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像作坊设在一幢半砖石结构的大房子里,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有三个窗户面向院子,两个窗户冲着花园;另一间——一个窗户朝花园,一个窗户冲大街。窗户都很小,呈四方形,窗上玻璃因陈旧而变得模糊不清,很不情愿让冬天惨淡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个房间都摆满了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坐一位伏案干活的圣像画工,有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两个人。天花板上垂吊着许多圆的玻璃球,它们里面装满了水,将灯光聚集在一起,再将那发白的寒光反射到圣像的方形木板上。
作坊里又热又闷。在这里干活的圣像画工,有二十个左右,他们分别来自帕列赫、霍卢伊和姆斯乔拉[202],他们全都穿着花布衬衫,领口敞着,下身是斜纹布裤子,打着赤脚,或者穿一双破鞋。画工们头顶上烟雾腾腾,那是点燃着的马哈烟冒出的蓝灰色浓烟,周围有一种强烈的干性油、油漆和臭鸡蛋的气味。一首弗拉基米尔地区哀婉凄楚的歌曲,像松脂一样在缓缓地流淌:
如今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男孩竟敢当众引诱姑娘……
人们也唱别的歌曲,但同样都很悲伤,不过最常唱的还是这首歌曲。它那舒缓凄婉的曲调并不妨碍人们进行思考,不影响白狼毫笔在圣像上运色细描,勾勒出“衣饰的褶纹,在圣徒们瘦骨嶙峋的脸上描绘出细致入微的痛苦表情。镂雕工戈戈列夫是个嗜酒如命的老头儿,长着一个颜色发青的大酒糟鼻子,他正在窗前用小锤子一个劲儿地敲敲打打,单调乏味的敲击声一再闯进慢慢悠悠的歌声之中,仿佛是一条蛀虫正在啃噬一棵树木。
没有人喜欢画圣像。不知是哪个居心险恶的聪明人,把画圣像的工作分成一连串烦琐的工序,使这些工序失去了美感,无法引起人们对这项工作的喜爱和兴趣。细木工潘菲尔是个斜眼儿,心狠手毒,阴险狡诈,他把自己刨好并上了胶的不同尺码的柏木板和椴木板搬过来;患肺结核的小伙子达维多夫将它们打上底色;他的伙伴索罗金涂上“列夫卡斯”[203];米利亚申根据圣像的原画用铅笔勾画出图样;戈戈列夫老头儿再来上金,并在上面雕出花纹;再由负责衣饰的画工师傅绘制圣像的背景和服装,然后,一件没有脸和手的圣像便制作出来了,靠在墙边,等待面部彩画师来完成最后的工序。
一幅幅供圣像壁和圣堂门悬挂的巨大圣像,斜靠在墙边,这时它们的面部还没有画出来,又缺胳膊少腿的——只是清一色的法衣或甲胄,还有大天使穿的短衬衫,看着叫人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些五颜六色的木板,显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缺乏应有的精气神儿,但这种精气神儿好像都曾经有过,后来却神奇地消失了,只留下身上沉重的法衣。
当彩绘脸面的画工画好“原身”后,圣像便转交给另外一位师傅,由这位师傅根据雕刻的纹路涂上“珐琅”;上面的题词由别的师傅单独撰写,最后上漆则由很少说话的作坊主管伊万·拉里奥内奇来完成。
伊万·拉里奥内奇的脸色发灰,胡子也是灰色的——光滑细密,像丝绒一般,两只灰色的眼睛显得特别深邃,充满了忧伤。他笑起来很好看,但却不便冲他微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别扭。他的样子很像柱塔僧[204]西梅翁的圣像——干瘦干瘦的,而且,他那双全神贯注的眼睛,一直遥望着远方的某个地方,凝神静思,超尘拔俗,全不把众人和墙壁放在心上。
我到作坊几天后,专事彩绘神幡[205]的画工卡别久欣醉醺醺地来到了作坊。他是来自顿河的一名哥萨克,人长得很帅气,力大无比;他紧咬牙关,眯起两只女人般妩媚的眼睛,二话不说,挥动铁拳,便向众人打去。他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在作坊里东奔西突,四面出击,好像一只猫掉进地窖的老鼠群里了,大家惊慌失措,纷纷躲向墙角,互相大声呼喊着:
“打他呀!”
彩绘脸部的画工师傅叶夫根尼·西塔诺夫举起凳子照这个狂徒的头上就是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他一坐在地上,大伙儿当即将他按住,用几条毛巾把他捆了起来,但他又撕又咬,一心想把毛巾解开。这时叶夫根尼也火了——他纵身跳到桌子上,胳膊肘夹紧两肋,正打算向哥萨克身上跳去。叶夫根尼个子很高,身体结实,一旦他跳下去,肯定非把卡别久欣的胸腔压扁不可,但就在这时,拉里奥内奇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伸出一个指头,摇晃着警告西塔诺夫不要往下跳,同时低声但一脸严肃地对各位师傅说:
“把他抬到过道里去,让他清醒清醒……”
人们将他抬出作坊,把桌椅摆放好,重又干起活来,不时谈论几句这个哥萨克人力气过人的事,并预言说,总有一天他会在斗殴中被人打死的。
“打死他是很难的。”西塔诺夫非常平静地说,好像在谈一件他非常熟悉的事情。
我看了看拉里奥内奇,不禁纳闷地想:为什么这些身强力壮、脾气暴躁的人,就那么轻易听从他指使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如何干活,就连最优秀的工人师傅也很乐意听他的劝说。他教得最多,而且费口舌也最多的人,要算是卡别久欣了。
“你呀,卡别久欣,既然你是一位画师,你就应该用意大利的画法,画得活灵活现才是。油画要求各种暖色调要和谐统一,可你这里白色用得太多,结果,圣母的两只眼睛就显得冷冰冰的,寒气袭人。面色画得倒很红润,像苹果似的,可是跟眼睛很不协调,摆放的位置也不对——一只眼靠近鼻梁,另一只眼却靠近鬓角,结果,圣母的形象看上去就不那么纯洁神圣了,显得有些狡猾、俗气。卡别久欣,你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哥萨克一边听,一边做鬼脸,然后,他眯起女人般的眼睛,恬不知耻地满脸堆笑,用因为喝酒而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娓娓动听地说:
“哎哟,伊万·拉里奥内奇,我的老爷子,这可不是我干的活儿。我天生是个音乐家,可是却让我——当了修士!”
“只要勤奋努力,什么工作都能够干好。”
“不,我哪儿行呀?我还是当个马车夫,赶着飞快的三驾马车,驾……”
于是,他亮出喉结,扯着嗓子唱道:
“哎哟哟,我套上枣红色的骏马,
赶起三套马车,
啊,驰骋在寒冷的黑夜,
一路狂追,直奔我心爱的姑娘[206]!”
伊万·拉里奥诺维奇[207]安详地笑着,扶了扶架在灰白、伤感的鼻梁上的眼镜,转身走开了,有十来个人齐声跟着唱起来,声音高亢洪亮,形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好像要把整个作坊都架到空中似的,节奏鲜明地摇动着它:
“根据以往的习惯——马儿知道,
姑娘家在何方……”
学徒工帕什卡·奥金佐夫放下手头倒蛋黄的工作,拿着碎蛋壳,用清脆的童音,跟着唱了起来。
大家陶醉在歌声之中,忘情地唱着,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们一直斜眼注视着这个哥萨克。在他放声高歌的时候,整个作坊都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主心骨。大家都真心地拥戴他,眼睛紧紧盯住他那大起大落、指挥若定的双手,他张开双臂,仿佛要飞起来似的。我相信,要是他突然停下来不唱了,大声喊道:“把所有的东西都打他个稀巴烂!”我想,即使平时最稳重的工匠师傅,也会在几分钟之内把作坊给砸了,将一切毁于一旦!
他很少唱歌,但他那热情奔放的歌曲有一股强劲的力量;这种力量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不管人们的情绪有多么低沉,他都能使大家振奋起来,调动他们的热情,集中力量,和衷共济,形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曲,使我对唱歌者及其对众人的完美的控制力,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我激动不已,难以自持,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直想大哭一场,对唱歌的人们大声喊道:
“我爱你们!”
患肺结核的达维多夫,面黄肌瘦,头发蓬乱,也张大着嘴,样子怪怪的,很像一只刚出蛋壳的小鸡。
只有当哥萨克担任领唱的时候,他们才唱那些欢快的、热情奔放的歌曲,平时他们唱的大都是些音调拖得很长、愁肠百结、悲天悯人的歌曲,比如《没良心的人》《林荫树下》[208]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之死的歌:《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军队》[209]。
有时,根据我们作坊最优秀的面部彩画工日哈列夫的倡议,大家也试着唱些教堂的歌曲,但很少有唱好的时候。日哈列夫喜欢标新立异,总想搞点与众不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明白的东西,所以往往弄得大家根本就没法唱。
日哈列夫四十五岁左右,人很瘦,谢顶,头顶周围长着像茨冈人那样的黑色卷发,眉毛又黑又长,像两撇小胡子似的;尖削、浓密的胡子,使他那瘦削、黝黑、非俄罗斯型的脸庞显得非常漂亮,但是鹰钩鼻下面那一撮硬胡子在两道浓眉的衬托下看上去就有些多余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小:左眼明显比右眼大。
“帕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学徒工——喊道,“来,起个头儿:《赞美上帝》,大伙儿听着!”
帕什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领头唱道:
“赞美……”
“……上帝的英名。”几个人跟着唱起来,然而,日哈列夫不耐烦地喊道:
“叶夫根尼,低一点儿!把声音往下降,让它发自内心的最深处……”
叶夫根尼·西塔诺夫闷声闷气的,像敲木桶似的,大声唱道:
“奴仆先生们……”
“不对!这里一定要唱出磅礴的气势,要唱得惊天动地,墙倒屋塌!”
日哈列夫完全处于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他那两道奇特的眉毛不停地在额头上下滑动,声音时断时续,手指在无形的古斯里琴[210]上不住地弹奏着。
“奴仆先生们——明白吗?”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句话应该领会它的核心意思,应该透过整个外壳,感受它的内核。奴仆们,赞颂上帝吧!你们这些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们这里从来都没有唱好过。”西塔诺夫温文尔雅地说。
“好吧,那就算了!”
日哈列夫很不乐意地开始干起活来。他是一位优秀的画师,他绘制的圣像面容,有拜占庭风格的[211],弗里亚戈[212]风格和“栩栩如生的”意大利风格的。每当收到大宗的圣像订单时,拉里奥内奇都去跟他商量,因为他是圣像真品真正的行家,圣像方面所有奇珍异宝的贵重复制品——无论是费奥多罗夫斯克的、斯摩棱斯克的,还是喀山等其他地方的,都要从他手里经过。但他在反复查看这些真品时,常常大声地抱怨说:
“这些真品把我们给束缚住了……说老实话,是束缚住了![213]”
尽管他在作坊里的地位举足轻重,但和其他人相比,他从不趾高气扬,居功自傲,他对学徒工们——我和帕维尔的态度非常和蔼,一心要教我们手艺——这是他的绝活,除了他,没有人会干。
别人很难理解他,一般地说,他是个不苟言笑、悒悒不乐的人,有时候他能整个星期都在埋头干活,一句话不说,像个哑巴,他惊奇地看着大家,跟陌生人一样,仿佛生平头一次看见这些他熟悉的人似的。虽然他喜欢唱歌,但这些日子他没有唱,甚至也没有听别人唱。大家都注意着他,彼此递换着眼色。他弯着腰,将圣像横放在胸前的膝盖上,圣像中间的地方顶着桌子的边沿,然后,他用一只细小的画笔,仔细地描绘着圣像那灰暗冷漠的面孔;他自己的脸也是一副灰暗、冷漠的样子。
突然,他开口说话了,话说得清清楚楚,透着一肚子的不满:
“先行者——什么意思?古人曰:‘行者——走也。’先行者,即走在前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作坊里非常安静,大家都斜眼看着日哈列夫,嘿嘿地发笑;寂静中,有人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不应该把他画成身披羊皮的样子,要给他画上翅膀[214]……”
“你在跟谁说话呀?”有人问他。
他没有吭声,不知是没有听见有人问他,还是压根儿就不愿意回答。后来,在充满期待的寂静中,凌空又传来了他说话的声音:
“应该了解生平传记,可有谁了解它们呢——生平传记?我们了解什么?我们的生活平平庸庸,毫无生气……哪儿有什么灵魂?灵魂又在哪里?圣像真品——没错!有。可是心灵却没有……”
这些公开道出的想法,除西塔诺夫外,遭到了所有人的讥笑。几乎总有人在恶意地小声嘀咕:
“星期六——他还要去喝酒……”
西塔诺夫个子高高的,身体健壮,是位二十二岁的小伙子,一副圆圆的脸,没长胡子,也没有眉毛。他神色忧郁地望着墙角,态度十分严肃。
记得日哈列夫在临摹完费奥多罗夫斯克的圣母像——好像是要送往昆古尔[215]去的,他把圣像摆放在桌子上,情绪激动地大声说道:
“圣母像大功告成!你就像一只杯子——一只深不见底的杯子,世人发自内心的辛酸泪水将倾注其中……”
然后,他把一件不知什么人的大衣往肩上一披,离开作坊——往酒吧去了。青年人发出一阵笑声,不停地打着口哨;年长一些的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西塔诺夫走到画好的圣像跟前,细心地看了看,解释说:
“不用说,他喝酒去了,因为他舍不得把圣像交出去。这种难舍难分的情意——不是人人都能够理解的……”
每逢星期六,日列诺夫总是要大喝一通。这好像不是爱喝酒的师傅们通常的毛病;事情的开始常常是这样:上午他写个便条,让帕维尔[216]送到什么地方去,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对拉里奥内奇说:
“我今天——要到澡堂去!”
“要很久吗?”
“哦,天哪……”
“那就去吧,不要迟于星期二!”
日列诺夫同意地点了点他的光脑袋,两道眉毛一抖一抖的。
从澡堂里回来,他穿戴一新,里面穿一件胸衬,脖子上系着三角巾,缎子坎肩外挂一条长长的银链,一句话没说便出去了,行前他吩咐我和帕维尔说:
“天黑前请把作坊收拾干净一些;把大桌子擦洗好,将桌面弄平整!”
大家的心情非常好,像过节似的,人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去澡堂洗了澡,匆匆吃过晚饭;晚饭后,日列诺夫回来了。他大包小包地带了许多吃的东西,还有啤酒和葡萄酒,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她人高马大,硕大无朋,各方面比常人都大一圈,简直长得有些大而无当。她身高两俄尺十二俄寸[217],我们所有的椅子和凳子在她跟前都变成玩具了,甚至个子很高的西塔诺夫往她跟前一站,也只像个半大小子。她身材匀称,但像小山似的**几乎一直挨着了下巴,而且行动迟缓,举止笨拙。她的年纪四十开外,但她那张表情死板的圆脸和一双马一样的大眼睛却显得非常光滑和水灵,一张小嘴像画出来似的,跟廉价布娃娃的嘴十分相像。她装模作样地满脸堆笑,向所有的人都伸出热乎乎的大手,同时说了些没用的废话。
“您好。今天天气真冷。你们这里的气味真重。是油漆味儿吧。您好。”
看着她那像大河流水那样四平八稳、强劲有力的身姿,着实令人非常高兴,但她的言谈话语里总有一种催人入眠的东西。她说的全是些废话,自然让人听得昏昏欲睡了。她说话前总是先要鼓足底气,这样,本来已经很红的面庞就显得更加圆鼓鼓的了。
青年人嘿嘿直乐,小声说:
“瞧呀,简直像一台机器!”
“像一座钟楼!”
她微微噘起小嘴,双手放在胸前,在摆好的桌子旁,靠近茶炊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用她那马一样善良的目光,挨个地打量着众人。
大家对她都非常敬重,青年人甚至还有点怕她——一个半大小伙子用贪婪的目光一直望着她那高大的身躯,但当这女人明若观火、一览无遗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时,那小伙子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日哈列夫对自己的女宾也很敬重,跟她说话时以“您”相称,叫她大嫂,请她吃东西时——躬身相邀,毕恭毕敬。
“真是不敢劳您的大驾,”她甜滋滋地拉长声调说,“您也太费心了,真的!”
她自己倒是从容不迫,两只胳膊只有从胳膊肘到手的这一部分在活动,而胳膊肘则紧紧贴在左右两肋。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热面包的醇香气味儿。
由于兴奋,戈戈列夫老人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一个劲儿地夸奖这女人有多么漂亮——就跟教堂执事赞颂圣母似的。她一边听,一边露出满意的微笑,当老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她马上便接着自我介绍说:
“我当姑娘时本不漂亮,是婚后生活让我变漂亮的。快到三十岁时,我出落得如花似玉,非常漂亮,甚至引起了贵族们的注意,一位县首席贵族还答应送我一辆双套马车……”
卡别久欣喝醉了酒,头发乱蓬蓬的,他恶狠狠地看着她,粗暴无礼地问:
“这双套马车——他为什么答应送给你?”
“为了我们的爱情,这还用说?”女来宾解释说。
“爱情?”卡别久欣有点尴尬地嘟哝道,“这里有什么爱情?”
“您呀,一个如此英俊的小伙子,肯定非常懂得什么叫作爱情。”那女人干脆利落地说。
大伙儿哄堂大笑,震得作坊都直摇晃。西塔诺夫小声跟卡别久欣说:
“一个蠢婆娘,如果不是更坏的话!爱这样的女人,谁都知道,除非苦闷之极,无法排解……”
由于喝了葡萄酒,他的脸色变得刷白,鬓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两只聪慧的眼睛炯炯有神,忐忑不安。戈戈列夫老人晃动着丑陋的鼻子,伸手抹去眼上的泪水,问道:
“你有过几个孩子?”
“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
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灯,炉灶角落那边还有一盏。它们的光线很弱,作坊犄角旮旯的地方都黑黢黢的,一些还没有画好的、缺胳膊少脑袋的圣像,正在从那里向这边看着,应该画上胳膊和脑袋的地方,现在只是一些单调的灰色空白点,看上去比平时要更加吓人,好像圣徒们的躯体从彩绘好的衣服里一个个都神秘地不见了,从这座地下室里溜走了。一个个玻璃灯罩紧挨着天花板,在钩子上挂着,作坊里一片乌烟瘴气,到处闪耀着淡淡的蓝光。
日哈列夫围着桌子忙个不停,招呼着大家吃东西,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一会儿冲这个点点头,一会儿冲那个点点头,纤细的手指一直在指指点点,比比画画。他变瘦了,鹰钩鼻也变得更尖了,当他转身对着灯光时,脸上便能显出他鼻子的侧影。
“请喝呀,朋友们,吃吧。”他用响亮的男高音说。
那女人特会来事儿,像唱歌似的说:
“怎么,大哥,这还用您来操心吗?他们每个人自己都有手,自己的肚子自己知道;能吃多少吃多少,多了也吃不下呀!”
“大家歇会儿吧!”日哈列夫兴奋地叫道,“朋友们,我们都是上帝的奴仆,让我们来唱《赞美上帝》吧……”
歌没有唱起来,因为大伙儿酒足饭饱后,一个个都打不起精神了。卡别久欣双手抱着一架双排式手风琴;皮肤黝黑、神态严肃的年轻人维克多·萨拉乌京,像一只小乌鸦,手持铃鼓,手指头在绷紧的鼓面上不住地敲击,鼓面发出低沉的嘭嘭声,同时伴随着清脆的铃声。
“跳个俄罗斯舞吧!”日哈列夫吩咐说,“大嫂,请吧!”
“咳,”那女人站起身,叹道,“您可真能张罗!”
她走出来,站在一块空地方,活像一座钟楼。她穿一条宽大的咖啡色裙子,一件黄色的细亚麻布上衣,头上系着一条红头巾。
手风琴死命地在吼叫,琴片发出吱啦吱啦的嘶鸣,铃鼓的铃声叮当作响,鼓面发出叹息似的沉闷的响声。这一切,听起来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它像是一个发了疯的人,在哭着,喊着,脑袋一直在往墙上撞。
日哈列夫不会跳舞,只会迈着小碎步,踩着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后跟,像山羊似的,又蹦又跳,和那令人陶醉的音乐旋律,根本合不上拍。他的两只脚好像是别人的,身子扭来扭去,十分难看,像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黄蜂,或是被网住了的一条鱼,看上去很不雅观。但是所有的人,甚至喝醉酒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大伙儿一声不吭地盯住他的脸,看着他的一招一式。日哈列夫脸上的表情可有意思了:一会儿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一会儿又显得非常尴尬;再不就突然表现得十分高傲,眉头紧皱,一脸严肃。这不,他不知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了,只听见他哎呀一声,双目紧闭,少顷,又睁开了眼睛,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紧握拳头,悄悄地向那女人走去,突然,他一跺脚,扑通一声,跪倒在那女人面前,张开双臂,扬起眉毛,从内心深处露出了微笑。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志得意满,莞尔而笑,然后心平气和地提醒他说:
“您这样会吃不消的,我的大哥!”
她原想美滋滋地把眼睛闭上,但有三戈比硬币大小的两只眼睛就是闭不上,于是她紧锁眉头,现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她也不会跳舞,只会慢慢晃动她那巨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从一个地方挪动到另外一个地方。她左手拿一块手绢,轻轻地摇动着;右手叉着腰,这使她看上去很像一只巨型的陶罐。
日哈列夫一直围在这位陶罐般的女人的身边转悠,非常矛盾地不时变换着自己的面孔,仿佛跳舞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十个人,而且十个人各不相同:有沉默寡言、性格温顺的;有脾气暴躁、非常可怕的;还有他自己这样的人,老是在担惊受怕,暗地里唉声叹气,很想从这个高大、讨厌的女人身边悄悄溜走。这不,说话间,又来了一个人——龇牙咧嘴,蜷缩着身子——像一条受伤的狗。这种枯燥而难看的舞蹈太让我失望了,使我想起了那些当兵的、洗衣女工和厨娘们的种种丑事,想起了他们那些猪狗不如的胡作非为。
记得西多罗夫悄悄说过:
“在这种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谎,因为人人都觉得这种事情非常可耻,谁也不爱谁,只不过是在一块儿玩玩,逢场作戏……”
我不愿相信“在这种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谎”这句话,如果是这样,那玛尔戈王后呢?当然,日哈列夫也没有撒谎。我知道,西塔诺夫爱上了一个“卖笑”的女子,染上一身脏病,但他并没有像大伙儿说的那样,为此把她痛打一顿,而是给她租了一间房子,让她进行治疗,而且,每当谈起她时,言语间总是显得特别亲切,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位人高马大的女人一直在那里摇来晃去,呆头呆脑地对人微笑着,挥动着手里的手绢,日哈列夫围着她一蹦一跳的。我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想:难道欺骗上帝的夏娃和眼前这匹高头大马真的很相像吗?我心里产生一种对她的憎恶感。
那些脸还没有画好的圣像,从黑黢黢的墙边向里面张望着,黑夜正在从玻璃窗外悄悄地逼近。作坊里灯光暗淡,人们感到透不过气来,但是仔细听去,在沉重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中,还能够听见铜脸盆中的水滴滴答答落入污水桶里的声音。
这一切根本不像我在书中看到的生活!太不像了。这不,大家最后都感到非常无聊。卡久别欣将手风琴往萨拉乌京手里一塞,大声叫道:
“跳吧!疯狂地跳吧!”
他像万尼卡·茨冈[218]那样跳了起来——仿佛是在空中旋转飞舞;紧接着,帕维尔·奥金佐夫、索罗金也起劲地跳起来,他们的动作麻利,手脚灵便;患肺结核的达维多夫跟着也在地板上移动着脚步,由于灰尘、烟雾、伏特加和熏肠的强烈气味,他一直在不停地咳嗽,这种熏肠总是散发出一股制革用的芒硝的气味儿。
大家跳呀,唱呀,喊叫呀,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寻欢作乐,而且,大伙儿都好像在互相经受一次考试——测验一下自己的灵活性和承受力。
喝醉了的西塔诺夫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
“难道可以爱这样的女人吗,啊?”
看来他简直要哭起来了。
拉里奥内奇耸起他那尖瘦的双肩,回答他说:
“女人就是女人,你想要求什么?”
那些大家所议论的人,不知不觉地一个个全不见了。两三天后,日哈列夫才回到作坊,接着去了洗个澡,然后得有两个星期,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闷头干活;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跟谁都不认识似的。
“都走了吗?”西塔诺夫在问自己,他用充满忧伤的、浅蓝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作坊。他的脸长得并不漂亮,显得有些苍老,但他的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而且非常善良。
西塔诺夫对我的态度很友好,这得益于我那个抄有很多诗的厚厚的笔记本。他不相信上帝,不过,除了拉里奥内奇,很难弄清楚作坊里有谁真的热爱上帝,而且对他深信不疑,因为大家谈起上帝时的口吻都很不严肃,冷嘲热讽,跟议论女主人似的。可是每当坐下来午餐和晚餐的时候,大家却都要画十字,临睡前要做祷告,节假日还要到教堂做星期。
西塔诺夫这些事都不做,所以大伙儿认为他不相信上帝。
“没有上帝。”他说。
“那么世间万物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知道……”
当我问他:怎么会没有上帝呢?他解释说:
“你看见了吗:上帝——高不可攀呀!”
这时,他把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放下来,距地面一俄尺高的时候,说:
“人——非常矮小!是不是?可是书上说‘人是按照上帝的面貌和样子创造的’[219],这你是知道的!然而戈戈列夫和上帝有什么相像之处呢?”
这下可把我给问住了,一个醉醺醺的脏老头儿——戈戈列夫,虽说上了年纪,还在犯俄南[220]那样的罪恶,我想起了那个维亚特卡的当兵的,想起了叶尔莫欣和外婆的妹妹——他们身上哪儿有什么和上帝相像的地方呢?
“人跟猪一样,这谁都知道。”西塔诺夫说,但他马上又安慰我说:
“没关系,马克西梅奇[221],还有好人,有好人!”
跟他在一块儿感到很轻松,很随便。他有什么不知道时,就坦白地承认说:
“不知道,我连想都没想过!”
这一点——也很非同一般,因为在遇见他之前,我见到的人,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什么问题都能够说上一通。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看见在他的笔记本里,除了有一些感人肺腑的好诗外,还有许多不堪入目、只能让人感到脸红的歪诗。当我和他谈起普希金时,他便指着他笔记本上抄的一首诗《加夫里利阿达》……
“普希金——会什么?只会插科打诨而已,而别内迪克托夫[222]、马克西梅奇,那可就不同了,很值得注意!”
这时,他闭上眼睛,轻声朗诵道:
请看这漂亮的女人
那令人销魂的酥胸……
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推崇下面这三行诗,而且扬扬自得地朗诵起来:
即使鹰的目光
也无法穿过那灼热的门限
**——窥视其百转柔肠……
“你明白吗?”
当时我实在不便承认说我不明白,这使他更加感到扬扬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