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六点钟,我就要到市场去干活。我在那儿遇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细木工奥西普——花白头发,样子很像圣徒尼古拉,干活心灵手巧,喜欢说俏皮话;专门苫盖屋顶的工匠师傅叶菲穆什卡,他是个驼背;石匠彼得,他笃信宗教,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也像个圣徒;粉刷工格里戈里·希什林是个美男子,浅褐色的胡子,淡蓝色的眼睛,显得既沉稳,又善良。
这些人我是第二次在制图师家干活的时候认识的。每到星期天,他们几乎都要到厨房里来,一个个显得都很稳重,言谈举止十分得体,听他们说话,对我来说,既新鲜,又有趣。当时,我觉得这些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个个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好人;每个人各有所长,与众不同,和库纳维诺镇那些心狠手毒、盗窃成性、嗜酒如命的小市民不可同日而语。
我当时最喜欢粉刷工希什林,甚至希望能够参加他的包工小组,但是他用一个白白的手指头挠了挠自己金色的眉毛,婉言谢绝了我的请求,他说:
“我们这活儿,对你来说,嫌早了点儿——非常繁重,过一两年再说……”
然后,他将漂亮的脑袋往上一仰,问道:
“是日子过得不太舒畅吗?喏,没关系,忍耐一下,一定要打起精神,这样——你定能坚持住的!”
不知他这一好心的劝导对我有没有帮助,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记住他的好言相劝。
一直到现在,他们每个星期天早上仍然要到东家家里去,往餐桌周围的凳子上一坐,边等东家,边饶有兴趣地相互交谈。东家兴高采烈地跟他们打着招呼,热情地紧紧握住他们强劲有力的双手,然后在餐桌旁的位置上坐下来。这时账本和一沓沓的钞票都拿出来了。几个汉子也把自己的账簿和皱巴巴的记事本往桌子上一摊,双方便开始结算这一个星期的工钱。
东家一面跟他们开玩笑,打哈哈,一面却千方百计地少给他们算钱,而他们呢——也想方设法地在算计他。有时候他们争吵得很厉害,但更多的情况是——握手言欢。
“哎呀,亲爱的东家,你生来就是个大滑头!”几个男人对东家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说:
“你们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同样够鬼的了!”
“可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说,而一脸严肃的彼得却说:
“只能靠偷盗行窃过日子了,干活挣的那点钱——都给了上帝和沙皇了……”
“所以我才乐于在你们身上打主意了!”东家笑着说。
他们憨厚地附和着他说:
“就是说,我们的钱都被骗走了?”
“把我们给耍了?”
格里戈里·希什林把他的大胡子按在胸口,像唱歌似的恳求说:
“弟兄们,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人吧,不要搞欺骗,好不好?要知道,既然我们要堂堂正正地过日子,那么这样不是很好吗,心安理得,太太平平,啊?亲人们啊,我说得对不对,啊?”
他浅蓝色的眼睛暗淡下来,变得湿润了,此时此刻,他显得非常善良。他的恳求似乎使大伙儿有些勉为其难,大家很不好意思地都背过了身去。
“一个乡下人能骗什么。”仪表堂堂的奥西普叹息道,仿佛他在为乡下人感到惋惜。
皮肤黑黑的石匠,驼着背,弯到桌子上,瓮声瓮气地说:
“罪恶就好比是沼泽地,越往前走,陷得就越深!”
东家也学着他们的腔调嘟哝着说:
“我怎么啦?别人对我怎么样,我对他也怎么样……”
议论一通后,大家又开始尔虞我诈,相互欺骗。等账目结清时,个个已经是满头大汗,累得不得了,于是便邀上东家,到小酒馆里喝茶去了。
我在市场上的工作就是当监工,不许这些人偷盗钉子、砖头和木板。他们每个人,除在东家这里干活外,都还承包有别的活儿,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我眼皮底下偷点东西拿回去自己用。
他们对我的态度很亲切,可希什林却说:
“还记得你曾经想到我这个包工组干活的事吗?可是如今,你平步青云,当起我的领导来了,啊?”
“好哇,好哇。”奥西普一语双关地说,“好好看着,监护好,上帝会保佑你的!”
彼得不怀好意地说:
“让一只小幼鹤来看管一群老耗子……”
我的职责使我感到非常难办,十分尴尬。我在这些人面前感到非常难为情,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都有一手非他莫属的绝活,可我却得把他们当成小偷和骗子来看待,处处提防着他们。开头几天,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别扭极了,不过,奥西普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当面跟我说:
“给我听着,小伙子,你用不着老绷着个脸,直眉瞪眼的,告诉你——没用!知道吗?”
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感到老头儿对我的尴尬处境是知道的,所以我很快就和他建立起了以诚相待的关系。
有一次,他在一个角落里对我说:
“你不是想知道吗,跟你说吧,我们中间主要的小偷,就是石匠彼得鲁哈[270],他家里人口多,又很贪心。对他——你得盯紧点儿,他什么都不嫌烫手,见什么偷什么——一把钉子、几块砖头、一袋石灰,他什么都要!他人挺不错的——笃信上帝,思想严谨,识文断字,唉,就是喜欢偷个东西!叶菲穆什卡平时婆婆妈妈的,人很温和,决不会欺负你。他人也非常聪明,驼背的人呀——个个都不傻!至于说格里戈里·希什林,他这个人倒是有点儿傻,他不仅不拿别人的东西,甚至还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他干活儿完全等于白干,谁都能够骗他,可是他决不去骗人!做事不知道动脑子……”
“他这个人心地善良吗?”
奥西普看了我一眼,好像他是从很远的地方看我似的,然后说了句让我很难忘记的话:
“没错,他这个人心地非常善良!懒人做善事最简单不过了。小伙子,善良是不需要多大智慧的……”
“那么,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他嘿嘿一笑,回答说:
“我就像一个大姑娘——将来肯定会变成老太婆的,到那时我再来评说自己,你就等着吧!不然,你动动脑筋,找找我藏身的地方,那你就好好地找吧!”
他把我对他和他的朋友的印象,全都给破坏了。我很难怀疑他的看法的真实性,因为我看得出,叶菲穆什卡、彼得和格里戈里——他们都认为这位仪表堂堂的老人在各种生活问题上比自己都要聪明,都要通情达理。他们遇到什么事情都会跟他商量,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对他是心悦诚服,敬重有加。
“你就行个好吧,给我们出出主意。”他们常常这样恳求他,但是,有一次,他们又向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奥西普谈过自己的意见后便走开了,这时,石匠彼得小声对格里戈里说:
“他是个异教徒。”
格里戈里嘿嘿一笑,补充说:
“一个小丑。”
粉刷工格里戈里·卡希林好心地告诫我说:
“马克西梅奇,你可要当心,跟老头儿在一起必须小心着点儿,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把你忽悠得晕头转向!这种老异教徒厉害着呢!”
我一点儿都听不明白。
我觉得最老实、最虔诚的人,要算是石匠彼得了,他说什么事都是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他的思想,最后总是停留在上帝、地狱和死亡上。
“哎呀,伙计们,无论怎样拼搏,怎么期望,最后谁都免不了要进棺材!”
他经常肚子疼,有时候一连几天,什么都不能够吃,甚至吃一小块面包都疼得他直打滚,而且呕吐不止。
驼背叶菲穆什卡也是个老实人,心地十分善良,但他总是显得非常可笑,有时候有些傻乎乎的,甚至是疯疯癫癫——一个性格比较蔫的呆子。他经常不断地爱各种各样的女人,对所有的女人都说着同样的话:
“我直说了吧,你不是女人,是奶油上的一朵鲜花,千真万确!”
当库纳维诺镇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在店里擦洗地板时,叶菲穆什卡从屋顶上爬下来,待在某个角落,眯起灵活机动的灰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咕咕哝哝地说:
“上帝带给我的这个女人真够意思,简直让我大喜过望。喏,多么好的一朵奶油鲜花呀,这样的重礼,叫我如何感谢命运之神呢?如此美貌娇娆的小娘们儿我哪儿能受用得了呀!”
起初,那些女人们一直笑他;她们七嘴八舌地乱嚷嚷:
“你们瞧呀,那罗锅子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哎呀呀——天哪!”
粉刷工对这种讥讽根本不当回事儿,他那颧骨高高的面孔,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他像说胡话似的满嘴甜言蜜语,如醉人的美酒,滔滔不绝,显然让女人们听得神魂颠倒,飘飘欲仙。最后,一个年长些的女人惊讶地对女友们说:
“你们听听,那个大老爷们儿实在是熬不住了,简直像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
“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跟教堂门口的乞丐一样。”一个性格固执的女人一点儿都不肯示弱。
但叶菲穆什卡可不像叫花子,他像一个粗壮的树墩子,结结实实地站立在那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具有吸引力,话说得越来越诱人,女人们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好像真的被自己的甜言蜜语和连篇的鬼话所陶醉了。
结果往往是,午点[271]时或工间休息后,他摇晃着笨重的脑袋,有点惊讶地对伙伴们说:
“啊,多么好的小娘们儿,既甜蜜,又可爱——我平生头一次接触到这样动人的女人!”
讲到自己的艳福时,叶菲穆什卡从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自我吹嘘,过后又嘲笑曾投进他怀抱里的女人,他只是欣喜若狂,心存感激,惊讶地瞪大他那双灰色的眼睛。
细木工奥西普摇晃着脑袋,感叹地说:
“哎呀,你这个人哪,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你都多大岁数了?”
“我的岁数嘛——四十四岁。不过这跟岁数没有关系!今天我一下子年轻了五岁,跟在河里洗过神水澡一样,感到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心里十分平静!不,要知道,平时哪有这样的女人呀,啊?”
石匠彼得阴沉着脸对他说:
“等着瞧吧,到你年过半百的时候,你这种拈花惹草的习惯,会叫你尝到苦头的!”
“你呀,叶菲穆什卡,真不知羞耻。”格里戈里·希什林叹道。
可我觉得美男子希什林是因为罗锅子屡屡得手而在感到妒忌。
奥西普从他那卷曲的银白色眉毛下看着大伙儿,打趣地说:
“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诱人绝招,这个喜欢梳妆打扮,那个喜欢饮食烹调,但到头来,所有女人都将变成老太婆……”
希什林是个结了婚的人,但他的老婆在乡下,因此,他对那些擦地板的女工们也是垂涎欲滴。这些女工们都很容易接近,每个人都想“挣点儿外快”,在食不果腹的村镇里挣点儿这样的钱,是司空见惯的事,这跟干其他任何工作没什么差别。但美男子对这些女工并没有动手,他只是远远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们,好像对什么人——自己或她们——有些怜惜似的。可是当她们开始与他搭讪、调情时,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开了……
“我说,您呀……”
“你这个人真怪,你怎么了?”叶菲穆什卡惊讶地说,“难道可以坐失良机吗?”
“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格里戈里·希什林提醒他说。
“难道你老婆会知道吗?”
“只要你行为不检点,当老婆的总会知道的,老弟,这种事是瞒不住她的!”
“她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自己的生活非常守本分,她应该是知道的。如果我很守本分,而她却不守妇道,我肯定也会知道的……”
“怎么知道?”叶菲穆什卡叫道,但格里戈里·希什林心平气和地又说了一遍:
“这我就不清楚了。”
粉刷工愤愤不平地将两手一摊。
“这不就结了!守本分呀,不清楚呀……我说,你这个脑袋瓜呀!”
格里戈里·希什林手下有七个工人,他们对他都非常随便,没有把他看作是包工头,背地里还叫他小牛犊呢。他来到工作现场,眼瞅着他们一个个在偷懒耍滑,他自己便拿起托泥板和灰铲,动作麻利地干了起来,一面亲切地招呼大家说:
“加把劲儿呀,弟兄们,加油干呀!”
有一次,我的东家很生气,让我去向格里戈里·希什林传个话,我便去对他说:
“你手下的工人可不怎么地……”
他听了好像很吃惊似的,问道:
“怎么回事儿?”
“这些活儿昨天中午前就应该做完,可是他们一直拖到今天还完不了……”
“这倒是真的——是完不了。”他表示同意,然后,他停了一下,赔着小心地说:
“我当然看得出来,可我不好意思在后面紧催着他们干,因为他们都是自己人,跟我是一个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帝的惩罚是,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272],这是对大家而言的,包括你和我。可是你我比他们干的活都少,这不,却一个劲儿地催着他们干,这好像有点拉不下脸来……”
他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一个人走在市场空****的街道上,突然,在环城运河的一座桥上停了下来,凭栏伫立,驻足眺望,河水、天空、奥卡河对岸的远方,一览无遗。这时你若刚好碰见他,问他: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啊?”他会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我,没什么,随便站站,四处看看……”
“真不错呀,老弟,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经常这样说,“天空,大地,河水在奔流,轮船在航行。往轮船上一坐,想到哪儿就去哪儿——梁赞、里宾斯克、彼尔姆,直到阿斯特拉罕,随你的便!梁赞我去过,这座城市还可以,就是太枯燥乏味,比下诺夫戈罗德还没意思,我们下诺夫戈罗德是个挺不错的城市,十分热闹!而阿斯特拉罕就有些枯燥了。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卡尔梅克人太多,这一点我很不喜欢。什么摩尔多瓦人、卡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等其他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欢。”
他们说话的时候不急不躁,他的话在小心翼翼地寻找与自己的想法共鸣的人,而且总是能够在石匠彼得身上找到知音。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民族,而是化外之民,”石匠彼得振振有词,而且愤愤不平地说,“他们的生息繁衍,都与基督无关……”
格里戈里·希什林活跃起来,显得容光焕发。
“不管是不是这样,我呀,弟兄们,就喜欢纯正的民族,俄罗斯民族,他们的眼神从来不愧不怍,堂堂正正!犹太佬我也不喜欢,我简直不明白,上帝干吗要造出这么些民族?这太深奥莫测了……”
石匠彼得沉着脸补充说:
“深奥莫测,许多地方恐怕是深奥过头了……”
细木工奥西普一直在听他们谈话,这时也插了进来,连讽刺带挖苦地说:
“过头的东西是有,比如你们说的这些话就完全是多余!唉,你们呀,这是在搞宗派!应该狠狠地抽你们一顿才是。”
奥西普成竹在胸,但就是弄不清楚他究竟在支持什么,反对什么。有时候他让人觉得,他什么都无所谓,大家的意见、想法他都赞成;但更为经常的是,你会发现,他对所有的人,都非常讨厌,他看他们的神态,就跟在看几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一样。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希什林和叶菲穆什卡说:
“我说,你们这群猪崽子呀……”
他们嘿嘿一笑,可心里并不开心,也不大情愿,但毕竟是在嘿嘿地笑着。
东家每天给我五卢布买面包吃,可这根本不够,我经常吃不饱肚子,工人们见状,常常叫我跟他们一起去吃早饭和午饭,有时候包工头们也喊上我去小饭馆喝茶。我很乐意接受他们的邀请,我喜欢待在他们中间,听他们不慌不忙的谈话和千奇百怪的故事,我把我从宗教书籍里看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非常满意。
“你光啃书就啃饱了,肚子里装得满满的。”奥西普说着,用浅蓝色的眼睛仔细地瞧着我,很难琢磨透他的眼神——他的眼珠子总是游移不定,跟溶化了似的。
“你要好好珍惜这一点,注意积累,会有用处的。你长大后可以去当修士,用你的知识为百姓排忧解难,不然就去当钱教士……”
“不对,是传教士。”不知为什么,石匠彼得有些不高兴地纠正他说。
“啥子?”奥西普问道。
“我说的就是传教士,这你是知道的!你耳朵又不聋……”
“喏,好吧,那就当传教士,跟异教徒们打嘴仗去吧。要不干脆就去当异教徒也行,那可也是个肥缺!只要脑瓜子好使,当异教徒也能够生活……”
格里戈里·希什林难为情地笑了,而大胡子彼得却说:
“而巫师们的日子过得也很不错呀,还有各种各样不信神的人……”
但奥西普当即反驳说:
“巫师与文化格格不入,文化不对巫师的脾胃……”
然后,他对我说:
“喏,你听我说:从前,我们乡下住着一个农民,叫图什卡,没田没地,孤身一人,整个一个破落户,家徒四壁,两手空空;他像一根凌空的羽毛,居无定所,随风飘**,他既不是一个干活的人,也不是游手好闲者!这不,有一天,由于无事可做,他决定朝圣去,这样,一晃就是两年,后来,他突然回来了,模样焕然一新——齐肩的长发,头上戴一顶圆圆的小僧帽,身上穿一件不知用什么皮制作的瘦腰肥袖的僧袍;他像条鲈鱼似的看着大家,一个劲儿地对大伙儿说:‘忏悔吧,罪恶深重的人们!为什么不忏悔呢,特别是一些女人们?’于是,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图什卡有吃有喝,酒足饭饱,还有许多女人供他享受……”
石匠彼得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说:
“难道就只是个酒足饭饱的问题吗?”
“别的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他说的话!”
“哦,他的话我根本没有理会——我自己的话还说不完呢。”
“我们对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奇[273]了解得相当清楚。”彼得不高兴地说,格里戈里·希什林则一声不吭,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想和你们争论,”细木工奥西普和解地说,“我给咱们的马克西梅奇讲这些,只不过是想说,吃饭的门路有各种各样……”
“有些门路是要进大牢的……”
“这种事情还少吗!”奥西普表示同意,“不是条条道路都能当神父,必须知道该在哪里转弯……”
他总爱拿粉刷工和石匠这两个宗教信仰比较虔诚的人开心,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两个,但这一点平时丝毫都看不出来。一般地说,他对人们的态度是很难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的态度好像比较温和些,也比较友善。粉刷工格里戈里·希什林从不参与他的朋友们喜欢议论的有关上帝、真理、宗派和人生苦旅等话题。为了避免椅子背顶着自己的罗锅,叶菲穆什卡总是把椅子横过来,顺着桌子放,然后四平八稳地坐下来,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但是突然,他忽地警觉起来,看着烟雾弥漫的房间,听听嘈杂不清的人声,于是霍的一下站起来,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说明叶菲穆什卡的债主中有人到饭馆来找他了,而他有十来个债主,因为有些债主老是打他,所以他得赶紧逃走,避避风头。
“这帮怪人,老那么急赤白脸的,冲我发火,”叶菲穆什卡困惑不解地说,“要是我有钱,我能不还吗?”
“唉,真是形如枯槁,命如黄连……”细木工奥西普看着他的身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这时,他那颧骨高高的脸庞变得温和起来,一双善良的眼睛显得更加善良了。
“你在想什么呢,师傅?”有人问他。
“我在想,要是我有钱了,嘿,我一定娶一位名副其实的小姐,一个女贵族,真的,比如上校的女儿,我会爱她的——天哪!我会爱她爱得发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因为,弟兄们,我在上校家的别墅里,曾经给他们家苫过房顶……”
“他是有一个守寡的女儿——我们早就听说过!”石匠彼得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但叶菲穆什卡用两个手掌搓着膝盖,摇晃着身子,背上的罗锅往上一蹶一蹶的,继续说道:
“有时候,她到花园里来,一身洁白,雍容华贵;我从屋顶上看着她,真是光彩照人——什么太阳、白天,还有什么用处呢?要是我能变只鸽子飞到她脚边就好了!简直就像是插在奶油上的一枝浅蓝色的花朵!跟这样的太太在一起,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可你们吃什么呀?”石匠彼得一脸严肃地问道。但这个问题并没有难着叶菲穆什卡。
“天哪!”他叫道,“我们能吃多少东西?何况,她还非常富有……”
细木工奥西普笑了:
“我说,你呀,叶菲穆什卡,在这种事情上,你如此没有节制,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精力完全耗尽呀?”
除了女人,叶菲穆什卡绝口不谈别的,而且,作为一名苫盖工,他的工作表现很不稳定——有时候工作很出色,干劲很足;有时候则不怎么地,在铆接房脊时木槌敲打得有气无力,心不在焉,留了好多空隙。他身上总散发出一股黄油和鱼油的气味;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气味,一种健康的、令人愉快的气味,它使人想起了新伐倒的树木的气味。
跟细木工师傅奥西普什么都可以谈,而且非常有趣,不过有趣归有趣,却不那么让人感到轻松愉快,他的话总让人感到有些忧心忡忡,而且很难弄清楚,他讲的话,哪些认真的,哪些是在开玩笑。
跟格里戈里·希什林在一起,最好只谈上帝,他喜欢这个话题,而且坚信不疑。
“格里沙[274],”我问他,“你知道有的人不相信上帝吗?”
他心平气和地嘿嘿一笑,说:
“为什么不相信呢?”
“他们说‘上帝不存在!’”
“哦!是这样!这我知道。”
然后,他挥挥手,好像在轰走看不见的苍蝇似的,说:
“记得吗,大卫王曾经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上帝’[275]——由此可见,很久以前,愚顽之人就已经说过这话了!没有上帝是绝对不行的……”
奥西普好像同意了希什林的看法,说:
“要是你不许彼得鲁哈[276]谈上帝的话,他准会跟你起急的!”
格里戈里·希什林漂亮的面孔变得严厉起来,他用指甲里塞满干石灰的手指头捋着胡子,神秘兮兮地说:
“上帝寓于每个人的血肉之躯,人的良知和整个内在核心都是上帝所赋予的!”
“那么——罪恶呢?”
“罪恶——来自血肉之躯,来自撒旦[277]!罪恶是一种表象,就像炎症,仅此而已!凡是老想着犯罪的人,肯定犯的罪也最多;你别去想它——也就不会犯罪!罪恶的想法就是撒旦,肉体的主宰,它诱使人们去犯罪……”
石匠彼得心存疑虑,说:
“好像不尽如此……”
“就是这样!上帝是没有罪的,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样式[278]。形象、肉体会犯罪,而样式不会犯罪,它只是一种样式、一种精神和灵魂……”
他得意洋洋地露出了微笑,而彼得却嘟哝着说:
“好像不是这样……”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奥西普问石匠说,“就是别犯罪——也不用忏悔,不忏悔——也不用拯救自己的灵魂,是不是?”
“这样好像更踏实一些!老人们常说‘忘掉了魔鬼——也就不再爱上帝了……’”
希什林不会喝酒,两杯酒下肚,人就醉了。这时他满脸通红,眼睛里透着稚气,说话跟唱歌似的。
“弟兄们呀,这一切是多么好啊!我们生活,工作,衣食不愁,托上帝的福了——啊,多么好呀!”
他哭了起来,眼泪顺着胡子一直往下流,像玻璃珠似的,闪闪发光。
他对生活的频频赞美和动不动就泪水涟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外婆对生活的赞美,就更令人信服一些、更朴实一些,不像他那么喋喋不休、啰里啰唆。
所有这些谈话,使我经常处于紧张状态,让我产生一种模糊的惶恐不安的感觉。我读过很多描写农民的短篇小说,发现小说里的农民和现实中的农民差别很大。小说中所有的农民都很不幸,不管是善良的,还是凶恶的,他们在言谈、思想方面都比现实生活中的农民要苍白一些。小说中的农民很少谈论上帝、宗派和宗教——他们谈论长官、土地、真理和生活艰辛的时候更多一些。至于女人,他们也不常谈论,即使谈论也不那么粗俗,态度比较友好。对于一个生龙活虎的男子汉来说,女人只是他的一个玩物,不过是个危险的玩物,跟女人在一起,总得耍点儿小聪明,不然她就会控制住你,毁了你的一生。书中的农民不是坏人,就是好人,但他们完全呈现在你的眼前,就在书里边;而现实中的农民,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非常有意思。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农民,不管他在你面前如何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总让人感到他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而这没说出来的话——才是为他自己的,而且,恰恰这没有说出来、被掩盖着的部分,也许正是他的话的最重要的内容。
书中所描写的农民,我最喜欢的要算是《木工组》中的彼得[279]了;我很想将这个短篇故事读给我的朋友们听,于是我把它带到了市场里。我常常在这个或那个包工组里过夜,有时候是因为下雨我不想回城里去,但更多的是因为忙了一天,太累,回去走不动了。
当我说我有一本描写木工的书时,大伙儿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我手里把书拿过去,粗粗翻了一下,心存疑虑地摇了摇他那跟圣像上画得差不多的脑袋。
“真的好像是写我们的!行呀,你这小子!谁写的——是位老爷吗?喏,我想,肯定是的。老爷和当官的,什么都能干!上帝没想到的地方,当官的都能想到。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
“奥西普,关于上帝,你可不能随便乱说。”石匠彼得提醒说。
“没事儿!我的话,对于上帝来说,还不如我头顶上落下的一片雪花或一滴雨水——微不足道。你别不相信,你我离上帝且远着呢……”
他忽然情绪激动、烦躁不安起来;尖嘴薄舌、话里带刺、讥笑挖苦之词,像燧石迸发出的火星,劈头盖脸而来,它们像一把把剪刀,对一切有悖于自己意愿的东西,统统剪掉。他一天之内问过我好几次:
“马克西梅奇,现在就念吗?喏,那好,太好了!这个主意好。”
收工后,大伙儿都到他那个组里去吃晚饭。饭后,石匠彼得带着他的工人阿尔达利翁,希什林带着年轻的小伙子福马都来了。在木工组的草棚里点上灯,我便开始朗读起来,大家一声不吭地听着,没有人动来动去。但是没过多久,阿尔达利翁便不耐烦地说:
“喂,我已经听够了!”
随后他就离开了。第一个张大嘴巴睡着的是格里戈里·希什林,然后是一些木工,但是,石匠彼得、细木工奥西普和福马——他一直凑在我身边——则专心致志地在听我朗读。
我一读完,奥西普就把灯熄了——从天空的星星判断,当时已经是半夜了。
彼得在黑暗中问道:
“写这书的目的是什么?矛头是针对谁的?”
“现在——该睡觉了!”奥西普边说,边脱皮靴。
福马一声不响地退到一边。
彼得执意重复问道:
“我说——这书的矛头是针对什么人的?”
“他们当然明白!”奥西普甩了一句,正打算在铺板上躺下睡觉了。
“如果是针对继母们,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因为她们决不会因为这本书而变得更好一些,”石匠坚持说,“若是针对彼得——那也无济于事,他的罪——他承担!杀了人——就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没什么可说的!为这种罪恶行径写本书,多此一举……是不是有些多余,啊?”
奥西普一言不发。这时石匠补充说:
“他们自己没有事情可做,所以才编排别人的事!就跟妇女们凑在一起聊闲话一样。算啦,该睡觉了……”
门敞开着,门口有一块蓝蓝的四方空间,石匠在那儿停了片刻,问道:
“奥西普,你是怎么想的?”
“嗯?”细木工睡眼惺忪地回应了一声。
“喏,算了,睡吧……”
格里戈里·希什林侧身倒在他坐的地方。福马就躺在他身边的干草堆上。整个城镇都入睡了,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车轮沉重的隆隆声和缓冲器的响声。干草棚里鼾声大作,但声音各不相同。我感到有些尴尬——我原指望能够听到人们一些谈话,可结果什么也没听到……
但是,忽然间,奥西普清晰地低声说道:
“大伙儿听着,你们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你们还年轻,你们的日子长着呢,你们要努力增长聪明才智!凡事只能靠自己的头脑,不能指靠别人!福马,你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图奇科夫高兴地应声道。
“本来嘛!你们两个都有文化,那么你们——只管看自己的书,但什么都不要轻信。他们什么都能够印制成书,因为印刷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把脚从铺板上伸下来,两只手撑着床沿,然后弯着腰,冲着我们继续说:
“书这东西——应该怎样去解读呢?它是对人们的一种揭秘,这就叫作书!也就是说,瞧,有这么个人,是个木工或别的什么人,可这里——是一位老爷,就是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书都不是无缘无故写出来的,而是要维护什么人的……”
福马瓮声瓮气地说:
“彼得打死包工头,完全没错儿!”
“喏,你这么说就没有道理了,无论什么时候,打死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希什林,不过你的这些想法,可是要不得。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今天我是老板,明天又变成了工人……”
“我不是在说你,奥西普大叔……”
“反正都一样……”
“你是个公道人。”
“等一下,我给你说说这本书的创作意图吧,”奥西普打断福马愤愤不平的话,“这是一篇非常狡猾的作品!你看——老爷没有农民,再看——农民也没有老爷!现在你再看看:老爷的境况很糟糕,农民的情况也不妙。老爷家道中落,难以为继,农民也开始酗酒,胡吹,生病,发牢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而据说在老爷的管制下,情况要好一些,老爷关照农民,农民为老爷着想,互助互惠,相得益彰,双方衣食无愁,安居乐业……的确,我不想争辩,在老爷的手下日子过得更安稳一些——因为如果农民穷困潦倒,对老爷们也不利;老爷们希望农民最好是丰衣足食,但并不聪明,这样对他们才有利。这个道理我懂,因为我自己就在农奴制下生活了差不多四十年,有许多的切身体会。”
我想起了自杀身亡的马车夫彼得[280],关于老爷们,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而奥西普的想法跟这个凶老头儿的思想如出一辙,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奥西普用手碰了碰我的脚,继续说:
“对于书籍和各种各样的文章作品,必须弄明白!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什么,看上去好像不为什么,其实那只是一种假象。书也不是无缘无故写出来的,而是为了迷惑人的头脑。干任何事情都得动脑子,不动脑子——无论是用斧头砍东西,还是编草鞋——肯定都干不好……”
他说了很长时间,躺下后,又爬起来,在寂静的黑暗中,轻声细语,妙语连珠,说的净是一些俏皮话:
“人们常说:‘老爷和农民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这话不对。我们也是老爷,只不过是和他们两相对应,处于底层;当然,老爷从书本上学习知识,而我们则是从打骂中增长见识;还有,老爷的屁股不过是白一些——这就是整个差异,小伙子们,世界应该按照新的方式生活了,应该把那些书扔掉,是时候了!让每个人都扪心自问一下:‘我是谁?——是人。他是谁?——也是人。’可现在应该怎么办——若上帝一定要多收他两戈比的硬币呢?不——不,在赋税上,我们两个在上帝面前是完全平等的……”
最后,黎明将至,曙光一扫天空众多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
“瞧见了吗?我也会编呀!上面我讲的这番话,以前我连想都未曾想过!小伙子们,你们可别听信我的话,我这大多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瞎编出来的,不用当真。躺在**,为了消磨时间,躺着躺着,就想出些花样来。‘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野飞到山上,从一个田头,飞到另一个田头,飞来飞去,飞了一辈子,到头来,上帝给了它一个惩罚——这乌鸦死了,干瘪了!’这里有什么意思吗?没有任何意思……好啦,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