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吸向磁礁(1 / 1)

烈火四起,巨浪滔天,三载动**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汹涌的海浪一次次冲刷着,撼动了坚实的地面,海水从无消退,无时无刻不在涌动,浪头越来越高,岸上的旁观者又是恐惧,又是惊奇。而小露西又有三次生辰被金线编织进了她宁静祥和的家庭生活中。

多少个夜晚,多少个白昼,住在那个街角的一家人倾听着无数的回声,一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他们就紧张不已,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在他们的心中,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民族的脚步,这个民族在红旗下纷乱喧嚣,由于长期以来一直遭受可怕的魔法诅咒,已然变成了野兽,而他们的祖国也宣布国有危难。

贵胄老爷们作为一个阶级,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了。他们在法国不受人待见,有可能被赶出国界,甚至连命都保不住。就像传说中的那个乡巴佬儿,他历尽艰辛才把魔鬼召唤来,可一见魔鬼,他就吓得魂不附体,连句话也问不出,便一溜烟儿逃走了。贵族老爷们也是如此,过去,为了召唤魔鬼,他们大胆地倒读了许多年的《主祷文》[9],还施了许多其他灵验的咒语,可一见到魔鬼的身形,他们就惊恐万状,迈着高贵的双腿遁逸了。

衣饰华丽的宫廷大臣早已如鸟兽散,否则,全国猛烈的炮火枪弹都将以他们为靶心。他们本就算不得股肱之臣,长久以来更是沾染了撒旦的骄傲、萨达纳巴勒斯[10]的奢靡和鼹鼠的盲目,但现在,他们都逃之夭夭了。整个朝廷,从排他的核心近臣,到只会耍弄阴谋、腐败和虚伪的腐朽外臣,全都不复存在了。王权已经颠覆,最新的消息传来时,王室成员均被围困宫中,已被“罢黜”殆尽。

到了一七九二年的八月,贵族老爷们都已远走高飞,四处逃散了。

台尔森银行理所当然地成了老爷们在伦敦的总部和主要的聚集场所。据说鬼魂会出没于它们的肉体最常去的地方,而身无分文的老爷们则会流连于他们的钱财曾经存放的地方。此外,送到这里的法国的消息最快,也最可信。再者,台尔森银行是一家很大方的银行,对从上流社会跌落下来的老客户,总是极为慷慨。一些贵族及时预见到风暴即将来临,还预料到财物将被掠夺、没收,便颇有先见之明地将钱汇入了台尔森银行,因此,他们那贫穷的同胞们便总来银行打探他们的消息。还必须指出一点,每一个刚从法国来的人,几乎都顺理成章地来台尔森银行报到,报告自己的情况和他们知道的消息。基于这些原因,当时的台尔森银行就像一个高级情报交换机构,专门用来交流法国的消息。由于名声在外,便有很多人来此打听,于是台尔森银行有时用一行左右的文字把最新的消息写出来,贴在银行的窗口上,让所有经过坦普尔栅门的人都能看到。

在一个十分闷热的下午,天地间雾气蒙蒙的,劳里先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查尔斯·达尔奈倚着桌子站着,低声跟劳里先生说话。这个忏悔室一样的房间曾经是行长用来接待顾客的,现在却成了交换消息的地方,而且人满为患。此时离关门还有不到半小时。

“相比起来,你的岁数确实是最小的,可是,”查尔斯·达尔奈有点儿迟疑地说,“我还是要劝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太老了?”劳里先生道。

“天气变化无常,路途又很遥远,交通工具也不能叫人放心,再说了,那个国家现在乱糟糟的,甚至对你来说都不安全。”

“亲爱的查尔斯,”劳里先生愉快而自信地说,“你提到了一些我必须去的理由,这恰恰说明我不能置身事外。对我而言,那里足够安全了。值得对付的人太多了,不会有人为难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的。那座城市的确局势混乱,可要是不乱,银行也就没必要派人去法国的分行了,还要求这个人既要了解巴黎、熟悉以前的业务,还值得信赖。至于交通工具不牢靠、路途长、冬天天气不好,经过了这么多年,我要是还没准备好为台尔森银行的利益而忍受一些不便的话,又有谁可以呢?”

“真恨不得我也可以去。”查尔斯·达尔奈有点儿不安地说,就像在自言自语。

“什么?你还真擅长阻止别人,给别人出主意呢!”劳里先生叫道,“你希望你亲自去?你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哪!你真是个明智的顾问。”

“亲爱的劳里先生,正因为我在法国出生,这种想法(不过我本来并不打算现在说出来的)才经常在我脑子里出现。一个人若是对受苦受难的人心怀同情,还放弃过自己的一些东西给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认为别人会听他的话,他有能力说服他们克制一些。”说到这里,他又露出像以前那样若有所思的表情,“昨晚你离开之后,我跟露西说……”

“你和露西说。”劳里先生重复道,“是的。真奇怪,你提起露西的名字竟然不感到羞耻!现在这种时候,你竟然希望去法国!”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去。”查尔斯·达尔奈微笑着说,“说要去的人是你,拿你这些话问你自己,倒是更合适。”

“我即将启程。这是事实。亲爱的查尔斯,”劳里先生瞥了一眼远处的行长,放低了声音说,“说句真心话,你根本想象不出我们的业务有多么困难,那边的账册和文件有多么危险。如果我们的一些文件被抢走了、损毁了,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会给多少人带来怎样不利的后果。你知道,这种事儿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谁能保证巴黎今天不在火中化为灰烬,明天不被洗劫一空呢?现在,要慎重地从中选出一批重要的账册文件,一刻也不能耽误,再把它们埋起来,或是用其他方式使它们远离危险,除我本人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而又不贻误宝贵的时间。台尔森银行很清楚这一点,也是这么提出来的,我在台尔森银行领了六十年的薪水,难道就因为我的关节有点儿僵硬,我就要退缩吗?嘿,先生,和这儿的六个老家伙比起来,我还是个壮小伙呢!”

“你的心态这么年轻,又极富侠义精神,我真佩服你,劳里先生。”

“啧!胡说,先生!亲爱的查尔斯,”劳里先生又瞥了行长一眼说,“你要记住,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从巴黎运出来。就在今天,有一些文件和贵重物品被送到了我们这里(这事儿可是高度机密。即使是悄悄对你透露,也不合规矩),而负责运送的,是你想象不到的奇人异士,他们通过一道道路障,可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换作平时,我们的包裹来去自如,就像在效率高超的古英格兰一样。但是现在,一切都停止了。”

“你今晚真的要走吗?”

“我确实是在今晚动身,事出紧急,不能耽搁。”

“不找人和你一起去吗?”

“他们给我推荐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没一个合我的意。我打算带杰里去。这么多年了,杰里一直在礼拜日晚上做我的保镖,我用他是用惯了的。别人不会起疑,只会当杰里是一条英国斗牛犬,除了扑向敢动他主子的人,他的脑袋里还能有什么企图呢?”

“我必须再说一遍,我衷心佩服你的勇敢和年轻的心态。”

“我必须再说一遍,你这是胡说,胡说!等我完成了这小小的任务,我也许会接受台尔森的建议,退下来过一过安逸的生活。到时候再考虑老不老的问题,有的是时间。”

这次对话是在劳里先生平常工作的办公桌边进行的,而老爷们就聚在一两码外,吹嘘不久以后他们将如何报复那些恶棍。无论是如今沦落为难民的法国老爷,还是英国土生土长的正统派人士,只要谈起这场可怕的革命,就好像那是天底下唯一没有播过种,便结出了的恶果,好像什么都没做过,或忘记去做,便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仿佛见过法国千百万穷苦百姓的人,仿佛见过本该用来使这些劳苦大众过上更好生活的资源遭遇滥用的人,多年前并没有预见到这场革命不可避免,也没有把他们所看到的一切用清楚的语言记录下来似的。这种夸耀的言谈,再加上老爷们提出的一些不切实际的阴谋,妄图复辟已经穷途末路、天道不容的机制,任何了解真相、保持理智的人都难以忍受,会强烈反对。他们的吹嘘充斥在查尔斯·达尔奈的耳边,弄得他的脑袋一团乱,更何况他本就有心事,这下更加坐立不安了。

王座法院的大律师斯特莱弗也在这群侃侃而谈的人中间,他官运亨通,要对这个话题发表一篇高谈阔论:向老爷们大谈他的手段诡计,如何将老百姓消灭干净,将他们从这世上抹去,如何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维持社会的运转。他还谈到了如何完成许多类似的目标,而这从根本上来说,就和通过在老鹰尾巴上撒盐来消灭老鹰的办法差不多。达尔奈听了他的话,心里特别反感,一时犹豫不决,不知是该离开以免再听,还是该留下来插嘴反驳,就在这个时候,注定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行长走到劳里先生身边,把一封污迹斑斑、尚未拆过的信放在他面前,问他有没有打听到收件人的消息。行长把信放在离达尔奈很近的地方,达尔奈立即看到了上面的字,又因为那是他的真实姓名,所以他几乎是一眼就看清楚了。地址已经翻译成英文,是这样的:

急件。致法国前勋爵埃弗尔蒙德先生,委托英国伦敦台尔森银行代转。

王座法院的大律师斯特莱弗也在这群侃侃而谈的人中间,他官运亨通,要对这个话题发表一篇高谈阔论:向老爷们大谈他的手段诡计,如何将老百姓消灭干净,将他们从这世上抹去,如何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维持社会的运转。

结婚那天早晨,曼奈特医生曾向查尔斯·达尔奈提出过一个紧急而明确的要求,那就是他们谁也不能将达尔奈的真实姓名透露给别人,除非医生本人解除这一约定。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姓氏,他的妻子也没有起疑。劳里先生更不可能知道。

“没有。”劳里先生回答行长,“我把这里的人都问遍了,谁也没法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位先生。”

时钟的指针显示银行关门的时间快到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从劳里先生的办公桌前走过。他举起信,问他们是否知情。一位密谋复仇、愤愤不平、逃难他乡的老爷看了看,另一位密谋复仇、愤愤不平、逃难他乡的老爷也看了看,这两位和另外一位老爷用法语或英语把那个下落不明的勋爵贬损了一顿。

“那位文雅的侯爵被人杀害了,想必现在要找的是他的侄子。不管怎么说,此人都是个一无是处的继承人。”一个说,“我和他不认识,还真是走运啊。”

“这么多年前就放弃了爵位,真是个懦夫。”另一个说。这位老爷是躲在干草里才逃出巴黎的,当时他双腿朝天,差点儿憋死。

“他是受了新学说的荼毒。”第三个说,他经过的时候,透过眼镜瞥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与最后一任侯爵对着干,继承产业之后再弃之不顾,留给了一群流氓。我希望他们现在可以好好报答他、补偿他,这是他应得的。”

“咦?”厚颜无耻的斯特莱弗嚷嚷道,“他真干过这种事儿?他是这么一个人?让我们来看看他叫什么恶臭的名字。这个家伙!”

达尔奈再也按捺不住,拍拍斯特莱弗先生的肩膀,说:

“我认识这个人。”

“真的吗?天哪!”斯特莱弗说,“那就太遗憾了。”

“这话怎么说?”

“这话怎么说,达尔奈先生?你也听见他都干过什么了吧?现在这种时候,就别问原因了。”

“但我确实要问。”

“那我再告诉你一遍,达尔奈先生,我觉得这很遗憾。听到你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我也很遗憾。我们说的这个人,被有史以来危害最大、最亵渎神明的歪理邪说影响了,他放弃了自己的财产,将它们留给了这世上最卑劣的渣滓,有多少人都死在了这些人渣的手上。现在你竟然问我,一个教师认识这样一个人,我有什么好遗憾的。好吧,我来回答你。我很遗憾,是因为我相信这样一个无赖会带坏别人。这就是为什么。”

达尔奈不能透露秘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说:“你可能不了解这位先生。”

“但我了解怎样把你驳得哑口无言,达尔奈先生。”斯特莱弗霸道地说,“我也会这么做。那家伙若是个绅士,那我实在不理解他。你可以把我说的话转告他,并代我向他致意。你也可以告诉他,就说我想对他说,他把他的财产和爵位都让给了那群手段残忍的暴民,想来他必定是做了那些人的头目。可是,不,先生们,”斯特莱弗环视了一下四周,打了个响指,“我对人性还是有些了解的,告诉你们吧,像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相信自己会得到那些宝贝党羽的善待。不,先生们,这场混战刚一开始,他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斯特莱弗先生说完这番话,最后又打了个响指,便在听众的一片赞扬声中,横冲直撞地走到了弗利特街上。办公桌前只剩下劳里先生和查尔斯·达尔奈,其他人都离开了银行。

“这封信由你来处理吧。”劳里先生说,“你知道送去哪儿吗?”

“知道。”

“请你代为解释一下,信寄到这儿来,想必是寄信人认为我们知道转交给谁,而且信已经寄来有段时间了。”

“我会的。你从这里直接出发去巴黎吗?”

“八点从这儿出发。”

“我会回来为你送行。”

无论是对自己,对斯特莱弗,还是对大多数人,达尔奈都有些惴惴不安。他快步来到圣殿区一处僻静的所在,打开信读了起来。内容是这样的:

前侯爵先生:

长期以来,我的生死都攥在村民的手中,后来,我终于被抓,不仅遭到拳打脚踢,还受尽了侮辱,那之后,我在押送下,一路步行到了巴黎,路上吃了不少苦。此外,我的房子已被损毁,化为了平地。

前侯爵先生,他们通知我,我被捕入狱、受法庭传讯并被判处死刑(若得不到你慷慨帮助的话),皆因我犯罪欺民,为了一个逃亡的贵族而欺压他们。我解释过,我照你的命令帮助他们,而不是压迫他们,可我的解释没有半点儿作用。我解释说,在这位逃亡贵族的财产遭没收之前,我已经免除了他们拖欠的税款,但我的解释纯属徒劳。我没有收租,没有去控告他们。而我得到的唯一答复是,我是在为一个外逃贵族卖命,他们还要我交代那个外逃贵族的下落。

啊!最仁慈的前侯爵先生,那位外逃贵族在哪儿呢?我在睡梦中呼喊,他在哪里!我问苍天,难道他不来救我吗?没有回答。啊,前侯爵先生,我把我凄凉的呼唤送过大海,期盼着它也许能通过巴黎著名的台尔森银行,传到你的耳朵里!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了公正、慷慨和你高贵的姓氏,我恳求你,前侯爵先生,救救我吧。我犯了一个错,那就是我一直对你真诚以待。啊,前侯爵先生,我请求你也能真诚待我!

前侯爵先生,我深陷这恐怖的监狱,每时每刻都在走近死亡,我向你保证,我虽然悲惨而不幸,却依然会为你效劳。

正在受苦的

加伯尔

于巴黎修道院监狱

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达尔奈本就心中难安,看完这封信,更是心急如焚。加伯尔只是一个仆人,一个善良的仆人,他唯一的罪过就是对达尔奈本人及其家族太过忠心,现在他遭逢性命之危,达尔奈感觉自己仿佛当面遭到了责备,他在圣殿区走来走去,考虑该怎么办,几乎把脸藏起来不让路人看见。

那个古老的家族劣迹斑斑,恶名昭彰,他对其深感不齿。对自己的亲叔叔,他心怀憎恨与怀疑。他从良心出发,对人们希望他支撑的那座摇摇欲坠的大厦厌恶不已,可尽管如此,他依然很清楚,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并不够。他很清楚,出于对露西的爱恋,他放弃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虽然他早有这个打算,却做得太草率,未能面面俱到。他知道,他应该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件事儿,并从旁监督,他本来也是这么计划的,只可惜没能做到。

他娶了自己的心上人,在英国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必须一直努力工作,而且时局不稳,变故丛生,麻烦层出不穷,一切都处在瞬息万变之中,上个礼拜刚制订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完善,这个礼拜就出现了突变,只得将计划推翻,而到了下个礼拜,这种情况又将重现。他很清楚自己早已屈服于这些环境的影响,他心里不是不忐忑,却没有始终如一地与之抗衡。他一直在伺机采取行动,奈何世事多变,时机就这样错过了,而贵族们则成群结队,沿着大道小路逃离法国,他们的财产或是被没收,或是被毁坏,他们的名字则被抹去。对于这些,不光他心中有数,任何可能为此控告他的新政权也一清二楚。

然而,他没有欺压任何人,也没将任何人送进大牢。他从未使用粗暴的手段征收他应得的钱财,反而自愿放弃,还投身于一个没有任何特权的世界,在那里赢得了自己的位置,挣到了自己的面包。加伯尔先生按照他在信中的指示,打理着这份式微却复杂的产业,免去百姓的税负,把仅有的一点点东西都分给他们,比如冬天大债主没有拿光的燃料,夏天从同样的铁腕债主那里省下来的一点儿农产品。毫无疑问,加伯尔先生为了保住性命,肯定已将这些事实递交法院为证,所以,这些事儿肯定人尽皆知了。

念及此,查尔斯·达尔奈做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他要到巴黎去。

是的。就像古老传说里的那个水手一样,呼啸的狂风,滚滚的波涛,将他送到了磁礁的影响范围之内,在磁礁的吸力之下,他无处可逃。他脑海中的每一个念头都使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地朝着那个可怕的吸力前进。他心中一直隐隐难安,他的祖国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们用尽邪恶的手段去干邪恶的勾当,他自认比那些人有担当,此刻却不在国内,想办法制止流血事件,维护仁慈与人道。他虽然一直压抑着不安的心情,却仍受到内心的谴责,不禁将自己与那位既有责任感又有勇气的老绅士做起了比较。这么一对比,他完全难以企及,不仅如此,他还想起了法国老爷们的讥讽,心被狠狠地刺痛了,而斯特莱弗出于宿怨而做的一番冷言冷语,是那么粗俗,那么令人恼火。还有加伯尔的来信。一个无辜入狱的囚犯性命垂危,写信来向他求助,要他念着公正、荣誉和名誉,前去解救。

他决心已定。他必须去巴黎。

是的。磁礁在吸引他,他必须继续航行,直至迎头撞上去。他不知道有什么岩石,也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他此前所做的一切虽然谈不上面面俱到,却是出于良好的意图,在他看来,只要他亲自前往法国做一番说明,就一定可以得到人们的感激。许多良善之人往往会有一些过于乐观的幻想,此时,达尔奈便想象着自己积德行善,一定会得到应有的福报。他甚至在幻想中看到自己呼风唤雨,指引这场疯狂而猛烈的革命。

达尔奈来来回回地走着,既然决心已下,他便想着临走前绝不能让露西和她父亲得知此事。不该让露西承受离别的痛苦,至于她父亲,向来不愿回想起那曾让他九死一生的故地,因此,还是在了结此事后再告知他为好,以免他提心吊胆,惶惶度日。达尔奈唯恐有失,一直竭力避免使露西的父亲想起法国,便没有把未将产业处理妥当一事知会医生。然而,这也影响了他的人生。

他踱来踱去,心中思绪万千,不久,便到时间回台尔森银行与劳里先生告别了。他打算一到巴黎就去见这位老朋友,但现下绝不透露半个字。

一辆套着驿马的马车已经停在银行门前,杰里穿着靴子,准备妥当。

“信已经送到收信人手中了。”查尔斯·达尔奈对劳里先生说,“我没有同意让你捎带书面答复,但也许你可以捎个口头答复?”

“乐意效劳。”劳里先生说,“只要没有危险。”

“一点儿也不危险。只是要把口信送给一个关押在修道院监狱的囚犯。”

“他叫什么名字?”劳里先生拿着打开的小笔记本,说。

“加伯尔。”

“加伯尔。要给这位不幸入狱的加伯尔捎什么口讯?”

“很简单,就是‘信已收到,尽快赶来’。”

“时间呢?”

“他明天晚上动身。”

“姓甚名谁?”

“不必提起。”

他帮劳里先生穿上几件大衣和斗篷,和他一起走出这家古老温暖的银行,来到了雾气弥漫的弗利特街上。“请代我向露西和小露西问好。”劳里先生临走前说,“好好照顾她们,等我回来。”查尔斯·达尔奈摇摇头,迟疑地笑了笑,马车开动了。

那天是八月十四日,他当晚熬夜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封是给露西的,向她解释他必须前往巴黎处理要事,还向她一一细数了种种理由,说明他深信自己在那里不会遇到任何人身危险。另一封信是写给曼奈特医生的,托付他照顾露西和孩子,并就同样的问题做了最坚定的保证。他在信中告知他们二人,他抵达后会立即写信,以表自己的安全。

这一天十分难熬,他整天和露西父女在一起,却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第一次有了保留。要让善意的欺骗不令人起疑,可以说是一件难事。但是,当他深情地望着他那快乐而忙碌的妻子时,他便下定决心不告诉她即将发生的事儿(他本想告诉她的,因为没有她安静的帮助,他做任何事儿都觉得很奇怪),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傍晚时分,他拥抱了妻子,也拥抱了与妻子一样可爱、一样名字的女儿,假装不久就会回来(他假称出去赴约,还偷偷地准备了一箱换洗衣物),就这样,他走进了浓雾笼罩的街道。天色阴沉,他的心情更加阴沉。

现在,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正迅速地把他吸引过去,浪涛滚滚,狂风呼啸,都加速了他的进程。他把两封信交给一个可靠的门房,吩咐他在差半个钟头到午夜的时候把信送去,不得提前。他雇了一匹马前往多佛,旅程就此开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了公正、慷慨和你高贵的姓氏!”那个可怜的囚犯是这样呼喊的。他抛下自己在世上珍爱的一切,向磁礁漂去,便是用这句话鼓励自己那颗沉重的心。

[1] 基督纪元为Anno Domini,是拉丁语,克朗彻先生误以为是Anna Dominoes(安娜·多米诺骨牌)。

[2] 中央刑事法院所在地。

[3] 泰伯恩刑场是伦敦处决罪犯的主要场所,以致一度成为死刑的代名词,18世纪也被称为“上帝的法庭”(God's Tribunal)。泰伯恩刑场最后一次处刑时间是1783年11月3日,受刑者是强盗约翰·奥斯汀。在接下来的85年里,绞刑处刑地换成了纽盖特监狱外。

[4] 伦敦的古建筑,由于是用木材、板条和灰泥简陋建造而成的,被称为“纸楼”。

[5] 《圣经》中记载的高塔,并未建成。

[6] 旧时长度单位,1里格等于3英里,即4.828千米。

[7] 约1.75米。——编者注

[8]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9:14。原文为:“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

[9] 一种迷信行为,认为倒读《主祷文》可以召唤魔鬼。

[10] 亚述的最后一位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