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蛇发女怪之头(1 / 1)

侯爵老爷的庄园是一幢庞大的建筑,前面有一个大石砌庭院,两段石阶相交于正门前的石砌平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石造的,四面八方无不是沉重的石栏杆、石瓮、石花、石刻人面和石刻狮子头。仿佛两个世纪前庄园竣工之际,蛇发女怪的目光曾扫过这里的一切。

侯爵大人走下马车,在火炬的照亮下,走上平缓宽阔的台阶。这搅动了黑夜,惹得林子里大马厩顶上的一只猫头鹰大声抗议了起来。除此之外,一切都沉寂无声,仆人拿着上台阶的火把,甚至是插在大门边上的另一只火把,都仿佛在封闭的大厅里燃烧,而不是在夜里露天的环境中。除了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唯有喷泉水哗哗地流入下面的石池。黑夜一连几个钟头屏住呼吸,发出一声长而低沉的叹息后,再次敛住了气息。

大门在侯爵大人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他穿过一个大厅,里面摆放着古老的野猪矛、剑和猎刀,显得阴森恐怖,沉重的马杖和马鞭给大厅又添了几分骇人的氛围。许多农夫魂归恩公死神之前,在这位老爷发火的时候,都尝过杖鞭加身的滋味。

侯爵老爷绕过了一些黑洞洞、夜晚上了锁的大房间。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他跟在后面走上楼梯,来到走廊里的一扇门前。门打开,他迈步进了自己的私室,里面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寝室。三个房间都有高耸的拱顶,地上没铺地毯,十分凉爽,壁炉里搭着冬天烧柴用的粗大薪架,装潢摆设极尽奢侈之能事,完全符合奢华时代的奢华国家的侯爵身份。家具各式各样,最显眼的当属上一代路易国王时期的风格,也就是承袭千秋万载帝业的路易十四。不过屋里还有其他很多陈设,彰显着法国历史上不同时期的风格。

第三个房间里的餐桌上摆着双人份的晚餐,这个房间是圆形的,位于一座灭烛器形的塔楼里,而庄园里一共有四座这样的塔楼。这个小室居高临下,窗户大开,木百叶窗则紧紧闭着,一眼望去,黑夜化成了一条条水平的黑色细线,与宽大的石青色百叶窗窗叶交替相间。

“我的侄子……他们说他还没到。”侯爵瞥了一眼准备好的晚餐说道。

“他没到,不过,原以为他会和老爷您一起回来。”

“啊!他今晚大概到不了了,不过,餐食就摆在这里吧。我一刻钟后用饭。”

一刻钟后,老爷准备好了,独自坐下来,享用他那丰盛精致的晚餐。他的椅子正对着窗户,他喝完了汤,刚把那杯波尔多葡萄酒举到嘴边,就又放了下来。

“怎么了?”他仔细地看着黑色和石青色的水平线条,平静地问。

“老爷?什么?”

“百叶窗外面。把百叶窗打开。”

百叶窗开了。

“怎么了?”

“老爷,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木和黑夜。”

说话的仆人把百叶窗开大,望了望空旷的黑暗,便转过来,背对空茫的夜色,等待吩咐。

“好。”主人泰然自若地说,“那就关上吧。”

百叶窗关上了,侯爵继续用餐。吃到一半,他听到了车轮的轧轧声,拿着酒杯的手再度停下。有马车轻快地驶到了庄园前。

“去问问谁来了。”

“是老爷的侄子到了。下午早些时候,他在老爷后面,相差几里格的路,在驿舍听说老爷在前面,便快马加鞭,却还是未能在路上追上老爷。”

侯爵打发仆人去通知自己的侄子这里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让他过来用餐。过了一会儿,他来了。在英国,他叫查尔斯·达尔奈。

侯爵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但他们并没有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吗,爵爷?”达尔奈在桌旁坐下,对侯爵说。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过来的。”

“从伦敦?”

“是的。”

“你用了挺长时间。”侯爵笑着说。

“恰恰相反,我是直接来的。”

“请原谅!我不是指路上用的时间。我是说,你用了挺长时间,才决定来这一趟。”

“我……”侯爵的侄子停顿片刻,才接着回答,“事情太多,耽搁了。”

“毫无疑问。”圆滑的叔父说。

有仆人在场,他们便没再说别的话。咖啡端上来后,就只剩下他们叔侄二人了。侄子注视着叔父那张精致面具般的脸庞上的眼睛,道:

“爵爷,正如你所预见的,我这次回来,是为了那个迫使我远走他乡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我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巨大危险。但我的目标如此神圣,即使它把我带向死亡,我也希望它能一直支撑着我。”

“不要说死。”叔父道,“没有必要说到死。”

“爵爷,”侄子答道,“假如它把我带到了死亡的边缘,我都不确定,你是否愿意拉我一把。”

侯爵鼻子上变深的凹痕以及凶恶脸庞上加长了的笔直皱纹,似乎都是凶兆。叔父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表示抗议,这显然只是有教养的表现,使人感到很不放心。

“爵爷,据我所知,”侄子继续道,“你可能会耍手段,使我本就可疑的处境显得更令人生疑。”

“不,不,不!”叔父愉快地说。

“但是,不管怎样,”侄子极度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又说,“我都知道,你一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阻止我,况且,你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我的朋友,我早就这么告诉过你了。”叔父说,鼻翼的两道纹路微微地颤动着,“帮个忙,好好回忆一下,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了。”

“我记得。”

“谢谢。”侯爵说,声音非常悦耳。

他的声音在空中飘**,听来犹如乐器演奏出的曲调。

“说真的,爵爷,”侄子继续道,“我相信,正是你运气不好,而我运势正旺,才在法国逃过了牢狱之灾。”

“我不太明白。”叔父抿了一口咖啡,答道,“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我相信,如果你不是失宠于朝廷,几年来被这片阴云压顶,恐怕早有一纸秘密逮捕令,将我打入大牢,无限期关押了。”

“倒是有这个可能。”叔父极其平静地说,“为了家族的荣誉,我甚至可以下决心给你添这样的麻烦。请原谅!”

“你前天去参加宴会,想必也同往常一样受冷遇了。不过这可是我的幸运。”侄子说。

“我可不会说那是幸运,我的朋友。”叔父彬彬有礼地答道,“我可不敢如此肯定。趁独处之际找个机会好好思考,能给你的命运带来莫大的好处,甚至远胜于你对自己的影响。不过讨论这个问题毫无用处。如你所说,我处于劣势。这些小小的惩罚手段,这些可以加强家族权力和荣誉的微末助益,这些可能使你感到极为不便的微不足道的特权,现在只能通过利诱和苦苦哀求,方能到手。太多人想要这些东西,可真正能拿到手的,却少之又少!过去不是这样的,但在所有这些方面,法国可谓日渐式微了。我们上几辈的祖先还对领地上的平民享有生杀大权。在这个房间里,有许多这样的蚁民被带出去吊死,在隔壁房间,也就是我的卧室,我们都知道,有个人要我们别碰他的女儿,当场便被匕首刺死了!我们失去了许多特权。一种新的哲学已经开始盛行。如今,若要维护我们昔日的无上地位,就有可能(我没有说一定,只是说‘可能’而已)惹来很大的麻烦。一切都很糟,糟透了!”

侯爵轻轻地吸了一小撮鼻烟,摇了摇头,优雅地对自己的祖国表示失望,而他自己则可以带领整个国家再度走向兴盛。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是如此维护家族地位的。”侄子沮丧地说,“所以,我相信我们的姓氏在法国已经声名狼藉,比任何姓氏都更令人憎恶。”

“但愿如此。”叔父说,“蚁民贱奴憎恨达官显贵,便会不自觉地产生敬畏心。”

“在我们周围的这片乡村,”侄子继续用他先前的语调说,“在我所能看到的每一张脸上,除了由恐惧和奴役而导致的唯唯诺诺,并没有任何敬意。”

“这是对我们家族威名的赞美,”侯爵说,“我们的家族一直在维持自己的威名,这也是我们应得的结果。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烟,轻轻跷起二郎腿。

但是,当他的侄子把一只胳膊肘靠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又垂头丧气地用手捂住眼睛的时候,侯爵那副精致的面具却斜着眼睛望着他,流露出敏锐、密切和厌恶的神情,这与戴面具的人假装出的冷漠极不相称。

“压迫是唯一不变的哲学。我的朋友,只要这个屋顶可以一直遮住天空,”侯爵抬头望着屋顶说,“由恐惧和奴役而导致的唯唯诺诺,就可以使那些蚁民乖乖屈从于我的鞭子。”

然而,这栋庄园存在的时间,恐怕不如侯爵以为的那么长久。假如那天晚上能让他看到多年后这座庄园和其他五十座类似庄园的样子,他或许会茫然无措,无法从阴森可怕、被大火焚烧、遭遇掠夺的废墟中分辨出哪个是自家的庄园。至于他引以为傲的屋顶,也许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遮挡天空,也就是说,屋顶上的铅瓦都被铸成了铅弹,从千万支火枪的枪管里射出来,把人打死,那样他们的眼睛就看不到蓝天了。

“与此同时,”侯爵说,“即便你不愿维护家族的荣誉和安宁,我也会那么做的。但你现在一定很累了。我们今晚是不是就聊到这里了?”

“再说几句。”

“那就一个钟头吧。”

“爵爷,”侄子说,“我们无恶不作,正在自食恶果。”

“我们无恶不作?”侯爵重复道,露出了探询的微笑,接着,他优雅地指了指侄子,又指了指他自己。

“我是指我们的家族,我们那个尊贵的家族。家族的荣誉对你和我都非常重要,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即使在我父亲的时代,我们也做了很多错事,谁妨碍我们寻欢作乐,就别想有好下场。我何必说我父亲的时代呢,毕竟那也是你的时代。我能把我父亲的孪生兄弟、共同继承人和下一代继承人与他本人分开吗?”

“死亡已经那么做了。”侯爵说。

“可还丢下了我,”侄子回答道,“强把我束缚在一个对我来说很可怕的制度里,硬逼我对它负责,而我对它却无能为力。我在想方设法按照我亲爱的母亲临终时的嘱托去做,遵守我亲爱的母亲临终时用眼神所传达的意思,她要我善待别人,替家族赎罪。可是,我找不到帮手,也得不到力量,因此大受折磨。”

“我的侄子,你若想从我这里寻求这二者,”侯爵说着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膛。他们这会儿站在壁炉边上,“必定永远都不能如愿。”

侯爵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鼻烟壶,望着侄子,苍白的脸庞上,每一根细直的皱纹都紧紧地挤在一起,看起来残忍又狡黠。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仿佛他的手指是一把细剑的剑尖,他正用精妙的技巧刺穿了自己的身体,他说:

“我的朋友,若是可以让我所依赖的制度永存,我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说完,他吸了最后一撮鼻烟,把烟壶放进口袋里。

“做人还是理智点儿好。”他按了桌上的小铃,接着说,“接受你的命运吧。但是,我觉得你已经迷失了,查尔斯先生。”

“这里的产业和法国都与我无关。”侄子悲伤地说,“我放弃了。”

“你放弃了,可它们是你的吗?法国也许是,但这里的产业呢?虽然这份产业不算什么,但它已经属于你了吗?”

“我刚才那么说,并没有索要的意思。如果明天你将它传给我……”

“我倒是敢保证这不可能。”

“或者二十年后……”

“你太高抬我了。”侯爵说,“不过,我倒是比较喜欢这种假设。”

“反正我一定会放弃,再去别的地方换个活法。要放弃的其实很少。不过是一片充满了痛苦的废墟而已!”

“哈!”侯爵说着扫视了一眼豪华的房间。

“从表面看来,这儿的确很不错。可到光天化日之下,把里里外外都看个遍,就会发现这里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楼,里面充斥着浪费、管理不善、勒索、债务、抵押、压迫、饥饿、衣不蔽体和苦难。”

“哈!”侯爵又满意地说道。

“如果这份产业归到我的名下,我就将它交给更有资格的人,使其慢慢地(如果有可能的话)摆脱拖累它的重担,这样一来,那些悲惨的人,既离不开它,却也到了忍耐的极点,就可以在下一代少受点儿苦,但这里不适合我。这份产业以及这个国家,都受到了诅咒。”

“那你呢?”侯爵说,“请原谅我如此好奇。你是否打算按照你的新哲学,优雅地活下去?”

“我会做工养活自己。我的同胞们,即使是贵族出身的,有朝一日也必须如此。”

“比如说在英国?”

“是的。如此一来,阁下,在这个国家,家族荣誉不会因我而受到牵连。在其他国家,家族的姓氏亦不会因我而受到玷污,因为我不会再使用真实的姓氏。”

铃响后,隔壁的卧室亮了起来。透过相连的门,可以看到那间屋里很亮。侯爵朝那边看了看,听到了男仆走开的脚步声。

“看来你在英国的日子过得不错,可知那儿对你很有吸引力。”他接着说,把那平静的脸转向侄子,面带微笑。

“我已经说过,我在那里过得不错,也许这还要感谢你,阁下。至于其他方面,那儿是我的避难所。”

“那些爱吹牛的英国人说,英国是许多人的避难所。你认不认识一个去那里避难的我国同胞?那人是个医生。”

“认识。”

“他有个女儿,对吗?”

“是的。”

“是的。”侯爵说,“你累了。晚安!”

他极有礼貌地点头致意,面带微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神情,这使他的话也有了一种诡异的意味,让他的侄子在视觉和听觉上都大受震撼。与此同时,他眼眶周围细而直的皱纹、薄而直的嘴唇,还有鼻子上的凹痕,都讽刺地弯曲起来,看上去如同恶魔一样邪恶。

“是的。”侯爵重复道,“一个医生,有个女儿。是的。新的哲学就这样开始了!你累了。晚安!”

他这张脸跟庄园外的石脸一样耐人寻味。侄子望了他一眼,依然猜不出他的心思,便走到了门口。

“晚安!”侯爵说,“希望明早能再见到你。好好休息!掌着灯,送侄少爷去他的房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侄少爷烧死在他的**。他在心里加了这么一句,接着又摇了摇小铃,把仆人叫到自己的卧室里。

贴身男仆来了又走,侯爵穿着宽松的寝袍,来来回回地走着,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在那个炎热宁静的夜晚睡个好觉。他穿着软拖鞋,走在地上悄无声息,只有睡袍在窸窣作响。他动起来像只文雅的老虎,如同故事里被施了魔法的侯爵,心地邪恶,不知悔改,经常变成老虎,再由老虎变成人形。

在那间奢侈华丽的卧室里,他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白天旅程中的片段总是不请自来,突然钻进他的脑海。夕阳下缓慢地上山,西沉的落日,下山,磨房,峭壁上的监狱,山谷里的小村庄,喷泉边的农民,还有用蓝帽子指着马车下那条铁链的补路工。那喷泉使他想起了巴黎的一个喷泉,那儿的台阶上放着一捆东西,女人们弯腰看着,还有一个高个男人举起胳膊,大喊着:“没气了!”

“我现在凉快了,”侯爵说,“可以睡觉了。”

室内只剩下一根蜡烛在壁炉架上燃着,他放下薄纱帐,静下心来睡觉,突然,一声长叹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外墙上的石脸茫然地望着黑夜,就这样过了三个钟头。在这三个小时沉重的时间里,马厩里的马在食槽边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狗吠叫不止,猫头鹰也在咕咕叫着,只是与通常诗人描绘的猫头鹰的叫声截然不同。不过,这些动物顽固不化,不会发出给它们设定好的叫声。

在这沉重的三个小时里,庄园的石头人脸和狮面空洞地注视着暗夜。死一般的黑暗笼罩着一切景物,死一般的黑暗使道路上本就沉默的尘土变得更加寂静无声。坟地已经延伸到了山口,一座座小坟包上的草都连成了片,彼此间难以分辨。十字架上的圣像仿佛自己走了下来。在村子里,收税的人和交税的人都睡着了。瘦弱的居民睡得很香,像饥饿的人经常做的那样,梦到了饕餮盛宴;像被驱赶的奴隶和轭牛可能做的那样,梦到了安逸和休息。他们梦见自己吃饱了,获得了自由。

村子里的泉水流淌着,看不见水,也听不到水声;庄园的泉水滴落着,看不见水,也听不到水声。这两道泉水混合在一起,流淌了沉重的三个小时,如同分分秒秒从时间之泉流逝一样。接着,这两股灰色的泉水开始在曙光中显露出重重魅影,庄园里的石脸睁开了眼睛。

天越来越亮了,太阳终于升到了静静的树梢之上,把它的光辉洒向了小山。在阳光下,庄园的泉水似乎变成了血,石脸也变红了。鸟儿的歌声高亢响亮,一只小鸟落在侯爵卧房那扇经历风吹雨打的大窗子的窗台上,用尽全力唱着最甜美的歌。距离最近的那张石脸吃惊地瞪着这一切,张着嘴,下巴耷拉着,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

现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村子里有动静了。推拉窗开了,歪斜大门上的门闩也拉开了,人们走出来,直打哆嗦,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寒意,冻得他们浑身发冷。接着,村民们开始了一天沉重的劳作。有的去了泉边,有的去了田里,这里,男男女女挖呀,掘呀;那里,男男女女照看那些可怜的牲畜,把瘦骨嶙峋的牛牵到路边可以找到的牧场。在教堂里,在十字架前,跪着一两个人。跪在十字架前祈祷的人牵来了一头奶牛,那头牛吃着十字架脚下的草,让自己填饱肚子。

庄园醒得晚些,这才符合它那高人一等的气派,但是,它还是缓缓地苏醒过来了。首先,孤零零的野猪矛和猎刀像往常一样泛红,随后在晨光下闪耀着犀利的光芒。这会儿,门和窗都打开了,马厩里的马回头望着从门口倾泻进来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树叶在铁栅窗外闪闪发光,沙沙作响,狗拼命地扯着锁链,迫不及待地直立起来,想要被放开。

每个早晨来临时,这些琐碎事都会发生。然而,庄园那口大钟被敲响,仆人在楼梯上跑上跑下,阳台上人影匆匆,马靴声和踢踏声到处响起,快速给马套上鞍子、纵马疾驰,难道也是每天如此吗?

是哪阵风把这匆忙的气氛吹到了满身尘土的补路工那儿?他已经在村外的山顶上干活儿了,少得可怜的午餐用布包着,放在一堆石头上,少到连乌鸦都懒得去啄食。是不是鸟儿把这消息带去远方的途中,像是播种一样,从他的头顶上方撒下了一点儿消息?不管怎样,在那个闷热的早晨,补路工逃命似的跑下了山,弄得膝盖以下都是尘垢。他一直跑到了泉水边。

全村人都聚集在泉水边,神情沮丧地站着,低声耳语,但除了严肃的好奇和惊讶之外,没有表现出别的情绪。那些被匆匆牵来的牛,拴在任何能用来拴住它们的东西上,有的呆呆地瞧着四周,有的趴在地上,咀嚼着反刍的食物,那些草是它们刚才闲逛时吃下的。庄园的几个人,驿舍的几个人,还有所有负责收税的人,或多或少都带了武器,漫无目的地聚集在这条小街的另一边,无所事事。补路工已经来到了他的五十个特殊好友之间,用他那顶蓝帽子击打自己的胸膛。到底发生了什么?加伯尔先生被迅速托上了马背,坐在一个仆人后面,那匹马虽然驮了两个人,却还是疾驰而去,就像新版的德国民谣《莉奥诺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这表示庄园里又多了一张石脸。

夜里,蛇发女怪的目光再次扫过了那座建筑物,补上了缺少的石脸。女怪等待这张石脸,已经等了大约两百年。

这张石脸仰面躺在侯爵老爷的枕头上。它犹如一副精美的面具,突然惊醒过来,大发雷霆,接着便僵化成了石头。石脸下方的石雕身体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利刃。刀柄上包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

快把他送到坟墓里去。手刃者:雅克。

这张石脸仰面躺在侯爵老爷的枕头上。它犹如一副精美的面具,突然惊醒过来,大发雷霆,接着便僵化成了石头。石脸下方的石雕身体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