼科夫[10]吧,这两个名字会引起情感的触动;我们记得前者的自我牺牲,记得后者在爱恨情仇中挣扎的痛苦。但是,要是提起匹克威克,出现在脑海中的会是一位乐呵呵的老先生,大腹便便,大衣上钉着镀金的扣子。想起狄更斯笔下的人物时,我们会觉得自己是在欣赏油画,而想起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则更像是在聆听音乐。无意识的黑暗是人物纯粹的精神所在,但狄更斯无法领悟从中生起的灵魂,只有当这些无形的、流动的东西和现实相接触的时候,他才能观察到,他全神贯注地捕捉心灵对身体千变万化的影响——一丝一毫他都不会错过。他的想象是具体的、视觉的,因此,唯有世俗的情感和人物,他才得心应手;他的人物只有在正常情感的温带地区才具有可塑性和生命力。一旦来到感情汹涌澎湃的热带,戏剧冲突就会像蜡像一样融化,变成简单的多愁善感,或者凝固成仇恨,露出明显的缺陷。他最成功的人物全都是非黑即白的类型;对于那些亦正亦邪、更加值得玩味的性格,那些既有神性又有恶念的人物,他写起来力不从心。因此,经常有人批评说,在狄更斯的书中,就像审判日来临,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必须被归类成“好人”或者“坏人”,并且不容犹疑地要分别和绵羊或者山羊安置在一起[11],这种看法的确不无道理。但是,这种区分也未免草率,富有理解力和同情心的读者都能想到例外情况。尽管如此,在研究人物性格方面,狄更斯的确过于简化。对于世界上冥冥之中的相互联系、神秘难解的事件发展,他的方法无法将他引向通往其中的小径。凭他的天才,本来也许可以涉足其中,可惜传统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了他。这既是他的悲剧,也是他成功的原因,他被迫沿着铺好的小径,两只脚牢牢地踩在人间;他被迫满足于物质的、好懂的、舒适的环境,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
幽默大师
正如前文所述,这个现实的世界是中产阶级的世界,吃饱喝足,渴望安逸和舒适——生活蕴含着无穷的可能,而这只不过是一个微乎其微、自给自足的粒子罢了。这样的英国是如此贫穷(精神上的贫穷),要想变得富有起来,就必须出现一种压倒一切的情感。巴尔扎克用仇恨的力量使他笔下的资产阶级变得无所不能;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救赎之爱给他的世界带来了力量。狄更斯不愧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同样将自己的同胞拯救于世俗的、太过世俗的生活;他用幽默的阳光解救了他们。他用宽容的态度看待这个小资产阶级社会,但没有赋予它任何客观的重要意义,他也没有为这些善良的人谱写赞歌,赞美他们卑微而美好的品质——唉,许多德语作家似乎都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狄更斯善意地嘲笑那些同胞的缺点,把这些利立浦特人的忧愁烦恼写得有几分可笑,这和从前戈特弗里德·凯勒和维廉·拉贝[12]的做法如出一辙。狄更斯和他们开着友好宽和的玩笑,这样一来,他们的种种缺点和荒唐也都显得惹人喜爱。
这种幽默像阳光一般洒遍了他的作品,使那些平凡的风景变得炫目、欢快,充满了迷人之处,到处是神奇和喜悦。在这片和煦的暖阳中,一切都显得不无可能,就连装模作样的眼泪也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小得可怜的**也迸发出火焰,仿佛真的在熊熊燃烧。狄更斯的幽默使他的作品超越时间,流芳百世。我们得以从乏味的英国气氛中获得解脱;英国规矩的虚伪被笑声所征服。这种轻快的幽默感就像爱丽儿[13],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飞舞,唱起熟悉的旋律,引着他们翩翩起舞,激起无尽的生活乐趣。这种幽默无处不在。即使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中,幽默也像矿灯一样,稳稳地发出清晰的光亮;幽默排解了过度紧张的气氛;温和的冷嘲热讽化解了多愁善感;如影随形地冲淡了夸大其词;幽默可以调和,可以平衡;幽默是狄更斯作品中不朽的存在。
和狄更斯作品中的其他特点一样,他的幽默也是典型的英国式的。这种幽默不涉及任何情欲,从来不会忘乎所以,从来不会心血**地喝个大醉,从来不会口出恶言,放纵无度。无论多么兴高采烈,这种幽默也不会忘记仪态,不会像拉伯雷那样吐唾沫、打饱嗝,不会像塞万提斯那样变得尖酸刻薄,发疯般地翻跟头,也不会像美国人那样腾空而起,不着边际。狄更斯的幽默总是彬彬有礼,气定神闲。和大多数英国同胞一样,狄更斯笑的时候只有嘴在动。他高兴起来,不会像烈火一样恣意燃烧,而是闪着光芒,让温暖和光明渗入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就像无数条小小的火舌,像荧荧的磷火,调皮的小精灵,可爱的淘气鬼,徜徉在艰难的现实生活之间。
狄更斯经常公开朗读他的作品,这是最后一次,《伦敦新闻画报》插图,1870年
命中注定,狄更斯不能离开安全的中庸之路。同样地,他的幽默也要服从命运的旨意。他的幽默欣然位居两个极端中间,一边是嘲弄讥讽、粗俗放肆的大笑,一边是不动声色、高人一等的冷笑。纵观英国文学界,在伟大的作家之间,他是独一无二的。斯特恩[14]尖酸辛辣的反讽,菲尔丁毫不留情的嘲弄,两者都不是他的风格;他不会像萨克雷那样,握着插在别人伤口上的刀再拧一下。他的笑声总让人心旷神怡,不会伤害感情,也不发泄情绪,而是像斑驳的阳光一样,围在你身边嬉戏。他既不想说教,也不想讽刺,更不想戴上丑角的帽子,暗示笑话和欢乐背后暗含着什么发人深省的意义。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生活的旅途中漫无目的、心满意足,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一边走一边和世界开玩笑,给他遇到的人配上好玩的面具和滑稽的个性,把他们安排在作品的每一个角落,给数百万人的生活增添色彩。凡是进入这个光环里的东西,自己似乎也开始闪闪发光;就连他笔下的流氓恶棍也在幽默中得到了救赎;当狄更斯投来欢快的目光时,整个世界也忍不住跟着笑出来。所有的东西都灿烂明媚,对头上往往阴云密布的人来说,他们自然感激不尽。
文体家、慰藉者、安抚者
还有他的语言风格!词语翻着跟头,句子旋转着,舞动着,一会儿相互缠绕,一会儿跳到一旁,和含义玩捉迷藏,抛出问题,相互打趣,把对方往歪路上引,永不停歇,动作轻快,始终在嬉闹雀跃。那种不知疲倦的幽默始终弥漫其间。即使没有加入情欲的盐,这道菜也惊人地鲜美可口——当然了,英国规矩禁止使用这味调料!纵然会被发烧、贫穷和苦恼所折磨,但狄更斯每次提起笔来,心情都是快乐的。他的幽默让人无法抗拒,他那双迷人而敏锐的眼睛里闪烁着幽默,直到生命的火焰熄灭,幽默的光芒才随之暗淡。尘世间的一切力量都难以匹敌,时间也无法冲淡它的光彩。我想象不出有谁会不喜欢《炉边蟋蟀》[15]那篇动人的故事,有谁读到狄更斯书中无数欢乐的情节而不受到感染。精神需求和文学趣味会发生变化;但只要我们还需要开心快乐的念头,需要适当地暂时放松心情,任生活的清泉在我们身边欢快地流淌,只要心灵还渴望在天真美妙的情绪**漾中得到休息,那么我们就会本能地拿起狄更斯的书,不仅在不列颠群岛如此,在全世界都是如此。
狄更斯主持慈善会议,《伦敦新闻画报》插图,1856年
狄更斯的作品纵然世俗,但它们的伟大之处就在这里:作品里散发着阳光,照亮了世界,温暖了所有与之接触的人。判断一部艺术作品是否称得上伟大,不能只看严肃程度,也不能仅凭背景中突出的人物类型,同样也要衡量作品的广度,以及对普罗大众的影响。对于狄更斯,我们可以说,历数十九世纪的文学天才,只有他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他为世界增加了欢乐。有多少人为他的书流过泪?有多少悲伤失意的心灵,在他欢笑的阳光中得到了滋养,再次繁花盛开!他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文学领域。有钱人读了奇里伯兄弟的故事[16]之后,悔恨交加地把钱捐给了慈善基金会;冷酷乖戾之人从此生出了行善之心。我们可以打包票,在《雾都孤儿》问世之后,街上流浪的孩子得到了更多的铜板;政府着手改善了济贫院的环境,并不时地检查私立学校的情况,杜绝虐待儿童的现象。因为狄更斯的到来,因为他的作品,更多的英国人生出了怜悯和善意;无数贫困不幸的可怜人得以摆脱残酷的命运,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的功劳。
我知道,一些人颇有微词:“尽管如此,我们要评价的是一部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这些东西根本无关紧要。”这话不假!但是,这些影响也有重要意义,因为我们从中可以知道,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除了能张开翅膀,超越这个现实世界,飞向想象的宇宙,任创造的意志自由翱翔,还能在现实世界中带来深刻的变化。这种可见的、实际的变化,反映的正是情感氛围的变化。狄更斯不同于那些自私自利、一味寻求同情和安慰的文人,他是一个慷慨的施予者。他将同情和快乐赠送给同时代的人,让他们获得了更多心灵的宁静和快乐,让他们的血液流动更加畅通。世界因为他的到来而更加光明;自从这位年轻的速记员放弃在议会记录别人的文字,决心自立门户,描述各式各样的人物和他们的命运,世界上就有了更多的欢笑。正是这样,他才能够记录下珍贵的快乐,让幸福永远流传;正是这样,他才能够在拿破仑战争的噩梦结束之后,在现代帝国主义令人不安的愿景展开之前,为后人留下这样一个英格兰,一个传说中“快乐的英格兰”。多年之后,人类仍旧会回顾狄更斯所描绘的世界,那个在他写作之时就已经变得陈旧过时的世界,那里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行当,如今已经永远消失在时间的迷雾中,被工业化的磨坊磨成粉末;而这个世界将永远生机盎然,天真烂漫,洋溢着一派朴素、宁静的气息。
狄更斯的想象力创造了英国的牧歌:这是他最杰出的成就。我们不该用这种平静满足去对比文学世界中的丰功伟绩,并因此轻视它:毕竟,牧歌也是不朽的,自古以来就在我们中间去而复来。不论是《农事诗》还是《牧歌集》[17],同样的主题不断重现,创作者逃离了可怕的欲望,从诗中寻找休憩;新的一代人诞生了,随后又被另一代人取代,这些牧歌也将再次出现,永存不朽,永葆青春。牧歌出现在兴奋之后的缓和期,此时人类正积蓄力量,准备再一次投入战斗;牧歌给劳累过度的心灵带来喘息的空间,带来平静的满足。一些作家的使命是创造力量;另一些作家的使命则是创造宁静。查尔斯·狄更斯给世界带来了牧歌一般的片刻静谧。今天,生活充满了喧嚣;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时间匆忙地拍打翅膀,飞逝而过。但是,牧歌永远不会消亡,因为它是生活中本真的快乐;就像候鸟会在春天飞回来,牧歌就像暴雨后一碧如洗的蓝天,给我们带来慰藉;在最痛苦的心灵危机和震颤之后,人终究会恢复愉快的心情。同样地,狄更斯也会一次又一次重新得到应有的荣誉,即便他要忍受长久的暗淡和遗忘;他永远是困顿时期的避难所,当人类的心灵渴望快乐,当**的悲剧让人不堪重负,心灵就会去寻求生活中的平和宁静,去聆听这位诗人的吟唱。
(王林园 译)
[1] 本文节译自茨威格《三大师传》英译本(Three Masters, Eden and Cedar Paul译,1931)。
[2] 出自《致雏菊》(To the Daisy)一诗。
[3] 狄更斯最初以笔名博兹(Boz)发表了一系列《博兹札记》。
[4] 以上人物均出自《大卫·科波菲尔》(狄更斯著,汪洋译,2022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狄更斯小说中的人名译法不一,本文中的译名均参考以上译本。
[5] 指英格兰脱离罗马教廷,确立圣公会。
[6] 山姆·维勒出自狄更斯作品《匹克威克外传》,是匹克威克的仆人,人物诙谐有趣;裴斯匿夫出自狄更斯作品《马丁·瞿述伟》,是虚情假意的代名词;贝齐·特罗特伍德是《大卫·科波菲尔》中主人公的姨婆,性格古怪而善良。
[7] 金格尔身材高瘦、诡计多端,是匹克威克的对立面。
[8] 克里克尔先生是《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寄宿学校校长,性情残暴;乌利亚·希普是故事中的反派形象,为人阴险歹毒。
[9] 巴纳比是狄更斯作品《巴纳比·鲁吉》的主人公,个性单纯;吉特是狄更斯作品《老古玩店》中的用人,为人善良诚实。
[10] 《罪与罚》的主人公。
[11] 绵羊和山羊的比喻,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5:31—33。
[12] 戈特弗里德·凯勒(Gottfried Keller, 1819—1890),瑞士作家,“诗意现实主义”诗人,代表作有《绿衣亨利》。维廉·拉贝(Wilhelm Raabe, 1831—1910),德国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魂系月山》。
[13] 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精灵。
[14] 《项狄传》作者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英文本中译为《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或为笔误。
[15] 《炉边蟋蟀》(The Cricket on the Hearth),圣诞题材的中篇小说,狄更斯创作于1945年。
[16] 奇里伯兄弟是狄更斯作品《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富裕而善良的商人。
[17] 均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