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莱弗先生已下定决心,要把嫁给自己为妻的这份好运慷慨地赐给曼奈特医生的女儿,于是他决定在出城度法院夏季休庭假期之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让她知道她的幸福有着落了。他思来想去,觉得最好还是先把准备工作做好,这样就可以不疾不徐地做安排,看是在米迦勒节前的一两个礼拜,还是在圣诞节和希勒里节之间的圣诞短假里,大方地牵起她的手,走进婚姻礼堂。
他把求婚当成一桩案件,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演示了一番,一直进行到最终的判决。他想象自己就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与陪审团做了一番辩论,毕竟只有实质性的问题才值得考虑。这个案件一目了然,不存在任何疏漏。他把自己当作原告,面对他那无可辩驳的证据,被告的辩护人只得放弃辩护,陪审团甚至都没有退席讨论就给出了结果。判决之后,斯特莱弗首席大法官心满意足,认为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案子了。
因此,法院夏季休庭假期刚刚开始,斯特莱弗先生就正式邀请曼奈特小姐前往沃克斯豪尔花园,却碰了一鼻子灰;他又邀请她前往拉内拉赫剧院,同样遭到了莫名其妙的拒绝。如此一来,他只好亲自去一趟索和区,宣布他那高贵的决定。
就这样,法院夏季休庭假期刚开始没多久,斯特莱弗先生便从圣殿区横冲直撞,直奔索和区。不管什么人,只要看到他从圣邓斯坦区一侧的坦普尔栅门一路冲过人行道,把所有比他弱的人都挤到一边,快步奔向索和区,都会认为他是多么持重,多么强壮。
斯特莱弗先生路过台尔森银行,他的钱都存在台尔森银行,他还知道劳里先生是曼奈特父女的亲密朋友,便突发奇想,决定去银行告知劳里先生索和区即将迎来光明的未来。于是,他推开吱嘎响的大门,跌跌撞撞地走下两级台阶,从两位老迈的职员身边走过,闯进了后面那间弥漫着霉味的房间,劳里先生就坐在里面,他面前带有横格的大账簿正等着他填上数字,窗上一根根垂直的铁条也好似画出的线条,在等劳里先生写上账目,云层下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汇编总数。
“喂!”斯特莱弗先生说,“你好!希望你一切都好!”
斯特莱弗有一大特点,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多大的空间,他的块头都似乎过大,仿佛哪儿都容纳不下他。来到台尔森银行,他被衬托得更加高大了,老迈的职员在远处的角落里抬起头来,面露不悦之色,仿佛他把他们挤到墙边去了。行长十分威风地坐在看似很远的地方查看票据,他皱着眉,看来很是气愤,仿佛斯特莱弗一头撞在了他那责任重大的马甲上。
劳里先生是个谨慎的人,他用他认为适合这种场合的标准语气说道:“你好,斯特莱弗先生。你好吗,先生?”说完,他还和斯特莱弗握了握手。他握手的方式有一种特别之处,但凡有行长在场,台尔森银行的职员在同顾客握手之际,都是这样的。这样一来,就可以显得他们自己并不存在,而是代表台尔森银行握手一样。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吗,斯特莱弗先生?”劳里先生以处理业务的口吻问道。
“啊,我没有业务要办,谢谢你。我是为私事来找你的,劳里先生。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是私事。”
“是吗?”劳里先生说着探过耳朵,还瞟了一眼远处的行长。
来到台尔森银行,他被衬托得更加高大了,老迈的职员在远处的角落里抬起头来,面露不悦之色,仿佛他把他们挤到墙边去了。
“我要做一件事儿。”斯特莱弗先生说着,神秘兮兮地把双臂搭在劳里先生的办公桌上。那是一张很大的双人办公桌,可他伏在上面,桌子就显得十分窄小了,“我马上要去向你那位讨人喜欢的朋友曼奈特小姐求婚了,劳里先生。”
“啊?老天!”劳里先生揉着下巴叫道,怀疑地看着这位来客。
“啊?老天!先生?”斯特莱弗直起身体,重复了一遍,“啊?老天!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劳里先生?”
“我是什么意思?”这个心里只有公事的银行职员答道,“身为朋友,我自然十分赞成。这桩婚事将给你带来极大的荣誉。简言之,我的看法必定是你希望听到的。不过,你知道的,斯特莱弗先生……”劳里先生停顿了一下,十分古怪地冲斯特莱弗先生摇了摇头,仿佛他迫不得已,只能在心里加上一句,“你知道的,你实在太过分了!”
“啊!”斯特莱弗说着,好争辩的他用一只手拍了拍桌子,眼睛瞪得更大了,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劳里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把我绞死,我也听不明白!”
劳里先生调整了一下两鬓处的小假发,算是表达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接着,他把羽毛笔放在嘴里咬着。
“什么,先生?”斯特莱弗盯着他说,“难道我不配吗?”
“啊,老天!你够格。啊,你当然够格!”劳里先生说,“要说你够不够格,那你当然是有这个资格的。”
“我的身家不够丰厚?”斯特莱弗问。
“啊!要说身家,你的身家当然是丰厚的。”劳里先生道。
“那是我没有好前程?”
“你知道,若说到好前程,”劳里先生说,他很高兴能再次给出肯定的回答,“你肯定有个好前程,不会有人对此存疑。”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劳里先生?”斯特莱弗追问道,显然十分懊丧。
“嗯!我……你现在就去吗?”劳里先生问。
“现在就去!”斯特莱弗说着,抡拳捶了一下桌子。
“我若是你,我想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斯特莱弗先生说,“现在你非和我说清楚不可。”他说着,还朝劳里先生摇晃着食指,像是在法庭上发言一样,“你是个办业务的人,说话做事一定有你的理由。那就说说你的理由吧。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劳里先生说,“没有必胜的把握,我是不会做这种事儿的。”
“见鬼!”斯特莱弗叫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劳里先生看了一眼远处的行长,又看了一眼火冒三丈的斯特莱弗。
“你在银行任职,办理各种业务,你有了年纪,经验也很丰富,”斯特莱弗说,“你总结出我有三大理由能取得成功,却又觉得这事儿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你说这话的时候,头脑清醒着呢!”斯特莱弗先生特别强调这一点,仿佛劳里先生要是脑筋不清不楚,也就没必要在意他的话了。
“我说的成功,指的是对那位年轻小姐而言的成功。我所说的可能取得成功的理由,是指会打动那位小姐的理由。先生,我说的是那位小姐。”劳里先生温和地拍着斯特莱弗的胳膊说,“是那位小姐。那位小姐最重要。”
“那么,你是想告诉我,劳里先生,”斯特莱弗伸直胳膊肘,说,“你在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看法是,我们谈到的这位小姐是个装模作样的傻瓜?”
“并非如此。我是想告诉你,斯特莱弗先生,”劳里先生红着脸说,“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人对那位小姐语出不敬。如果我知道有人……但愿不会有这样的事儿……品位粗俗,专横傲慢,一点儿也不知道要控制自己的言行,于这张办公桌前在言语上冒犯那位小姐,那即便是在台尔森银行,我也会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斯特莱弗先生怒不可遏,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轮到他发火的时候,他的血管似乎都要崩裂了。劳里先生的血管平时总是平稳地跳动,但到了他发火的时候,情况也不比斯特莱弗好多少。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先生。”劳里先生说,“请不要误会了。”
斯特莱弗先生把一把尺子的末端放进嘴里,吮了一会儿,便站在那里有节奏地用尺敲打牙齿,他可能把牙敲疼了,这才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现在这样的情况,劳里先生。你是在慎重地劝说本人,即王座法院的大律师斯特莱弗,不要到索和区为自己求亲?”
“你是在征求我的建议吗,斯特莱弗先生?”
“是的。”
“非常好。那我就说说,只是你刚才已经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建议。”
“那我只能说,”斯特莱弗恼怒地笑了笑,“这……哈,哈!……太荒谬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可笑的了。”
“但愿你可以理解我。”劳里先生继续说,“作为一个办业务的人,我在这件事儿上没有理由发表意见,毕竟作为一个办业务的人,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但是,作为一个曾怀抱过曼奈特小姐的长辈,一个曼奈特小姐和她父亲都深为信赖,也对他们两人怀有深厚感情的朋友,我才说了这么多。你回想一下,这番由衷之言并不是我非要讲给你听的。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并没有!”斯特莱弗吹着口哨说,“按照常理,我本不该找第三者,我自己一个人处理便是。我还以为别人的意见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理智的。你却扯什么装腔作势的傻瓜,还说了一堆无聊的奉承话。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过我敢说你是对的。”
“斯特莱弗先生,在我看来,我的看法,应该由我自己来说明。请你理解我,先生。”劳里先生说,马上又涨红了脸,“即使在台尔森银行,我也不希望别人来代我解释。”
“嘿!请原谅!”斯特莱弗说。
“算了。谢谢!斯特莱弗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若发现自己错了,会非常难堪,曼奈特医生若对你直言不讳,必定极为难过,曼奈特小姐若坦诚相告,也必定会很痛苦。你知道,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能与他们父女结交。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进行一番观察和判断,从而纠正我的意见,但既不答应你什么,也不代表你。如果你有不满意,大可以亲自考查我说得对不对。然而,如果你感到满意,事实也正如我所言,那各方就都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了。你说呢?”
“你需要我在城里等多久?”
“啊!几个钟头就好。我今晚去索和区,再去你的事务所找你。”
“那么我同意。”斯特莱弗说,“我现在不去了,反正事情还没有急到那种地步。我同意了,今晚我等你,再见。”
斯特莱弗先生转过身,冲出了银行,在他穿过银行的路上带起了一阵风,两个老迈的职员站在柜台后面朝他鞠躬,不得不拼尽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儿力气,才抵御得住那阵劲风。人们总能看到那两位年高德劭、身体虚弱的人在鞠躬,都觉得当他们鞠躬送走一个顾客时,会一直在空****的办公大厅里保持鞠躬的姿势,直到另一个顾客进来。
大律师敏锐地猜测到,那位银行职员如果没有切实的把握,是不可能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的。面对这难以下咽的大药丸,他毫无准备,却还是硬吞了下去。“现在,”斯特莱弗先生像在法庭上那样,朝圣殿区晃了晃食指,说道,“我要摆脱目前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你们头上。”
这位老贝利街的谋略家想出了这么一招,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你可别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小姐。”斯特莱弗先生说,“我倒要把责任都推到你的头上。”
因此,当劳里先生那天晚上十点来访之际,斯特莱弗先生有意将大堆的书和文件摊在面前,正埋头苦干,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早上的事儿。见到劳里先生,他甚至故意装得大吃一惊,仿佛一心想着别的事儿,有点儿心不在焉。
“好吧!”性情和善的使者想把话题引到正事上,白白浪费了半个钟头也未能做到,最后只得直说,“我去过索和区了。”
“索和区?”斯特莱弗先生冷冷地重复道,“啊,当然!瞧我都糊涂啦!”
“我毫不怀疑,在我们早上的谈话中,我是对的。”劳里先生说,“我的意见得到了证实,所以,我要重申我的忠告。”
“我向你保证,”斯特莱弗先生极其友好地答道,“我为你感到难过,为那可怜的父亲感到可惜。我知道,这件事儿对他们父女而言一定是一个痛心的话题。我们还是不要再提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劳里先生说。
“我就知道你不明白。”斯特莱弗答,他点了点头,以示安慰,但语气不容置喙,“没关系,没关系。”
“但这很重要。”劳里先生坚持道。
“不不,并不重要。我向你保证这没什么要紧。我原本认为,在没有理智的地方也存在着一丝理智,在没有值得称赞的志向的地方也存在着值得称赞的志向,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那个错误的想法,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年轻女子常干类似的傻事,后来往往落得贫穷和卑微的处境,悔不当初,却也为时已晚。从无私的角度来看,我为这件婚事未能达成而感到遗憾,毕竟从世俗的角度出发,这对那父女二人来说是件好事。从自私的角度而言,我很高兴这件事儿就此结束,因为从世俗的观点出发,吃亏的人显然是我,不用说也知道,我从中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反正现在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我并没有向那位小姐求婚。私下告诉你,现在仔细想想,我倒不敢肯定自己当真会做出这样的事儿。劳里先生,有些姑娘脑袋空空,她们虚荣心作祟,就爱装腔作势,举止浮夸,你是不可能控制她们的。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能做到,不然一定会大失所望。好了,请不要再提起这事儿了。告诉你吧,我是为了别人,才会感到遗憾,但要说到我自己,我还是非常满意的。你允许我征求你的意见,还为我提出忠告,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比我更了解那位小姐。你说得对,这件事儿成不了。”
劳里先生听得震惊不已,不禁呆呆地望着斯特莱弗先生,任由斯特莱弗先生将自己挤向门口。他稀里糊涂,脸上却只是浮现出了豁达、宽容和友好的表情。“那便随遇而安吧,亲爱的先生。”斯特莱弗说,“别再提起这件事儿了。再次感谢你允许我征求你的意见。再见!”
劳里先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外面的夜色中。斯特莱弗先生仰面躺在沙发上,眨着眼睛望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