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十二个死囚(1 / 1)

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黑牢里,被判当天处死的犯人都在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他们的人数正好相当于一年中的星期数。那天下午,有五十二个人将搭着这座城市的生命浪潮,前往无边无沿的永恒之海。他们尚未离开牢房,就有新的犯人被关了进来。他们的鲜血尚未流入昨日涌出的血里,明天将要与他们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的血,就已经准备好了。

五十二个人已经选了出来。既有七十岁的税收承包人,他有钱,但买不回自己的性命;也有二十岁的女裁缝,她的贫穷和卑微也救不了她。由人们的恶习和疏忽而产生的身体疾病,会感染各个阶层的受害者。而无法形容的痛苦、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无情的冷漠所导致的可怕的道德沦丧,则会不分贵贱地打击所有人。

查尔斯·达尔奈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自打从法庭回来,他就不抱任何幻想,也不会安慰自己了。从那份控诉书的每一行字里,他都听到了对自己的谴责。他完全明白,任何个人的威望都救不了他,他实际上是被无数的平民百姓判了死罪,个人的力量太小,根本救不了他。

爱妻的面孔依然是那么清晰,要他下定决心忍受必须忍受的一切,实属不易。他紧紧抓着生命,要松开,可谓难如登天。经过逐渐的努力,他在这里稍稍松开了一点儿,在那边却抓得更牢了。当他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一只手时,这只手松开了,那只手却合上了。他思绪万千,心剧烈地跳动着,不愿听天由命。只要他一时放弃了,他的妻女(在他死后仍得存活于这个世上)似乎就会出来抗议,指责他自私。

但是,这只是他一开始的心路历程。不久,他想到他必须面对的命运并不可耻,每天都有许多人含冤莫白,走上同一条路,并且坚定地走下去,这一想法立刻就给了他激励。接着他又想到,他只有保持平静,不屈不挠,以后亲人们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就这样,他逐渐平静下来,心情也有所好转,获得了些许慰藉。

在被判死刑的那天晚上,天黑下来前,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心里便想了这些。他获准买了写字的工具和一盏灯,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了监狱的熄灯时间。

他写了一封长信给露西,告诉她,在听她说起之前,他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曾被羁押入狱,他和她一样,在那份控诉书宣读之前,也并不清楚他自己的父亲和叔父竟如此罪孽深重。他曾向她解释过,他向她隐瞒了他早已放弃的姓氏,是她父亲答应他们订婚时提出的一个条件(如今他这么做的目的已然清楚),也是他们结婚那天早上他父亲一直要求他答应的一个条件。他恳求她,为了她父亲好,永远不要去探问她父亲是否完全忘记了那份控诉书,也不要打听,在很久以前的那个礼拜日,在花园的梧桐树下,他提到伦敦塔故事的时候,他是否想起了这份控诉书(是一时想起过后又忘了,还是想起后一直记得)。若是他清楚记得有这份控诉书,毫无疑问,他肯定认为它随着巴士底狱一起被毁了,毕竟老百姓从监狱里找到的那些囚犯的物品都已公之于世,其中并没有这份控诉书。他恳求她(还说自己其实无须做此恳求)安慰她的父亲,使用各种她能想到的方式,温柔地让他知道,他并没有做任何需要自责的事儿,反而为了他们两个的婚姻,他一直不顾自身,做出了很多牺牲。接下来,他向她送上了最后的感激、爱和祝福,希望她可以克服悲伤,全心全意照顾他们的孩子。接着,他还是恳求她安慰她的父亲,并说他们将在天堂重逢。

他给她父亲也写了一份类似的信。但是,他告诉她的父亲,他明确地把自己的妻女托付给他照顾。他把这话说得很坚决,还说自己预见到他会心灰意懒,沉浸在危险的回忆中不能自拔,但希望他能从中走出来。

在给劳里先生的信中,他将他们几个人都托付给了他,还将自己在这世上的事务都说清楚了。说完这些,他又感谢劳里先生与自己交好,还表达了对劳里先生的真挚感情。就这样,他写完了全部要写的信。他从来没有想起过卡顿。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卡顿并未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在熄灯前,他从容地完成了这些信。当他躺在稻草上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但是,在他的睡梦中,这个世界又把他唤了回来,闪亮的天地万物展露在他面前。他莫名其妙地得到了释放,又回到了索和区的老房子(虽然一点儿也不像那所真房子),自由而幸福,心情轻松,与露西团聚在一起。她告诉他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过了一会儿,他不记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却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但他已经死了,非常平静,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同。接下来,他又进入了一段模模糊糊的混沌状态,随后醒了过来,发现已经是早晨了,外面的天色非常昏暗。他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随后灵光一闪,他想起来了,心道:“今天是我的死期!”

他就这样熬过了几个小时,来到了五十二颗头颅即将被斩落的这一天。现在,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希望自己能平心静气,英勇赴死,然而,他清醒的思绪又开始活跃,让他难以驾驭。

他从未见过那台将要夺走他生命的杀人工具。它有多高,有多少台阶,他要站在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押着他,押着他的手是否会沾满鲜血,他的脸会被转向哪一边,他是第一个上断头台,还是最后一个。如此种种的问题,并不受他自己的意志控制,无数次反复涌上心头。这些念头并不是因恐惧而起,他并不觉得害怕。相反,它们来源于一种奇怪却又挥之不去的欲望,想知道那个时刻来临之际,自己该做什么。这个欲望与其所指的那个短暂时刻极不相称。这与其说是他自己的好奇,倒不如说是他身体里另一个灵魂所产生的疑问。

他来回走着,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时钟敲响了,那些钟点他再也听不到了。九点永远过去了,十点永远过去了,十一点永远过去了,十二点即将过去。他与那使他迷惑不解的古怪想法做了一番艰苦的斗争,终于占了上风。他走过来走过去,轻轻地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亲人们的名字。最糟糕的心理斗争已经结束了。他可以走来走去,摆脱那些只会令人胡思乱想的幻想,为自己和他们祈祷。

十二点永远过去了。

他已经得到通知,斩首时间是下午三点,他知道自己会被提前带走,因为笨重的死囚车穿过街道,速度非常慢,需要一段时间。因此,他决定把两点当成一个时间界限,在那之前让自己振作起来,在那之后去鼓励自己的亲人。

他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有规律地走来走去,此时的他与在拉弗尔斯监狱走来走去的他完全不同。他听到一点的钟声敲响了,却一点儿也不惊奇。这个时间点与其他钟点长短一样,并不显得漫长。于是,他虔诚地感谢上帝使他恢复了镇静,心想:“现在只剩一个钟头了。”接着便转过身,又走了起来。

有脚步声从石头走廊一直来到门外。他停住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了一下。在门打开之前,或者说在门一点点打开的过程中,就听到一个男人用英语低声说:“他从没在这儿见过我,我一直都躲着他呢。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在附近等着。抓紧时间!”

门很快开了又关上,西德尼·卡顿来到达尔奈面前站定,脸上挂着微笑,安静地注视着他,一根手指谨慎地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卡顿容光焕发,脸上的神情不同寻常,起初有那么一刻,犯人达尔奈还以为他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幽灵。但是,他说话了,那是卡顿的声音。卡顿抓住囚犯的手,那双手是实实在在的。

“世上有那么多人,你绝想不到会见到我吧!”他说。

“真不敢相信竟然是你。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该不会……”恐惧突然涌上心头,“……你该不会也被关了进来吧?”

“不。我碰巧制住了这儿的一个看守,他很听我的话,所以我才站在你面前。我是从她……你妻子那儿来的,亲爱的达尔奈。”

囚犯握着他的手的力道加重了。

“我给你带来了她的一个请求。”

“是什么?”

“是一个最诚挚、最迫切、最有力的请求,通过你记得最清楚的、对你最珍贵的声音,用最可怜的声调向你发出的。”

犯人把脸偏到一边。

“你已经没有时间问我为什么要带来这个请求,或者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没时间详加解释。你必须照我说的做。现在把你的靴子脱下来,穿上我的靴子。”

有把椅子靠着牢房墙壁放着,就在囚犯的身后。卡顿向前几步,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囚犯按在椅子上,光着脚站在他面前。

“穿上我的靴子。拿着呀,用力穿上。快!”

“卡顿,在这个地方,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掉。不可能做到的。只会连累你和我一起死。太疯狂了。”

“我要你逃跑,那才是发疯呢。但我有这么要求你吗?我若是要你走出那扇门,你大可以告诉我那太疯狂,你要留在这里。把你的领带摘下来,换上我的,脱下你的外套,换上我的。你换你的,我来取下你头发上的发带,把你的头发像我的一样散开!”

他手脚麻利,以一种超自然的意志力和行动力,迫使达尔奈换上了衣履。那囚犯在他手下像个小孩子。

“卡顿!亲爱的卡顿!这太疯狂了。不可能成功的,绝不可能成功,也有人这么干过,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已经够痛苦了,我恳求你不要用你的死亡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亲爱的达尔奈,我要你从那扇门逃走了吗?我若是要你这么做,你再拒绝好了。这张桌上有笔、墨和纸。你的手够不够稳,可以写字吗?”

“你进来的时候,倒是可以的。”

“那就让你的手再度稳定下来,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快点儿,朋友,快点儿!”

达尔奈用手按住自己迷惑不解的脑袋,在桌旁坐了下来。卡顿把右手插进怀里,紧挨着他站着。

“照我说的写。”

“写给谁?”

“没有具体的人。”卡顿的手仍然插在胸前。

“日期呢?”

“不写。”

每问一个问题,犯人都抬起头来。卡顿一只手插在怀里,站在他身旁,低头看着他。

“‘你若还记得很久以前我们之间的谈话,’”卡顿口述道,“‘那看到这封信,你定然可以明白。我知道你还记得的。你的性格如此,所以不会忘记。’”

卡顿的手正要从胸前抽出来,偏巧此时,囚犯在匆忙写着的时候无意中抬起头来。那只手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心里抓着什么东西。

“写完‘所以不会忘记’这句了吗?”卡顿问。

“写完了。你手里拿的是武器吗?”

“不。我没带武器。”

“那你手里是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先写吧,只剩几句话了。”他又开始口述,“‘谢天谢地,时机终于到了,我可以证明了。我这样做,不需要你遗憾,也不需要你悲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牢牢地盯着写信人,手慢而轻地移向写信人的脸。

笔从达尔奈的手中掉在桌上,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那是什么气味?”他问。

“气味?”

“有什么东西从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什么也没感觉到。这里什么都不可能有。拿起笔写完吧。快点儿,快点儿!”

囚犯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是受损了,也好像是官能紊乱了,只得努力地集中注意力。他看着卡顿,只是眼神恍惚,连呼吸也变了,卡顿又把手放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快写,快写!”

犯人再次伏身在纸上。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卡顿的手又警惕且悄无声息地向下伸去,“我就利用不了这个大好机会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的手伸到了囚犯的脸边,“我只会负有更大的罪责。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卡顿看了看笔,发现它在画出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

卡顿没有再把手伸向怀里。犯人带着责备的神情跳了起来,但卡顿的右手紧紧地捂住他的口鼻,左臂则箍住了他的腰。达尔奈有气无力地与那个来替自己死的人搏斗了几秒钟。但是,还没到一分钟,他就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上。

卡顿迅速地穿上囚犯放在一旁的衣服,把头发梳到脑后,用囚犯戴的束带扎了起来,他的双手和他的心一样坚定地执行着计划。然后,他轻轻地喊了两声:“进来!进来!”密探出现了。

“看到了吧?”卡顿抬起头来望着他说。他单膝跪在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边,把纸放进他的怀里,“你会不会很危险?”

“卡顿先生,”密探胆怯地打了一个响指,回答说,“只要你说话算话,那在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我冒的风险并不算很大。”

“别怕我。我到死都不会破坏我们的约定。”

“卡顿先生,要是想对上五十二这个数目,你就只能这么做。只要你穿这身衣服去顶替,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用不着害怕!我很快就不再对你有任何威胁了,其他人也将很快远离这里,上帝保佑!现在你去找人帮忙,送我上马车。”

“你?”密探紧张地说。

“是他,也就是跟我对调的人。你要从带我进来的门出去吗?”

“当然。”

“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身体虚弱,快要晕倒了,现在你带我出去,我彻底昏了过去。这次死别,让我彻底崩溃了。在这里,这种事儿很平常,经常发生的。你的命现在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了。快!去找人来帮忙!”

“你发誓不出卖我吗?”密探最后停顿了一下,浑身发抖地说。

“天哪,天哪!”卡顿跺着脚回答,“难道我没有庄严地起誓,我一定要办成此事?可你现在竟然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亲自把他送到你所知道的那个院子里,让他坐进马车,亲自送他去劳里先生那儿,再亲口告诉劳里先生,用不着给他服用解药,给他呼吸新鲜空气就行,你还得嘱咐劳里先生切记我昨晚的话和他昨晚的承诺,驾驶马车马上出发!”

密探出去了,卡顿在桌旁坐了下来,用双手托着前额。密探很快带着两个人回来了。

“怎么了?”其中一个注视着倒在地上的人说,“发现朋友中了圣断头台彩票,就这么难过?”

“要是这个贵族没有被判死刑,”另一个说,“优秀的爱国者怕是也会这么难过吧。”

他们把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抬到搁在门口的一张担架上,弯下腰,准备抬着担架离开。

“时间不多了,埃弗尔蒙德。”密探警告说。

“我知道。”卡顿答,“我恳求你照顾好我的朋友,走吧。”

“来吧,伙计们。”巴萨德说,“把他抬起来,走吧!”

门关上,只剩下卡顿一个人了。他拼命倾听是否有预示着怀疑或警报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有钥匙的转动声,有牢门开合的声音,远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不过没有叫喊,也没有异常急促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缓和了一些,他在桌旁坐下,又听着,直到两点的钟声响起。

有声音响起,他却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那代表什么。几扇门相继被打开,最后轮到了他的门。一个狱卒拿着一份名单,朝里面看了看,只说了句:“跟我来,埃弗尔蒙德!”卡顿跟在狱卒后面走出很远,来到了一间又大又黑的屋子。这个冬日天气阴沉,室外阴暗,室内更是阴森无比,他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其他被带到这里来的人,他们的胳膊都被绑着。有几个站着,还有几个坐着。有些人在悲叹,不停地走来走去。但这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默不吭声,呆呆地望着地面。

他站在墙边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其余的人在他之后被陆续带进来,有一个在经过时停下,拥抱了他,好像认识他。他大惊失色,生怕顶包的事儿被人发现,不过那人马上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从他看见她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走过来跟他说话。她纤瘦身材,像个小女孩,秀丽的瘦脸上毫无血色,一双大眼瞪得溜圆,看眼神似乎是个善于忍耐的人。

“公民埃弗尔蒙德。”她说,用她冰冷的手碰了碰他,“我是个可怜的小裁缝,跟你一起在拉弗尔斯监狱关过。”

他低声回答说:“不错。我忘了你被控什么罪名了。”

“图谋不轨。不过公正的上帝知道我是无辜的。怎么可能呢?谁会想和我这样一个可怜弱小的人一起搞密谋呢?”

她说着露出了一抹凄惨的微笑,卡顿见了,心下动容,眼泪立即涌了出来。

“公民埃弗尔蒙德。”她说,用她冰冷的手碰了碰他,“我是个可怜的小裁缝,跟你一起在拉弗尔斯监狱关过。”

“我不怕死,公民埃弗尔蒙德,但我什么也没做过。如果我的死对共和国有好处,如果那能给我们穷人带来很多好处,我就算死了也甘愿。但我不明白现在这是为什么,公民埃弗尔蒙德。我只是一个可怜弱小的人哪!”

他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姑娘,他的心为她而变得柔软,他把她当作这世上最后一个让他安慰和温柔以对的人。

“我听说你被释放了,公民埃弗尔蒙德。但愿这是真的?”

“我是被放过。可我又被抓了起来,还被判了死刑。”

“如果我和你同坐一辆囚车,公民埃弗尔蒙德,你能让我牵着你的手吗?我不害怕,但我又小又弱,那会给我更多的勇气。”

那双充满忍耐的眼睛抬起,望向他的脸,他看到那双美目中突然闪过一丝怀疑,接着又现出了惊讶。他捏了捏她那因劳累和饥饿而备受摧残的年轻的手指,拉到自己嘴边亲了亲。

“你为他而死吗?”她低声说。

“还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嘘!是的。”

“啊,你会让我握住你的手吗,勇敢的陌生人?”

“嘘!是的,我可怜的妹妹。我会让你握到最后。”

在这个下午的同一时间,笼罩着监狱的阴影,也笼罩在了堵有很多人的关卡,这时候,一辆要出巴黎城的马车驶了过来,接受检查。

“什么人?马车里都坐了什么人?出示通行证!”

通行证从马车里递了出来,有人读道:

“亚历山大·曼奈特。医生。法国人。他是哪一个?”

他在那儿。一直在含糊嘟囔的无助老人被指了出来。

“看来这位公民医生的脑子不太正常?是不是承受不了革命的狂热?”

的确承受不了。

“哈!许多人都受不了。露西。他的女儿。法国人。她是哪一个?”

这位。

“显然是这样。露西,埃弗尔蒙德的妻子,是吗?”

是的。

“哈!埃弗尔蒙德在别处有约了。露西,她的孩子。英国人。是她吗?”

正是她。

“吻我吧,埃弗尔蒙德的孩子。现在,你吻了一位优秀的共和国支持者。这在你家里可是新鲜事,可要记住了!西德尼·卡顿。辩护律师。英国人。是哪个?”

他躺在马车的角落里。他也被指出来了。

“显然英国律师昏过去了?”

但愿他呼吸了新鲜空气,就能恢复健康。据说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和一个惹得共和国不快的朋友分离,有些太伤心了。

“就因为这个?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惹共和国不高兴的人太多了,最后都会上断头台。贾维斯·劳里。银行职员。英国人。是哪一个?”

“正是本人。也就是最后一个。”

前面所有的问题都是贾维斯·劳里回答的。也是贾维斯·劳里下车,把手放在车门上,回答了一群官员的问话。他们悠闲地绕着马车走了一圈,悠闲地进入车厢,还查看了车顶上不多的行李。一些乡下人转来转去,还挤到马车门口,贪婪地向里面张望。一个小孩由母亲抱着,朝马车伸出短短的胳膊,想要摸一摸那个上了断头台的贵族的妻子。

“看看你们的证件,贾维斯·劳里,都签好了。”

“可以走了吧,公民?”

“可以走了。前进吧,车夫!一路顺风!”

“公民们,我向你们致敬。第一道危险的关卡算是过去了!”

这还是贾维斯·劳里在说话,他紧握着双手仰望天空。车厢里的气氛令人骇然,有哭泣声,还有神志不清的旅客发出的沉重呼吸声。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慢了?能不能快一点儿?”露西紧靠在老人身边问。

“那样的话,就像逃跑了,亲爱的。不可以过分催促,不然会引起怀疑的。”

“回头看看,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我们!”

“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亲爱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追我们。”

三三两两的房子被我们甩到身后,一路上经过了孤零零的农场、毁坏的建筑、染坊、鞣革作坊、空旷的乡村以及树顶光秃的林荫大道。我们脚下是坚硬不平的路面,两边是很深的烂泥。有时,为了不撞到石头弄得马车颠簸,马车就只能驶入路边的烂泥,有时,我们会陷入车辙和泥沼之中。我们心急如焚,揪着一颗心,我们惊慌失措,只想跳车逃跑,找个地方藏起来。干什么都行,只要别停下。

离开空旷的田野,眼前再次出现了废弃的建筑、孤零零的农场、染坊、鞣革作坊、三三两两的农舍、一条条树顶光秃的林荫大道。难道车夫骗了我们,驾驶马车从另一条路绕了回去?刚才是不是已经走过这个地方了?谢天谢地不是。一个村庄进入了眼帘。回头看看,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我们!嘘,驿舍到了。

车夫悠闲地解开了我们那四匹马身上的缰绳。马车悠闲地停在小街上,没有了马,没法继续上路了。新牵来的马很悠闲,一匹接一匹地出现了。新来的马夫们悠闲地跟在后面,把鞭子的鞭梢含在嘴里吸吮两下,将其编起来。之前的车夫悠闲地数着钱,数错了,还满心不高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紧张不安,心怦怦狂跳,比最快的马驹跑出的最快速度还要快。

新来的马夫终于上了车座,之前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这个小村庄,上了山,下了山,来到一片低洼的湿地。突然,车夫们激烈地打着手势交谈起来,马几乎后腿直立。定是有人追来了!

“喂!马车里的人,还是你们说吧!”

“说什么?”劳里先生看着窗外问。

“他们说有多少来着?”

“我不明白。”

“他们在上一站的驿舍里说的呀,今天有多少人上断头台?”

“五十二个。”

“我果然说对了!非常好的数字!我这位同行非说是四十二个。再多十个人头呢。断头台干得漂亮。我爱它。嘿,快跑。驾,驾!”

夜幕降临。他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开始苏醒,说话也清楚了。他还认为自己和卡顿在一起。他叫着卡顿的名字,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啊,慈悲的上帝,可怜可怜我们,帮助我们吧!看看外面,看看外面,看看有没有人追我们。

风在我们身后疾驰,云在我们身后翻腾,月亮在我们身后猛冲,整个狂夜都在追逐我们。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追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