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尼·卡顿和狱羊去了隔壁昏暗的房间,他们的声音极低,外面什么都听不到,这当儿,劳里先生盯着杰里,眼神中流露出极大的怀疑。而那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面对这种目光所表现出的态度,实在叫人难以安心。他一会儿用这条腿支撑身体,一会儿用那条腿支撑,仿佛他有五十条腿,想要挨个儿试用一遍。他还专心致志地查看自己的手指甲,那样子实在令人生疑。每次劳里先生的目光与他相遇,他总是用手捂着嘴,怪里怪气地轻轻咳嗽一声,而心胸坦**之人,很少有这样的毛病。
“杰里,”劳里先生说,“过来。”
克朗彻先生一边肩膀在前,侧着身子走了过去。
“除了跑腿送信以外,你还有什么营生?”
克朗彻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同时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主人,想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主意,便答道:“干点儿和务农差不多的活儿。”
“我心里很不安。”劳里先生愤怒地对他摇晃着食指说,“你把声名显赫的台尔森银行当幌子,背地里却干着恶名昭彰的非法勾当。若真有此事,返回英国之后,你可别指望我再认你这个朋友,也不要指望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绝不能让台尔森银行声誉受损。”
“先生,”克朗彻先生羞愧难当,恳求道,“我有幸在你这样一位先生手下干点儿零工,干到头发都白了。即便我真做过那种事儿,我并不是说我真做过,而是说假如……你要采取什么对我不利的举动,是否可以三思而后行呢?况且,就算是真的,也不能片面考虑。事情都有两面性啊。就是现在,说不定就有医生赚到了好多金币,而我这样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连几个小钱都挣不到,小钱啊!不,是连半个小钱都挣不到……半个小钱!不不,是连四分之一个大子儿都挣不到!他们像烟雾一样把钱存入台尔森银行,还偷偷地用他们那行医诊病的眼睛瞧着那个生意人,他们坐着马车进进出出,啊,也很像一缕烟雾。嗯,这也是损害了台尔森银行的名声。你可不能针对一个,却对另一个视而不见啊。还有克朗彻太太,她老是趴在地上祈祷,诅咒他的生意,害得他做不成买卖,搞得一团糟!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她是这样,以后还会这样。可是那些医生的妻子就不会跪在地上祈祷,不会!即便她们跪下来祈祷了,也是祈祷有更多病人上门。你怎么能责怪一个,却对另一个网开一面呢?还有殡仪员、教区执事、教堂司事、受雇的守夜人(他们全都贪得无厌,想从这档子生意里捞上一票),即便一个人想从中捞好处,也捞不到多少。劳里先生,一个人即使做这种生意得到一点儿好处,也永远发不了大财。他要是有别的出路,早就洗手不干了……如果他真干过的话。”
“啊!”劳里先生叫道,尽管如此,他的语气还是缓和了很多,“我一见你就觉得恶心。”
“听着,先生,我愿意谦恭地和你说一件事儿。”克朗彻先生接着说,“假如那是真的,我是说假如,并不是指确有其事……”
“别支吾其词。”劳里先生说。
“不,我不会的,先生。”克朗彻先生答,仿佛他既没有这样想过,也不会这样做,“我并不是说确有其事……我愿意谦恭地和你说一件事儿,先生,这件事儿是这样的。我儿子正坐在坦普尔栅门边的凳子上,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只要你愿意,他可以给你跑腿,替你传话,为你干点儿零活儿,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假如那是真的,我并不是说确有其事(因为我不想在你面前支吾其词,先生),就让那孩子取代他父亲的位置吧,也好照顾他的母亲。不要去告发那孩子的父亲,请不要这么做,先生,就让那个父亲当个正经的掘墓人吧,为他以前干的盗墓的勾当(要是确有其事的话)做出补偿,让他努力地为他们掘墓,他还会毕恭毕敬,永远不会打扰他们的安宁。”克朗彻先生说着用手臂摸了一下额头,表示他的发言已经到了尾声,“劳里先生,这就是我要恭恭敬敬和你说的事儿。一个人要是看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可怕,横尸遍野,连脑袋都没有,老天,价格都跌了,只够搬运费,甚至连搬运费都不够,那他就该仔细想想了。我说的这些话,就是我经过细想之后得出来的。假如我以前真那么干过,我也恳求你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我本来可以保持沉默,但我还是站出来揭穿了那个人,我这么做是一片好心。”
“至少这一点是真的。”劳里先生说,“现在别再说了。如果你不只口头说说,还将以实际行动忏悔,那我依然会与你做朋友。我不想听你继续说了。”
克朗彻先生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与此同时,西德尼·卡顿和密探从黑屋子里走出来了。“再见,巴萨德先生!”前者说,“既然我们已经约定好了,你就不用再对我有所顾忌了。”
他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着劳里先生。等只剩下他们二人之际,劳里先生问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若是犯人有什么事儿,见他一面还是不成问题的。”
劳里先生面露愁容。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卡顿说,“提太多要求,无异于把那人的脑袋推到铡刀下。正如他所言,他要是被揭发了,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这显然是我们的弱势。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
“但是,”劳里先生说,“如果在法庭上出了问题,就算能见到他,也无济于事。”
“我可没说过可以救他。”
劳里先生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炉火。他同情自己亲爱的朋友,因为他第二次被捕心如刀割,双目变得模糊起来。此时,他感觉自己是那么苍老,再加上近来心情焦虑,不禁开始黯然垂泪。
“你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朋友。”卡顿说,他的声音都变了,“若是我注意到你有些感伤,还请你谅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哭泣,而坐视不管。即便你是我的父亲,见你如此悲伤,我心里也不可能有更深的敬重了。不过,你跟这桩灾祸没有关系。”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但他的语气和态度中都流露出了真情实感和尊重,劳里先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良善的一面,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伸出手来,卡顿轻轻地握了握。
“还是说说可怜的达尔奈吧。”卡顿道,“不要把这次会面和做安排的事儿告诉她,反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探监。她也许会认为我故意设计,好在最坏的情况下给他送工具,让他自尽呢。”
劳里先生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立即瞥了卡顿一眼,看他是否确有这个打算。看来他好像的确是这样想的。卡顿也看了劳里先生一眼,显然很清楚他在想什么。
“她可能会胡思乱想。”他说,“任何一个念头,都只会徒增她的烦恼。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还是像我刚来时跟你说过那样,我最好不要见她。即使不见她,我可以为她做一些我能做到的小事。想必你要去她家了吧?今晚她一定很孤独。”
“我现在就出门。”
“那太好了。她非常依恋你,依赖你。她怎么样了?”
“焦虑,伤心,却依然美丽动人。”
“啊!”
这一声“啊”是如此悠长、如此悲伤,像一声叹息,又似一声呜咽,吸引了劳里先生的目光投向卡顿的脸。卡顿此时已经转向炉火。一道亮光,抑或是一道阴影(老先生分不清是哪一种)从他的面孔上倏忽划过,就像风和日丽时,山腰上却风云突变。他抬起一只脚,要把一根滚出来的燃烧着的小木棒踢回原处。他身上穿的是当时很时髦的白色骑马服和长筒靴,火光照在他这身浅色衣履上,他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他那头棕色的长发未经修剪,散乱地垂着。他对火漠然视之,劳里先生忍不住出言提醒。那块燃烧着的木头被他一踩,已经碎裂了,不过他的靴子还踩在炽热的余烬上。
“我忘了。”他说。
劳里先生的目光再度被吸引到他的脸上。他注意到卡顿那天生英俊的面孔上显露出颓废之态,不由得联想起那些囚犯脸上的表情。
“你在这儿的工作都处理妥当了吗,先生?”卡顿转身对他说。
“是的。正如昨天晚上露西突然到访时我告诉你的那样,我终于把我在这儿要做的事儿都做完了。我本来希望确定他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便离开巴黎了。通行证都到手了。我已经准备启程了。”
他们都沉默下来。
“你这一生长命高寿,还很值得回忆,对吧,先生?”卡顿惆怅地说。
“我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辈子都是个有用的人,一直都在工作,从无间断。你值得信任,受人尊重,是人们仰慕的对象。”
“自我成年以来,我就一直在处理业务。说实在的,我可以说,在我少年时代,我就是个办事的人了。”
“看看,你如今已经七十八岁,却依然身处要职。等你从这个职务上下来,会有多少人想念你啊!”
“我只是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劳里先生摇着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会为你哭泣吗?她的孩子不会吗?”
“是的,是的,感谢上帝。我有些词不达意了。”
“这是一件值得感谢上帝的事儿,不是吗?”
“当然是,当然是的。”
“如果今晚你对你孤独的心说:‘我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爱和依恋、感激和尊重,我没有赢得过任何人的敬佩与重视,我没有做过任何值得人们记住的好事或有用的事儿!’那么,你这七十八年的人生就算是虚度了,对吗?”
“你说得对,卡顿先生。我想是的。”
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沉默了几分钟后,说:
“我想问问你,你的童年是不是已经遥不可及了?你坐在母亲膝头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劳里先生也和他一样,也用温和的态度说:
“二十年前的确如此。不过到了我现在这个人生阶段,则不是了。我就像在沿着一个圆圈行进,我越是接近终点,就越是靠近起点。这就好比人生道路上的安慰,是在为走向终点而做的准备。现在,我的心被许多沉睡已久的记忆触动了,我还记得母亲年轻美丽的模样(而我自己却已到耄耋之年!),我还经常联想到曾经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我尚未完全进入我们所谓的世界去历练,也还没有那么多根深蒂固的缺点。”
“我很理解这种感觉!”卡顿满脸通红,大声叫道,“你是不是因此变得更好了?”
“希望如此。”
谈话就此结束,卡顿站起来帮劳里先生穿上外衣。“可是,”劳里先生重拾话题,“你还年轻。”
“是的。”卡顿说,“我不老,但我年轻归年轻,却绝不可能活到年老。我已经活够了。”
“我敢肯定我也是。”劳里先生说,“你走吗?”
“我陪你走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习惯游**,一向觉少。即便我在街上逛得太久,你也不要担心。我明早就会出现了。你明天去法院吗?”
“很不幸,是的。”
“我也会去的,只是我会混在人群里。那个探子会给我找位置的。挽住我的胳膊吧,先生。”
劳里先生照做了,他们下楼,走到了街上,几分钟后便到了劳里先生的目的地。卡顿与他分别,独自离开了。但他在不远处徘徊了一会儿,见大门关上,复又折返回去,摸了摸大门。他听说过她每天都去监狱。“她从这儿出来后向这边转,”他向四周看了看,说道,“她一定经常走过这些石头。我来跟着她的脚步走走吧。”
夜里十点,他站在拉弗尔斯监狱前,这里是她曾站过无数次的地方。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关了店门,正在门口抽烟斗。
“晚上好,公民。”西德尼·卡顿见那人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在经过时停下来说。
“晚上好,公民。”
“共和国怎么样了?”
“你是说断头台吧。还不赖。今天就杀了六十三个。很快就到一百了。参孙和他的手下有时会抱怨太累了。哈哈哈!那个参孙,他可真滑稽。多么有意思的剃头匠!”
“你经常去看他……”
“看他给人剃头?我常去。每天都去。多么有意思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做活儿时的样子吗?”
“从来没有。”
“等他有很多活儿要做的时候,你去看看吧。你自己算一算吧,公民。今天他用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剃了六十三个!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呢!我用名誉担保,这是真的!”
小个子男人咧嘴笑着,伸出他正在抽的烟斗,解释他是如何给刽子手计时的。这时候,卡顿感到心中有种强烈的冲动在不断上升,恨不得把他揍个半死,于是连忙转过身去。
“可你不是英国人,”锯木工说,“虽然你穿着英国人的衣服。”
“没错。”卡顿说,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答了这个问题。
“你的口音倒像个法国人。”
“我以前在这里求学。”
“啊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了,英国人。”
“晚安,公民。”
“不过,你还是去看看那个滑稽的家伙吧。”小个子没完没了,在他后面喊道,“还有,要带上烟斗!”
西德尼没走出多远,便停在街中央一盏闪烁的路灯下,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接着,他迈着熟识道路的人才有的坚定步伐,穿过了几条幽暗肮脏的街巷。这些地方比平时还要脏乱,毕竟时局动**,恐怖丛生,哪怕是最好的街道也无人清扫。他停在一家药店前,店主正要打烊。一个矮小、迟钝、一脸奸相的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上坡路上,开了一家狭小、昏暗、歪歪斜斜的店铺。
西德尼来到柜台前面对这位公民,也道了声晚安,便把那张纸片放在他面前。“哟!”药剂师一边看,一边轻声地吹着口哨,“嘿,嘿,嘿!”
西德尼·卡顿没有理会,药剂师说:
“是你用吗,公民?”
“是我用。”
“务必要小心分开存放,公民。混在一起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非常清楚。”
几个小包的药包好了,也交给了他。他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在贴身上衣的胸袋中,数出钱付了账,慢悠悠地离开了店铺。“就等明天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他说着,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我睡不着。”
云层快速飘过,他大声说着这些话,态度并无鲁莽,脸上也没有满不在乎的神色,语气中却有几分挑衅的意味。这是一个疲惫之人才有的镇定自若的态度,他徘徊过,挣扎过,也有过迷惘无措,但他终于走上了他该走的道路,将尽头尽收眼底。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大有前途的青年,在同侪之间卓尔不群,他去为父亲送葬。他母亲早几年便已故去了。此时此刻,当他走在黑暗的街道上,置身于浓重的阴影中,月亮和云朵在他的头顶高处盘旋,那些他曾在父亲墓前庄严念过的经文,再度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8]
在这座由铡刀控制的城市里,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路上彷徨,他不禁心生哀伤,既是为了白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人,也为了在监狱里等待明天、后天、大后天被处死的犯人,他们也将被送上断头台。这样一联想,那段经文便再度浮现了出来,就像从大海深处打捞出了一个生锈的旧船锚。不过他没有深陷回忆不能自拔,只是一遍遍地念着经文,继续朝前走去。
卡顿怀着庄严的兴趣,注视着那些灯火通明的窗户,屋内人们即将就寝,会在那几个钟头的平静睡梦中忘记周遭的恐怖。他望着教堂的塔楼,已无人在里面做祷告,多年来,牧师行骗、掠夺、行事荒**挥霍,已经引起了公愤,教会无异于是在自取灭亡。他遥望远处的墓地,正如墓地大门上所写的,那儿是人们的“长眠”之所。他还看着那许多座监狱,许多条大街,六十多名犯人被关在囚车里,途经大街小巷前往刑场,人们对这样的情景已司空见惯,甚至都没有死在断头台上的冤魂弥留人间的悲伤故事在民间流传。他怀着庄严的兴趣,关注着这座城市的生与死,随着暗夜的到来,狂怒的城市进入了短暂的沉寂。西德尼·卡顿再次穿过塞纳河,来到了比较明亮的街道之上。
街上少有马车往来,谁若是坐马车,往往会遭人怀疑,上流社会的人也把头藏在红色睡帽里,穿上笨重的鞋子,步履艰难地徒步而行。但是,所有的剧院都坐满了人,当他走过的时候,人们兴高采烈地从剧院里鱼贯而出,聊着天向家中走去。在一家剧院门口,一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正在泥泞中找路去街道对面。他把那孩子抱了过去,趁她那怯生生的胳膊尚未松开他的脖子之际,他连忙要求她吻自己一下。
“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的街上一片静谧,黑夜慢慢过去了,经文在他的脚步声中回响着,在空中回**着。他镇定自若,有时边走边念叨着经文。但是,这几句经文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
天色渐渐亮了,他站在桥边,聆听河水哗哗地拍打着巴黎岛的堤岸。岛上房屋和教堂鳞次栉比,在月光下闪着明亮的光,美得如同一幅画。冰冷的白昼来临,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张死人的面孔。接着,夜晚带着星月一起变得苍白,随即一一死去,有那么一会儿,仿佛天地万物都归于死神的统治。
但是,灿烂的太阳冉冉升起,长而明亮的阳光照射大地,似乎要把彻夜萦绕不去的经文直射进他的心田,带给他温暖。他虔诚地手搭凉棚,顺着阳光望去,一道光桥似乎在他和太阳之间架起,河水则在那桥下闪烁光芒。
在早晨的寂静中,汹涌的潮水快速地冲刷着,深沉而又坚定,如同知己良朋。他沿河而行,离那些房屋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儿,在温暖的阳光下,他躺在岸边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他起身,又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看着一个旋涡漫无目的地转啊转,直到被河水吞没,流进了大海。“与我一样!”
这时,一条商船驶入了他的视线。船上挂着一面柔和的枯叶色的风帆,从他身边漂过,渐渐驶远了。等船只在水里激起的无声波纹渐渐消失,那段祷词他在心中爆发出来,他祈求上帝仁慈,谅解他的无知和过错,祷词的最后一句是:“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卡顿回去后,发现劳里先生已经外出,一猜便知这位善良的老人去往了何处。西德尼·卡顿只喝了一点儿咖啡,吃了些面包,洗漱一番后换了衣服,好让自己清醒清醒,接着就去了法庭。
法庭里满是人,吵吵嚷嚷,“黑羊”穿过人群,将他带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儿的人见到这只“黑羊”,无不吓得闪身躲避。劳里先生在那里,曼奈特医生也在。她则坐在她父亲旁边。
当她的丈夫被带进来时,她转过脸来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慕的深情和温柔的怜悯,传递出了她对丈夫的支持和鼓励,让他知道,她为了他拿出了莫大的勇气。她的丈夫见了,脸上立即现出了健康的血色,目光也变亮了,一颗心充满了活力。如果有哪一双眼睛有所注意,定会发现她的目光对西德尼·卡顿亦产生了相同的影响。
这个法庭本不公正,很少甚至根本不会遵照法律程序,以确保被告得到合理的申辩机会。如果不是一开始就野蛮地滥用所有的法律、习俗和仪式,使革命的自杀式报复把它们全都抛诸脑后,这场革命也就不会爆发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陪审团。其成员仍是昨天和前天出现的那批坚定的爱国者和善良的共和国支持者,明天与后天组成陪审团的,无疑仍将是他们。其中有一个人神情急切,十分引人注目,他的脸上写满了渴望,手指不停地在唇边动着,他的样子使观众非常满意。这位陪审员便是圣安托万区的雅克三号,他样貌凶残,心狠手辣,活像个食人魔,整个陪审团就像一群恶犬,待审者则如同一只弱鹿。
大家又看向了五位法官和检察官。今天,从这几位身上看来是得不到有利的偏袒了。他们个个儿凶残可怖,杀气腾腾,一副公事公办、毫不妥协的模样。接着,人们开始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闪着满意的光芒。他们互相点了点头,便向前倾着身子,既紧张又专注。
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昨日已予以释放,于同日再次被控,被捕。起诉书已于昨晚送交本人。该犯涉嫌并被检举为共和国的敌人,贵族,出身于一个残暴的贵族家庭,为已被罢黜的家族成员之一,该家族曾经利用如今业已被剥夺的特权,对人民进行臭名昭著的压迫。依照禁令,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当以处死,绝无姑息之可能。
检察官言简意赅,发言大意如此。
大法官问被告是被公开揭发,还是秘密举告。
“公开揭发,大法官。”
“何人揭发?”
“共有三人。其一,欧内斯特·德法奇,圣安托万区的酒馆老板。”
“好。”
“其二,特蕾莎·德法奇,欧内斯特·德法奇之妻。”
“好。”
“其三,亚历山大·曼奈特医生。”
法庭立即响起了一阵很大的**,人们看到曼奈特医生从所坐的地方站起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大法官,我愤然向你提出抗议,此种言论纯属伪造,为一场骗局。你知道,被告是小女的丈夫。对我来说,我的女儿,还有她心爱的人,都比我的生命更加珍贵。是哪个阴谋家谎报我告发了小女的丈夫,他现在身在何处?”
“公民曼奈特,安静点儿。你不服从法庭的权威,当以违法罪名论处。至于说什么比你的生命更宝贵,对一个好公民而言,没有什么比共和国更宝贵了。”
这番指责引起了热烈的掌声。大法官拉了拉铃,激动地继续往下说。
“如果共和国要求你牺牲你的孩子,你也责无旁贷,只得牺牲她。往下听吧。在此期间,务必保持沉默!”
疯狂的欢呼声再次响起。曼奈特医生坐下,眼睛四下张望,嘴唇哆嗦个不停。他的女儿又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个满脸焦渴之色的陪审员搓搓手,又把手放回了嘴边。
等到法庭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说话声后,德法奇便开始出庭做证。他快速地讲述了曼奈特医生遭受监禁的遭遇,还说自己小时候是医生的小差役,又讲了医生获释后交由自己照料时的精神状态。法庭办事很快,于是接下来只进行了简短的询问。
“大法官,我愤然向你提出抗议,此种言论纯属伪造,为一场骗局。”
疯狂的欢呼声再次响起。曼奈特医生坐下,眼睛四下张望,嘴唇哆嗦个不停。他的女儿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你在攻占巴士底狱的战斗中表现出色,是吗,公民?”
“想来是的。”
说到这里,一个女人从人群中激动地尖叫道:“你是当时最伟大的爱国者之一。为什么不说呢?你那天司职火炮手,攻陷那座该死的堡垒监狱之际,你是第一批冲进去的人。爱国者们,我说的句句属实!”
说话者是复仇使者,观众听罢,发出了热烈的赞扬,审判的过程因此再度掀起**。大法官摇铃示意,可是复仇使者受到鼓舞,更加激动地尖声叫道:“你的铃声在我身上不好使!”话音刚落,又得到了观众的称赞。
“向法庭报告你那天在巴士底狱都做过什么,公民。”
“我以前就知道。”德法奇低头看着他的妻子说,她就站在他所站的台阶下,镇定地抬头看着他,“我以前就知道,我所说的这个囚犯曾被关在一间叫北塔一〇五号的牢房里。我从他本人那里得知此事的。我负责照顾他期间,他一直在做鞋,什么名字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北塔一〇五号。那天我负责打炮,我在开炮的时候便决定,只要攻下巴士底狱,我一定要看看那间牢房。后来,巴士底狱果然陷落了。我在一名狱卒的带领下,与此刻身为陪审团成员的一位公民同胞去了那个牢房。我非常仔细地查看了牢房。烟囱上有个洞,洞里有块石头被挖出来后又被放了回去。我在洞里发现了一张纸,纸上有字。这就是那张纸。我查过曼奈特医生的笔迹,可以确定纸上的字确实出自曼奈特医生之手。现在,我把这张由曼奈特医生所写的纸张交给大法官。”
“把内容读出来。”
法庭里登时变得鸦雀无声。受审的囚犯深情地望着妻子,他的妻子也望着他,只是偶尔把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看来十分挂怀。曼奈特医生则直勾勾地注视着宣读纸张内容的人,而德法奇太太的目光从未从囚犯的身上移开,德法奇则一直注视着正尽情欣赏眼前一幕的妻子,其他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曼奈特医生,医生的眼里却没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纸上的内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