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枯槁的圣安托万区人只得了一个礼拜的欢乐时光。他们用兄弟般的拥抱和祝贺当开胃小菜,把那一点点又硬又苦的面包尽量弄软,德法奇太太则像往常一样坐在柜台边,招待顾客。她的头上没插玫瑰,即使只过了短短一个礼拜,那帮密探还是变得极为谨慎,不敢再来圣安托万区造次。在他们看来,那里街头上的路灯摆动不定,就是不祥的预兆。
这一天早晨有点儿热,德法奇太太双臂抱怀,坐在晨光中凝视着酒馆和街道。在这两个地方,都有几群人在闲逛,他们浑身污秽,可怜兮兮,但现在,他们有了一种明显的权力感,而这种权力感倍加推崇的,正是他们的贫困交加。最破烂的睡帽歪戴在最不幸的人的头上,暗含着一种扭曲的意味:“我很清楚,我戴着这顶帽子,我这样的人要活下去,是越来越难了。然而,你知不知道,我戴着这顶帽子,我这样的人要毁掉你的生命,有多么容易?”每一只**、干瘦的手臂此前虽然已经无活儿可干,现在却随时准备着去干这种事儿,去重拳出击。那些编织毛线的妇女,她们的手指本就恶毒,有了经验后,便能撕能扯,能毁灭一切。圣安托万区的面貌发生了变化。这个形象是历经了几百年才凿刻而成的,而近来发生的事儿就如同最后几锤,在这个面貌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德法奇太太坐在那里观察着,带着圣安托万区妇女领袖应有的派头,将赞许的情绪隐藏在心里。她的一个姐妹在她旁边织毛线。此人长得又矮又胖,有两个孩子,丈夫是个挨饿的杂货贩。身为德法奇太太的得力助手,她已经赢得了“复仇使者”的美名。
“听呀!”复仇使者说,“听!是谁来了?”
仿佛有一连串的火药突然被引燃,从圣安托万区的最远处一直燃烧到酒馆门口,一阵低语很快就传了过来。
“是德法奇。”老板娘说,“都安静下来,各位爱国志士!”
德法奇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脱下头上的红帽子,环顾四周。“各位,都听好了!”老板娘又说,“都听他说!”德法奇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一双双急切的眼睛望着他,一张张嘴巴张得老大。酒馆里的人都站了起来。
“说吧,我的丈夫。发生什么事儿了?”
“简直就是来自阴间的消息!”
“怎么回事儿?”老板娘轻蔑地喊道,“阴间?”
“在座的各位还记得老富伦吗?他曾叫饥肠辘辘的人饿了就去吃草,他后来死了,下了地狱。”
“我们都记得他!”所有人异口同声道。
“消息是关于他的。他并没有死!”
“他并没有死!”人们再次同时说道,“没死?”
“他没死!他太害怕我们了,他有理由怕我们,所以就装死,还大操大办,弄了一场假葬礼。但有人发现他还活着,就藏在乡下,现在把他抓回来了。我刚才还看见他了,正被押去市政厅呢。我说过他有理由害怕我们。你们说说,他有理由害怕我们吗?”
那个可怜的罪人已经七十多岁,即便他以前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现在听到酒馆众人回答时的咆哮,也该有深刻的领悟了。
接着,酒馆里变得鸦雀无声。德法奇和他的妻子牢牢地看着对方。复仇使者弯下腰,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从柜台后面她的脚边挪出了一面战鼓。
“各位爱国志士!”德法奇坚决地说,“准备好了吗?”
德法奇太太的刀立即插进了她的腰带。战鼓已经在街上敲响,像是有魔法将战鼓和鼓手聚到了一起。复仇使者发出可怕的尖叫,两只胳膊在头顶晃动,犹如同时出现了四十个复仇使者,从一家跑到另一家,将妇女们唤醒。
男人们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嗜血成性,心中燃烧着怒火。他们看向窗外,抄起手边所有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冲上了街头。然而,即便是最大胆的人,见了妇女们,也会心惊胆寒。她们抛下了贫困所带来的家务,抛下了孩子,抛下了赤身**蜷缩在家中光秃地面上饿得嗷嗷叫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疯狂地喊着叫着,跑来跑去,催促着彼此,也催促着自己。大坏蛋富伦被抓了,姐姐!老富伦被抓了,母亲!恶棍富伦被抓了,女儿!接着,又有二十来个女人跑到她们中间,她们捶打胸脯,撕扯着头发,尖声叫着:“富伦还活着!就是那个叫饿肚子的人去吃草的富伦!那时候我没有面包给我的老父亲吃,富伦就叫他去吃草!那时候我饿得没有奶水,富伦就叫我的孩子去吸吮草!啊,圣母啊,就是这个富伦!老天,我们受了多少苦啊!我死去的孩子,我死去的父亲,听我说吧:我跪在这些石头上发誓,要为你们向富伦报仇!丈夫们,兄弟们,少年们,把富伦的血给我们,把富伦的头给我们,把富伦的心给我们,把富伦的身体和灵魂给我们,把富伦撕成碎片,把他埋到地里,会有草从他的尸骨上长出来!”就这样喊着叫着,许多妇女陷入了盲目的狂乱中,她们到处乱转,撕扯着自己的朋友,甚至激动得昏倒在地,她们的丈夫只得将她们救起,才免得她们被别人踩踏在脚下。
尽管如此,一点儿时间也没有耽误,一点儿也没有!这个富伦就在市政厅,还有可能被释放。只要圣安托万区的人知道自己所受的苦难、侮辱和冤屈,就不可能放过他!手执武器的男人和女人飞奔着离开圣安托万区,凭借着强大的吸力,甚至将最后剩下的一点儿人也吸引了过来,只消一刻钟的工夫,圣安托万区就只剩下了几个老太婆和号哭的孩童。
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了。这时,其余的人全都拥在市政厅里,挤在附近的空地和街道上。那个丑陋而邪恶的老人正在市政厅中接受审判。德法奇夫妇、复仇使者和雅克三号在最前面,离那个老人不远。
“看!”老板娘用刀一指,大喊道,“看那个被绳子捆着的老恶棍。他背上还绑着一捆草,干得好。哈哈!干得漂亮。现在让他吃草吧!”老板娘把刀夹在腋下,像看戏一样鼓起掌来。
德法奇太太身后的人立即向他们身后的人解释了她为什么如此满意,后面的人又向其他人解释,其他人又向其他人解释。附近的街道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同样地,在那两三个小时里,人们滔滔不绝,把话传过来传过去,而德法奇太太时常露出的不耐烦的表情,也以惊人的速度传到了远处的人的脸上,而且传播起来更为容易,因为有几个男人身手灵敏,爬上了外面的建筑,从窗户朝市政厅里面看,能清楚地看到德法奇太太,因而像电报一样,把她的一举一动都传递给了外面的人。
最后,一轮红日升到高空,将一道仁慈的光芒直射到老囚犯的头上,如同希望或保护的光芒。这样的恩惠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圣安托万区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抓住,就像灰尘、谷壳组成的壁垒矗立了良久,突然随风溃散了一般!
这事儿立刻就被传到了人群的最远处。德法奇纵身翻过一根栏杆和一张桌子,死死抱住那个可怜的恶棍,德法奇太太跟在他后面,用手扭住一根捆在富伦身上的绳子,而复仇使者和雅克三号还没来得及冲上去,窗外边的人也尚未像栖息在高处的猛禽一样涌入市政厅,叫喊声就响彻了整座城市:“带他出来!把他吊到灯柱上去!”
他倒下,被拖起来,头朝下摔在市政厅的台阶上。他时而双膝跪地,时而站起来,时而仰面倒下,时而被拖拽,被人又踢又打,数百只手拿着草叶戳在他的脸上,差点儿把他闷死。他被人撕来扯去,打得鼻青脸肿,气喘吁吁,流血不止,却总是在恳求,乞求别人的饶恕。他时而剧烈地挣扎,人们想看清楚他,便互相拉扯向后退,他周围反倒出现了一小片空地。他时而像一段枯枝,被拖过林木般的一条条人腿。他被拖到最近的街角,那里有一盏致命的路灯摇晃着。在那里,德法奇太太松开他,就像一只猫在戏弄老鼠,在其他人做准备的时候,她沉默而冷静地盯着他,他则不住地向她求饶。妇女们始终对着他愤怒地尖声喊叫,男人们粗暴地咆哮,要把草塞进他嘴里闷死他。第一次他被吊起来的时候绳子断了,他尖叫着摔下来,他们接住了他。第二次他被吊起来的时候,绳子又断了,他尖叫着摔下来,他们又接住了他。第三次,绳子撑住了,没有再断,他的头很快就被挑到了矛尖上,嘴里还塞满了草,圣安托万区的人见了,高兴地跳起舞来。
男人们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嗜血成性,心中燃烧着怒火。他们看向窗外,抄起手边所有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冲上了街头。
他被人撕来扯去,打得鼻青脸肿,气喘吁吁,流血不止,却总是在恳求,乞求别人的饶恕。
这一天的恶行还没有结束,圣安托万区的人狂喊乱叫,手舞足蹈,愤怒的血液一直在奔流,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听说刚刚被处死的那个老家伙的女婿,也是个欺辱老百姓的人民公敌,即将被押解到巴黎,光是骑马押解他的人就有五百名,他们愤怒的血液再次沸腾了起来。圣安托万区的人将他的罪状写在花纸上,把这个人抓住了。就算有一支军队看守他,他们也能将他抢出来,让他和富伦一起死。他们把他的脑袋和心脏戳在矛尖上,举着这一天的三件战利品,如同群狼一样穿街过巷。
直到天黑,男男女女才回到孩子们身边,那些小孩哭着喊着,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然后,粗陋的面包房前排起了长队,人们耐心地等待着购买粗制的面包。他们饿得头脑发昏,却还是一边排队,一边互相拥抱着庆祝今天的胜利,以此打发时间,在闲谈中重温胜利的喜悦。破衣烂衫的人排成的长队逐渐变短,接着消失不见。高处的窗户里开始亮起昏暗的灯光,街上生起了微弱的炉火,邻里几家人共用一个炉子做饭,做好了就捧着在门口吃。
晚餐很少,根本吃不饱,没有肉,只有一点儿酱汁就着劣质的面包。然而,人类的友谊给这些硬邦邦的食物注入了一些营养,并使它们产生了一些愉快的火花。父母们在白天干够了杀人的勾当,现在则温和地与瘦弱的孩子们玩耍。恋人们面对着这样一个世界,面对着这样的未来,却依然相亲相爱,怀揣希望。
最后一批客人走出德法奇酒馆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德法奇先生一边关门,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妻子说:
“时候终于到了,亲爱的!”
“嗯!”老板娘答道,“差不多吧。”
圣安托万区进入了沉睡,德法奇夫妇进入了沉睡,甚至复仇使者也和她那个饿着肚子的杂货商丈夫进入了沉睡,战鼓也休息了。鼓声是圣安托万区唯一没有被鲜血和**改变的声音。复仇使者作为大鼓的看守人可以把鼓唤醒,让战鼓发出攻陷巴士底狱前或者抓住老富伦前的雷雷鼓声。然而,在圣安托万区沉睡的男男女女,他们那嘶哑的嗓音却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