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节假日,傍晚时分,大姑娘、小媳妇们走上街头,她们像鸟儿似的,张大嘴巴,引吭高歌,脸上露出如醉如痴的甜蜜微笑。伊佐特像喝醉了酒似的,也满脸堆笑;他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深深陷进了发黑的眼窝里,他的面孔也显得更加严峻和漂亮了——更像是一位圣徒。他整天都在睡觉,只有傍晚时分才在街上露面,表现出一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样子。库库什金粗言粗语,但在挖苦嘲笑他时却显得非常亲切,而他总是尴尬地嘿嘿笑着,说:
“得了吧,你!有什么办法呢?”
接着,他赞叹地说:
“啊,生活是多么美好!要知道,能过上这样甜蜜的生活,又有这样暖心的话,是多么好啊!有人说,这好日子到死都不会忘记,要是死后能再活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你可要当心,那些当丈夫的会揍你的。”霍霍尔笑着提醒他说,态度也非常亲切。
“这话不无道理。”伊佐特表示赞同。
差不多每天夜晚,伴随着夜莺的歌唱,米贡那高昂而动人的歌声,在果园里、田野里和伏尔加河的岸边,四处飘扬。有许多优秀的歌曲,被他唱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为此,农民们甚至在许多事情上都让他三分。
每到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店铺旁聚集的人会越来越多,而且,其中肯定少不了老头子苏斯洛夫、巴里诺夫、铁匠克罗托夫和米贡。他们坐下来,相互交谈,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人走了,另外一些人又来了,如此来来往往,一直能持续到半夜。有时候,喝醉酒的人也发生口角,最常见到的要算是退伍兵科斯京了,他仅有一只眼睛,左手还缺了两个指头。他把袖子往上一卷,挥舞着拳头,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面大踏步地向店门前走来,一面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霍霍尔,你这可恶的东西,土耳其异教徒!你说说看,为什么你不到教堂里去,啊?你这个异教徒!整个一个害群之马!你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逗他说:
“米什卡[163],你为什么把自己的手指头断了两根?是被土耳其人吓的吧,啊?[164]”
他一听,扑上去就要开打,但是人们拦住了他,然后连说带笑地把他往峡谷那边猛推过去,于是,他一溜歪斜地沿着峡谷的斜坡滚了下去,嘴里死命地尖声喊叫着:
“救命呀!要摔死人啦……”
过后,他又爬了上来,滚了一身的尘土,然后向霍霍尔提出要一什卡利克[165]的酒喝。
“为什么呀?”
“因为我让你们开心了。”科斯京回答说。农民们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有一次,是个节日的早晨,厨娘将木柴在炉子里生着后,便到院子里去了,而我正在店里面待着,这时突然从厨房里传出一声巨响,店铺被震得直摇晃,装糖果的盒子从货架上纷纷掉下来,震碎的玻璃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我急忙奔到厨房,厨房里烟雾腾腾,正在往别的房间里扩散,烟雾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咝咝和啪啪的响声,霍霍尔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说:
“站住,别进去……”
厨娘在过道里号啕大哭。
“唉,你这蠢婆娘……”
罗马斯冲进烟雾,哐当一声,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喊道:
“别嚷嚷了!拿水来!”
厨房地板上的劈柴正在冒烟,有的木条正在燃烧,地上堆放着一些砖头,黑乎乎的炉膛里,空空****,好像被清扫过一样。透过烟雾,我摸到了一桶水,赶紧把地板上的火扑灭,然后又把地上的劈柴扔回到炉子里去。
“当心点!”霍霍尔说。他拉住厨娘的一只手,把她往一个房间里推去,并且命令说:
“把店门关上!要当心,马克西梅奇,说不定还会爆炸……”于是,他蹲在地上,开始仔细察看那些用云杉圆木劈的木柴,然后又把我扔进炉子里的木柴掏了出来。
“您这是干什么呀?”
“就干这个!”
他把一根被炸得七扭八歪的圆木头递给我看,我看见木头上有人用手钻钻了一个大洞,已经被火烧得不成样子了。
“明白了吗?是他们——这些可恶的家伙,他们在木头里装了炸药。一帮蠢货!唉,一俄磅的炸药能干什么呀?”
于是,他将那根木头放在一边,开始洗手,并且说:
“幸好阿克西尼娅离开了,不然会伤着她的……”
带点酸味的烟雾已经散去,只见碗架上的餐具被震破了,窗子玻璃也都震碎了,炉灶口的砖头也被炸碎了。
我很不喜欢霍霍尔此时此刻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他表现得跟没事人似的,好像这个愚蠢的主意一点都没让他感到气愤。然而,男孩子们却满大街地边跑边喊:
“霍霍尔家失火啦!烧起来啦!”
一个妇女一面不停地诉说,一面号啕大哭,而阿克西尼娅则从房间里发出一声惊叫:
“米哈伊洛·安东内奇,人们闯进店里了!”
“喏,喏,小声点!”他一面说,一面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大胡子。
一张张胡子拉碴的面孔,因为恐惧和愤怒,全都扭曲变形了,它们眯缝着被烟熏火燎的眼睛,朝敞开着的窗子里一再张望,这时有人尖着嗓子,情绪激动地喊道:
“一定要把他们从村子里赶出去!他们总是不断地惹是生非!天啊,这算怎么回事呢?”
一个红头发的矮个子农民,嘴唇哆嗦着在胸前画着十字,他想从窗口爬进来,但是没有爬成。他右手握住一把斧头,左手哆哆嗦嗦地使劲扒着窗台,最终还是滑了下去。
罗马斯手里拿着一根木头,问他:
“你要往哪里爬呀?”
“我要去救火,老爷子……”
“可是哪儿也没着火呀……”
这个农民惊恐地张大嘴巴,转眼便消失了。这时罗马斯走到店铺外的台阶上,一面把手里的那根木头给大家看,一面对众人说:
“你们当中有人将炸药装进这根木头里,然后把它塞到我们的劈柴垛里。可是炸药的量少了点,所以没造成什么损害……”
我站在霍霍尔的背后,看着大家,只听见那个拿斧头的农民心惊肉跳地说:
“他干吗冲着我挥动那根木头呢……”
这时,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退伍兵科斯京大声喊道:
“把肇事者揪出来!把他送交法庭……”
但大多数的人都沉默不语,盯住罗马斯看,心存疑虑地在听他说话:
“要想把这个小屋炸掉,需要很多炸药,大概得一普特!好啦,大家都散了吧……”
有人问:
“村长到哪儿去了?”
“应该去叫警察!”
人们很不情愿地慢慢散开了,好像很有点不甘心似的。
我们坐下来喝茶。这时阿克西尼娅分别给大家一一倒上,态度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友善过,她非常同情地看着罗马斯,说:
“请不要责怪他们,他们这是在搞恶作剧。”
“这事儿,您不生气吗?”我问她。
“哪有时间对每件蠢事都生气呀。”
我在想:“如果大家都能安分守己地干自己的事,那该有多好啊!”
他已经对我说过,不久他要到喀山去,问我要带什么书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人心里装有一部机器,就像钟表的机芯那样,一旦上紧了弦,就能够走一辈子。我喜欢霍霍尔,也非常尊敬他,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对我或者别的什么人,发一通脾气,跺着脚臭骂一顿。然而,他不会或是压根儿不想动这个气。当有人出些馊主意,成心惹他生气时,他也只是轻蔑地眯起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来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但却总是那么简洁明快,一针见血。
比如,他问苏斯洛夫:
“为什么呀,您,年纪都那么大了,何必还要昧良心呢,啊?”
老人发黄的脸和额头,渐渐变得通红,好像他的白胡子的须根也变红了。
“要知道,这对您并没有什么好处,而您却会失去别人对您的尊敬。”
苏斯洛夫低着头,同意道:
“是的,是没有什么好处!”
然后,他对伊佐特说:
“他真是个有知人之明的引路人!让这样的人去当领导……”
罗马斯言简意赅,头头是道,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当他不在的时候我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而且我觉得,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有人想用爆炸来恐吓他的事,就像把蚊蝇的叮咬置之脑后一样。
潘科夫来了,他看了看炉灶,阴沉着脸,问道:
“没吓着你们吗?”
“咳,有什么可怕的?”
“是场战争啊!”
“坐下喝茶吧。”
“老婆在等着呢。”
“你去哪儿了?”
“渔场,和伊佐特在一起。”
他走了,在厨房里他再一次若有所思地说:
“是场战争。”
他和霍霍尔说话从来都很简短,好像所有重要而复杂的事情早都已经讲过了。记得伊佐特听了罗马斯讲的关于伊万雷帝当政的故事后说:
“这皇帝也太没有意思了!”
“他杀人如麻。”库库什金补充说,而潘科夫则坚决认为:
“看不出他的脑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杀害了许多王公大臣,可是又有许多小的贵族[166]取代了他们的地位。他还招来了许多外国人。这事他做得可很不明智。小的贵族地主比大的贵族地主还要坏。苍蝇不是狼,猎枪打不着它,可是它让人讨厌,比狼还可恶。”
库库什金提来一桶和好了的泥巴,他一面给炉灶砌砖,一面说:
“这帮鬼东西,亏他们想得出来!自己身上的虱子还捉不干净,竟然捉弄起别人来了,好哇!你呀,安东内奇,不要一下子运来很多货物,最好一次少运点,多运几次,不然,瞧吧,他们还会给你放火烧掉。现在,你要干的这件事,等着吧,有你倒霉的时候!”
所谓“这件事”,指的就是果园主合作组织,村里有钱人都持反对态度。霍霍尔在潘科夫、苏斯洛夫和两三个明白事理的农民的帮助下,已经筹划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家庭的主事人对罗马斯已经开始产生好感,店里的顾客也明显多了起来,连那些“没什么用处的”农民——巴里诺夫和米贡——也都千方百计地为霍霍尔的事情助一臂之力。
我非常喜欢米贡,爱听他那美妙而忧伤的歌曲。他唱歌的时候老是闭着眼睛,这样他那张痛苦的脸便不再抽搐了。他喜欢在夜晚没有月亮或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的时候活动。有时候天刚刚黑他就悄悄地喊我:
“到伏尔加河上去吧。”
到了那里,他坐在自己小船的船尾上,将两条黑黢黢的罗圈腿伸进黑乎乎的河水里,一面拾掇禁止使用的捕捉鲟鱼的渔具,一面小声地对我说:
“地主老爷在我的头上拉屎撒尿,唉,我认啦,这狗东西,他是个人物,比我见多识广。可是,自己的兄弟,乡巴佬一个,也来挤对我。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他手里数的是卢布,我手里数的是戈比,不就这点不同嘛!”
米贡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眉毛一动一动的,一直在不停地跳动,他手指头的动作异常麻利,一面察看渔具,一面用锉刀在打磨鱼钩,只听见他在低声地倾诉着自己的心声:
“说我是小偷,没错,我是有罪!可是大家不都是在靠偷窃过日子吗?大家都在互相敲诈,你咬我,我咬你。是的,上帝不喜欢我们,可魔鬼对我们却宠爱有加呀!”
黑乎乎的河水从我们眼前流过,乌云在上空飘动;黑暗中,已经看不见岸上的草地了。
“日子总得过下去呀,是不是?”米贡叹了口气,问道。
岸上,一条狗在凄厉地狂叫着。我好像在做梦似的想:
“可为什么一定要按你这个样子活下去呢?”
河面异常安静,黑压压一片,看着让人瘆得慌。而且,这种温暖的黑夜是没有穷尽的。
“霍霍尔会被人打死的。瞧着吧,你也会被打死的。”米贡嘟哝道,然后,他出人意料地小声唱起来:
我妈妈对我,宠爱有加,
她曾经对我说:
哎呀,我的小心肝儿,
哎呀,我的宝贝疙瘩,
一定要踏踏实实地生活,
一片冰心,不求闻达……
他闭上眼睛,他的声音越来越强劲,听起来也更加忧伤;他的两只手在检查着渔具的绳索,手指头的动作越来越缓慢了。
我没有听妈妈的话,
哎呀呀,没有听妈妈的话……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大地被汹涌澎湃而来的黑色洪流所涤**,将它深深地卷入其中,而我则从地面上滑落下去,一直滑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去处,即太阳永远沉没的地方。
米贡忽然不唱了,就像他开始唱时一样出人意料。他一声不响地将小船推到河里,坐上去后,又几乎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
“这些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巴里诺夫[167]也是我的朋友,他这个人说话没什么条理,爱吹牛,非常懒惰,好搬弄是非,成天东游西**,总也坐不住。他在莫斯科住过,一谈起这座城市,他便直吐唾沫:
“整个一座地狱!乱七八糟。教堂——一万四千零六座,可那里的人呀,清一色都是骗子!而且,所有的人像马一样,都长有一身的疥疮,千真万确!无论是商人、军人,还是市民,无一例外,都是边走路,边挠痒痒。确实,那里有一尊大炮王,那家伙个头大极了!是彼得大帝亲自铸造的,是用来对付暴乱分子的;有一个娘儿们,出身贵族,因为爱他,便起事反对他。他和她共同生活了整整七年,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最后他抛弃了她,还有三个孩子。她一怒之下就造了反!就这样,我的好老弟,彼得大帝就用这尊大炮,对准暴乱分子,轰的一声——九千三百零八人,一下子全被撂倒了!他自己甚至都被吓了一跳。于是,他对菲拉列特大主教[168]说,‘不行,必须得把这家伙的嘴给封上,不能再放了!’后来炮口便给封上了……”
我对他说,你这全都是胡扯,他听了生气地说:
“我的天呀!瞧你的脾气有多么坏!这故事是一位很有学问的人仔细讲给我听的,可你却说……”
他常去基辅面见“圣徒”,而且说:
“那个城市很像我们的村庄,同样坐落在山上,还有一条河不过我忘记它叫什么河了。跟伏尔加河比起来,它不过是一条水沟而已!老实说,这个城市很乱。所有的街道都曲里拐弯,通到山上。那里的老百姓叫‘一撮毛’[169],跟米哈伊洛·安东诺夫的血统不一样,而是一半波兰人,一半鞑靼人。他们净胡诌八扯,不正经说话,平时蓬头垢面,邋里邋遢,而且还吃癞蛤蟆——他们那里的癞蛤蟆一只有十普特重。他们把牛当作交通工具,甚至还用牛耕地。他们的牛非常棒,最小的也比我们的牛大四倍,体重八十三普特。那里的修士有五万七千名,主教二百七十三人……喏,你这个人真怪!你怎么能跟我争论呢?我是目睹其实,亲眼所见,可你呢,你去过那里吗?没去过。喏,这不就结了!我呀,老弟,最讲究准确无误了,丁是丁,卯是卯……”
他喜欢数字,从我这儿学会了加法和乘法,但是他对除法非常头疼。他对多位数的乘法情有独钟,不怕算错,常常用木棍在沙地上写一连串的数字,瞪大孩子般的眼睛,惊讶地望着它们,赞叹道:“这玩意儿谁都念不出来!”
他这个人邋邋遢遢,灰头土脸的,衣服破破烂烂,可是他那张脸,模样长得倒不错,留着一把卷曲的、很有意思的长胡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他和库库什金身上有一些共同之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们总是相互回避,尽量少碰面。
巴里诺夫曾经两次去里海捕鱼,因此,他总爱说:
“大海这玩意儿,我的兄弟,可不像别的什么东西。在大海面前,你只不过是一只小蚊子!面对大海,你简直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海上的生活是甜美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往那儿跑,连东正教的修士大司祭也只身一人跑来了:他做得不错!有个女厨师也是孤身一人,作为情妇,她跟一个检察官住在一起,喏,她还能要求什么呢?然而,她还是忍受不了,说:‘检查官,你待我很好,不过,咱们还是分手吧!’因为不管是谁,只要看见过大海,哪怕只是一次,他就会再被吸引过去。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像在空中一样,天马行空,任人驰骋!我也要到那里去——永生永世。我不喜欢有很多人,这就是原因!我本想过隐居生活,藏身于荒郊野外,不过,我不知道哪儿有像样的荒野去处……”
他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在村子里东游西**,人们都瞧不起他,可是听他讲故事倒是很乐意,就像愿意听米贡唱歌一样。
“真能胡诌!挺有意思的!”
他那异想天开的故事,有时候连潘科夫这样一本正经的人都听得稀里糊涂了,有一次,这个不轻易相信别人的农民对霍霍尔说:
“巴里诺夫说,关于伊万雷帝的事,并没有都记载在书里,有许多东西被隐瞒起来了。他这个人——伊万雷帝——变化多端,曾经变成过一只鹰,所以,从那个时候起,钱币上便压制出一只鹰,这是为了纪念他。”
我发现不知有多少次了?所有那些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故事,有时甚至是编得很蹩脚的故事,比起那些描写生活真实的严肃故事来,人们往往更喜欢听他那些胡编乱造。
但当我把这个情况告诉霍霍尔时,他嘿嘿一笑说:
“这种情况会过去的!等人们学会思考就好了,而他们一定会认清真理的。至于这几个怪人——巴里诺夫、库库什金,您应该理解他们。要知道,他们是艺术家,是耍笔杆子的。大概耶稣也曾经是这样一个怪人。请相信我的话,有些东西他编得还挺不错呢……”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所有这些人,他们很少而且不怎么愿意谈论上帝,只有苏斯洛夫老人经常而且充满自信地说:
“一切都是由上帝安排的!”
而且我从这句话里总能听出一种无奈的情绪。我和这些人在一块儿相处得很好,从每晚跟他们的交谈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觉得,罗马斯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棵高大的树木,深深扎根于生活的土壤,而它的根系在土壤下面和别的、同样古老的大树的根系交织在一起,这样,它们的每一个枝头上都绽放着鲜艳的思想之花,生长出茂密的、掷地有声的语言之叶。我从书中汲取了催人向上的蜜汁,感到自己在不断地成长,说起话来也更加自信了,因此,霍霍尔曾不止一次地笑嘻嘻地夸奖我说:
“马克西梅奇,你干得不错啊!”
我非常感谢他对我说的这些话。
潘科夫有时候将自己的老婆带到我们这里来,她个子矮矮小小的,样子很温顺,长有两只聪明的蓝眼睛,一身“城里人打扮”。她不声不响地坐在一个角落,怯生生地抿着嘴唇,但是没过多久,她便惊讶得大张着嘴,眼睛也瞪得老大。有时候,她听到一个什么要害的词,便双手捂住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时潘科夫直向罗马斯递眼色,说:
“她听懂了!”
常有一些非常谨慎的人来找霍霍尔,然后他和他们一块儿到阁楼上来找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阿克西尼娅给他们送吃的和喝的东西,他们就住在那里,这事除了我和女厨子,别的谁都不知道,女厨子对罗马斯就像狗一样忠心耿耿,几乎把他奉若神明。每天夜晚,伊佐特和潘科夫便把这些客人用小船送上过往的轮船,或者送到洛贝什基的码头。我从山上向下观望,只见一条小船上的透光镜在黑乎乎的,或在月光照耀下白花花的河面上闪闪发光。为引起轮船船长的注意,小船的上方还吊着一盏灯,我看着这一切,感到自己也参与了一项伟大而秘密的事业。
玛丽亚·杰连科娃经常从城里到这里来,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那种使我感到很不自在的目光了——我觉得她的眼睛很像是这样一个姑娘的眼睛:她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美貌而备感幸福,也因为有一个很帅的大胡子男人在追求她而心花怒放。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就跟和大家说话时一样,态度非常平静,略微带几分嘲笑的意味,只不过是胡子捋得更勤了,目光也显得温存多了。而她那尖细的嗓音也充满了愉快的情绪。她穿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浅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浅蓝色的发带。她那孩子般的双手,不知为什么,总是闲不住,见什么摸什么,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她一直在哼哼着什么歌曲,也不张嘴,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同时用一块小手绢在自己稚嫩的红脸蛋前来回扇着。她身上有某种新的使我感到非常别扭的东西,令人非常反感和气愤。我尽量少跟她见面。
七月中旬,伊佐特不见了。有人说他被淹死了。两天后,事情得到了证实:在距离村子七俄里远的下游处,他的小船被冲到了岸边的草地上——船底破裂,船舷被撞碎。人们对这一不幸事件的解释是:大概伊佐特在河上睡着了,他的小船撞上停泊在距村子五俄里下游处的三艘驳船的船头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罗马斯正在喀山。晚上,库库什金到店里来找我,垂头丧气地往麻袋上一坐,一声不吭,只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后来,他吸了一口烟,问我:
“什么时候霍霍尔能回来?”
“不知道。”
于是,他用手开始使劲搓揉自己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小声地直骂娘,喉咙里像卡了根骨头似的,一通吼叫。
“你怎么了?”
他紧咬着嘴唇,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发红,下颚直哆嗦。见他说不出话来,我十分着急,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儿。最后,他朝外面看了看,好不容易总算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我和米贡一块儿去了,看见了伊佐特的船。船底是用斧头凿开的,你明白吗?就是说,伊佐特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是别人……”
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开始骂骂咧咧,一个劲儿地干号,嘴里脏话一直没断。后来,他闷声不响了,开始在胸前画着十字。眼看着一个农民想哭,但哭不出来,因为他不会哭,只是气得浑身颤抖,伤心难过得透不过气来——看着简直让人难受极了。他猛然站起身,拔腿便走,一个劲儿地直摇头。
第二天傍晚,几个在河里洗澡的男孩子,在一条被撞坏的驳船下面发现了伊佐特。驳船就在距村子不远的上游岸边,船体一半在岸边的石头上,另一半浸泡在水里,伊佐特的长长的尸体被钩在已经损坏了的尾舵上,脸朝下,四肢张开,脑壳已经空了,河水已经把脑浆冲走了。是有人从背后对这位渔民下的手,他后脑勺儿上的斧痕清清楚楚。河水把伊佐特冲得摇来晃去,把他的两条腿推向岸边,他的两只手也在随着水流晃动,好像伊佐特在拼命地想爬上岸来。
岸上有二十来个有钱的农民,黑丧着脸,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贫苦农民们还没有从田里回来。鬼头鬼脑、胆小怕事的村长挥舞着拐杖,前后一通忙活,他吸溜着鼻涕,不时用粉红色的衬衫袖子擦擦鼻子。身体健壮的小店老板库兹明叉开双腿,腆着个肚子,依次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库库什金。他板着个脸,紧皱眉头,但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里也饱含着泪水,而且,我觉得他那张麻脸也怪可怜的。
“哎呀,简直是胡闹!”村长哭诉着说,两条罗圈腿在地上直跺脚。“唉,这些个农民,太不应该啦!”
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女人——村长的儿媳妇——坐在岩石上,呆呆地望着河面,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嘴唇一动一动的;她的下嘴唇又厚又红,不知怎么的,看着让人感到很不愉快,跟狗的嘴唇一模一样,向下耷拉着,露出像羊一样的大黄牙。姑娘和小伙子们像一个个的彩球,从山上飞奔而下,灰头土脸的农民们也急匆匆地赶来了。人们小心谨慎地悄悄嘀咕着:
“这个庄稼佬也真够缺德的。”
“怎么见得呢?”
“这不就是那刺儿头库库什金……”
“不该把人弄死……”
“伊佐特只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老老实实地?”库库什金大吼一声,向农民们扑了过去。“那你们为什么要害死他,啊?浑蛋!为什么?”
突然,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女人的狂笑像一条鞭子,在人群中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农民们大吼一声,互相开始推推搡搡,大呼小叫,破口大骂,这时,只见库库什金一个箭步,冲到店老板跟前,抡起胳膊,照准库兹明的麻脸,啪的就是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是给你的,畜生!”
这时,他挥舞着两个拳头,立刻从混战的人群里跳了出来,几乎是满心高兴地冲我喊道:
“你赶紧走开,要打群架啦!”
他已经挨着了别人的揍,嘴被打破了,正往外吐着血,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得意……
“看见我怎么给库兹明那一耳光了吗?”
巴里诺夫跑到我们跟前,心惊胆战地看了看驳船边上的人群,他们挤了一大堆,这时,只听见村长的尖嗓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不,你说话要有证据,我放纵什么人了?你要拿出证据来!”
“我必须离开这儿。”巴里诺夫嘴里嘟哝着,一面往山上走去。晚上的天气很热,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血红的太阳躲在厚厚的蓝色云层的后面,它那红色的余晖把灌木丛的叶子照得闪闪发亮,什么地方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伊佐特的遗体在我的面前轻轻地晃动着,破裂的脑壳上的头发被河水冲得笔直,仿佛都竖起来了。我想起了他那低沉的声音和美好的话语: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孩子气的东西,我们应该看到这一点,要正视它!就说霍霍尔吧,看上去,他好像是铁石心肠,其实,他的心呀——整个一个孩子!”
库库什金和我并肩而行,他气鼓鼓地说:
“我们大家被弄得这样惨……天哪,简直是荒唐!”
两天后,霍霍尔回来了——深更半夜的,好像有什么事情使他感到非常满意,而且对人的态度也显得异常的亲切。我把他让进屋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你的睡眠太少了,马克西梅奇!”
“伊佐特被人害死了。”
“什么?”
他鼓着腮帮子,颧骨突起,胡子哆嗦得像一股激流,直奔胸口。他没顾上脱下帽子,站在房子中间,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儿地直摇头。
“这么说,不知道是谁干的?喏,是啊……”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后,将两条腿向前伸了出来。
“我曾经对他说过……官方来过了吗?”
“昨天来过了。是区警察局长。”
“喏,说了什么?”他问道,然后又自己回答说,“不用说,毫无结果!”
我对他说,区警察局长像往常一样,在库兹明那里停了一下,他下令将库库什金关进了看守所,因为他打了店老板库兹明一记耳光。
“是啊,喏,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到厨房给茶炊生火去了。
罗马斯喝茶的时候说:
“这些人真是可悲,他们总是杀害自己中间的佼佼者!可以说,是他们害怕这些人。正像这里的人们所说,这些人‘不对他们的脾胃’。当年我被押往西伯利亚的时候,有一个苦役犯对我说,他是个惯偷,专门从事盗窃活动,他们有一帮人,共五个。这时有一个人开口说:‘弟兄们,咱们不要再盗窃啦,偷来偷去,反正都一样,没有多大意思,日子照样不好过!’为此,他们趁这个人喝醉的时候活活把他给掐死了。讲故事的人对死者大加赞扬,说:‘后来我结果了那三个人的性命,毫不手软,可是对那一位伙伴,至今我还感到非常惋惜,他是个好人,聪明、开朗、心灵纯洁。’我问他:‘那你们为什么要掐死他,是怕他出卖你们吗?’他甚至生气了,说:‘不,他绝不会出卖我们的,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出卖!只是因为觉得跟他合不来,想不到一块儿,我们大家都是有罪的人,好像就他一个人是正人君子,这样可不好。’”
霍霍尔站起身,把两只手往背后一抄,嘴里叼着烟斗,穿一件下摆拖到脚后跟的鞑靼式的白色衬衣,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光着脚,迈着沉重的步子,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
“害怕正人君子,想把好人从生活中除掉,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对这种人有两种态度,要么先是对他们进行迫害,想方设法灭了他们;要么像狗一样盯住他们的眼睛,在他们面前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这样做的人比较少。可是,向这样的人学习,以他们为榜样——他们一是做不到,二也不会去学。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学?”
他端起一杯已经放凉了的茶,说:
“可能是不愿意学!你们想嘛,大伙儿千辛万苦为自己建立起了一种生活方式,都已经习惯了,可忽然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进行反对,说不能这样生活!是不能够这样吗?可我们已经将我们最宝贵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样的生活中了呀,见你妈的鬼去吧!于是,“啪”的一记耳光,打在了这位导师和正人君子的脸上。不要妨碍我们!可是现实生活的真理,毕竟是站在那些说‘不能这样生活’的人一边。真理在他们一边。而且是他们在推动生活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他朝书架挥了挥手,补充说:
“尤其是这些书!唉,如果我会写书那该有多好啊!可是我这方面不行,我的思想迟钝,没有条理。”
他坐到桌前,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抱着脑袋,说:
“伊佐特多可惜呀……”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
“喏,我们睡觉去吧……”
我回到阁楼自己的住处,坐在窗户边。田野的上空,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半个天空。当清澈、火红的闪电划过天空时,月亮仿佛被吓得胆战心惊,瑟瑟发抖。狗,撕心裂肺地号叫着,狂吠着。若不是这些狗的叫声,我很可能以为自己是生活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呢。远处雷声隆隆,一股烦人的闷热气流,从窗外扑面而来。
伊佐特的尸体就躺在我的面前,停放在岸边的柳树丛中。他那发青的脸仰面朝天,一双无神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里。金黄色的胡须被粘在一起,成了乱糟糟的一团,胡子下面是一张张着的嘴,显得很惊讶的样子。
“最主要的,马克西梅奇,就是善良与情谊!我喜欢过复活节[170],就因为它是一个最讲情谊的节日!”
伊佐特那两条发黑的腿已经被伏尔加河的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被炎热的太阳晒干了的蓝色裤子紧紧贴在他的腿上。苍蝇在这位渔民的脸上嗡嗡乱飞,他的尸体发出一股臭烘烘的难闻的气味。
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罗马斯弯腰走进门来,然后将胡子拢在一起,坐到了我的**。他说:
“我呀,知道吗,要结婚了!真的。”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里有很多难处……”
他仔细瞧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对此能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道闪电的余光照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
“我要娶玛莎·杰连科娃……”
我不禁露出了微笑,因为此前我从未想到有人会称这个姑娘为玛莎[171]。这太有意思了。我不记得她的父亲或者兄弟以前是否这样称呼过她——玛莎。
“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
“您以为,对她来说,我太老了吗?”
“噢,不!”
“她告诉过我,说您爱上过她。”
“好像是的。”
“那么现在呢?事情过去了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他的手松开了手中的胡子,低声说道:
“在您这个年纪,这种事往往只是‘好像’,可是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什么好像不好像了,而是干脆抓住一切不放,什么都不能再考虑了,没有精力了!”
这时,他嘿嘿一笑,露出了结实整齐的牙齿,继续说:“安东尼[172]之所以在亚克兴战役[173]中败给了恺撒·屋大维[174],那是因为他放弃了自己的舰队和指挥,乘坐自己的舰船,去追随克娄巴特拉[175],而这位女王则被吓坏了,退出了战斗——瞧,竟有这样的事!”
罗马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像很不情愿似的,重又说了一遍:
“就这么着,我要结婚啦!”
“很快吗?”
“秋天。等苹果摘了之后。”
他走了。出门时他根本用不着把脑袋弯得那么低,而我则躺下睡觉了,心想,如果秋天我离开这里,也许会更好一些。他为什么要提安东尼呢?这一点我很不高兴。
已经是采摘早熟品种苹果的时候了。今年的苹果是大丰收,树上硕果累累,树枝被果实压得都快垂到地上了。果园里花香四溢,孩子们吵吵嚷嚷,他们在地上捡拾那些被虫蛀和被风吹落的发黄与发红的苹果。
八月的头几天,罗马斯从喀山运回一船的货物和其他装得满满的箱子。那是一个普通的早上,八点钟的样子。霍霍尔刚穿好衣服,洗过脸,正准备喝茶,他高兴地说:
“夜间在河上行船可真不错……”
忽然,他用鼻子闻了闻,担心地问:
“是不是有一股糊味?”
刚好这时院里传来了阿克西尼娅的喊叫声:
“着火啦!”
我们赶紧跑到院子里——菜园那边的板棚墙壁起火了,板棚里我们存放了煤油、焦油和食用油。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完全被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在阳光照耀下有些发黄的火舌,在迅速地吞噬着墙壁,直往棚顶上蹿。阿克西尼娅提来了一桶水,霍霍尔马上把水泼向正在熊熊燃烧的墙壁,然后他放下水桶,说:
“见鬼!马克西梅奇,赶紧把油桶滚出来!阿克西尼娅,快去店里叫人呀!”
我迅速将一桶焦油滚到院子里,再滚到街上,然后又去推煤油桶,但是当我刚把它调转过头来——原来桶盖是开着的——煤油一下子流到了地上。就在我急着找桶盖的时候,那火可不等人,一道道火苗已经穿过板棚的木板墙,烧到棚顶上去了,只听见噼噼啪啪一片声响,仿佛是嘲笑人的歌声。我把这已经不满的一桶煤油推出来后,只见有许多妇女、儿童从四面八方跑来,满大街地乱窜,而且边跑边喊,一通尖叫。霍霍尔和阿克西尼娅把货物从店里搬出来,放进峡谷里,这时,街上站着一位老太婆,黑衣服,白头发,正在用拳头威吓人,尖声喊道:
“哎——呀——呀,你们这些魔鬼啊!”
我再一次跑进板棚,发现那里已经是浓烟滚滚,烟雾中只听见噼噼啪啪地乱响,几条弯曲扭动的红色火舌沿着棚顶蜿蜒而下,这时,板棚的墙壁已经被烧成了一张火红的筛子。浓烟熏得我透不过气来,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竭尽全力,把油桶推到板棚门边,可是油桶在门口被卡住了,往前推不动了,棚顶上的火星纷纷落下来,直烫着我的皮肤。我喊着要人来帮我一把,这时霍霍尔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了院子里。
“快跑!要爆炸了……”
他向过道里跑去,我紧随其后,上了阁楼,那里放有我的许多书籍。我把书从窗口里扔了出去,还想再把一箱帽子也扔出去,但是窗口太小了,箱子过不去,于是,我开始用半普特重的一个哑铃使劲砸窗框,但这时只听见轰隆一声,棚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我明白,这是煤油桶爆炸了,我头上的板棚顶烧了起来,噼噼啪啪地乱响,红色的火苗从窗户边蹿过去,直往里面探头,我被烤得实在难以忍受。我向楼梯跑去——滚滚浓烟,迎面扑来,红色的火舌正在沿着楼梯往上爬,而楼下过道里一片杂乱的响声,好像是谁的铁嘴钢牙在啃咬木头似的。我完全没了主意。我被熏得喘不过气来,眼睛也睁不开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真是无限漫长的几秒钟啊。这时,有一张黄面孔,红胡子,在楼梯上方的气窗口往里张望了一眼,但他只是将嘴巴一撇,立刻又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血红的火苗子,像一根根长矛,把棚顶全都烧穿了。
只记得,当时我头上的头发,好像发出一种咝咝的响声,此外我就听不见别的什么声音了。我知道,我已经完了,我两腿直发沉,而且眼睛非常疼,尽管我一直在用手护着。
求生的本能让我急中生智,想出一条唯一的逃生之路:我立刻抱起褥子、枕头和一捆麻绳,把罗马斯的羊皮袄往头上一蒙,从窗口里跳了出去。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峡谷边上,罗马斯蹲在我面前,冲我大声喊道:
“怎么样啦?”
我站起身,呆呆地眼看着我们的小木屋被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整个房子完全被大火吞没了,鲜红的火焰,像狗的舌头似的,舔着房前黑色的土地。各个窗口黑烟滚滚,屋顶上蹿出许多摇摆不定的黄色火苗。
“喏,怎么样?”霍霍尔喊道。他满头大汗,一脸的油子,哭得泪人似的,惊魂未定地直眨巴眼睛,湿漉漉的胡子上粘了许多树皮屑。一种由衷的喜悦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这是一种多么巨大而强烈的感情啊!后来,我感到左脚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躺下来,对霍霍尔说:
“我一只脚脱臼了。”
他摸了摸我的脚,然后突然往外一扽,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可是几分钟后,我简直感到喜出望外,我可以稍微跛着点腿,把抢出来的东西慢慢往浴室里搬了,这时,罗马斯嘴里叼着烟斗,高兴地说:
“我相信,要是煤油桶一爆炸,油溅到房顶上,准会把您烧死。当时火势很猛,火光冲天,天空里笼罩着蘑菇云,整个房子立刻陷入一片火海。我想,唉,这下马克西梅奇算是完了!”
像往常一样,他已经平静了下来,把东西归拢得整整齐齐,码放成一堆,然后对蓬头垢面、一身脏兮兮的阿克西尼娅说:
“您坐在这儿,看着东西,别让人偷走了,我去救火……”
一些白色的纸片在峡谷上空的烟雾里随风飘扬。
“唉,”罗马斯说,“这些书,简直太可惜了!真叫人舍不得……”
已经烧毁了四座房子。这一天,风平浪静,火势烧得非常从容,不慌不忙地向左右蔓延,那灵敏的火舌,好像很不情愿似的攀上篱笆,直达房顶。大火像烧红了的火篦子,在梳理着棚顶的干草,一道道火苗,像弯曲的手指,在篱笆上不停地跳跃,好像在拨弄古斯里琴[176]的琴弦;烟雾中传出大火那恼人的幸灾乐祸的狂热歌声和木头被烧成灰烬前所发出的几乎很柔和、细微的噼啪声。金色的“火乌鸦”从浓浓的烟雾中飞到大街上,落到院子里。农民和农妇们手忙脚乱地乱作一团,各人只关心自己的事,没完没了地大声喊叫着:
“拿水来!”
水,离这里很远,在山下的伏尔加河里。罗马斯很快把农民们集合成一堆,然后又是拉,又是推,最后把他们分成两拨,让他们赶快去拆除篱笆和火场两边的房屋。人们老老实实地听从他的指挥,开始和那眼看就要吞噬“整排”房屋乃至整条大街的肆无忌惮的大火,展开了更加理智的斗争。不过这些人干起活来仍然是缩手缩脚,前怕狼,后怕虎,而且不知为什么,不抱任何希望,好像在为别人干事儿一样。
我心里非常高兴,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劲头。在大街的一头,我看见村长和库兹明领着一帮有钱的人站在那里,他们像看热闹的观众一样,什么都不干,只是挥动手杖,指手画脚地瞎嚷嚷。农民们骑着马,从田野里飞奔而来,两只胳膊肘挓得齐耳朵高,妇女们迎着他们,号啕大哭,小孩子们则到处乱跑。
又有一家院子里的厢房烧起来了,必须赶快拆掉牲口棚那边的篱笆墙,因为它是用粗树条编成的,红彤彤的火苗已经蹿了过来。农民们赶紧去砍篱笆墙上的木桩,火星、火炭纷纷落在他们的身上,吓得他们迅速闪到一边,急忙用手去摩挲已经被烧煳了的衬衫。
“不用害怕!”霍霍尔喊道。
他的喊叫声不起作用。这时他从别人头上摘下一顶帽子,把它往我头上一扣,说:
“您从那头砍,我从这头砍!”
我砍倒一根,又砍倒一根,篱笆墙开始摇晃起来,这时,我爬上篱笆墙,扒住墙头,霍霍尔拽住我的腿,使劲往自己这边拉,于是,整堵篱笆墙便倒了下来,差一点没把我的脑袋埋住。农民们齐心协力地把篱笆墙拖到了街上。
“烧伤了吗?”罗马斯问道。
他的关心使我顿时感到力量倍增,干得就更欢了。我想在这个我很尊敬的人面前露上一手,于是,我像疯了似的拼命地干,只希望他能够多夸奖我几句。可是,在浓浓的烟雾中,我们那些书散落的书页,像鸽子一样,一直不断地在空中飞舞。
右边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不再蔓延了,可是左边的仍然在继续蔓延,而且面积越来越大,已经波及第十家了。罗马斯留下一部分农民,监视狡猾的火情,他自己则带领大部分人向左边跑去。当他从那帮有钱人身边经过时,我听见有人恶狠狠地喊着:
“就是他放的火!”
店老板则说:
“应该去他的浴室看一看!”
这些刺耳的话,我很难忘记。
众所周知,兴奋,尤其是高兴,能使人力量倍增。当时我非常兴奋,所以拼命地去干,完全忘掉了自己,最后一直干到精疲力竭。只记得当时我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什么热烘烘的东西。罗马斯在用水桶往我身上浇水,农民们围住我,满怀敬意,啧啧称赞道:
“这孩子真了不起!”
“还真没看出来……”
我的头紧紧靠在罗马斯的一条腿上,不好意思地哭了起来,而他则抚摸着我湿淋淋的脑袋,说:
“好了,休息休息!”
库库什金和巴里诺夫——两个人被火熏得跟鬼一样,他们把我领到峡谷里,安慰说:
“没关系,老弟,一切都结束了。”
“吓坏了吧?”
我还没有来得及躺一会儿,缓过劲儿来,就看见那十来个“有钱人”朝峡谷我们浴室这边走来,为首的是村长,他身后是押着罗马斯的两名乡村警察。罗马斯没有戴帽子,打湿的衬衫袖子也被扯掉了;他嘴里叼着一只烟斗,沉着个脸,样子非常可怕。退伍兵科斯京挥动手里的木棍,怒不可遏地狂叫着:
“把他扔进火里去,这个异教徒!”
“把浴室门打开……”
“把锁砸了吧,钥匙弄丢了。”罗马斯大声说。
我一下子跳起来,就地捡起一根木棒,和罗马斯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两名村警察闪到了一边,这时,村长尖着嗓子惊慌失措地说:
“东正教徒,是不允许砸锁的!”
库兹明指着我,喊道:
“还有这个人……他是什么人?”
“放心吧,马克西梅奇,”罗马斯说,“他们以为是我把货物藏在浴室里了,因此,是我自己放火烧的店铺。”
“是你们两个!”
“砸!”
“东正教徒们……”
“由我们负责!”
“我们负责……”
罗马斯小声跟我说:
“您站在我身后,和我背靠背!以防他们从背后进行袭击……”
浴室的锁被砸开了,几个人蜂拥而入,但几乎立马便退了出来。我呢,趁这个机会,赶紧往罗马斯手里塞过去一根木棒,我自己则从地上又捡了一根。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好哇,这帮魔鬼!”
有人胆怯地说:
“白看了,农民们……”
针对这句话,有几个人,像喝醉了酒似的,狂怒地质问道:
“什么?白看了?”
“把他们扔到火里去!”
“捣乱分子……”
“竟然还想成立什么劳动合作组织[177]!”
“是一伙窃贼!而且是结成帮的窃贼!”
“别说了!”罗马斯大声喊道,“喏,你们都看见了,我浴室里并没有藏匿什么货物,你们还要干什么?东西全都被烧了,剩下的全在这里了:都看见了吗?把自己的东西放火烧掉,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要保险费呀!”
这时,十几个声音又狂怒地喊了起来:
“他们几个人有什么可看的?”
“够啦!我们受够了……”
我两腿发抖,眼睛发黑。透过浅红色的烟雾,我看见一副副凶狠狰狞的面孔,看见他们一张张胡子拉碴的大嘴;我强压怒火,才没有去狠揍他们。可是他们围着我们,又是吼,又是跳。
“哈,还拿着木棒呢。”
“拿着木棒,是吗?!”
“他们要扽掉我的胡子了,”霍霍尔说,这时我觉得他在冷笑,“您呀,马克西梅奇,同样也跑不了。唉,这叫什么事儿呀!不过,要保持冷静,要稳重……”
“瞧呀,那个年轻人还带着斧子呢!”
我裤腰里确实别了一把木匠用的斧头,我把这碴儿给忘了。
“他们好像是胆怯了,”罗马斯心里想,“不过,如果要发生什么情况,您可不要抡斧头……”
一个不认识的矮个子、跛腿农民,走起路来连蹦带跳的,样子非常滑稽。他扯着尖嗓子,愤怒地喊道:
“从远处用砖头砸他们!砸坏了由我兜着!”
他还真的捡起了一块砖头,抡起胳膊,对准我的肚子扔了过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还手,库库什金从高处,像饿鹰扑食似的,一下子就把他掀翻在地,于是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到了峡谷里。潘科夫、巴里诺夫、铁匠,还有十来个人,急忙跟了过去,这时,库兹明大模大样地说:
“你呀,米哈伊洛·安东诺夫,是个聪明人,你明明知道,大火会使农民发疯的……”
“咱们走,马克西梅奇,到岸上的小酒店去。”罗马斯说着,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迅速装进裤子口袋。他拄着一根木棒,疲惫不堪地从峡谷里爬上来,库兹明就在他身边,当时库兹明跟他说了句什么话,罗马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说:
“滚开,蠢货!”
在我们店铺原来的地方,还有一堆燃烧殆尽的金黄色的炭灰,中间是个炉子,一缕灼热的淡淡的青烟,从依然完好的烟囱里冉冉升起。被烧得通红的床架子像蜘蛛腿似的伫立在那里。已经烧焦了的两个门框,就像两个穿黑衣服的士兵,守卫在火堆旁;其中一个门框上头还戴着一顶仍在燃烧的红彤彤的炭火帽,看上去很像一只大公鸡的鸡冠子。
“书都被烧掉了,”霍霍尔叹道,“这太令人伤心了!”
孩子们像赶小猪似的用木棍把燃烧殆尽的、大一点的木块拨弄到街上的脏水沟里,它们先是发出一阵咝咝的响声,接着便熄灭了,同时冒起一股刺鼻的、乳白色的烟雾。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黄头发,蓝眼睛——正坐在一个暖洋洋的黑水洼里,用一根木棍敲打一只压扁了的小铁桶,而且专心致志地倾听着那小铁桶发出的声音。遭受火灾的人们走起路来,满面愁容,他们把抢救出来的家用物品,慢慢收拢在一起。妇女们又是哭,又是骂,为几块烧剩下的木头而争吵不休。火场后面的果园中,一棵棵树木伫立在那里,岿然不动,许多树木的叶子已经被烤黄,硕果累累的红苹果,显得更加醒目了。
我们来到河边,下去洗了个澡,然后在岸边的小饭馆里默默地喝着茶。
“土财主们在苹果这件事情上算是栽了。”罗马斯说。
潘科夫走了过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比平时变得温和了一些。
“老弟,怎么办呢?”霍霍尔问道。
潘科夫耸了耸肩膀,说:
“我的房子上了保险。”
奇怪的是,大家都不吭声,好像互相不认识似的,彼此看着,投以试探的目光。
“米哈伊尔·安东内奇,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得考虑一下。”
“你应该离开这里。”
“看一看再说。”
“我倒有个主意,”潘科夫说,“走,我们出去谈谈。”
我们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潘科夫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的胆子可不小啊!你在这里可以生活下去,他们会怕你的……”
我也上到了岸上,躺在灌木丛中,眺望着河水。
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但天气还是很热。我在村里所经历的一切,宛如一幅宽大的画卷展现在我的面前,就像是在河面上绘制的一幅彩色画。我忧心忡忡,愁肠百结。但很快我就感到疲倦至极,于是便酣然入睡了。
“喂,”梦中只听见有人在喊叫,并感到有人在摇晃我,把我往什么地方拽,“你难道死了吗?醒醒呀!”
一轮明月悬挂在河对岸草地的上空——大大的,红红的,宛若一个大车轮。是巴里诺夫弯着腰在摇晃我。
“快走,霍霍尔在找你,正在着急呢!”
他跟在我身后,嘴里埋怨说:
“你也不能够逮哪儿睡哪儿呀!要是有人从山上路过,不小心踢着一块石头,掉下来砸着你呢!再说了,要是有人想成心砸你呢。在我们这里,人们可不闹着玩。我的好兄弟,这里的人可爱记仇了。除了记仇,别的他们没什么可记的。”
岸边灌木丛里有人在悄悄走动,因为有树枝在轻轻地摇晃。
“找着了吗?”米贡大声问道。
“领回来了。”巴里诺夫回答说。
走了十来步的样子,巴里诺夫叹了口气,说:
“打算偷着去捕鱼。米贡的日子过得也很不容易。”
罗马斯看到我时,气鼓鼓地责备说:
“您怎么能到处乱跑呢?想挨揍,是不是?”
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沉着脸,小声跟我说:
“潘科夫想让你留在他身边。他打算开个小铺。我不劝你留在这里。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把剩下的东西统统都盘给了他,我要到维亚特卡[178]去,过些时候,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到我那儿去。怎么样?”
“我得想一想。”
“那您就想想吧。”
他躺在地板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后便不出声了。我坐在窗边,望着伏尔加河。月光映照在河面上,使我想起了火灾时的熊熊烈火。一艘拖轮沿着绿荫如画的岸边航行,拖轮的轮叶沉重地拍打着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船上的三盏桅灯,在黑夜中缓缓而动,时而与星星擦肩而过,时而又完全挡住了它们。
“您是不是生农民的气了?”罗马斯睡眼惺忪地问道,“用不着生他们的气。他们只不过是愚蠢而已。怨恨就是愚蠢。”
他的话并没有使我得到安慰,也未能减轻我心中的愤恨情绪和强烈不满。那一张张胡子拉碴、野兽般的大口,就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凶神恶煞般地狂叫着:
“从远处用砖头砸他们!”
这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把应该忘记的东西完全忘记掉。是的,我看得出,这些农民,就单个而言,他们每个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怨恨,而且常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怨恨。实际上,他们只是一些很善良的原始村民,要让他们任何一个人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并不难,任何一个人都会像孩子一样信任地听你讲关于寻找智慧和幸福的故事,听你讲有关英雄人物的丰功伟绩。这些人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凡是能够激发人们去幻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好日子的一切故事,他们都会听得有滋有味,而且认为这种故事非常难能可贵。
但是,当这些人在村会上或者岸边小饭铺里一窝蜂似的凑在一块儿时,他们把自己身上一切好的东西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就跟神父披上虚假与伪善的长袍一样,对有钱有势的人,像狗一样地摇头摆尾,百般逢迎——那种样子看着都叫人恶心。有时候,他们突然又会变得像狼一样凶狠,毛发倒立,龇牙咧嘴,野蛮地互相吼叫,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而且也真打,起因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种时刻,他们变得非常可怕,甚至会捣毁他们昨晚还像绵羊回到羊圈时那样老实出入的教堂。他们当中,有诗人和讲故事能手,可是没有人喜欢他们。他们成了村里嘲笑的对象,无依无靠,被人瞧不起。
我无法跟这些人在一起,也不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在我和罗马斯分手的那天,我把自己这些痛苦的想法都对他说了。
“你的结论为时尚早。”他责备地说。
“但结论一旦下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一个错误的结论!缺乏根据。”
他费了好长时间,苦口婆心地规劝我,说我这样想是不对的,说我错了。
“别急着去谴责他人!谴责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不要热衷于这一点。看待一切事物要平和冷静,要牢记住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变化。嫌慢吗?但是非常牢靠!要到处去看看,对什么事都要亲自感受一下,要无所畏惧,但就是不要急于谴责别人。再见啦,好朋友!”
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十五年以后的事了[179],是在塞德列茨。当时罗马斯因“民权党人”[180]一案,在雅库特地区已经又度过了十年的流放生活。
罗马斯离开克拉斯诺维多夫村后,我心里沉重极了,非常苦闷,我在村子里东游西**,惶惶不可终日,像一条丧家犬。我和巴里诺夫一起,到各村去给有钱的农户干活,打小麦,刨土豆,收拾园子。我就住在他的浴室里。
“列克谢·马克西梅奇,你一个光杆司令,以后怎么办呀,啊?”一个雨夜里,巴里诺夫问我。“咱们明天出海去好不好?说真的!待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呢?这儿的人不喜欢咱们这样的哥们儿。再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会栽在哪个醉鬼手里……”
这样的话,巴里诺夫已经不是头一次说了。不知为什么,他也感到非常苦闷,总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两只长臂猿似的胳膊,垂头丧气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似的。
雨不断地敲打着浴室的窗子,雨水沿着浴室的一角,哗哗地往下流,一直流向峡谷深处。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雨,微弱的闪电不时发出惨淡的白光。巴里诺夫小声地问我:
“去吗,啊?明天?”
我们去了[181]。
秋天的夜晚,能够畅游伏尔加河,别提有多么美了。我坐在驳船的船尾,离船舵不远,掌舵的是一个一头乱发的大怪物,脑袋特别大,他一面掌舵,一面在甲板上跺着他那笨重的双脚,而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喊着:
“噢——喔!噢——罗——喔……”
船后,河水像丝绸般地缓缓流去,轻波细纹,泛起微微的涟漪,河水黑中有亮,一眼望不到边。河道上空是一团团秋天的乌云。周围的一切,只是黑暗在慢慢地移动,它使人看不清岸边在哪里,仿佛整个大地都融化在黑暗之中,变成了烟雾与河水,滔滔不绝地向下游流去,流向荒无人烟的什么地方,那里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和星星。
在我们的前方,一艘看不见的拖船,在潮湿的黑暗中,正在吃力地向前挣扎着,艰难地喘着粗气,仿佛一心要摆脱把它往后拖的强大的拉力。船上有三盏灯——两盏靠近河面,一盏高悬在它们之上——它在为拖船指引着航向;离我不远处,还有四盏灯,像金鱼似的在乌云下面游来**去,其中有一盏,是我们驳船上的桅灯。
我感到自己好像被装在一个冷冰冰的油瓶里了,它沿着一个斜面,在慢慢地往下滑,而我就像一个小虫子被困在了里面。我觉得,当滑动渐渐放慢,以至完全停止不动的时候,轮船便不再突突地响了,轮叶也不再拍击那浑浊的河水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像树叶从树上落下来,粉笔字被擦去了一样。这时,我周围的一切,绝对是静止不动,悄无声息的。
那个在船舵旁走来走去,穿一件破羊皮袄,戴一顶毛茸茸的羊皮帽的大个子舵手,像着了魔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不再“噢——喔!噢——喔……”地吆喝了。
这时我问他:
“你名字叫什么?”
“你管得着吗?”他声音低沉地回答说。
太阳快要落的时候,我们从喀山起航,我发现这个人像狗熊似的笨手笨脚,一脸胡子拉碴,毛茸茸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他站在船舵旁,把一瓶伏特加酒倒在一个大木勺里,像喝水一样,两口便喝完了,然后才开始吃苹果。当拖船一拉动驳船,这个人便紧抓住舵杆,朝火红的落日看了看,脑袋一晃,态度严厉地说:“老天会保佑我们的!”
轮船拖着四艘驳船,从下诺夫戈罗德的市场起航,载着各种铁器、成桶的砂糖,还有一些很重的木箱子,向阿斯特拉罕一路进发——所有这些东西,都是要运往波斯[182]的。巴里诺夫踢了踢这些木箱子,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想了一下,说:
“没错,是枪支,是伊热夫斯基[183]的工厂生产的……”
可这时舵手用拳头在巴里诺夫的肚子上捅了一下,问道:
“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想……”
“你是想挨揍,是不是?”
乘客轮,我们付不起钱,让我们上驳船,是因为“可怜”我们,尽管我们和别的水手一样,还得“值班”,但驳船上人人都把我们当叫花子看待。
“而你总是张口闭口的‘人民’长,‘人民’短,”巴里诺夫抱怨我说,“可这里的道理很简单,谁有钱,谁就可以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驳船,只能看见烟雾中被桅灯照亮的尖尖的桅杆。烟雾里散发出一股石油的气味。
掌舵人一直板着个脸,一言不发,这使我感到非常厌烦。水手长派我到驾驶舱“值班”,目的是要帮助这头野兽。他紧盯住桅杆上灯光的动向,转弯的时候则低声对我说:
“喂,把稳舵!”
我从甲板上一跃而起,赶紧转动舵杆。
“可以了。”他嘟哝着说。
我又坐回到甲板上。想跟这个人随便聊聊,根本不可能。他总是反问我:
“你问这干什么?”
他在想些什么呢?当驳船驶过卡马河的黄水,和伏尔加河的青灰色的洪流两相交汇的地方,他向北看了看,嘴里嘟哝着说:
“王八蛋。”
“你骂谁呀?”
他没有回答。
从很远的地方,在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了狗的狂叫声。它提醒人们,生命还没有完全被黑暗所窒息,还有一息尚存。它仿佛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而且完全是多此一举。
“这里的狗都很差。”掌舵人突然说。
“这里是哪儿?”
“到处……我们那儿的狗才是名副其实的猛兽……”
“你是从哪儿来的?”
“沃洛格达省。”
这时,像土豆从破口袋里漏出来似的,他的一些扯淡话才陆陆续续地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他——跟你在一块儿的人是谁——是你叔叔吗?依我看,他整个是一个傻瓜。而我的叔叔可聪明了,人很厉害,十分有钱。在辛比尔斯克。他有一座码头,一家饭店。就在岸边。”
他这些话说得很慢,好像非常吃力,他用自己那双别人几乎看不见的眼睛,紧盯住轮船的桅灯,看它如何像一只金色的蜘蛛,在漆黑的网络中缓缓爬行。
“把稳舵,喏……识字吗?知不知道是谁制定的法律?”
没等我回答,他便接着说:
“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是沙皇制定的;另外有人说是大主教、元老院制定的。如果我知道是谁制定的,我肯定会去找他的。我会对他说,你应该把法律制定得我想要打人都不行,更不用说真的去打人了!法律应该是铁面无情的。它像一把钥匙,把我的心牢牢给锁住,这样就好了!到那个时候,我就敢于负责!要是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负责!决不。”
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用拳头不断地捶打着木质的舵杆。
有人用话筒从轮船上向外喊话,那瓮声瓮气的声音,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狗的狂叫声一样,同样显得十分多余。轮船两边是黑黢黢的河面,灯火的光照反映在河面上,像一块块黄色的油渍,光怪陆离,飘忽不定,它们在慢慢地融化,发出微弱的光芒,在照耀着什么。而我们的头顶上,彤云密布,冷雾缤纷,像河中的淤泥,又稠又黏。我们正在滑向黑暗无声的深渊。
掌舵人愁眉苦脸地埋怨说:
“为什么我到这儿来?我的心都不跳了……”
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对一切都感到十分冷漠,心里十分苦闷,只想睡觉。
太阳还没有升起,黎明的曙光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穿过乌云,它显得是那样微弱与苍白,它把河水染成了铅灰色,显露出了岸边发黄的灌木丛,锈迹斑斑的铁松及其黑压压的树盖,成排的村舍,还有像石雕一样的人的身影。一只海鸥,扇动着它那一对弯弯的翅膀,从驳船的上空,一掠而过。
我和掌舵人被替换下来后,我便钻到防水布下面睡大觉去了,但是没过多久——我这样觉得——一阵脚步声和喊叫声便把我吵醒了。我从防水布下探头一看,只见三个水手把舵手按在“办公室”的墙壁上,七嘴八舌地喊道:
“别这样,彼得鲁哈!”
“上帝会保佑你的,没关系!”
“你呀,算了吧!”
他交叉着双手,扒着自己的肩膀,站在那里,镇定自若,一只脚踩着甲板上的一个什么包袱,来回地看着他们几个,声音嘶哑地劝他们说:
“别再造孽了!”
他光着脚,没戴帽子,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短裤,一团乱蓬蓬的黑发在头上支棱着,耷拉下来的头发,盖住了他那倔强的大脑门儿,只能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两只小眼睛,它们露出祈求的、惶恐不安的目光。
“你会被淹死的!”他们对他说。
“我?绝对不会。弟兄们,放了我吧!不放我,我也要杀死他!等我一游到辛比尔斯克,我就……”
“算了吧!”
“哎呀,弟兄们……”
他慢慢地张开双臂,跪了下来,双手贴着“办公室”的墙壁,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他一再重复说:
“别再造孽了!”
在他那异常深沉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震撼的东西,他张开的双臂,像船桨一样长,他双手颤抖着,伸向众人。他那张像熊一样胡子拉碴的脸也在颤抖,一双像鼹鼠一样小而无神的眼睛,瞪得像两颗黑珠子似的,那样子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卡住他的喉咙,使他透不过气来。
几个农民默默地向后退去。他笨手笨脚地从地下站起身,捡起包袱说:
“好啦,谢谢了!”
他走到船头,动作出人意料地敏捷,一个纵身,跳进了河里。我急忙跑到船头,只见彼得鲁哈一面晃动着脑袋,一面把自己的包袱当帽子顶在头上,斜着向对面的沙土岸边一路游去。岸边的灌木丛被风吹得向下弯曲着,像迎接他似的,把黄灿灿的叶子撒向水中。
农民们说:
“他毕竟是战胜了自己!”
我问道:
“他疯了吗?”
“为什么疯了?不,他没有疯,他这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
彼得鲁哈已经游到了一个浅水滩,那儿的水只有齐胸深;他把包袱举过头顶,摇晃了几下。
水手们大声喊道:
“再——见——啦!”
有人问:
“可是他没有身份证怎么办?”
一个红头发、罗圈腿的水手自告奋勇地对我说:
“他在辛比尔斯克那里有一个叔叔,对他非常坏,把他搞得倾家**产,所以他一心想杀死这个叔叔,但是他又下不了手,于是便作罢了。彼得鲁哈确实像一头野兽,但是他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这个善良的农民正沿着一条狭窄的浅沙滩往前走着,逆流而上,转眼间,他便消失在一片灌木丛中了。
水手们都是些心地善良的小伙子,他们和我都是同乡,是在伏尔加河边土生土长的人。到了晚上,我和他们在一起就跟一家人似的。但是第二天我发现,他们看我的时候总是黑丧着个脸,一副不信任的样子。我马上就猜想到,准是巴里诺夫这个幻想家鬼迷心窍,乱嚼舌头,不知向水手们讲了些什么。
“你讲什么了?”我问巴里诺夫。
他不好意思地直挠耳朵,一双女人般的眼睛露出了笑容,他承认说:
“是讲了一些!”
“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不要讲吗?”
“我确实也没有讲,可架不住那故事太有意思啦。本来是打算玩牌的,可是那个舵手把牌随身带走了,烦闷极了!所以我就……”
问来问去,原来是巴里诺夫为了解闷,胡编了一个非常可笑的故事,故事的结尾是:霍霍尔和我,作为古代的海盗,抡起斧头,跟一帮农民一通厮杀。
跟他生气毫无用处,只有在现实生活之外他才能够看到真理。然而,当我和他在一块儿,在去找活儿干的路上,我们坐在野外峡谷的边上,他曾经振振有词地、亲切地对我说:
“寻找真理必须要符合自己的心意!你瞧,峡谷对面有一群羊在吃草,狗来回不停地奔跑,牧羊人也走来走去。喏,那又怎么样?你我从这件事情上在内心里能够得到什么呢?亲爱的,你只用随便看看,坏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可是好人在哪儿呢?好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没错!”
在辛比尔斯克,水手们很不客气地要我们离开驳船到岸上去。
“你们和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他们说。
他们用小船把我们送上辛比尔斯克码头,于是我们在岸上晾干了衣服,那时我们兜里只有三十七个卢布。
我们到小饭馆里去喝茶。
“我们怎么办呢?”
巴里诺夫信心十足地说:
“什么‘怎么办’?继续往前走呀。”
我们用“逃票”的方法乘船到了萨马拉。在萨马拉,我们在一艘驳船上打零工,七天后,我们差不多很顺利地抵达里海海岸,在这里,我们来到卡尔梅克人经营的一个肮脏的卡班库尔-巴伊渔场,在一个小小的渔业合作社里找到了一份工作[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