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市场里几乎没有什么活可干,家里和往常一样,有许多琐碎的事情都得我来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占去了我整天的时间,但是晚上空下来的时候,我还要给东家一家人朗读《田野》和《莫斯科之页》上发表的我不喜欢的小说。到了夜里,我才能够读一些好书,尝试着写些诗。
有一次,两位女主人都去做夜祷告了,东家因为身体欠佳,留在了家里,他问我:
“彼什科夫,维克多在笑你,说你好像在写诗,真的是这样吗?拿出来,念一念!”
我不便谢绝,就给他念了几首;看来这几首诗他并不喜欢,但他毕竟还是说:
“写吧,写下去!没准儿还能出个普希金呢,你读过普希金的作品吗?
是把家神爷下葬,
还是让女妖嫁人?[292]
“在普希金那个时代,人们还相信有家神爷存在,可是,你瞧,他自己却不相信,只是开开玩笑而已!是啊,老弟,”他若有所思地拉长声调说,“你应该去学习,不然就把你耽误了!天知道你将来的生活会是怎样……你一定把自己的笔记本藏好,不然,让她们知道了——她们肯定会笑话你的……老弟,女人们就喜欢捅别人的心窝子……”
有一段时间,东家变得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总是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惶惶不可终日,门铃的响声就能把他吓一大跳;有时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突然大发脾气,将大家痛骂一顿,从家里跑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往往醉得不成样子……让人觉得他生活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伤透了心。这事儿除了他,恐怕谁都不知道,因此,他现在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缺乏情趣,只是在混日子,得过且过。
每逢节假日,从午饭后一直到晚上九点钟,我都在外面闲逛,晚上就待在驿站街的小饭馆里。小饭馆的老板是个胖子,爱出汗,特喜欢唱歌,这一点,几乎所有教堂唱诗班的歌手们都知道,因此,常常到他这里来聚会。他们唱歌,他则请他们喝伏特加、啤酒和茶。这些歌手都喜欢喝酒,素质不高,他们并不那么愿意唱,只不过是为了吃喝,而且唱的几乎都是些教堂里的歌曲,而一些对宗教态度虔诚的酒客,认为小饭馆不是唱教堂歌曲的地方,于是老板便把他们请到自己屋里,这样一来,我就只能站在门外,隔着门缝听。不过小饭馆里时不时地也有乡下农民和手艺人来唱歌——饭馆老板也常亲自到城里寻找歌手,逢上集日,向前来赶集的农民打听歌手们的情况,把他们请到自己这里来。
歌手总是坐在小卖部柜台旁边的椅子上,正好在一个大酒桶的前面,他们的脑袋就像画在桶底上似的,刚好周围有一个圆框。
歌唱得最好,选的歌曲也特别好的,那就要数个子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了;他这个人吊儿郎当,松松垮垮,好像被人在嘴里嚼过了似的,棕红色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小鼻子跟死人的一样,闪闪发光,两只迷迷糊糊的小眼睛,一动不动,木呆呆的。
有时候,他把眼睛一闭,后脑勺贴在桶底上,然后把胸脯一挺,用声音不高但却所向披靡的男高音快速地唱道:
啊,空旷的原野上,大雾弥漫,
它遮住了通向远方的道路……
这时,他站起身,腰靠在柜台上,身子向前稍倾,脸冲着天花板,动情地唱道:
哎哟,我要朝哪里走,
才是我的康庄大道?[293]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劲头十足;他的声音像一根银色的丝弦,将饭馆里低沉嘈杂的声音,完全密密实实地给缝了起来,那哀婉的唱词、感叹和呐喊,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连喝醉了酒的人都变得非常严肃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面前的桌子,而我这时候简直感到椎心泣血,肝肠寸断,心里充满了被沁人肺腑、动人心魄的优美音乐所激起的强烈的震撼。
小饭馆内像教堂里一样肃静,而歌手就像是慈善的神父。他不是在传经布道,而是实实在在、全心全意在为全人类真诚地祈祷,在为穷苦大众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大声地祷告。一个个留着大胡子的人,从四面八方都把目光向他投来;在他们那面目狰狞的脸上,闪耀着的却是一双双孩子般稚气的眼睛,它们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的有人叹上一口气,这恰好突出说明歌曲的战无不胜的力量。此时此刻,我总觉得,所有的人过的都是一种虚伪的、臆想的生活,而人们真正的生活——就在这里!
女商贩苏雷哈坐在一个角落里。她长有一张大胖脸,行为**,恬不知耻地当起了烟花女子。她把头缩在两个肥胖的肩膀中间,一边哭泣,一边用泪水慢慢冲刷着自己那寡廉鲜耻的眼睛。面色阴沉的男低音歌手米特罗保尔斯基就挤靠在离她不远的一张桌子上,他一脸胡须,人高马大,很像一位被免去了教职的助祭,醉醺醺的脸上长着两只大眼睛;他看着面前的酒杯,把它举起来,递到嘴边,又重新放到桌上,小心翼翼,不声不响——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喝下去。
这时,小饭馆内悄无声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仿佛在倾听那早已被遗忘了的亲切而珍贵的歌声。
当克列晓夫一曲终了,礼貌地在椅子上落座后,饭馆老板给他送上一杯葡萄酒,满意地微笑道:
“喏,没的说,真是棒极了!与其说你是在演唱,还不如说是在讲述故事,不过——作为大师,当之无愧!没有人能够挑眼……”
克列晓夫从容地喝着酒,轻轻地咳嗽一下,低声说:
“只要有嗓子,唱歌谁都会,但是要把歌曲的神韵唱出来——那就非我莫属了!”
“嘿,你就别吹了!”
“没本事的人才不敢吹牛。”歌手说话的声音仍然很轻,但听起来却更加果断。
“克列晓夫,你也太自高自大了!”饭馆老板不高兴地说。
“再自高自大也超不过我的心气儿……”屋角那位一直板着脸的男高音大声吼道:
“你们这些蛆虫、霉菌,你们怎么能够听得懂这位丑陋天使的歌曲呢?”
他一向跟所有的人都合不来,跟所有的人都吵架,揭露、指责所有的人,为此,几乎每一个节假日,他都要被歌手们和想打而且能够打他的人,痛打一顿。
饭馆老板喜欢克列晓夫唱的歌,但对他这个人实在受不了;他逢人便抱怨这个马具匠,显然是在想方设法地贬损他、嘲笑他。这一点,小饭馆的常客和克列晓夫本人心里都清楚。
“歌倒是不错,可就是太狂妄了,应该教训教训他。”他说,一些客人也赞成他的看法。
“是呀,小伙子也太狂了!”
“有什么好狂的?嗓子是天生的,又不是他自己练出来的!何况真的就那么好吗?”饭馆老板坚持这样认为。
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他说:
“没错儿,问题不在于嗓子,主要看他有没有才气。”
有一次,克列晓夫的心情不好,最后走了。这时饭馆老板一再劝雷苏哈,说:
“你呀,马丽亚·叶夫多基莫夫娜,应该去跟克列晓夫好好玩一把,让他放松放松,舒坦舒坦,是不是?这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就好了。”她嘿嘿一笑说。
饭馆老板着急地大声说:
“年轻的女人会什么?你就去干吧!我倒想看看他怎样围着你团团转呢!等你把他搞得天愁地惨,心烦意乱时,他自然会唱起来的,是不是?去吧,马丽亚·叶夫多基莫夫娜,我谢谢你了,啊?”
但是,她没有听他的。人高马大的雷苏哈低下眼睛,用手摆弄着耷拉在胸前的披肩穗子,整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有气无力地说:
“这事儿呀——应该去找年轻的女人。我要是年轻,嘿,不用谁说我就会去干……”
饭馆老板几乎总想把克列晓夫灌醉,可是他呢,每次只唱两三支歌,唱一支,喝一杯,然后用毛线围巾将脖子围得严严实实,把帽子往一头乱发的脑袋上使劲一扣,立马走人。
饭馆老板一直留意着,想给克列晓夫找几个对手,往往马具匠唱完一曲后,饭馆老板便站出来恭维一番,接着便激动地说:
“顺便给大家说一下,在座当中,还有一位歌手!现在就请出来,当场为大家献艺!”
有时候出来唱的人嗓音很好,但我还没有看到竞争者中有谁能唱得像这位干瘪瘦小、其貌不扬的马具匠那样朴实真挚,沁人肺腑……
“是啊,”饭馆老板不无遗憾地说,“唱得确实不错!主要是嗓音好,可是——歌曲的灵魂……”
听众笑着说:
“不行,显然唱不过马具匠!”
这时,克列晓夫从两道打着卷的褐红色眉毛下看着大家,镇定自若而又彬彬有礼地对饭馆老板说:
“您这全是在瞎操心。比得上我的歌手,您是找不到的,因为我的天赋——来自上帝!”
“我们全都——来自上帝!”
“您就是广设酒宴,弄得倾家**产,也难以找到……”
饭馆老板满脸通红,嘴里嘟哝着说:
“很难说,很难说……”
可是克列晓夫一再向他证明说:
“我可以再对您说一句,唱歌,打比方说,可不是斗鸡……”
“这个我知道!你干吗老缠着我不放?”
“我不是老缠着你,我只是想向你证明:如果唱歌只是一种娱乐——那它就是来自魔鬼!”
“不说啦!最好你还是再唱一个……”
“我随时都可以唱,即使是在梦中。”克列晓夫同意唱了,他小心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了起来。
所有的生活琐事、连篇的废话和种种意愿,一切庸俗的、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都奇迹般地烟消云散,**然无存。大家完全置身于另外一种生活——一种纯洁的、发人沉思的、充满关爱与愁伤的生活氛围之中。
我羡慕这个人,极其仰慕他的才华和他对大家的魅力!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马具匠,想跟他进行一番长谈,但是我没有去找他,因为克列晓夫这人很怪,从不正眼看人,好像任何人他都没有放在眼里。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我很讨厌的东西,使我无法去爱他,而我倒是很希望能够爱上这个人的——不光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他像老年人那样,把帽子牢牢地戴在头上,而且,像专门做给人看似的,把一条手织的红围巾围在脖子上。他这副样子让人看了非常不舒服。关于这条围巾,他说:
“这条围巾是我的心上人织的,一个小姑娘……”
他不唱歌的时候,便一本正经地板着个脸,用一个手指头抚摸着冻得发僵了的鼻子,对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他很不情愿地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当时,我上前向他问了句什么,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说:
“走开,你这毛头小子!”
和他相比,男低音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我就喜欢多了。他来到小饭馆后,径直向屋角走去,走路的样子,像肩负着重物似的,然后用脚将椅子踢开,坐下后,两个胳膊肘往桌子上一戳,两个手掌托着乱蓬蓬的大脑袋。他闷声不响地两三杯酒下肚后,喉咙里忽然发出很大的响声,大家不禁一愣,纷纷转过身去看他,而他呢,两手托腮,挑衅性地望着大家;一头乱发,像鬃毛似的怪模怪样地耷拉在他那颜色发青的浮肿的脸上。
“看什么看?看见什么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有时候有人回答他说:
“我们看见一个怪物!”
有的晚上,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喝酒,又闷声不响地离开,只听见他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声,但是有几次我听见他模仿先知先觉者的口气,对大家一通责骂:
“我是上帝忠心不贰的奴仆,现在,我要像以赛亚[294]那样斥责你们!如今亚利伊勒城[295]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里的恶棍、骗子和各种丑恶的败类,居然能在这卑鄙的人欲横流的泥潭中安身立命,遗世图存!现在灾难降落到了人世间的大船上,因为这些船只把各种各样的卑鄙小人送往宇宙各处——我指的就是你们这些酒鬼、馋鬼和当今世界的败类——你们多如牛毛,罪恶累累,世间实在难以容纳你们这些蛀虫!”
他大呼小叫,声嘶力竭,甚至窗户的玻璃都被他震得哗哗直响——他的这番话深得大家欢心,因此,众人对这位先知是赞不绝口:
“骂得痛快,这条长毛狗!”
要想跟他认识,非常容易——只要请他吃一顿就行:一瓶伏特加酒,还加一份红辣椒炒牛肝——有这两样,他喜欢的东西也就齐了,它们准能够撬开他的嘴,把他的心里话,统统都倒出来。当我请教他我应该读些什么书时,他恶狠狠地两眼盯住我,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读书呢?”
不过,他见我显得很尴尬,态度便缓和下来,用低沉的声音说:
“《传道书》[296]你读过吗?”
“读过。”
“那就读《传道书》吧!别的就没什么可读了。全世界的智慧都在这里了,只有脑满肠肥的公绵羊才弄不明白——换句话说,没有谁能够看得懂……你是干什么的——唱歌的吗?”
“不是。”
“为什么?应该唱歌。它是一种最没道理可讲的活动。”
邻桌有人问他:
“你自己也唱歌吗?”
“是的,我是因为闲着没事可干!怎么啦?”
“没什么。”
“不新鲜。谁都知道你脑袋瓜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阿门[297]!”
他跟所有的人都用这种腔调说话,自然,跟我也是这样。不过,请过他两三次吃喝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得要好一些,甚至有一次他带有几分惊讶的口吻跟我说:
“我瞧着你,心里直纳闷儿: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为什么在这儿?不过,老实说,见你的鬼去吧!”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因为很明显,他非常欣赏克列晓夫的歌,有时候他脸上还露出亲切的微笑,但是他不愿意和他交往,谈起他时语言粗鲁,很有些瞧不起他的样子:
“整个一个蠢货!他很善于换气,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但说到底,还是一头蠢驴!”
“为什么呢?”
“天生如此。”
他没喝酒的时候,我很想找他谈谈,但他脑子清醒时,也只会用迷惘忧伤的眼光望着一切,嘴里咕噜咕噜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听说,这个一辈子都处于醉生梦死状态的人还在喀山神学院[298]学习过,本来是可以当一名主教什么的——这话我有点不大相信。但是,有一次,我向他谈起我自己的时候,提到了赫里桑夫主教的名字,这位男低音歌手摇了摇头说:
“赫里桑夫?我认识。他是我的老师,对我很好。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别伦达[299]的辞典里就是这样解释的,讲得很对,没错儿,赫里桑夫就是个金光闪闪的人!”
“那帕姆瓦·别伦达是什么人?”我问道。然而,米特罗波利斯基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这不关你的事。”
回家后,我在笔记本里写道:“一定要读读帕姆瓦·别伦达的书。”我觉得,从别伦达的书中,我肯定能够找出许多使我深感不安的问题的答案。
这位歌手很喜欢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名和一些怪里怪气的词组,这使我感到非常厌烦。
“生活可不是阿尼西娅!”他说。
我问他道:
“阿尼西娅是谁呀?”
“一个很有用的人。”他回答说。我的疑惑不解使他觉得很好玩。
他的这种用词和他曾在神学院学习过这件事,使我觉得他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所以,当他三缄其口,什么都不愿谈的时候,就太让人失望了,而且即使他谈了,也谈得不清不楚,让人不得要领。也许是因为我不善于提问题的缘故?
但他在我心里毕竟还是留下了某些印象。我很喜欢他以酒遮面,假借先知以赛亚的名义,大胆进行抨击的勇气。
“啊,人世间到处都是垃圾和污泥浊水!”他吼道,“在你们当中,坏人当道,好人受气;报应的日子一定会到来,到时候你们就会现出原形,不过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听着他的吼叫声,我想起了“好事儿”,想起了活得那么窝囊,而且又轻易毁掉了自己的洗衣女工纳塔利娅,想起了被种种污秽不堪的流言蜚语所包围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一些事情可供回忆了……
我和这个人的短暂交往,结束得非常富有戏剧性。
春天,我在军营附近的田野里遇见了他,他像一头骆驼似的,边往前走,边摇晃着脑袋。他独自一人,有些浮肿。
“出来散步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咱们一块儿走走。我也是出来散步的。我,老弟,我有病,真的……”
我们默默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帐篷的土坑里看见一个人:他坐在坑底,侧着身子,一只肩靠着坑壁,大衣从他身子的一边翻上来,一直盖过耳朵,好像他是想要脱掉大衣,但是没能脱下来。
“一个醉鬼。”歌手停住脚步,断然说。
但一支挺大的手枪就扔在这个人手边的青草地上,距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瓶刚打开不久的伏特加,瓶颈部分的酒已经没有了,瓶体被青草掩盖着,那个人的脸像害羞似的,被大衣遮着了。
一时间,我们站在那里,默默无语,后来,米特罗波利斯基叉开两腿,说:
“是开枪自杀的。”
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是醉鬼,而是个死人,但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我简直无法相信。只记得,当我看着大衣下露出的宽大的前额和一只发青的耳朵时,我心里既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怜,只是不大相信,一个人在这样温暖的春天竟然会自杀。
男低音歌手用一只手掌使劲抚摸着自己没有刮过的脸,好像他感到有些发冷似的,声音沙哑地说:
“是个中年人。不是老婆跑了,就是把别人的钱挥霍光了……”
他让我到城里去叫警察,他自己则坐在土坑边,两只脚耷拉在坑内,好像怕冷似的把破大衣紧紧裹在身上。我告诉警察有人自杀后,便赶紧往回跑,但就在这段时间内,男低音歌手已经把死者的伏特加酒全给喝光了。他看见我回来时还冲我一再摇晃那只空瓶子。
“是这东西害了他!”他吼道,然后狠狠地将酒瓶摔在地上,酒瓶跌得粉碎。
警察紧跟着就到了,他往土坑里看了看,摘下帽子,迟疑不决地画了个十字,然后问歌手:
“你是什么人?”
“这不关你的事……”
警察想了一下,更加客气地问道:
“您这是怎么回事儿——这里有人死了,可您——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喝酒喝了二十年了!”歌手伸手在胸膛上一拍,很自豪地说。
我相信,他会因为喝了这瓶酒而被抓走的。从城里跑来了许多人,一脸严肃的警察分局局长坐着马车也赶来了,他下到土坑里,掀开死者的大衣,看了看他的脸。
“是谁最先发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分局局长看了他一眼,凶巴巴地拉长声调说:
“你好啊,我的先生!”
有十五六个人前来围观,他们气喘吁吁,异常活跃,围着大坑,往里面探头探脑地一通张望。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这是我们街道上的一名官员,我认识他!”
那位男低音歌手站在警察分局局长的面前,脱下帽子,摇摇晃晃地跟他讲着什么,他的话含混不清,声音又低,后来分局局长当胸推了他一把,他身子摇晃了一下,便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时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绳子,将歌手的双手捆绑起来——歌手习惯地、老老实实地把手背在背后,这时分局局长开始大声呵斥围观的群众:
“滚开!你们这些无赖……”
这时又跑过来一名年纪老一点的警察,他两眼发红,湿漉漉的,一路奔跑,累得他嘴巴张得老大。他扽着捆绑歌手的绳子的另一头,拉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也离开田野,跟着他们往回走,当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耳边响起了惩罚性的话语:
“让灾难降临到亚利伊勒城!”
而眼前的景象就十分悲惨:一名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军大衣口袋中掏出一根绳子,堂堂的一位先知,竟然老老实实地把两只毛茸茸的发红的手,背在背后,熟门熟路地将两手一交叉,动作干脆利落……
不久后我听说,这位先知和一批犯人一起,被押解出城了。在他之后,克列晓夫也销声匿迹了——听说他娶了个有钱的老婆,搬到县城里去住了,在那里开了一间马具作坊。
我极力向东家夸耀,说马具匠的歌,唱得非常好。有一次他对我说:
“那应该去听听……”
这不,他就坐在我的桌子对面,惊讶地仰起眉毛,瞪大了眼睛。
在去小饭馆的路上,他一直在嘲笑我,刚到小饭馆的时候他还在挖苦我,一再挑听众的不是,说这里的气味多么糟糕。马具匠刚开始唱时,他还很不以为然地露出微笑,随手将啤酒倒进杯子里,但是倒到一半时,他的手停住了,说:
“哦……真是见鬼了!”
他的手颤抖了,他把啤酒瓶轻轻放下,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不错,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的确,这才叫演唱……真是见鬼了!甚至浑身都热烘烘的……”
马具匠又唱起来。他仰起头,眼睛望着天花板:
一位年轻姑娘,离开富裕的村庄,
行走在旷野的大路上……
“确实唱得不错。”东家喃喃地说着,一面摇晃着脑袋,嘿嘿地笑着。克列晓夫则像一支木笛,唱得抑扬婉转,声音洪亮:
美丽的姑娘回答他说:
我孤苦伶仃,谁能要我……
“好哇,”东家小声说,眨巴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呸,活见鬼了……太好啦!”
我看着他,心里感到非常高兴。而那如泣如诉的歌词,完全压倒了饭馆里嘈杂的人声,歌声越来越嘹亮,越动听,越感人肺腑,令人神往:
我们的村子偏僻又荒凉,
晚会上没有人邀请我这个姑娘,
唉,我生活贫困,衣服不漂亮,
很难打动勇敢的少年郎……
有位鳏夫向我来求婚,
他只想找个会给他干活的姑娘,
这样的命运我怎么能接受——
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承当!
我的东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竟然哭了起来——他坐在那里,低着头,鹰钩鼻子一直在抽抽搭搭,眼泪不停地滴在膝盖上。
听完第三支歌,他显得非常激动,好像又十分疲惫。他说:
“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感到胸口憋得慌,喘不过气来,这种气味,真是见鬼……咱们回家去吧!……”
但是到了外面,他提议说:
“走,彼什科夫,咱们到旅馆去吃点东西……我实在不想回家!”
他没有还价,便上了一辆出租雪橇,整个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到了旅馆,他坐在屋角的一张小桌旁,往四下看了看,一脸不高兴地小声抱怨起来:
“这头公山羊触动了我内心的痛处……听得我简直是忧心如焚,肝肠寸断……不,你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你倒是说说看,这究竟算什么事儿呀?我已经活了四十年,老婆、孩子都有了,可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我真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好好谈谈,可是——没有人可谈!跟她——老婆谈吧,她根本听不进去……她为什么要听你唠叨呢?她有孩子……喏,有家务,有自己的一摊子事儿!我心里怎么想的,跟她没有关系。老婆呀,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是你的朋友。可我的那个老婆呀,压根儿……喏,你自己也都看见了……什么话都不听……我行我素……整个一个死肉疙瘩……真是见鬼了!老弟,我心里这份儿苦呀……”
他猛地端起杯子,将一杯又凉又苦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沉默片刻,把一头长发弄得乱七八糟,接着又说起来:
“一般来说,老弟,人都是王八蛋!你这儿跟农民们说这说那,论长道短……我知道,有很多不合理的、卑鄙龌龊的事情——老弟,没错儿……他们全都是窃贼!你以为你说的话他们能听进去吗?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是的,他们——彼得、奥西普——全都是骗子!他们对我无话不谈——包括你关于我说了什么话,他们都对我说了……怎么样,老弟?”
我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本来嘛!”东家说,同时嘿嘿一笑,“你打算去波斯的想法是对的,尽管到那里言语不通——外国话嘛!可是用自己本国的话——净说些寡廉鲜耻的事!”
“奥西普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喏,是啊!你是怎么想的?他那张嘴呀,说得比谁都多。他呀,老弟,可狡猾了……不,彼什科夫,说是说不通的。真理吗?有个鬼用?它就像秋天的雪,落在脏东西上,接着融化了。脏东西显得更多了。你呀——最好保持沉默……”
他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但并没有喝醉;他的话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气愤:
“俗话说‘言语不是钻头,沉默才是黄金’。唉,老弟,心里真是苦啊,苦啊……他唱得很对,‘我们的村子偏僻又荒凉’。唱出了人的孤独感……”
他四下看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在这儿遇上一个女人,是个寡妇,她丈夫因制造假币被判了刑,要发配到西伯利亚,眼下还在牢里关着。我跟她认识了……她一无所有,喏,所以她就想……你明白吗……是一个皮条客介绍我和她认识的……我仔细一看——多可爱的一个人啊!知道吗,她既漂亮,又年轻……这么说吧——美极了!一次,两次……后来我对她说:‘你怎么能够这样呢?你丈夫是个骗子,你自己的行为也不检点,为什么你还要跟他去西伯利亚呢?’可是,你瞧,她竟然要跟他去,还打算定居下来,真的……而且她对我说:‘不管他怎么样,我就是爱他,对于我来说,他是个好人!也许他是为了我才犯的罪呢?我和你干这种不该干的事也是为了他,因为他说他需要钱。他是位贵族,习惯过优裕的生活。如果我是一个人生活,我会恪守妇道的。您也是位好人,我非常喜欢您,但请您千万不要对我提起这一点……’真是见鬼!我把身上的八十卢布和别的东西都给了她,而且我跟她说:‘请原谅,我不能再跟您会面了,不行!’后来我就走了……”
他沉默片刻,酒劲儿忽然上来了。他的情绪低落下来,嘴里嘟嘟哝哝地说:
“我到她那里去过六次……你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大概我又去过她家六次……但是都没有进去……我不能进去!现在她已经走了……”
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活动着手指头,低声说:
“千万别让我再遇见她……求上帝保佑!就这样——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回去吧……走!”
我们走了。他一路上摇摇晃晃,嘴里唠唠叨叨:
“事情就是这样,老弟……”
我并没有对他的故事感到吃惊,因为我早就觉得他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但是他关于生活讲的那番话,特别是他关于奥西普的一番话,使我的心情感到非常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