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丝小姐不知家里又惨遭横祸,还兴高采烈地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上了新桥过河,心里盘算着必须买多少东西。克朗彻先生提着篮子走在她身边。他们左右张望,经过一家店铺,多半要朝里面看看,警惕地留意着所有聚众的人群,还会避开路上一群群情绪激动、大声谈话的人。这个夜晚有些阴冷,河上雾气蒙蒙,耀眼的灯光使人目眩,刺耳的声音使人耳聋,由此可知有许多驳船停在河上,船上的铁匠们正在为共和国的军队制造枪炮。那些利用军队搞阴谋诡计的人,那些在军队里获得擢升却德不配位的人,让灾祸降临在他们的头上吧!他们最好别留胡子,因为国家的剃刀会把他们刮得干干净净。
普洛丝小姐买了几样杂货和一些灯油,又想起还需要买酒。看了几家酒铺后,她在一家挂着“古老优秀共和国支持者布鲁特斯”招牌的酒馆前停下了脚步。这儿离曾经(而且是两度)名为杜伊勒里宫的王宫不远,景色很吸引她。这地方比他们经过的其他酒馆都要安静一些,虽然店内有不少戴着红帽子的爱国者,却不像其他酒馆形成了一片红海。普洛丝小姐征求了克朗彻先生的意见,并得到了他的同意,便在这位骑士的陪同下,走进了“古老优秀共和国支持者布鲁特斯”酒馆。
她轻轻地扫了一眼酒馆内堂:油灯冒着烟,酒客们叼着烟斗,玩着软绵绵的纸牌和黄色的多米诺骨牌。有个工人光着膀子,满身煤灰,正在大声读着日报,有几个人在听他读。有的武器佩带在人们身上,还有的放在一旁。有两三个顾客趴在那儿睡觉,身上都穿着当时十分流行的黑色毛绒高垫肩紧身短上衣,在那样的姿势下,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的熊或狗。他们这两位异国打扮的顾客走到柜台前,说明了想要的东西。
在给他们沽酒的当儿,有个人在角落里和另一个人告别,站起来要离开。向外走的时候,他正好与普洛丝小姐走了个脸对脸。刚一看清他的样貌,普洛丝小姐就尖叫一声,双手拍在了一起。
顷刻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持有不同意见的人互相屠戮,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儿。每个人都伸着脖子,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倒下了,却只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瞧着对方。男人的穿着打扮都是一副法国派头,一看就是个共和国的支持者,女人显然是个英国人。
这种情况实在扫兴,而“古老优秀共和国支持者布鲁特斯”的门徒们说了什么,普洛丝小姐及其保护人即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只能听到一片聒噪的谈话声,与希伯来语或迦勒底语无异。不过他们两个太惊讶了,根本什么都听不见。这里必须说明一下,不只普洛丝小姐一个人惊愕激动,就连克朗彻先生也很诧异,不过他如此这般,似乎另有原因。
“怎么啦?”那个害得普洛丝小姐尖叫的人说。他说话的声音虽低,语气却很恼火粗鲁,而且他说的是英语。
“啊,所罗门,亲爱的所罗门!”普洛丝小姐叫道,又拍起手来,“那么久了,我既没见过你,也没有你的消息,现在却在这儿碰上了!”
“不要叫我所罗门。你想害死我吗?”那人鬼鬼祟祟地问,露出一副惊恐的样子。
“弟弟,弟弟呀!”普洛丝小姐哭了起来,“你竟问我这么残忍的问题,难道我有为难过你吗?”
“那就闭上你的嘴,不要惹是生非。”所罗门道,“你想跟我说话,那就出去说。先把酒钱付了。这个男人是谁?”
向外走的时候,他正好与普洛丝小姐走了个脸对脸。刚一看清他的样貌,普洛丝小姐就尖叫一声,双手拍在了一起。
普洛丝小姐满怀手足之情却也十分沮丧地朝着不顾亲情的弟弟摇了摇头,含着泪说:“这位是克朗彻先生。”
“让他也出来吧。”所罗门说,“他看见我,是以为见到鬼了吗?”
从克朗彻先生的表情来看,确实像见了鬼一样。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普洛丝小姐忍着眼泪,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手提包里摸出钱付了账。在她付酒钱的当儿,所罗门转向“古老优秀共和国支持者布鲁特斯”的追随者,用法语解释了几句,他们听罢,便各归各位,继续之前所做的事儿了。
“好了。”所罗门在黑暗的街角停了下来,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一直坚定不移地爱着我的弟弟,他却对我如此无情!”普洛丝小姐叫道,“他居然这样跟我打招呼,一点儿亲情也不讲。”
“喂。该死的!喂。”所罗门说着,用自己的嘴唇在普洛丝小姐的嘴唇上碰了一下,“现在你满意了吧?”
普洛丝小姐只是摇摇头,默默地掉着眼泪。
“你可能认为我会感到惊讶。”她的弟弟所罗门说道,“可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我知道你在这儿。这里的大多数人我都认识。你倘若不想连累我丢了小命……我真怀疑你正有此意……那就尽快走你的路吧,也让我走我的路。我忙得很。我现在是个官了。”
“我的弟弟所罗门,你是英国人哪。”普洛丝小姐抬起泪水婆娑的眼睛,悲伤地说,“他人品出众,才能超群,在自己的祖国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却跑去给外国人当官,还是这样一群人!我真宁愿看到那个可爱的孩子躺在……”
“瞧我说得没错吧?”她弟弟叫道,打断了她的话,“我就知道!你就是想害死我。我的亲姐姐要害我沦为嫌疑犯,而且还在我平步青云的时候!”
“仁慈的上帝不许你满口胡言!”普洛丝小姐叫道,“亲爱的所罗门,尽管我一直真心地爱着你,而且会永远爱你,但我宁愿永远不再见你。只要对我说一句亲昵的话,告诉我你不生我的气,你我姐弟之间也没有疏远,我就不再耽搁你了。”
多么善良的普洛丝小姐!仿佛他们疏远,是她的过错造成的。好像劳里先生多年前在索和区那个安静的街角得知这个宝贝弟弟花光了姐姐的钱后不辞而别,不是事实似的!
然而,他倒是说了几句亲亲热热的话,只是说得十分勉强,态度傲慢,哪怕他们两个的优点和地位颠倒过来(而世界上的事儿总是如此),他也没资格这样。这时,克朗彻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嘶哑的声音突然横插一嘴,提出了下面这个奇怪的问题:
“我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到底叫约翰·所罗门,还是叫所罗门·约翰?”
那个官员突然转向他,露出怀疑的神色。打从见面以来,这人还是第一次开口。
“说呀!”克朗彻先生道,“说吧,你自己心知肚明。”(顺便说一句,他还真不知道。)“是约翰·所罗门,还是所罗门·约翰?她叫你所罗门,她是你姐姐,所以必定清楚。我知道你是约翰,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到底是约翰在前,还是所罗门在前?还有普洛丝这个姓氏,也是一样的。在大海那边,你可不姓普洛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也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想不起你在大海那边姓什么了。”
“想不起?”所罗门冷笑道。
“想不起了。但我敢发誓不是普洛丝。”
“是吗?”
“是的。你的名字是两个字的。我认得你。你是个探子,在老贝利街当过证人。以谎言之父的名义,你当时叫什么名字来着?”
“巴萨德。”另一个声音插嘴说。
“就是这个名字,我敢打赌一千英镑!”杰里喊道。
插嘴的是西德尼·卡顿。他背着手,插在骑马服的下摆里,走过来站在克朗彻先生身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当初在老贝利街一样。
“不要惊慌,我亲爱的普洛丝小姐。我是昨天晚上到劳里先生家的,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们一致同意,除非一切顺利,或者有用得上我之处,否则我不会在别的地方露面。我到这里来,是想和你弟弟谈一谈。要是你有个营生比巴萨德先生更体面的弟弟就好了。为了你的缘故,我真希望巴萨德先生不是狱羊。”
狱羊在当时暗指监狱长手下的密探。那个探子本就脸色苍白,这下脸上更是血色全无,问卡顿怎么敢……
“我来告诉你吧。”西德尼说,“一个多小时以前,巴萨德先生,我正瞧着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墙壁,正巧看到你从监狱里出来。你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而我尤为擅长记住别人的相貌。看到你和那座监狱有联系,我感到很奇怪,而且,我有理由把你和一位朋友的不幸遭遇联系在一起,对这个理由,你定然不陌生。于是,我便跟着你来了。我跟在你后面走进这家酒店,坐在你旁边。听了你毫无顾忌的谈话以及你的崇拜者公开流传的谣言,我轻而易举就推断出了你是干哪一行的。我无意中发现了你,这倒叫我逐渐想到了一个主意,巴萨德先生。”
“什么主意?”密探问。
“在街上解释,八成会引来麻烦,甚至还很危险。能否请你赏光,去台尔森银行的办公室,与我私下聊一会儿?”
“你是在威胁我吗?”
“啊,我有那么说过吗?”
“那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说真的,巴萨德先生,你不去,那我就什么也不能保证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保证,先生?”密探犹豫不决地问。
“你理解得一点儿不错,巴萨德先生。我不能保证。”
卡顿那种漫不经心、鲁莽轻率的态度,极其有助于他发挥自己灵活的头脑和才能,去对付一个他不得不面对的人,完成他在心里悄悄制订的计划。他老练的眼睛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加以充分利用。
“看吧,我早就说过了。”密探说着,责备地看了姐姐一眼,“如果惹出什么麻烦,都是你的错。”
“行了,行了,巴萨德先生!”西德尼喊道,“做人可不能没良心。要不是我十分尊重你姐姐,我是不会提出这样一个以求我们双方都满意的小提议的。你到底跟不跟我去银行?”
“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好,我和你一起去。”
“我建议我们先把你姐姐安全送到她住的那条街的拐角处。让我挽着你的胳膊吧,普洛丝小姐。现在这个时候城里不太平,无人陪护,你出门在外很危险。既然你的护送者认识巴萨德先生,我就邀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劳里先生家。各位准备好了吗?那就出发吧!”
不久后,普洛丝小姐回想起一件事儿,并将此事铭记终生:她伸手挽住西德尼的手臂,抬头望着他的脸,恳求他不要伤害所罗门,却从到他的胳膊上感觉到了一种坚定的决心,他的眼中也闪动着一种灵感,这不仅与他轻狂的态度相矛盾,还使他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让他变得极为高大威猛。不过她当时只顾担心自己那个不值得疼爱的弟弟,又想着西德尼友好的保证,所以未能对所见情形多加考虑。
他们把她送到街角便离开了,卡顿带领二人来到劳里先生家,路途很近,只走了几分钟便到了。约翰·巴萨德,又名所罗门·普洛丝,就走在他身边。
劳里先生刚刚用完晚餐,坐在烧得正旺的一两根木头前,也许他望着窜动的火焰,想起了许多年前,年轻时的自己在为台尔森银行处理业务途中,曾在多佛的乔治皇家旅馆里望着烧得火红的煤炭。三人进来时,劳里先生转过头,见到有个陌生人,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
“先生,这位是普洛丝小姐的弟弟,巴萨德先生。”西德尼说。
“巴萨德?”老先生重复道,“巴萨德?这个名字很耳熟,他的长相也很眼熟。”
“我告诉过你,你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巴萨德先生。”卡顿冷冷地说,“请坐吧。”
他自己坐下,皱着眉头给劳里先生提醒道:“以前达尔奈在英国受审,他做过证人。”劳里先生立刻想了起来,便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瞧着这位新客人。
“普洛丝小姐认出巴萨德先生就是她亲爱的弟弟,你也听她提起过的。”西德尼说,“他自己也承认了这段关系。现在我要宣布一个更糟糕的消息。达尔奈又被捕了。”
老先生惊恐万分,叫道:“你说什么?我离开他还不到两个钟头,那时候他还平安无事,是自由之身,我正要回去找他呢!”
“即便如此,他确实是被捕了。这什么时候的事儿,巴萨德先生?”
“如果确有此事,那就是刚才。”
“在这件事情上,巴萨德先生的话最可信了,先生。”西德尼道,“我也是听到巴萨德先生与一个狱羊朋友喝酒闲聊,才得知已经实施逮捕了。他把抓捕者送到大门口,还看着门房放他们进去。毫无疑问,达尔奈又被抓了。”
劳里先生那处理过无数业务的眼睛从说话者的表情中看出,再谈这个问题纯属浪费时间。他一时不知所措,但他明白,应对此事,非得头脑清醒不可,于是他让自己冷静下来,默不作声地仔细听着。
“现在,我相信,”西德尼对他说,“曼奈特医生的名声和威望明天也许会对他大有帮助。你说过明天他会再度上庭受审,是吗,巴萨德先生?”
“是的。好像是这样。”
“明天也许能像今天一样全身而退。但也有可能不会。我向你承认,劳里先生,曼奈特医生居然没有能力阻止这次逮捕,我很震惊。”
“他可能事先并不知情。”劳里先生说。
“那就更令人担忧了,想想看,他和他女婿之间的关系是多么亲近啊。”
“确实如此。”劳里先生承认道,他不安地用手摸着下巴,忐忑地看着卡顿。
“简言之,”西德尼说,“这是一个铤而走险的时代。玩铤而走险的游戏,就得下铤而走险的赌注。让医生去玩必胜的赌局,至于有可能输的赌局,就交给我吧。在座没有一个人的性命值钱。任何人都有可能今天被人们抬回家,明天就被判处死刑。现在情况极为不利,我还是决定赌上一把,赢了的话,我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朋友就能回来。而我要战胜的朋友,就是巴萨德先生。”
“那你得有一手好牌才行,先生。”密探说。
“我要把所有牌都看一遍,看看我拿到的牌面是什么。劳里先生,你知道我这人有多粗蛮。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儿白兰地。”
酒被放在了他面前,他喝了一杯,接着又喝了一杯,才若有所思地把瓶子推开。
“巴萨德先生,”他接着说,那口气确实像是在看牌面,“狱羊,也就是共和党委员会的密探,时而是狱吏,时而是囚犯,而密探和神秘告密者的身份是始终不变的。身为英国人就更有价值了,毕竟比起法国人,英国人做起伪证来很少引人怀疑,况且他在雇主面前用的是假名。这是一张好牌啊。巴萨德先生现在受雇于法国共和国政府,以前则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这个政府乃是法国和自由的敌人。这张牌简直妙极。在这个疑窦丛生的国家,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即巴萨德先生依然受雇于英国贵族政府,是皮特[6]手下的密探,他这个危险的敌人竟然潜伏在了共和国的核心位置,他是英国的间谍和密探,干尽了坏事,却难以被发现。这么说来,这张牌可谓立于不败之地了。你明白我的牌了吗,巴萨德先生?”
“我不懂你的把戏。”密探有点儿不安地回答。
“我出A牌,也就是向最近的区委员会告发巴萨德先生。看看你手里的牌吧,巴萨德先生,看看你有什么牌。不要着急。”
他把酒瓶拉近,又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他看出那个密探怕他喝得酩酊大醉,马上就去揭发。见状,他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
“仔细看看你手里的牌,巴萨德先生。慢慢来。”
探子手里的牌比他想象的还要差。巴萨德先生眼看自己必输无疑,只是西德尼·卡顿对此一无所知。在英国,他多次做伪证失败,便失去了那份体面的工作,倒不是因为那儿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毕竟英国人吹嘘自己不屑于雇用密探和间谍,也只是最近的事儿。就这样,他只能穿越海峡,在法国找了份差事干。起初,他混进自己的同胞之中,干些试探、窃听的勾当,渐渐地混入当地人之中,也做类似的事儿。他知道,他曾给被推翻的法国政府当过密探,暗中监视过德法奇在圣安托万区开的酒馆。他从管事的警察那儿探听到了曼奈特医生的生平经历以及他拘押和释放的消息,方便他与德法奇夫妇攀谈进而套消息,可他才刚试探了德法奇太太,就碰了钉子。那个可怕的女人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织毛线,她的手指不停移动,看向他的眼神也是凶巴巴的,每每想起当时的情形,他总是胆战心惊,吓得浑身发抖。从那以后,他在圣安托万区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她拿出用毛线所做的记录检举了很多人,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命丧于断头台上。他很清楚自己随时都会陷入危险,绝无逃跑的可能,已被牢牢钉在铡刀的阴影下,但凡干他这种行当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他背叛了前主子,投靠了现在的新主子,还助长了当下的恐怖统治,可只消一句话,铡刀就会向他落下来。若是有人用他刚才想到的那些严重问题去告发他,他可以肯定,那个他多次见识过的铁石心肠的可怕女人,一定会拿出她那致命的毛线记录来控告他,让他最后一点儿偷生的机会也化为泡影。此外,所有干密探的人都禁不住吓,如此一来,这手牌简直坏到了极点,难怪拿牌的人把牌翻过来一看,骇然之下,顿时脸色发青。
“你好像不太喜欢你的牌。”西德尼非常镇静地说,“还玩不玩?”
“先生,”密探转向劳里先生,低三下四地说,“恳请你这样一位仁慈的老先生,去问问这一位比你年轻得多的先生,他是否无论如何都要自贬身份,打出他所说的那张A牌。我承认我是一个密探,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可耻的行当,不过总得有人来干吧。但是,这位先生并不是密探,他为什么要自毁名誉,去干密探干的事儿呢?”
“几分钟后,我就将毫无顾忌地打出A牌,巴萨德先生。”卡顿看了看表,回答了这个问题。
“两位先生,”密探说,一直想把劳里先生拉进这场谈判中,“希望你们能尊重一下我的姐姐……”
“我对令姐最大的尊敬,就是让她彻底摆脱她的弟弟。”西德尼·卡顿说。
“你不会真这样想吧,先生?”
“我已经完全拿定主意了。”
探子油滑的态度与他那身粗糙的衣服极不协调,可能还与他平时的举止更加背道而驰,此时面对不可捉摸的卡顿,他碰了个大钉子。哪怕是更聪明、更正直的人,也难以琢磨透卡顿的为人。密探支支吾吾,败下了阵来。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卡顿又摆出刚才看牌时的神色:
“事实上,仔细想想,我又想起一件事儿,那就是我有一张好牌还没拿出来呢。你那个狱羊朋友,自称在国家监狱里吃草的那个,他是谁来着?”
“他是个法国人。你不认识。”密探急忙说。
“法国人,是吗?”卡顿沉思着重复了一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密探,尽管他是在重复密探的话,“好吧,也许是吧。”
“是的,我向你保证。”密探说,“不过这不重要。”
“不过这不重要。”卡顿用同样机械的方式重复道,“不过这不重要。不,不重要。不。可是我认得那张脸。”
“我认为不是。我肯定不是。不可能。”密探说。
“不……可……能。”西德尼·卡顿一边回忆着,一边喃喃地说,又斟满了酒杯(幸好那是个小杯子),“不……可……能。那人法语说得虽地道,我却觉得他像个外国人。”
“他是个乡下人。”密探说。
“不对。他是外国人!”一道亮光清楚地划过脑海,卡顿用摊开的手掌一拍桌子,叫道,“是克莱!他做了伪装,但绝对是同一个人。我们之前在老贝利街见过他。”
“你太草率了,先生。”巴萨德说着笑了笑,他这么一笑,鹰钩鼻子在牵动之下显得更歪了,“这下子,你可把优势拱手让给我了。我现在明明白白地承认,克莱很久以前确实与我交好。可是,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病得快死的时候,我还照顾过他。他被安葬在了伦敦的圣潘克拉斯田野教堂的墓地里。他活着的时候在那群无赖中不受欢迎,弄得我都没能给他送葬,不过我还是帮着把他放进了棺材里。”
此时,劳里先生从他坐的地方注意到,墙上出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影子。他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克朗彻先生那头本就又直又硬的头发突然竖起,变得更直更硬了。
“我们还是来讲讲道理吧。”密探说,“你和我都得公平。为了让你知道你错得有多离谱,你的假设是多么子虚乌有,我要给你看看克莱的丧葬证明,自他死后,我碰巧一直将这份证明放在我的皮夹里带在身上。”他急忙拿出来打开,“在这里。啊,看呀,快看!你可以拿在手里看。货真价实,绝非伪造。”
这时,劳里先生发觉墙上的倒影拉长了,克朗彻先生站起来走上前来。他的头发根根直竖,即使是在故事里杰克建造的房子中,那头母牛用卷曲的牛角穿过他的头发[7],也不会比此刻更竖直了。
此时,劳里先生从他坐的地方注意到,墙上出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影子。他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克朗彻先生那头本就又直又硬的头发突然竖起,变得更直更硬了。
克朗彻先生趁密探不注意,突然来到他身边,像个勾魂怪一样碰了碰他的肩膀。
“先生,那个罗杰·克莱,是你把他放进棺材里的?”克朗彻先生板着脸说,摆出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
“正是。”
“那是谁把他弄出来的?”
巴萨德往椅背上一靠,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克朗彻先生说,“他根本就不在棺材里面。不!他不在!要是他在棺材里,我情愿砍掉自己的脑袋。”
密探看了看这两位先生。他们二人都异常惊讶地看着杰里。
“告诉你吧,”杰里说,“你在那口棺材里放的是铺路石和泥土。别告诉我你埋的是克莱。这就是一场骗局。除了我,还有两个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哈!”克朗彻先生咆哮道,“现在想起来,我以前就对你恨得牙根痒。你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敢欺骗生意人!我拿半几尼打赌,我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咙,把你掐死。”
见出现如此转折,西德尼·卡顿和劳里先生都惊诧不已,一时间不知所措,便只请克朗彻先生冷静下来,把事情解释清楚。
“还是以后再说吧,先生。”他闪烁其词地回答道,“现在解释不方便。我十分肯定,他很清楚克莱压根儿不在棺材里。只要他敢说在,我就拿半几尼打赌,我会抓住他的喉咙掐死他。”克朗彻先生把这看成是一个相当慷慨的提议,“不然我就去告发他。”
“哼!我算是明白了。”卡顿说,“我手里又多一张牌了,巴萨德先生。如今巴黎局势混乱,猜疑之风正盛,你跟另一个以前与你同为英国贵族政府间谍的人交往甚密,那人还神神秘秘,先是假死,后来竟然起死回生!如此这般,你想不被告发,保住性命,是不可能的!这可是外国人在监狱里密谋反对共和国。这是一张王牌,送你上断头台的王牌!你还要打下去吗?”
“不!”密探答道,“我输了。我承认,那些无耻的暴民不待见我们,我只好冒着活活淹死的危险逃离英国,克莱则被人到处搜寻,要不是布局诈死,他根本逃不掉。不过,这个人怎么知道这是个骗局,我实在是想不透。”
“你就不必为我费神了。”好争辩的克朗彻先生反驳道,“光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位先生身上,就已经够你麻烦的了。听着!再听一次!”克朗彻先生忍不住要夸耀一番他是多么慷慨大方,“我拿半几尼打赌,我一定要抓住你的喉咙掐死你。”
狱羊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而看着西德尼·卡顿,更加果断地说:“还是不要兜圈子了。很快便到我当值的时间了,所以我不能久留。你说你有个建议,是什么?不要对我有过分的要求,那根本行不通。若是要我利用职务之便做什么事儿,让我把脑袋别在腰带上,那既然同是死路一条,我宁愿拒绝。简言之,你得给我选择的机会。你提到过铤而走险。我们都是在铤而走险。记住这一点!如果我认为合适,我或许也会去告发你,我可以靠做伪证离开那石头墙壁,其他人也可以。好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的要求并不多。你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当狱卒吗?”
“我只告诉你一次,逃狱是不可能的。”密探坚定地说。
“我又没有这么要求你,你何必多说?你在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当狱卒吗?”
“有时会。”
“你想去的时候,就能去吗?”
“只要愿意,我可以自由进出。”
西德尼·卡顿又倒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地把酒倒在壁炉上,看着酒落下。酒流干后,他站起来说: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当着这两位先生的面说的,毕竟牌局如何,单靠你我二人是不成的。现在我们两个去那个黑房间单独谈一谈,把事情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