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磨刀巨石(1 / 1)

巴黎的台尔森银行坐落在圣日耳曼区,设在一栋大宅的侧翼里,宅子前面有一个院子,一堵高墙和一扇坚固的大门将银行和外面的街道隔绝开来。这所大宅属于一位大贵族,他一直住在里面,后来时局紧张,他为了躲避麻烦,便换上厨子的衣服,一路穿过了边境。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只躲避猎人追捕的野兽,而曾几何时,光是为了他这位大人能美美地享受巧克力,除去刚才提到的厨子,还需要三个壮汉服侍。

如今大人逃了,那三个壮汉曾从大人那里拿过很高的工钱,为了赎罪,纷纷表示已经做好准备,愿意割断他的喉咙,将他献到这个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的初建的共和国的祭坛上。大人的房子先是被接管,随后被没收充公。一切都在快速的发展变化中,一项又一项法令突然出台,到了秋天九月的第三个晚上,爱国的执法者就占领了这位大人的房子,画上了三色标志,还在气派的房间里喝起了白兰地。

台尔森银行在伦敦的营业场所若是与在巴黎的一样,恐怕很快就会乱成一团,进而登上《公报》了。若是那些有责任感又道貌凛然的古板英国人,看到银行的庭院里有栽种在箱子里的橘树,柜台上方甚至画着丘比特,他们会说什么呢?然而,这里确实有这些东西。台尔森银行的人已经把丘比特的画刷白了,但天花板上的丘比特依然清晰可见,它身上裹着凉爽的亚麻衣服,从早到晚将手里的箭瞄准钱财(它经常这么做)。如果是在伦敦的朗伯德街[1],这个小小的异教徒以及这不朽男孩背后那个装有窗帘的凹室,再加上一面镶在墙壁里的穿衣镜,和那些不算老、动不动就在公开场合跳舞的职员,一定让台尔森银行破产。然而,法国的台尔森银行却可以处之泰然,只要时局还算稳定,就没有人会因此惊慌失措,把钱取走。

今后将有多少钱从台尔森银行取出,又有多少钱会留在那里被人遗忘,还有哪些金银餐具和珠宝首饰会因为主人在监狱里或暴毙或慢慢耗死,而在台尔森银行的隐蔽处变得暗淡无光,有多少台尔森银行的账目这辈子都无法结算,必须转入来世,对此,谁也说不清楚。那天晚上,贾维斯·劳里先生仔细思考了这些问题,虽然也得不出准确的结论,却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他坐在刚生起的柴火旁(这一年庄稼枯萎,颗粒无收,天冷得也很早),一道阴影笼罩着他那诚实而勇敢的脸,这道阴影比吊灯所能投射的阴影,或房间里的任何物件扭曲反射出来的阴影都要深。因为,那是恐怖的阴影。

他就住在银行所在的房间里,他对银行忠心耿耿,已经成为银行的一部分,就像扎了根的结实的常春藤一样。爱国者占领了主楼,而这碰巧给银行提供了一道安全保障,但是,这位真诚的老先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他对所有这些情况都漠不关心,只知要尽忠职守。院子对面的一个柱廊下有一大片空间,是用来停放马车的。大人的几辆马车仍停在那儿。两根柱子上绑着两支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块巨大的磨刀石矗立在外面的空地上。这东西是草草放在那儿的,似乎是从附近的铁匠铺或别的作坊搬来的。劳里先生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这个无害的东西,打了个寒战,便退到火边的座位上。他之前不仅打开了玻璃窗,还打开了窗外的格状卷帘,现在他把它们全都关上,却依然浑身发抖。

从高墙和坚固大门外的街道上,传来了城市夜晚常有的嗡嗡声,还不时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清脆声音,怪异,不属于尘世,仿佛有某种不寻常的可怕声音正在升入天堂。

“感谢上帝,”劳里先生紧握着双手说,“今晚我亲近的人都不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愿上帝怜悯所有处于危险中的人!”

不久,大门的门铃响了,他想:“他们回来了!”便坐下来听。但是,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有人大声喧哗地冲进院子,他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关闭,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紧张和恐惧笼罩在他的心头,他不由得隐隐担心起了银行,时局出现了剧烈的动**,自然会激起这样的感觉。银行守卫森严,他站起来,正想去找可靠的看守问问是怎么回事儿,门却突然开了,两个人疾步走了进来,他一看见这两个人,便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来人竟然是露西和她的父亲!露西向他伸出双臂,脸上带着她惯有的专注神情,仿佛特意印在她的脸上,好在她生命的这一段岁月里赋予她力量。

“这是怎么了?”劳里先生叫道,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所措,“怎么啦?露西!曼奈特!发生了什么事儿?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怎么了?”

她一张俏脸苍白如纸,神情惊惶,眼睛紧盯着他,在他的怀里喘着粗气,哀求道:“啊,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露西?”

“查尔斯。”

“查尔斯?”

“他在这里。”

“在这里?在巴黎?”

“他来这儿有几天了,可能三四天了,我也说不清楚,我没法集中思想。他出于慷慨之心,瞒着我们来到了这里。可后来他在关卡遭到了阻拦,已被送进了监狱。”

老人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几乎与此同时,大门的门铃又响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涌进了院子。

“那是什么声音?”医生转身对着窗户说。

“不要看!”劳里先生叫道,“别向外面!曼奈特,这才能保住你的命,不要碰卷帘!”

曼奈特医生转过身来,手放在窗闩上,面露镇定而大胆的微笑,说:

“我亲爱的朋友,我在这个城市里有护身符保佑。我曾是巴士底狱的囚犯。在巴黎……或者说在整个法国,爱国者要是知道我曾被关押在巴士底狱,就绝对不会碰我一根汗毛,他们只会拥抱,或带着胜利的喜悦把我抬起来。我昔日遭受的痛苦给了我力量,带我们顺利通过了关卡,在那里得到了查尔斯的消息,还一路带我们来到了你这儿。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知道我能帮助查尔斯摆脱一切危险。我就是这么告诉露西的。那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又放到了窗户上。

“不要看!”劳里先生绝望地叫道,“不,露西,亲爱的,你也不要看!”他用胳膊搂住她,把她抱在怀里,“别这么害怕,亲爱的。我郑重地向你发誓,我知道查尔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甚至没有想到他会到这个极其危险的地方来。他在哪座监狱?”

“拉弗尔斯监狱。”

“拉弗尔斯监狱!露西,我的孩子,如果你是个勇敢和能干的人……你一向都是这样的……现在你一定要冷静下来,严格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因为这非常重要,比你所能想到的,也比我能说的重要得多。今天晚上,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甚至可能连出都出不去。我这么说,是为了查尔斯,我让你做的事儿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儿。你现在就得听我的话,保持冷静。现在我要把你安置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我要和你父亲单独待一会儿,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不能耽搁。”

“我会照办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很清楚我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你是真诚的。”

老人吻了吻她,催促她进自己的房间,转动了一下钥匙把门锁上。然后,他快步回到医生身边,打开了窗户,把卷帘也打开一半,把手搭在医生的胳膊上,同他一起向院子里张望。

他们看见院子里有一群男女,人数不多,总共不超过五十人,还不足以占满整个院子。占领主屋的人让他们从门口进来,他们立即冲到磨刀石边上忙活了起来。很显然,磨刀石就是为了他们才放在那儿的,方便使用,还很隐蔽。

但是,这些人真可怕,他们做的事儿也很可怕!

磨刀石有两个把手,两个男人拼了命地转动着把手。随着磨刀石的转动,他们仰起脸,长长的头发向后飘散,这两个人的面容比最凶残、最野蛮的人还要可怕和狰狞。他们戴着假眉毛和假胡子,凶残的脸上满是血和汗,他们号叫着,五官随之扭曲起来。他们如野兽般兴奋,再加上睡眠不足,因此双目圆睁,目露凶光。这些恶汉转了一圈又一圈,缠结在一起的头发时而甩到前面遮住眼睛,时而甩到后面遮住脖子,有些女人把酒举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一会儿滴下血来,一会儿滴下酒来,一会儿磨刀石上蹦出阵阵火花,邪恶的气氛中充满了血腥和火焰。在这伙人里,根本见不到一个身上没有血迹的。男人们赤着上身,四肢和身上都沾满了血渍,他们你推我挤,争着要到磨刀石跟前去。这些男人有的穿着各式各样的破衣烂衫,衣衫上血迹斑斑,还有的像魔鬼一般,穿戴着抢来的女用花边、丝绸和缎带,这些小东西也都被血浸透了。拿来磨利的短柄斧、刀子、刺刀、剑,全都带着红色的血。有些劈砍出豁口的长剑用麻布和衣服碎片绑在持刀人的手腕上,绑带各种各样,却全都染成了深红色。疯狂的凶徒从四溅的火花中抓起这些武器,冲上大街小巷,他们狂乱的眼睛里也将现出同样的红色。但凡良善之人,只要看到他们的眼睛,都宁愿减寿二十年,也要用一杆好枪将那些眼睛通通变成石头。

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收入视线之中的,就如同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或者任何一个处在性命攸关时刻的人所看到的世界一样。他们从窗口退了回来,医生望着朋友那苍白的脸,寻求解释。

磨刀石有两个把手,两个男人拼了命地转动着把手。随着磨刀石的转动,他们仰起脸,长长的头发向后飘散,这两个人的面容比最凶残、最野蛮的人还要可怕和狰狞。

“他们是要去杀死囚犯。”劳里先生低声说,担心地扫了一眼锁着的房间,“如果你对你说的话有把握,如果你真的拥有你自认为拥有的力量……我相信你确实拥有……那就向这些恶魔说明你的身份吧,让他们带你去拉弗尔斯监狱。也许已经太迟了,我也说不清,但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了!”

曼奈特医生捏了捏他的手,没戴帽子就匆匆走出了房间。劳里先生重新打开卷帘时,他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像拨水似的将武器拨弄到一边,满头的白头发随风飘**,一张面孔不同寻常,周身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如此一来,他立即成了磨刀石边众人关注的焦点。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急促的低语声响起,也能听到曼奈特医生含糊不清的声音。接着,劳里先生看到他被众人团团围住,被二十来个男人排成的长队簇拥着,那些人肩挨肩、手挽手地走着,一边快步走出院落,一边高喊着:“巴士底狱的囚犯万岁!帮助巴士底狱的囚犯在拉弗尔斯监狱的亲人!前面的人给巴士底狱的囚犯让路!解救拉弗尔斯监狱的囚犯埃弗尔蒙德!”喊声落下后,便有无数人高呼着回应。

劳里先生忐忑不安地关上了卷帘和窗户,拉上了窗帘,急忙去通知露西,她的父亲得到了这里人的帮助,已经出发去找她的丈夫了。他发现露西也把孩子和普洛丝小姐带来了。但是,直到很久以后的深夜,四周静悄悄的,他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才开始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

那时,露西瘫倒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紧抓着他的手,神情十分恍惚。普洛丝小姐把孩子放在劳里先生的**,她自己的头也渐渐地垂在她负责照料的那漂亮宝贝旁的枕头上。啊,漫漫长夜,那可怜的妻子一直在呻吟。啊,漫漫长夜,她父亲一去不复返,音信全无!

黑暗中,大门的门铃又响了两次,每次都有人闯进来,磨刀石旋转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怎么回事儿?”露西惊恐地叫道。“嘘!士兵们在那儿磨剑呢。”劳里先生说,“这地方现在是国有财产了,成了军械库,亲爱的。”

这样的情况一共又出现了两次,不过最后一次,刀枪的打磨断断续续,声音很低。不久天就亮了,劳里先生轻轻地把手从露西紧握着的手里抽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一个男人从磨刀石旁的硬路面上站起来,此人浑身是血,茫茫然地向四周望着,活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士兵,在满是尸骸的战场上慢慢恢复了知觉。不久,这个疲惫不堪的屠戮者借着昏暗的晨光发现了大人的一辆马车,便跌跌撞撞地走到那辆华丽的马车跟前,从门口爬了进去,把自己关在里面,躺在精致的坐垫上休息了。

劳里先生再往外看的时候,“大地”这个大磨刀石已经转动了,火红的太阳高挂在院子上方。但是,那块较小的磨刀石却孤零零地矗立在上午平静的氛围中,上面的红色血痕是太阳永远无法给予,也永远无法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