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夜无光(1 / 1)

西德尼·卡顿在街上停了下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九点去台尔森银行。”他说,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在这段时间里,我要不要去露一面?我想是的。最好让这些人知道这里有我这么一号人。这是一个很好的预防措施,也可能是一个必要的准备。但是,当心哪,当心哪,当心哪!我再仔细想想。”

他止住了已经开始迈向目的地的脚步,在暗下来的街上拐了一两个弯,心里琢磨着可能的后果。他确定自己最初的想法可行。“最好还是让那些人知道这里有一个我这样的人。”他最后下定决心说,于是朝圣安托万区走去。

那天德法奇自称为市郊圣安托万区一家酒铺的老板。对于一个熟悉这个城市的人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那儿。确定了酒馆的位置后,卡顿又走出附近的街道,在一家小餐馆吃了饭,饭后酣睡起来。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喝烈酒。从昨晚起,他只喝了一点儿淡酒,也是在昨晚,就像一个决心戒酒的人那样,他把白兰地慢慢地倒在了劳里先生的壁炉里。

直到七点,他才醒过来,精神焕发,又来到了街上。他向圣安托万区走去,路上在一个挂着一面镜子的橱窗前停下,稍稍调整了一下他那松散的领结、衣领和乱糟糟的头发。弄好后,他径直前往德法奇的酒馆,迈步走进。

店里除了雅克三号,也就是那个手指总在**、声音沙哑的人,没有别的顾客。卡顿见过这个人,知道他是陪审团的成员,他现在正站在小柜台边,一面喝酒,一面与德法奇夫妇聊天。复仇使者在一边帮腔,仿佛她也是这家店的一员。

卡顿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故意用非常蹩脚的法语要了一小杯酒。德法奇太太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登时变得凌厉起来,她十分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走到他跟前,问他点了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英国人吗?”德法奇太太问道,好奇地挑了挑黑色的眉毛。

卡顿看了她一眼,仿佛连如此简单的法语都很难听懂似的,接着,他用刚才装出来的那种浓重的外国口音回答说:“是的,太太,是的。我是英国人!”

德法奇太太回柜台取酒,卡顿拿起一本雅各宾党的杂志,假装认真研读,苦苦思索其中的意思。看着看着,他听见她说:“我敢打包票,那人跟埃弗尔蒙德像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德法奇给他端来酒,还向他道了声晚安。

“什么?”

“晚上好。”

“啊!晚上好,公民。”他在杯里斟满了酒,“啊!上好的葡萄酒。为共和国干杯。”

德法奇回到柜台,说:“确实有点儿像。”老板娘严厉地反驳道:“我告诉过你了,他们简直一模一样。”雅克三号想要息事宁人,劝道:“太太,都是因为你总在琢磨那个人。”和蔼可亲的复仇使者大笑着补充说:“是的,我相信正是如此!你还那么高兴地盼望着明天再见到他呢!”

卡顿伸出食指,慢慢地沿着杂志上的字移动,脸上露出一副好学的神情,似乎已经沉浸其中了。他们都把胳膊凑在柜台上,低声交谈起来。有那么一会儿,那四个人默默地望着他,并没有打扰他对雅各宾党文章的兴趣。几分钟后,他们又聊了起来。

“老板娘说的是对的,”雅克三号说,“为什么罢手?现在时机正好。为什么停止?”

“好吧,好吧。”德法奇说,“但事情总有结束的时候。还是那个老问题,该在何时收手呢?”

“不根除,不罢休。”老板娘说。

“太棒了!”雅克三号用嘶哑的声音说。复仇使者也非常赞同。

“赶尽杀绝是个好主意,我的妻子。”德法奇极为烦恼地说,“总的来说,我并不反对。但这位医生受了很多苦,你今天也见过他了。宣读控诉书的时候,你也看到他脸色很不好了。”

“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了!”老板娘很生气,轻蔑地重复道,“是的,我见过他的脸色了。我观察到,他的脸色并不是共和国真正的朋友该有的脸色。让他管好自己的表情!”

“我的妻子,你也看到了,他女儿简直痛不欲生。”德法奇用央求的语气说,“他见了,肯定心都要碎了。”

“我见过他女儿了!”老板娘重复道,“是的,我注意过他的女儿,还不止一次。我今天观察过她,其他日子也观察过她。我在法庭上观察过她,在监狱旁边的街上也注意过她。只让我抬起一根手指……”她应该是举起了一根手指(卡顿只能听着,双目必须盯着杂志),咔嗒一声劈在她面前的窗台上,仿佛是铡刀落了下来。

“女公民真棒!”陪审员嘶哑地说。

“她是个天使!”复仇使者说着拥抱了她。

“至于你,”老板娘对丈夫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幸好这事儿不由你决定,不然,你现在肯定已经跑去救那个人了。”

“不!”德法奇提出抗议,“即使举起这只杯子就可以救他,我也不会那么干!但我做到这一步,就会罢手了。我说,到此为止吧。”

“看吧,雅克。”德法奇太太愤怒地说,“看吧,我的小复仇使者,你们俩看呀!听呀!因为其他种种残暴和压迫的罪行,我早已登记了这个家族,他们注定要被斩尽杀绝。问问我丈夫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奇没等人问就确认了。

“那时候伟大的时代刚刚开始,巴士底狱被攻陷,他就找到了今天的这张控诉书,并把它带回家,到了半夜,趁着没有客人,我们就在这儿借着这盏灯的灯光看了一遍。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奇同意。

“那天晚上,看完控诉书,灯也燃尽了,凌晨的光线从百叶窗上方和铁栏之间透进来,我对他说,我现在有个秘密要告诉他。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奇再度确认。

“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他。我像现在这样,用两只手捶着胸脯,告诉他:‘德法奇,我是在海边的渔民中长大的,巴士底狱那份控诉书中提到有个农民家庭被埃弗尔蒙德两兄弟害得家破人亡,就是我家。德法奇,那个受了致命剑伤躺在地上的少年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她的丈夫是我的姐夫,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少年是我的哥哥,那位父亲是我的父亲,那些被害死的人都是我的亲人。现在要由我来为他们讨还血债了!’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德法奇又一次确认。

“那你就去告诉狂风和野火到此为止吧,”老板娘答,“但是别来对我说。”

盛怒之下,她的样子可怖至极,看来阴险毒辣,两位听众从中得到了一种可怕的享受,纷纷对她大加赞赏。也在听的卡顿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气得面色惨白。德法奇是个软弱的少数派,他插了几句话,让其他人不要忘记侯爵的妻子是个有同情心的女人。然而,这只是让他的妻子重复了一遍她最后的回答:“那你就去告诉狂风和野火到此为止吧,但是别来对我说。”

酒客们陆续走了进来,这四个人只好散了。英国酒客卡顿付了钱,状似糊涂地数了数找给他的零钱,又装得对当地不熟悉,打听起了去国家宫的路线。德法奇太太送他到门口,告诉他该怎么走,说话的时候还把胳膊搭在他的胳膊上。这位英国酒客当时真恨不得抓起那只胳膊,再朝着胳膊下面狠狠来上一拳。

但是,他还是走了,很快就消失在监狱围墙的阴影里。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又走了出来,来到劳里先生的房间。他发现那位老先生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说他刚才一直陪着露西,几分钟前才来这里见他。她父亲自从四点离开银行以后,一直都没有露面。她抱着渺茫的希望,盼着在他调解之下,也许能救出查尔斯,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已经走了五个多钟头了,他会在哪儿呢?

劳里先生等到了十点,曼奈特医生依然没有回来,他不愿离开露西太久,便做了安排,他自己回去照顾露西,午夜再回银行。在这段时间里,卡顿独自在炉火旁等医生。

卡顿等啊、等啊。钟敲响了十二下,然而,曼奈特医生还是没有回来。劳里先生倒是回来了,发现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有带来任何消息。他会在哪儿呢?

他们讨论着这个问题,见他迟迟不归,心中不由得燃起了微弱的希望,却忽然听见他上了楼。他一进屋,另外两个人就看出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是否真去找了什么人,还是一直在街上逛,谁也说不清楚。他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他们没有问他什么,因为他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找不到了。”他说,“我一定得找到。在哪里呢?”

他头上的帽子没了,脖子上的围巾也没了,他那无助的眼神来回踅摸,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扔在了地上。

“我的长凳呢?我到处找我的凳子,可就是找不到。他们对我做活儿的工具做了什么?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把鞋做好啊。”

他头上的帽子没了,脖子上的围巾也没了,他那无助的眼神来回踅摸,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扔在了地上。

劳里先生和卡顿面面相觑,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好了,好了!”曼奈特医生可怜巴巴,呜咽着说,“让我做活儿吧。把我的东西给我。”

见没人回答,他开始伸手去扯头发,跺着脚,像个心烦意乱的孩子。

“不要折磨一个绝望的可怜虫了。”他凄厉地叫了一声,恳求他们,“把我做工的东西给我!要是今天晚上做不好鞋,该怎么办呢?”

完了,彻底完了!

显然既不能跟他讲道理,也不可能使他恢复正常,于是,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劳里先生和卡顿各把一只手搭在医生的一边肩膀上,哄他坐在火边,并答应很快把他干活儿的东西给他。他瘫坐在椅子上,对着余烬沉思着,眼泪倾泻而下。仿佛离开阁楼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一时的幻想,是一场梦,劳里先生就这么看着医生萎靡不振,又成了德法奇照顾他时的模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劳里先生和卡顿虽然吓得心惊胆战,但现在可不是向恐惧屈服的时候。他的女儿孤苦伶仃,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和依靠,他们都将她视若珍宝,不可能抛下她不理。他们又一次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脸上带着同样的打算。卡顿先开口说:

“最后的指望也没了,反正本来希望就不大。是的,最好把医生带到她那儿去。但在走之前,能不能先听我说几句话?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提出我将要提出的条件,为什么要做出我将要做出的承诺。我有一个理由,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对此我并不怀疑。”劳里先生答道,“说吧。”

曼奈特医生坐在他们中间的椅子上,不停地前后摇晃,嘴里呻吟不止。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病床前守夜一样。

卡顿弯下腰,捡起了医生那件几乎缠住了他的脚的衣服。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一个小盒子轻轻地掉在了地板上,那是医生用来装日常工作清单的。卡顿把它拿起来,发现里面有一张折好的纸。“应该打开看看吧?”他说。劳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他打开纸,忽然叫道,“感谢上帝!”

“是什么?”劳里先生急切地问。

“先等一下!待会儿再说这件事儿。先来看看这个。”他把手伸进大衣里,拿出另一张纸,“这是我离开这座城市的通行证。看。你看……西德尼·卡顿,英国人,看到了吗?”

劳里先生把纸摊开拿在手里,凝视着他那张真诚的脸。

“你替我收到明天。还记得吗,我明天去见他,所以最好别带到监狱里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带。现在,把曼奈特医生随身带着的这份通行证也拿着。这张证明和我那张差不多,有了此证,他和他的女儿、外孙女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通关出境。明白了吗?”

“是的!”

“这证明也许他是昨天才拿到的,是他最后也是最有效的预防措施。日期是什么时候?不过这无所谓。现在别再看了。把这份证明,连同我的和你自己的,一起小心收好。现在请注意!在这一两个小时之前,我从不怀疑他已经拿到了,或者说可以拿到这样的通行证。在它被吊销之前,这东西还是很有用的。不过可能很快就被吊销了,我有理由认为一定会的。”

“他们没有危险吧?”

“他们现在有性命之忧。德法奇太太很可能去告发他们。我是听她亲口说的。今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话,所以我敢肯定他们现在处境危险。我立即展开了行动,之后,我去见了那个间谍。他证实了我的猜测。他知道监狱墙外住着一个锯木工,德法奇夫妇说什么,这个人就会干什么。德法奇太太教唆他,让他说见过她……”他从不说露西的名字,“……让他说见过她向囚犯们打手势、发信号。不难预见,这种假称的借口是很常见的,就是什么越狱的阴谋啦,一定会害得她丧命,她的女儿和父亲也可能被处死,因为锯木工也见过他们二人出现在那个地方。别这么害怕,你可以把他们都救下的。”

“愿上帝保佑我能做到,卡顿!但我要怎么救他们?”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这就靠你了,没有比你更靠得住的人了。肯定要到后天,德法奇太太才会去告发。两三天后吧,更可能是一个礼拜后。你知道,对上断头台的人表示哀悼或同情,是一种死罪。毫无疑问,她和她的父亲都犯了这种罪,而这个女人(她坚持彻底铲除,那股子狂热劲儿实在难以描述)一定会等待时机,用这条罪名给她的案子火上浇油,更加有把握给她定罪。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听得那么专心,那么相信你说的话,一时间甚至连医生的痛苦也看不见了。”他摸了摸医生的椅背。

“你有钱,可以雇到最快去海边的交通工具。你几天前就准备好回英国了。明天一大早,把你的马准备好,下午两点出发。”

“一定办好!”

卡顿那么热心,那么鼓舞人心,劳里先生被他的热情点燃,像年轻人一样办事麻利了。

“你有一颗高尚的心。我说没说过,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今晚就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她吧,让她知道自己有什么危险,还会累及她的孩子和父亲。一定要把这一点交代清楚,不然的话,她一定很乐意自己那姣好的头掉在她丈夫的头旁边。”卡顿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为了她的孩子和父亲,你一定要劝动她,必须在那个时间和你们一起离开巴黎。你就说这是她丈夫所做的最后的安排。告诉她,这件事儿非常非常重要,远超过她敢于相信的,或是希望的。在你看来,她的父亲即使现在这么凄惨,也会听她的,对吗?”

“肯定是的。”

“我也这样认为。你要在这儿的庭院里安排好这些事情,务必悄悄进行,甚至你自己也要在马车里坐好。我一到你那儿,你就把我拉上车,立即出发。”

“按照我的理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都要等你,是吗?”

“我和其他人的通行证都在你手里,所以给我留个座位。只等我的位子上坐了人,再出发去英国!”

“那么,”劳里先生抓住他那急切而坚定的手,说,“总不能全靠一个老人办这些事儿,我需要一个热情的年轻人帮我。”

“上帝保佑,会有的!你要向我庄严地保证,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你,都不能改变我们现在说好的安排。”

“我保证,卡顿。”

“明天请记住这些话。如果改变,或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推迟,都不可能挽救任何生命,还可能牺牲许多条性命。”

“我会记住的。我将忠实地履行我的职责。”

“我也会履行我的。那么,再见吧!”

卡顿带着严肃而认真的微笑说了再见,甚至还把老人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帮助劳里先生搀扶起了在余烬前摇晃着的曼奈特医生,给他穿上斗篷,戴上帽子,还哄他去找他仍在苦苦哀求要找的凳子和做鞋的工具。他走到医生的另一边,护着他一直来到医生家的庭院里。在那个家里,有一颗受尽折磨的心在这可怕的夜里受着煎熬。在曾经那个难忘的时刻,他敞开自己孤独忧伤的心扉,向那颗心吐露了心里话,是多么幸福啊!他走进院子,独自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她房间窗户里的灯光。离开前,他冲那儿送上了自己的祝福以及一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