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东家坐着小船,在市场街道两旁砖砌的店铺间穿梭划行,由于春汛到来,水已经淹到了店铺的二层。我在前面划桨,东家坐在船尾,笨拙地掌握着船的航向,他把船的尾舵深深地插进水里,小船摇摇晃晃地从一条街划向另一条街,在平静、浑浊、若有所思的水面上兜来绕去,趑趄而行。
“哎呀,真是见鬼,水现在涨这么高了!这样会耽误工期的。”东家抱怨说,一面抽着雪茄,雪茄散发出一股呢子烧煳了的气味儿。
“慢点儿!”他惊慌地喊道,“我们要撞到路灯柱子上了!”
他拨正了航向,骂道:
“唉,给我们的是条什么船,这帮浑蛋!”
他指给我看那些水退后需要维修的店铺。他的脸刮得铁青,胡子修得很短,嘴里叼着雪茄烟,压根儿不像个承包商。他穿一件皮夹克,高筒靴一直到膝盖,肩上背着猎袋,两腿夹着一支勒贝尔火枪[248],样子仿佛有些心神不定,时不时地将皮帽子往前拉一拉——让它挡着眼睛。他一直噘着嘴,总是不放心地向四下张望,他把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人马上就变得年轻起来,嘴边也露出了笑容,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很难令人相信现在他手头有那么多的工作在等待着他去做,他正在为水退得太慢而焦虑不安,看来,他脑子里还有一些与工作无关的想法,像滚滚浪花,起伏不定。
我暗自惊讶,心头也有些沉重:望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一排排的房屋,紧闭的窗户——全市完全被淹没在大水之中,看上去整个城市正在从我们的船边漂流而过。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躲进云层里,只是偶尔透过浓浓的云雾,绽露出一个冬天常有的银白色的巨大白点。
水也是灰蒙蒙的,而且十分寒冷,根本看不出它在流动,好像已经完全停滞了,和许多空着的房子与一排排油漆成灰黄色的店铺一起,走进了梦乡。当惨白的太阳透过云层鸟瞰大地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才有了一些亮光,灰色的天幕映照在水中,我们的小船就悬挂在这上下两重天体之间;两边的砖石建筑也在随着升高,几乎于不知不觉中正在向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漂去。小船周围漂浮着许多破木桶、箱子、筐子、碎木板和干草,有时还有些像死蛇一样的木棍或原木。
有的地方房屋的窗子是开着的,长廊顶上晾晒着衣服和一双双毡靴;有个女人正从窗口向外眺望这浑浊的流水。一条小船拴在长廊的一根铁柱子上,红色的船体像一块肥肉映照在水中。
东家冲着这种种生活的迹象,频频地点头,他向我解释说:
“那里住的是市场看守人员。他从窗户里爬到屋顶上,然后乘坐小船,到处巡视,进行查看,看有没有小偷,要是没有——那么自己便顺手偷点儿……”
他说话时心平气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好像在考虑别的什么事情。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空空****,简直不可思议,像做梦一样。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一处,流进一个大湖。远处,在草木繁茂的山冈上,一座城市拔地而起,斑驳陆离,煞是好看;眼前一派花木,到处都是果园,虽说枝头还有些发暗,但一棵棵树木业已抽芽,而且一座座果园,给家家户户的房屋和教堂披上一层暖洋洋的绿装。耳边传来复活节的钟声——浑厚而低沉——一直在水面上回**,好像整座城市都在发出响声,可是这里——仿佛成了一块完全被遗忘了的墓地。
我们的小船一直在两排黑压压的树木间徘徊,我们正沿着主干道向古老的大厅划去。雪茄刺鼻的浓烟遮住了东家的眼睛,使他有些烦躁不安。小船不是船头,就是船身,老是撞在树上,东家又急,又恼怒,惊讶地说:
“这是条什么破船!”
“您不要老摇晃那个舵。”
“怎么能不摇呢?”他嘟哝道,“既然船上有两个人,那总是一个人划桨,一个人掌舵。你瞧,亚洲店铺……”[249]
我对这里的市场情况早就一清二楚,也非常熟悉那些可笑的店铺和它们那莫名其妙的房顶。房顶四角都有石膏雕像盘腿而坐,早先我和我的伙伴们还朝那些石膏像扔过石头,因此,有些石膏像的脑袋和手臂就是被我砸掉的。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为干过这种事而感到骄傲了……
“像什么样子,”东家指着这些店铺说,“如果让我修建的话……”
他嘴里吹着口哨,把帽子一直推到后脑勺上。
不知为什么,我总以为,要是由他来建筑这个砖石结构的城市,仍然坐落在这个年年因两河交汇而发大水的低洼地带,那么这个城市肯定还是这么单调乏味。
他把雪茄烟往船外的水里一扔,紧接着冲它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说:
“太枯燥乏味了,彼什科夫,真是没意思。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都没有,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想吹吹牛,聊聊天——跟谁去吹呢?没有人。清一色的木工、石匠、老农和骗子……”
他向右边看了看,那里有一座白色的清真寺,伫立在水中,非常漂亮,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他好像想起了一件什么被遗忘的事情,继续往下说:
“于是我开始喝啤酒,抽雪茄烟,学德国人的样子。德国人,老弟,非常精明能干,但个个都是很难对付的凶禽猛兽!啤酒——是好东西,雪茄烟——我还抽不惯!抽多了,老婆会抱怨说:‘你身上怎么总有一股马具匠身上的气味?’是啊,老弟,人生在世,就得挖空心思,变着法子……喂,自己把握航向……”
他把船桨放在船舷上,端起猎枪,朝房顶上的雕像开了一枪——雕像毫发无损,子弹打中了屋顶和墙壁,周围扬起一片烟尘。
“没打中。”枪手并不感到遗憾,又装上了子弹。
“你对女孩子怎么样——开过荤吗?还没有?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了……”
他像讲梦里的事情那样,讲起他在建筑师那里当学徒时与他们家女用人初恋的故事。浑浊的水流发出轻轻的拍击声,不断冲刷着建筑物的墙根屋角,大教堂后面是一片灰蒙蒙的汪洋,水面上偶尔露出几枝颜色发黑的柳条。
大伙儿在圣像作坊里经常唱教堂讲习班唱的歌曲:
蓝色的大海,
狂暴的海洋……[250]
这蓝色的大海,大概就是死一般的寂寞难耐……
“夜里睡不着觉,”东家说,“有时候起来,站在她的门口,冻得跟小狗一样,浑身直打哆嗦——屋子里冷啊!每天夜里她的主人都到她那里去,很可能碰上我,可是我不怕,况且……”
他边想边说,那神态就像在仔细察看一件穿破了的旧连衣裙似的——看看是不是还能够再穿。
“她发现了我,心软了下来,便开门叫我进去:‘进来吧,小傻瓜……’”
这样的故事我听多了,都有点听烦了,尽管其中有令人感到高兴的地方——所有的人在讲自己的“初恋”时都不会夸大其词,自我标榜,也不会出言不逊,满嘴脏话,而常常是情意绵绵,多愁善感。我的理解是:这是讲故事人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对于许多人来说,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是美好的。
东家笑着,摇了摇脑袋,忽然惊叫道:
“这事儿你可绝对不能跟我老婆讲!咳,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就是不能说!就这么回事儿……”
他不是在讲给我听,而是讲给他自己听。如果他什么话都说,那我肯定会说点什么的,待在这种寂寞空旷的地方,说话、唱歌、拉手风琴是绝对不可少的,否则,在这个被寒冷、浑浊的大水所淹没的城市里,一觉睡去,定将噩梦缠身,永远都醒不过来。
“最要紧的是:不能过早地结婚!”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结婚——可是件大事,老弟,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日子,你可以想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随你的意愿!生活在波斯——当伊斯兰教徒,生活在莫斯科——当个巡警,受苦受累,偷盗扒窃,这一切都可以改变!可是老婆,兄弟,她好比天气,你是没法改变的……也改变不了!她不是靴子,老弟,说脱就脱,说扔就扔……”
他脸色一变,皱起了眉头,望着灰茫茫的大水,用一个手指头抹了抹自己的鹰钩鼻子,嘴里嘟囔着说:
“是啊,老弟……一定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比如说——你腹背受敌,陷入了困境,可你一直在顽强地坚持……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每个人面前都会有陷阱……”
我们的船划进梅晓拉湖[251]的灌木丛里了,它和伏尔加河汇于一处。
“轻点儿划。”东家小声说,他把猎枪瞄准了灌木丛。
他打中了几只瘦鹬鸟[252],然后下令说:
“向库纳维诺镇进发!我在库纳维诺镇要一直待到晚上,你回到家后就说,我跟承包商们有事要办,得耽搁一下……”
在镇内的一条街上,我让他下了船——这条街也被大水淹了,我沿着市场又回到了斯特列尔街,把船拴好,然后我坐在上面,看着两条河的河水交汇于一处,眺望着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像一只大鸟的松软的翅膀,一切都笼罩在宛若白絮的云层之下。金色的太阳从蔚蓝色的云缝里只须向大地看上一眼,下面的一切便大为改观。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而且生机勃勃,充满了希望,湍急的河水轻而易举地将数不清的木筏漂往下游。一脸大胡子的农民稳稳当当地站在木筏上,摇动着长长的木桨,迎着对面驶过来的轮船,相互大声地吆喝着。一艘小型轮船拖着一艘平底船逆流而上,河水不断地阻拦它,颠簸它,而它则像一条狗鱼,左右应对,无往不利,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奋力转动叶轮,顶着迎面扑来的湍湍急流。平底船上肩并肩地坐着四个农民,他们将腿伸到船外——其中一人穿着红衬衫——一面唱着歌,歌词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知道这支歌。
我觉得,在这里,在这奔流不息的河上,什么我都知道,一切东西我都感到非常亲切,我都能够理解。而我身后那座被大水淹了的城市,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是像梦本身一样很难理解的东家的异想天开。
饱览了这一切之后,我动身回家,我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有能力担当任何工作。回家途中,我从内城的山上眺望伏尔加河——远远望去,大地看上去是那样浩瀚广袤,它能够给予你所希望得到的一切。
在家里,我有书可看。以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那套房子里,现在住着一大家子人——五位小姐,一个比一个漂亮,还有两个中学生,这些人总给我书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它们是那样通俗易懂,那样简洁明快,像金秋时节那样清澈透明;他笔下的人物又是那么纯洁,总之,他所描写的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温文尔雅,令我不胜惊讶。
我在读波米亚洛夫斯基[253]的《神学校》时同样感到非常惊讶,奇怪的是,书中写的和圣像作坊里的情况太相像了,那种因苦闷烦恼而导致惨无人性的恶作剧——我真是太熟悉了。
我觉得读俄国书的时候感觉非常好,因为书中总让人感到有一种你所熟悉的、带点伤感的东西,就好像书里藏着大斋节的钟声——只要你翻开书页,缓缓的钟声便响彻在耳边。
我勉强看完了《死魂灵》[254],《死屋手记》[255]也一样。《死魂灵》《死》《三死》《活尸》[256],——这些近乎千篇一律的书名无意中扫了人们的兴,使人对这些书产生一种模糊不清的反感。《时代的特征》[257]《稳步前进》[258]《怎么办》[259]《斯穆林村纪事》[260]等诸如此类的书,我也不喜欢。
但我非常喜欢狄更斯[261]和司各特[262];读他们的书,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一本书能连续读两三遍。司各特的书使人能够想起富丽堂皇的教堂内做节日弥撒的盛况,虽然有些冗长、枯燥,但总是非常庄严隆重;狄更斯一直是我极其敬重的作家——此人深谙最难掌握的关爱人的艺术。
每到晚上,门前台阶上便会聚集一大群人:有K.家的兄弟姐妹们[263]和几个少年,还有翘鼻子的中学生维亚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个什么重要官员的女儿——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在一起谈书,谈诗歌——这些话题我也感到很亲切,而且能够听得懂,我读的书比他们大家都多。但他们常常相互讲些学校里的事,对老师表示不满。听着他们讲的故事,我感到自己比他们自由多了,我对他们的忍耐力不胜惊讶,但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我还是非常羡慕他们——他们在学习呀!
我的伙伴们年纪都比我大,但我觉得我比他们大,比他们成熟,比他们有经验,这使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很想和他们更接近一些。平时我回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灰头土脸的,一身肮脏,脑子里装的跟他们想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其实,他们想的事也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他们谈的大都是关于小姐们的事,不是爱上这个了,就是爱上那个了,还试着写些诗歌,在这方面我可没有少帮他们的忙,我很愿意在诗歌上练练笔,而且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韵脚,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写的诗总带有一些幽默的意味儿,而普季齐娜小姐比其他人更经常成为诗歌描写的对象,我总是拿她和蔬菜——葱头——相比。
谢马什科对我说:
“你这叫什么诗呀?都是一颗颗的鞋钉子!”
在任何方面都不甘落后的我,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向她表达的了,但是结果非常糟糕:兹韦金池塘里的水已经腐败发臭,颜色都变绿了,水里漂浮着一块木板,我建议普季齐娜小姐到木板上划着玩儿。她同意了,于是我把木板靠拢到池塘边,自己站了上去——我一个人站在上面非常好。但是,当穿戴华丽、满身花边和丝带的普季齐娜小姐姿态优雅地往木板的另一头上一站,我神气十足地用一根棍子把木板撑离了岸边,谁知这该死的木板在我们脚下开始摇晃起来,结果普季齐娜小姐一下子掉进了水里。我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很快便将她救上了岸,但是惊慌失措和满身的水藻,使这位小姐的美貌**然无存!
她举起湿漉漉的拳头,威胁地喊道:
“你这是故意要把我翻到池塘里!”
她不相信我的解释是出于真心,后来她对我的态度充满了敌意。
一般说来,城里的生活没有多大意思。老的女主人,跟从前一样,看着我不顺眼;年轻的女主人对我总是疑神疑鬼;维克多因为雀斑太多,脸色变得更红了,他对所有的人都嗤之以鼻,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直摆脱不了这种情绪。
东家制图方面的工作很多,他们兄弟两个忙不过来,于是把我的继父请来当帮手。
有一次,我从市场回来得很早,大概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一走进饭厅,我就看见一个早已被我忘记了的人和东家一起坐在茶桌边。他向我伸出了手。
“您好啊……”
由于事情太突然,我一下子愣住了。过去的事像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烧着我的心。
“是不是吓了你一跳?”东家叫道。
继父的脸瘦得厉害,他微笑地望着我,那双黑眼睛显得更大了,整个一副心灰意懒、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伸出一只手,他用细长、灼热的手指头握住它。
“喏,这不,我们又见面了。”他咳嗽着说。
我像是被打了一顿似的,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现在我和继父的关系,显得既微妙,又有些说不清——他叫我的名字和父称,跟我说话时,平等相待,不分上下。
“您去铺子里的时候,请劳驾给我买四分之一俄磅的拉菲尔姆牌烟丝,一百张维克多尔逊牌卷烟纸和一俄磅煮熟的香肠……”
他递给我的钱,总是带着他手上的温度,热乎乎的,非常讨厌。很明显,他得的是肺结核,活不了多久了。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所以他说话时非常平静,一面摆弄着他尖尖的小黑胡子。
“我的病几乎是没办法医治的。不过,要是能多吃些肉,还是可以好起来的。没准儿我还会康复的。”
他吃得特多,多得令人难以想象,而且一边吃,一边抽,只有吃东西那一会儿才肯把烟卷从嘴里拿开。我天天去给他买香肠、火腿和沙丁鱼,但我外婆的妹妹非常有把握地,而且不知为什么,老是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死神靠吃的东西是喂不饱的,你骗不了它,绝对不行!”
东家一家人对继父倒是挺关心的,但这又让人感到非常难受,他们一个劲儿地劝他试试这种药,试试那种药,但是背地里却一直在嘲笑他。
“整个一个贵族!张口闭口地说,应该随时把面包渣从桌子上收拾干净,还说苍蝇就是从面包渣里滋生出来的。”年轻的女主人说,而老太太马上附和说:
“可不是吗,整个一个贵族!那件破常礼服穿得已经不能再穿了,都磨得发亮了,可他还总是用刷子刷来刷去。干净得不得了——不能有一点灰尘!”
而东家仿佛在安慰她们,说:
“等着瞧吧,两个好斗的母鸡,他活不长啦!”
这种小市民对贵族的毫无意义的敌视态度,不由使我和继父的关系变得更接近了。蛤蟆茵也是毒蘑,但它至少看着很漂亮!
继父就像一条偶然掉进鸡笼里的鱼,在这些人中间,迟早会憋死的——这个比喻是有些荒唐,就跟整个这种生活是荒唐的一样。
我开始从他身上寻找“好事儿”——一个我难以忘怀的人的秉性特点,我把我从书里看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加到了他和玛尔戈王后的身上,这使他们显得风仪秀整,光彩夺目;我把我一切最纯洁的东西,一切从书里产生的幻想,也统统地都献给了他们。我的继父跟“好事儿”一样,同样是个很不合群、不招人喜欢的人。在家里,他对大家一视同仁,从不先开口说话,回答问题时显得特别客气,而且非常简短。我非常喜欢他教东家时的样子:他站在桌边,使劲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在一张厚厚的纸上指指点点,平心静气地提醒说:
“这里必须打上把钉,把人字架连成一体。这样才能够分散墙壁所承受的压力,否则人字架会把墙撑倒的。”
“有道理,真是见鬼!”东家嘟哝了一句,可是继父走后,东家的老婆却对他说:
“你真令我吃惊,你怎么能叫他来教你!”
不知为什么,继父晚饭后刷牙和仰起脖子漱口这件事,使她感到特别恼火。
“依我看啊,”她酸溜溜地说,“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您这样仰着脑袋,对您非常有害!”
我继父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问道:
“为什么呢?”
“啊……我也就这么一说……”
继父用一根骨头签子开始剔自己发青的指甲。
“你说说看,还要剔什么指甲!”女主人激动起来,“人都快要死了,还在这里……”
“唉——咳咳!”东家感叹道,“你们这两个好斗的母鸡,哪来那么多的蠢话呀……”
“你说什么呀?”老婆火了。
老太太每天夜里唠唠叨叨向上帝抱怨个没完:
“上帝啊,这个行将就木的人算是成了我的累赘了,而维克多——又被晾在了一边……”
维克多开始模仿我继父的举止行为,模仿他慢吞吞的走路的样子,学他那信心十足的老爷派头的手势和他能把领带打得特别漂亮的高超技巧,还有他吃东西既麻利又不发出响声的本领。他有时候会很鲁莽地问道:
“马克西莫夫,法语‘膝盖’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继父平心静气地提醒他说[264]。
“喏,好吧!那么‘胸部’怎么说?”
吃晚饭的时候,维克多对母亲吩咐说:
“Ma mère, donnez-moi encore du[265]腌牛肉!”
“哎呀,你都快变成法国人了。”老太太疼爱地说。
继父一声不吭,像聋子哑巴似的,只顾吃肉,对谁也不看一眼。
有一回,哥哥对弟弟说:
“维克多,现在,法国话你已经学会说了,也该找个情人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继父唯一一次偷偷地笑了。
年轻的女主人愤怒地把汤勺往桌子上一扔,冲丈夫大声嚷嚷道:
“当着我的面讲这种下流话,你也真不感到害臊!”
有时候,继父到后门过道里来找我,那里有个通往阁楼的楼梯,我就睡在楼梯的下面。我经常坐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在看书啊?”他问我,嘴里一面吐着烟雾。他胸中仿佛有尚未烧尽的木柴在发出咝咝的声响。“是什么书呀?”
我让他看了看书。
“啊,”他看一下书名说,“这书好像我也看过!想抽烟吗?”
我们抽着烟,看着窗外脏兮兮的院子。他说:
“您不能上学读书,真太可惜了,看来您有这个能力……”
“我也在学习,在读书……”
“这是不够的,应该去上学,受系统的教育……”
我真想对他说:
“先生,您既上过学,又受过系统教育,结果又怎么样呢?”
他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补充说:
“有个性的人——学校才能够很好地培养。只有文化水准高的人才能够让生活向前发展……”
他不止一次地劝我说:
“你最好离开这个地方,我看不出这里对你有什么意义和好处……”
“我喜欢工人师傅们。”
“不过……你喜欢他们什么呢?”
“跟他们在一块儿很有意思。”
“也许……”
然而,有一次他却说:
“实际上,我们这家的主人们是非常坏的,坏透了……”
一想起我母亲当时说这句话的情形和时间,我情不自禁地从他身边走开了,他微笑地问我:
“您不这样看吗?”
“不,我也这样看。”
“是啊……这我看得出来。”
“但东家这个人我还是挺喜欢的……”
“没错儿,他也许是个好人……但是——很可笑。”
我很想跟他谈谈有关书的事,但看来他并不喜欢书,而且他不止一次地劝我说:
“您不要太痴迷了,书里讲的事都是经过加工修饰过的,不是朝这个方面,就是朝那个方面加以歪曲。写书的人大都是一些跟我们的东家差不多的小人物。”
我觉得他的这些看法很有胆识,我非常欣赏。
有一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266]的书吗?”
“读过《战舰巴拉达号》。”
“这本书非常枯燥。不过,总的来说,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一位作家。我建议你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这是他的一部最真实、最大胆的作品。而且,一般来说,在俄罗斯文学中,这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关于狄更斯,他说:
“请您相信我,那完全是胡诌八扯……《新时代报》副刊正在连载一部相当有意思的作品——《圣·安东的**》,请您读一读!您好像挺喜欢教堂,以及和教堂有关的一些作品,是不是?《圣·安东的**》对您会有好处的……”
他亲自给我送来一大摞副刊,我很快就读完了福楼拜[267]这部写得很高明的作品,它使我想起了无数的圣徒传,其中有些是那些古董行家们讲过的故事,但这部作品并没有给人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更喜欢副刊上同时登载的《驯兽师乌皮里奥·法马里回忆录[268]。
我把自己的这个看法如实地对继父讲了,他心平气和地向我指出:
“这就是说,您看这样的东西还有点早!但是——请别忘了这本书……”
有时候,他跟我坐在一起,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而且不停地抽烟。一双漂亮的眼睛目光炯炯,看着有些吓人。我偷偷地看着他,而且常常忘记了:就是这个老实巴交、单纯质朴、无怨无悔、行将就木的人,曾经和我母亲的关系非常亲近,而且伤害过她。我知道他现在和一个女裁缝住在一起,一想到她,我就觉得纳闷,也觉得她挺可怜:难道在她拥抱这么个大骨头架子,亲吻他那满嘴口臭的双唇时就不觉得恶心吗?有时候,他也跟“好事儿”一样,会出人意料地说出些纯属他个人的看法:
“我喜爱猎犬,它们很蠢,但我喜欢它们。它们非常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就很蠢……”
我不无骄傲地想:
“真应该让你知道知道——世界上还有个玛尔戈王后呢!”
“所有长期住在一幢房子里的人,相貌都会变得一模一样。”他有一次对我说,我把他的这句话记到了自己的笔记本里。
我期待着这样的格言警句,就像期望得到某种恩赐一样,因为在家里能听到非同寻常的遣词造句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也因为平时家里人说话都是语言干巴、因循守旧、形式单调的缘故。
继父从不跟我谈母亲的事,甚至连她的名字好像也没有提起过,我觉得这样很好,使我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不记得具体是怎么问的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非常平静地说:
“不知道。我不相信上帝。”
我想起了西塔诺夫,我把他的事讲给了他听,继父仔细听过后,仍然很平静地说:
“他这个人能说会道,而能说会道的人总是有某种信仰的……我只是——不相信而已!”
“这怎么能行呢?”
“为什么不行?这不——我就不相信……”
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他快要死了。我倒未必会为他感到惋惜,但是,对于一个即将要死去的亲人,对于死亡的秘密,我头一次感到有一种强烈而自然的兴趣。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这里,他的膝盖紧挨着我,身上发着烧,脑子在思考。他胸有成竹地按照自己的标准把人们分门别类,进行排队。谈起事情来,他俨然以当权者自居,解民倒悬,评断是非——他身上有一些我非常需要的东西或者我显然不需要的东西。其实他是个错综复杂、难以琢磨的生命体,是一个没有穷尽的思想激流的储藏所,不管我对他的态度如何,他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存在于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我不断地在想着他,我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有朝一日,他整个人都会消失,他的一切,连同他脑子里、内心里所包藏的一切,以及我觉得我能够从他那双漂亮眼睛中所看到的一切,统统都将消失。一旦他消失了,那么连接我和世界的那条活生生的线也就断了,留下的只是对往事的回忆,但它将完全铭记在我心中,永不泯灭,永不变更。而那个鲜活的、变化中的生命体则永远地离开了……
但这不过是一些想法,在这些想法的背后,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它产生和滋养着这些想法,强迫人们去仔细观察种种生活现象,对每一种现象必须做出回答——为什么?
“看样子,我快躺倒起不来了,这您知道,”继父有一天说——那是个下雨天,“莫名其妙地感到浑身软弱无力!而且什么都不想……”
第二天喝晚茶时,他特别细心地把桌子上和膝头的面包屑掸去,把谁也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从身上弹掉,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小声对儿媳妇说:
“瞧,又是掸,又是弹,多么爱干净……”
大概过了两天,他没有来上班,后来老太太塞给我一个大白信封,说:
“给你,这还是昨天一个女人送来的,正在晌午头上,我忘记给你了。那女人挺招人喜欢的,可是跟你是什么关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信封里有一张医院办公用的信纸,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
请抽空来一趟。我在马尔登诺夫斯卡娅医院[269]。
叶·马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医院病房里我继父的**,他的身子比床长,所以,两只凑凑合合穿着灰袜子的脚伸到床外边去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无神地在黄色的墙壁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然后停在我的脸上和坐在床边凳子上的姑娘的一双小手上。姑娘把两只手放在枕头上,继父张着嘴,将脸紧紧贴着它们。那姑娘稍微有点胖,穿一件很平整的深色连衣裙,泪水慢慢地从她那圆圆的脸上流了下来,一双浅蓝色的泪汪汪的眼睛一直瞧着我继父的脸,看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尖尖的大鼻子和颜色发黑的嘴巴。
“是不是应该请个神父来,”她小声说,“可是他没有发话……神志不清……”
她把手从枕头上移开,按在胸口上,好像是在做祷告。
这时,继父苏醒过来了,他神情严肃地皱起眉头,看了看天花板,仿佛在回首往事,然后把一只瘦骨伶仃的手伸给了我。
“是您吗?谢谢。瞧,这事儿……我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感到自己……”
他感到非常疲惫,便闭上了眼睛。我抚摸着他那冰冷、细长的手指头,指甲的颜色已经完全发青了。那姑娘小声恳求说: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您就答应了吧,求求您了!”
“过来,你们互相认识一下,”他说着,用眼睛瞥了瞥她,“一个很好的人……”
然后他已经不再说话了,而嘴巴却越张越大,突然,他像乌鸦一样,声音嘶哑地大叫一声,身子在**乱动起来,被子也蹬开了,两只空手在身边摸索着什么。那姑娘跟着也大叫一声,一头扎在皱巴巴的枕头上。
继父很快就死了,死后的样子立刻变得好看一些。
我挽着那姑娘的手,走出了医院。她像个病人似的,走起来一摇三晃,边走边哭。她手里攥着一块手绢,轮换着用它擦拭两只眼睛,她手中的手绢越攥越紧,她看着它,好像在看一件她仅有的最宝贵的东西。
忽然,她停了下来,紧紧靠着我,用责备的口吻说:
“连冬天都没熬过……啊,上帝呀,上帝,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然后,她把被眼泪弄湿的那只手伸给了我。
“再见。他曾经非常夸奖您。明天安葬。”
“要送您回家吗?”
她向周围打量一下。
“何必呢?现在是白天,又不是夜晚。”
我站在胡同的拐弯处,望着她的背影,她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跟一个没什么急事要办的人一样。
时值八月,树叶已经开始脱落了。
我没有时间到墓地为继父送行,而且,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