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深秋季节,轮船航线停了,我到一家圣像作坊里当了学徒[164],但是,第二天,我的女主人——一个性格温和、有点迷糊的老太婆,用弗拉基米尔的地方口音对我说:

“眼下白天短,夜晚长,所以说,你打早起就到店铺里去,在那里当店伙计,晚上回来再学习手艺!”

于是她便把我交给了店铺的掌柜使唤。这位掌柜个子不高,腿脚麻利,是个很招人喜欢的漂亮小伙儿。每天早晨,天刚放亮,我就和掌柜的冒着寒冷,沿着人烟稀少的伊林卡商业街,穿过全城,来到下诺夫戈罗德的集贸市场。我们的店铺就坐落在一家旅馆大楼的二层楼上。这里原先是一间货仓,光线很暗,有一扇大铁门,一个小窗口冲着用铁栏杆围起来的凉台,店里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圣像和神龛,有不带花饰的和带“葡萄”花饰的,还有用教会斯拉夫文印刷、黄皮封面装帧的书籍。我们店铺旁边还有另外一家铺子,也经营圣像和书籍生意,铺子老板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商人,跟一位信奉旧教的饱学之士是亲戚,这位博览群书的人,在伏尔加河对岸旧教派盛行的地区很有名气;黑胡子商人跟前有一个儿子,年纪和我相仿,勇敢机智,人长得精瘦,一张小脸,白白的,像个小老头儿,两只眼睛像老鼠似的,滴溜溜地直转。

店铺门一开,我就得赶紧去小饭馆里打开水。喝完茶——收拾铺子,擦去货物上的灰尘,然后到阳台上,往那儿一伫,瞪大眼睛,紧盯住来往的顾客,只怕他们到旁边的铺子里去。

“顾客都是傻瓜,”掌柜信心十足地跟我说,“他们反正都一样,只要价钱便宜就行,对于商品他们一窍不通!”

他动作麻利地把绘着圣像的画板一一放好,同时吹嘘自己对业务有多么精通,他教我说:

“姆斯塔村那里的货物——价格便宜,三俄寸宽四俄寸高的圣像——物有所值……六俄寸宽七俄寸高的圣像——价钱也可以……圣徒们的情况你了解吗?一定要记住:沃尼法季圣徒是掌管酗酒的;受难者瓦尔瓦拉圣徒是主管牙痛和意外伤亡的;瓦西里·布拉任内——主管伤寒、热病……你知道有几位圣母吗?你看:这是悲伤圣母、三手圣母、阿巴拉茨卡娅显灵圣母、勿哭我圣母、消愁圣母、喀山圣母、庇护圣母、七箭圣母……”

我很快便记住了各种尺寸和不同质地的圣像的价格,记住不同圣母圣像的差异,但是要记住每位圣徒的使命和意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时候,我正站在店铺门口想事儿,掌柜的会突然考问起我这方面的知识:

“主管难产的圣母——是谁?”

要是我回答错了,他就会不屑一顾地问道:

“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用的?”

比较难的是招揽顾客。我不喜欢那些画得千奇百怪的圣像,不好意思将他们向外推销。在外婆的故事中,圣母给我的印象总是年轻漂亮,心地善良。杂志插图上画的也是这个样子,但圣像上画的圣母可不是这样:看上去总是老态龙钟,脸色严峻,一只长长的鹰钩鼻和一双木呆呆的小手。

逢集的日子——星期三和星期五,生意非常红火,农民和老太婆们有时来到凉亭,甚至全家都来了——都是一些从伏尔加河对岸过来的旧礼仪派[165]。他们生活在林区,神情忧郁,心存疑虑。有时你会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笨手笨脚的乡下人,身上穿着羊皮袄和家里自己做的厚粗呢大衣,慢慢腾腾地沿着长廊走了过来,仿佛怕摔倒似的,面对他们,真让人感到不知该怎么办,觉得很难为情。你费了很大的劲上前拦住他,在他那穿着又笨又重皮靴的两只脚前跑前跑后,像蚊子似的轻声细语地问道:

“你老人家需要点什么吗?这儿有带注释和详解的赞美诗,有叶夫列姆·西林的书、基里尔的书,有圣法教规,有日课经,一应俱全,您请进吧!各种圣像,应有尽有,价格适宜,质量上乘,颜色凝重,请您随意挑选!顾客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预先订制——所有的圣徒和圣母都可以预订!你是不是想订制与命名日有关和家庭平安有关的圣像呢?这里是俄罗斯最好的圣像作坊!是全市商号中的首屈一指!

这位让人捉摸不透、难以理解的顾客,好长时间一言不发,像盯狗似的一直看着我,然后,他突然伸出一只木头般的手,把我挡开,径直向隔壁那家店铺走去,我家掌柜搓着两只大耳朵,不满意地嘟哝道:

“把顾客给放走了,做的什么生意……”

旁边店铺里传出一阵阵甜言蜜语,话说得天花乱坠:

“我们呀,亲爱的,可不做羊皮生意,也不做皮靴,我们制作的都是圣物,它们比金银珠宝都珍贵,是无价之宝呀……”

“鬼晓得!”我家掌柜既妒忌,又赞叹,“真会蒙乡下人!学着点儿!好好学着点!”

我勤勤恳恳地学着,任何一件事,既然干了,就一定要干好。但我在招揽顾客、做生意方面就是做不好,这些面色阴郁的乡下男人寡言少语,老太婆们跟耗子一样胆小,动不动就被吓得什么似的,总是耷拉着脑袋。我觉得这些顾客挺可怜的,真想把圣像的真实价格悄悄地告诉他们,就别再多收他们二十卢布了。我觉得他们都很贫穷,食不果腹,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惜花三卢布五十戈比买一本赞美诗集——这是他们最常买的书。

他们对各种书籍的了解,对圣像笔法优劣的熟悉程度,令我非常惊讶。有一次,我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让进店里,他很客气地跟我说:

“亲爱的,你说你们的圣像作坊是俄罗斯最好的作坊,这话不对,最好的作坊是罗果仁的,在莫斯科!”

我羞愧地站到了一边,他慢慢地向外面走去,并没有拐进隔壁店铺里去。

“撞上懂行的啦?”掌柜挖苦地说。

“您没跟我说过罗果仁的作坊的事……”

他破口大骂起来:

“这帮狗东西,成天不声不响地东游西逛,他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些老不死的……”

掌柜的堂堂仪表,衣食不愁,自尊心很强。他痛恨这帮乡下人,有时候他也直向我吐苦水:

“我聪明伶俐,爱干净,喜欢神香、香水等芳香的气味,可是为了给老板娘赚上五卢布,我只得低声下气向这些满身臭气的乡巴佬点头哈腰!我这样做心里能舒服吗?乡下人算什么东西?是臭羊毛,是地上的蛆虫,不过……”

他难过地不再往下说了。

但我喜欢乡下人,他们像雅科夫那样,个个身上都有某种神秘的东西。

有一次,一个人高马大的乡下人来到了店里,他穿一件农民常穿的带大襟的上衣,外面是一件短皮袄。进门后,他脱下毛茸茸的帽子,眼睛看着屋角摆放长明灯的地方,伸出两个指头一再在胸前画十字,尽量不去看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的圣像,然后,一声不吭地用目光扫视一下周围,说道:

“给我来一本带注释的赞美诗!”

他卷起外衣袖子,嚅动着两片土黄色的干裂的嘴唇,对着赞美诗的内封页看了又看。

“有没有更老一些的版本?”

“要知道,老的版本可是值几千卢布的呀……”

“知道。”

乡下人在指头上蘸点唾沫,翻着书页。他每翻一页,碰到的地方都会留下一个黑黑的指纹。店掌柜用憎恶的目光盯着顾客的头顶,说:

“圣书上的话自古就有,上帝从未改变过自己的话……”

“知道,听说过!上帝没改变,可是尼康[166]改变过。”

最后,这位顾客合起书,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有时候,这些从林区来的人也跟掌柜争吵;我心里明白,他们对书的内容的了解,比我们掌柜更清楚。

“都是些从沼泽地过来的异教徒。”掌柜的抱怨说。

同时,我也看到,尽管这个农民对新书感到不称心,但他看着它的样子还是充满了敬意,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生怕书本会像小鸟一样从他手里飞走似的。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总是很愉快的,因为我也认为书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包含着写书人的心灵,打开书,我就把这颗心灵解放了出来,它也就可以和我神秘地进行交谈了。

经常有些老头儿老太太拿一些尼康时期以前的古版书或这些书的手抄本来卖,这些手抄本,都是避居在伊尔吉兹和杰尔仁涅工茨偏僻地带的旧礼仪派教徒们抄写的,字迹工整秀丽,非常漂亮;另外还有未经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167]修改的日课经文月书[168]的抄本、古代绘制的圣像、各种十字架、带珐琅的青铜折叠式圣像[169],沿海地区的铸制品,莫斯科公爵们赏给酒店掌柜们的银器等。所有这些东西,他们都藏在衣襟内,卖的时候鬼鬼祟祟,四下打量,显得很神秘。

因此,我们家掌柜和邻家店铺的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这样的卖主,互相争着做这些人的生意。他们花几卢布、几十卢布把这些古董买下来,到市场上一转手,再卖给那些有钱的旧礼仪派教徒,能要几百卢布的高价。

掌柜教我说:

“你要盯住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这帮巫师,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能够给我们带来财运!”

这样的卖主一上门,掌柜的便叫我去请博学多识的彼得·瓦西里伊奇,他是古书、圣像和各种古董的行家。

这是位个子高高的老人,留着一把圣瓦西里那样的大胡子,面容慈祥,长着一双聪慧的眼睛。他有一只脚的脚掌被人砍断过,所以手里总是拄着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季,他都穿一件像东正教神职人员穿的那种又轻又薄的僧袍,戴一顶像饭锅似的怪里怪气的丝绒帽。平时他精神饱满,腰板笔直,可是一走进店铺,马上就变得弯腰躬背,耷拉着双肩,低声哼哼咳咳的。他常常用两个指头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咕咕哝哝地在背诵着祷告词和赞美诗。这种虔诚的态度和老态龙钟的样子,立刻就能赢得卖主对这位古董行家的信任。

“您又遇上什么犯难的事了?”老人问道。

“这不,有人来出让圣像,说是斯特罗加诺夫画派[170]的作品。”

“什么?”

“斯特罗加诺夫画派。”

“啊……我听不清楚,上帝堵住了我一只耳朵,不让我听尼康教派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脱掉帽子,平举着圣像,横看看,竖看看,又仔细打量一番木头底座上的榫头接缝,然后眯起眼睛嘟囔道:

“那些黑心肝的尼康派教徒,发现我们珍爱古代文物,于是就昧着良心,千方百计制造出许多赝品,如今连圣像也造起假来了,而且造得很巧妙,哎呀,足能够以假乱真!这些圣像,从外观上看,很像是斯特罗加诺夫画派或乌斯秋日纳市[171]的作品,再不就是苏兹达利市[172]的作品,可是认真仔细地一看——假的!”

如果老人说圣像是“假的”,那就意味着,它准是稀世珍品。有一系列的暗语告诉掌柜,这圣像或古籍可以出多少钱;我知道,“可叹和可悲”表示是十卢布,“尼康虎”——二十五卢布。我觉得欺骗卖主的行为是可耻的,但我对古董行家的这套鬼把戏却很感兴趣。

“那些尼康派的教徒们,尼康虎的徒子徒孙们,他们都是些黑心肝,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因为他们已经走火入魔——瞧,这打底色用的颜料,好像还算地道,法袍也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是你瞧这面部,就不是出于同一支画笔了,绝对不是!老的彩绘大师,像西蒙·乌沙科夫[173],虽说是个异教徒,但画起圣像来,面部、衣着,自始至终,一气呵成,连画板、打底色都是他亲自动手操作的,而现如今,那些不信神的家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从前的时候,画圣像是一种神圣的事业,可如今呢——纯粹是手艺人的一种职业行当,这不是在亵渎神灵嘛!”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圣像放到柜台上,然后戴上帽子,说道:

“造孽啊。”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请买下吧!”

卖主被他这番花言巧语说得迷迷糊糊,如堕五里雾中,被这位老人的渊博学识所折服,于是毕恭毕敬地问道:

“老人家,您看,这圣像到底咋样?”

“这圣像——出自尼康教派之手。”

“这绝不可能!我们的祖父辈、曾祖父辈,都在这幅圣像面前祷告过……”

“尼康可生活在你的曾祖父们的前面啊。”

老人将圣像举到卖主的脸前,态度严肃地说:

“你瞧瞧看,这副喜笑颜开的样子,能有这样的圣像吗?这是画儿,是瞎胡画,是尼康派教徒们在虚应故事,粗制滥造——这种玩意儿没有灵魂!我何必要说谎呢?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一辈子老老实实,很快我就要去见上帝了,我还能昧着良心说话吗——没什么意思!”

他走出店门,来到凉亭,一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样子。他因别人对他的眼力表示不信任而耿耿于怀。掌柜的只花几卢布便买下了这幅圣像。卖主走时冲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到小饭馆去打沏茶用的开水了。回来时我看见这位古董行家精神抖擞、眉开眼笑的样子,他正在爱不释手地仔细打量着那件购得的圣像,并且教我们掌柜说:

“你瞧,这圣像庄严肃穆,笔工精细,画师作画时怀着对神的敬畏之心,世俗之态——一点儿都没有……”

“是谁的手笔?”掌柜的喜眉笑眼,连蹦带跳地问。

“想知道这个,对你来说还早了点儿。”

“您看,行家能出多少钱?”

“这我就说不准了。要不,我找个人再看看……”

“哎哟,彼得·瓦西里伊奇……”

“要是我卖的话——给你五十卢布,其余的——全归我!”

“哎哟……”

“你不用哎哟……”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恬不知耻地谈着交易,四目相对,两张骗子嘴脸。很显然,掌柜的完全被掌握在老人的手心之中;待会儿等老头儿一走,掌柜的准会跟我说:

“你可要当心,别多嘴多舌,不要把收购这件东西的事告诉老板娘!”

卖圣像的事谈妥后,掌柜的问道:

“城里可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奇?”

老人用发黄的手捋了捋胡子,露出两片油光光的嘴唇,开始谈起那些富商巨贾们的生活:生意兴隆,纵酒狂饮,疾病缠身,婚礼庆典,夫妻移情别恋,等等。他编起这些油腥味儿很重的故事来,非常快捷,而且得心应手,就像一个巧厨娘在烙煎饼似的,同时伴随着咯咯的笑声。我家掌柜那张圆圆的脸,由于嫉妒和兴奋,涨得发紫,眼睛里蒙上一层想入非非的薄雾。他叹了口气,满腹委屈地说:

“这才叫人过的生活!可是我……”

“各人有各人的命,”古董行家瓮声瓮气地说,“有的人的命,是天使用银锤打造的,而另外一些人的命,是魔鬼用斧头背敲出来的……”

这个身体强壮、结实硬朗的老人什么都了解——全城的生活,商人们的秘密,官员、神父和市民们的各种隐私,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目光锐利,像猛禽一样;在他的身上,狼的凶残和狐狸的狡猾兼而有之;我总想气气他,但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好像隔着一层烟雾似的。我觉得他的周围有一道无底的深渊,如果要靠近他——准会身陷其中。而且,我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和司炉师傅雅科夫·舒莫夫很相近的东西。

虽然掌柜的人前背后对这位古董行家的聪明才智赞不绝口,但有时候,他和我一样,也非常想整治他一下,气气这个老头儿。

“要知道,在大家心目中你可是个骗子。”掌柜的突然对老头儿说,同时用挑衅的目光瞧着他。

老头儿懒洋洋地嘿嘿一笑,回答说:

“只有上帝才不骗人,而我们就生活在傻瓜中间,要是不骗傻瓜——好处从哪儿来呢?”

掌柜火了:

“乡下人并不都是傻瓜,要知道,商人也是从庄稼人变来的!”

“我们不是在谈论商人。傻瓜不会骗人。傻瓜是圣洁的,他们的脑子处于休眠状态……”

老头儿越说越没精神,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叫人特别生气。我觉得,他好像是站在一个土墩子上,而他的周围全是泥沼地。想让他生气是不可能的,他根本不会发怒,或者是他善于将愤怒深深埋藏起来。

但是常常有这样的情况:他自己主动来找我,走到我跟前,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问道:

“那个法国作家你叫他什么来着,是叫波诺斯[174]吗?”

他这样歪曲别人姓名的恶劣做法,使我大为恼火,但我强忍着怒气,回答说:

“叫蓬斯·德·杰拉里[175]。”

“在哪儿‘丢失’的?”[176]

“您不要胡诌八扯,您年纪也不小了。”

“没错儿,年纪是不小了。你在看什么书?”

“叶夫列姆·西林[177]。”

“谁写得更好一些:是你那些以社会题材为主的作家,还是这位以宗教题材为内容的作家?”

我没有吭声。

“那些以社会题材为内容的作家大都写些什么呢?”他紧接着问。

“生活里发生的事,什么都写。”

“这么说,狗呀,马呀,都写——它们也常出现在生活中。”

掌柜的哈哈大笑,我怒不可遏。我感到心情十分沉重,非常反感,但如果这时候我拂袖而去,掌柜的肯定会拦住我,问我:

“你要到哪儿去?”

然而老头儿对我步步紧逼:

“好吧,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那么,请你来解决一道难题吧:你面前站着一千人,他们全都是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其中有五百女人,五百男人。亚当和夏娃就在他们中间。你怎么把他们两个挑出来呢?”

他反复问了我很久,最后,得意洋洋地宣布说:

“小傻瓜,要知道,他们两个不是父母所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就是说,他们没有肚脐眼儿!”

老头儿知道无数这样的“难题”,常拿它们来捉弄人。

我最初到店铺里当班时,常把我看过的一些书的内容讲给掌柜的听,如今,我讲的这些故事反被用来对我进行恶意攻击了:掌柜的把这些故事再讲给彼得·瓦西里耶维奇[178]听的时候,常常故意加油添醋,颠倒黑白,加以歪曲。老头儿巧妙地帮助掌柜提出一些恬不知耻的问题,他们如簧的舌头把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像扔垃圾似的,一股脑儿地倾倒在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和亨利四世的身上。

我知道,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由于寂寞难耐,但这并不能使我感到好受一些。为编造这些污言秽语,他们像猪一样在垃圾堆里乱拱一气,同时心满意足地哼哼着,把他们认为那些与己无关的、不理解的、滑稽可笑的美好的东西,使劲抹黑,将其弄得污秽不堪。

整个中心商场及其所有的居民、商人和店主们,都过着一种愚蠢幼稚的莫名其妙的生活,但总少不了搞出种种恶作剧。如果有乡下人来问:到城内某个地方怎样走能够更近一些,人们指给他的方向肯定是错误的——这对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已经不能给骗人者带来什么乐趣了。人们把两只老鼠捉住,将它们的尾巴拴在一块儿,然后放回到路上,看它们如何朝不同的方向死命挣扎,互相撕咬;有时往老鼠身上洒些汽油,然后点上火,将其活活烧死。有时他们在狗尾巴上拴上一只破铁筒,狗受惊后,一边狂叫,一边拖着铁桶,叽里咣当地拼命向前奔跑,人们看着,哈哈大笑。

诸如此类的娱乐消遣活动还有许多,好像所有的人——特别是乡下人,他们活着,纯粹是为了给中心商场逗乐子。在对待人的方面,总让人感到大家有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欲望:嘲弄他一下,让他感到疼痛,感到浑身不自在。奇怪的是,我所读过的书,对于人们这种经常相互肆意嘲弄的强烈愿望却只字不提。

我觉得,在中心商场的此类游戏中,有一种游戏使我感到特别生气和反感。

在我们店铺的下面,有一个做羊毛和毡靴生意的商人,他有一个掌柜,此人特别能吃,下诺夫戈罗德的整个市场无不为之感到惊讶,他的东家很欣赏掌柜的这个本事,像夸奖狗的凶猛或马的力量那样,对掌柜的能吃这一点,大加称赞。他常常跟毗邻的商家们打赌:

“有谁敢打十卢布的赌?我说米什卡两个小时内能吃下十俄磅[179]火腿肉!”

不过,大家都知道米什卡能够做到这一点,于是他们说:

“赌我们不打,但火腿肉可以买,让他吃给我们看看。”

“不过要纯肉的,不带骨头!”

人们争论一会儿,你一言我一语,显得很懒散,这时从黑乎乎的货仓里钻出一个人来:瘦瘦的,没有胡子,是一位颧骨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长长的厚呢子大衣,腰里扎一条宽宽的红腰带,沾了一身羊毛絮絮。他郑重其事地从自己的小脑袋上摘下帽子,两只深陷的眼睛放射出浑浊的目光,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东家那张圆圆的、胡子拉碴的赤红脸。

“一巴特曼[180]的火腿,你吃得了吗?”

“在多长时间内?”米什卡爽快地尖声问道。

“两个钟头。”

“难啊!”

“有什么难的!”

“那就来两瓶啤酒吧!”

“得了,”东家说,并且吹嘘道,“你们不要以为他的肚子是空的,不,他早上吃了差不多两俄磅的白面包,中午照常吃了午餐……”

人们拿来了火腿,大家在一旁围观,尽是些五大三粗的商人,穿着很沉的大皮袄,鼓鼓囊囊的,一个个活像个大秤砣;他们挺着个大肚子,可是眼睛却很小,眼泡儿肿着,一副百无聊赖、昏头昏脑的样子。

大家把手抄在袖筒里,围成一个圈儿,把那个带着刀子和一大块黑面包的吃主团团围住,他毕恭毕敬地在胸前画过十字,在一个装羊毛的大麻袋上坐了下来;他把火腿放到身旁的木箱上,两只无神的眼睛对它一再进行打量。

这位吃主切下一薄片面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把它们整齐地摞在一起,然后用双手把它举到嘴边,——他的嘴唇在蠕动着,他像狗一样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火腿和面包,露出尖利、细小的牙齿——也像狗吃东西那样,埋头在那块火腿肉上。

“开始吃了!”

“看着时间!”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在这位吃主的脸上、下巴上和由于咀嚼耳边鼓起的那块肌肉上;他们眼看着他那尖尖的下巴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无精打采地交换着看法:

“真是地道——跟熊吃东西一个样!”

“你看见过熊吃东西吗?”

“难道我是住在林子里吗?不过是就这么一说——跟熊吃东西一个样。”

“就这么一说——跟猪吃东西一个样。”

“猪可不吃猪肉火腿……”

他们彼此敷衍地笑着,这时马上有行家出来纠正说:

“猪什么东西都吃——不管是小猪崽,还是自己的亲姊妹,统统都吃……”

吃主的脸色渐渐变褐,耳朵变得发青,眼睛从深陷的眼窝里向外鼓着,呼吸显得很是吃力,但他的下巴仍在有节奏地上下蠕动着。

“加油呀,米哈伊洛[181],抓紧时间!”人们在鼓励他。他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剩下的肉,喝口啤酒,又嚼了起来。大伙儿非常兴奋,不断看着米什卡的东家手里的表,相互提醒着:

“他可不能把表往回拨呀,将表从他手里拿过来!”

“盯住米什卡,以防他把肉往袖筒里塞!”

“在规定时间内他肯定吃不完!”

米什卡的东家故意大声嚷嚷道:

“我押上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米什卡,可不能输呀!”

大伙儿对东家一个劲儿地起哄,但就是没有人出来跟他打这个赌。

这时米什卡仍在一个劲儿地嚼呀,嚼呀,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火腿一样的颜色了,高高的鼻梁,尖尖的鼻子,一直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怨如诉,后悔无及。看着他那副吃相,真是吓人。我觉得,他马上就会大喊一声,哭叫起来:

“你们饶了我吧……”

再不就是有块肉卡在嗓子眼儿里,一头栽在围观者面前,当场毙命。

最后,他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瞪着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精疲力竭地哑着嗓子说:

“给我点水喝……”

而他的东家却看着表抱怨说:

“浑蛋,你超过了四分钟……”

大伙儿逗他说:

“可惜没跟你打赌,要不你可是输了!”

“但他毕竟是个猛小伙子!”

“是啊,应该送他去杂技团……”

“天哪,怎么能这样作践人呢,啊?”

“大家喝茶去吧,怎么样?”

于是,人们像平底船似的,一起涌向小饭馆。

我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这些笨手笨脚、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围在一个倒霉的小伙子身边看热闹?为什么他这种病态的大吃大喝,竟然让他们那样开心?

狭窄的走廊里堆满了羊毛、羊皮、大麻、麻绳、毡靴和马具,这里光线阴暗,使人感到非常沉闷。砖砌的圆柱子把走廊和人行道隔离开来,这些砖柱子粗大而笨重,样子非常难看;由于岁月的腐蚀和外面的污染,柱子已经被尘土覆盖,破败不堪。所有的砖块和一道道砖缝,大概被人们暗中算计过几千次了,那上面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构成一张沉重的网络,永远留在了人们记忆之中。

路人们在人行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运货的马车和雪橇沿着大街缓缓而行。街对面,有一幢红砖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两层楼的店铺,广场上堆放着许多木箱、干草和被人踩脏、弄皱、粘满积雪的包装纸。

所有这一切,加上人和马,虽然都在走动,但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动窝,只是懒洋洋地在原地打转,仿佛被几条无形锁链牵着了似的。忽然,你会觉得,这种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一点儿响声都没有。雪橇滑板的吱吱声、商店的开门声、商贩卖馅饼和热蜂蜜水的喊叫声,不绝于耳,但人们的这些声音听起来都不怎么悦耳,不那么动听,单调乏味,毫无兴致,很快你就会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就不再介意了。

沉闷的钟声在教堂周围回旋,这郁郁寡欢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一直萦绕在耳边。它仿佛就在市场的上空飘**,从早到晚,从未间断;它把所有的思想、感情剥离开来,在各种实际印象上留下沉重的铜一般的积淀。

寂苦、冷漠和厌烦从四面八方袭来:它们来自被脏雪覆盖着的大地,来自屋顶灰蒙蒙的积雪,也来自房屋肉红色的砖墙;寂寞与苦闷,像缕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慢慢爬上灰暗、低矮、虚无空旷的天空。马寂寞难耐,人也寂寞难耐。寂寞有它自身特有的气味——一种难闻的、令人麻木的汗臭味儿,这种气味,像一顶暖和的、把头箍得很紧的帽子,压迫着脑袋,挤入胸腔,激发起一种怪怪的醉意,一种朦朦胧胧想闭上眼睛的感觉,特别想扯开嗓子大声吼叫,接着向什么地方跑去,最后,一头撞到墙上。

我仔细地察看商人们的脸:他们饱食终日,个个红光满面,肥得流油,被冻得木呆呆的,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似的。他们跟沙滩搁浅的鱼那样,张开大嘴,不停地打着哈欠。

冬天生意不景气,因此商人们眼中那种警觉、贪婪的目光没有了。这种目光夏天的时候可给他们增添不少的光彩,使他们显得非常活跃。眼下他们穿着沉重的皮袄,被压得弯腰躬背,行动十分不便;他们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可是一旦争吵起来——脾气大着呢。我想,他们这样做,是故意给人看的,意思是说——我们精神着呢!

我知道,寂寞与无聊使他们感到压抑,感到没法活下去,因此,我只能给自己做这样的解释:他们搞这种残忍、愚蠢的娱乐,只不过是为了抗衡吞噬一切力量的寂寞与无聊所进行的毫无意义的斗争。

有时候我跟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谈起这一点。尽管他对我通常总是抱着嘲笑和挖苦的态度,但他对我爱好读书这一点还是很喜欢的,所以,有时候他也愿意开导我几句,而且态度非常认真。

“我不喜欢商人们的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子绕在一个长指头上,问我: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如何生活的?是不是你常到他们那里去做客?这里呀,小伙子,是街面,人们不是生活在街面上,他们只是在街面上做生意,要么——在街面上转一转,很快便回家了!人们出门时都穿得整整齐齐,可谁能知道衣服下面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四堵墙内,生活是没有遮掩的,是敞开的,但实际上是怎么个活法——这你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们的思想,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家里,总该是一样的吧?”

“谁能知道隔壁的邻居在想些什么呢?”老人严厉地瞪大眼睛,语重心长地说,“老人们常说:‘思想好比虱子,是数不清的。’兴许,一个人回到家里后,马上跪在地上,哭着求告上帝:‘宽恕我吧,上帝,在你神圣的日子里,我犯了大罪!’没准儿对他来说,家就是一座修道院,只有他一个人和上帝单独住在这里呢?事情就是这样!每一个蜘蛛都熟悉自己的那个角落,都会吐丝布网,而且知道自身的重量,以便撑得住自己……”

他说话非常认真时,声音就会变得更小,更低沉,好像在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

“你现在就说长论短,可这对于你还早了点儿,在你这个年纪,人们不是靠脑子生活,而是靠眼睛!因此,你只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行了,无须多嘴。理智是为事业的,信仰是为心灵的!你喜欢读书——这很好,但对一切都要把握个度,有些人读来读去,最后失去了理智,不信上帝了……”

我觉得他这个人会长生不老的——很难想象他会变老,会发生变化。他很喜欢讲述关于商人、强盗和假币制造者的故事,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名人。这种故事我从外公那里已经听过很多,而且我外公讲的故事比这位古董行家讲的要好听得多。但故事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历来财富都是靠对人和上帝犯罪而得来的。彼得·瓦西里耶夫[182]从来不同情什么人,但一谈起上帝,他却总是温情脉脉,唉声叹气,不敢正眼看人。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连上帝都在欺骗,而上帝——耶稣他老人家,全都看在眼里,哭诉着说:人们啊,人们,我可怜的人们,地狱正等待着你们呢!”

有一次,我奓着胆子提醒他说:

“您不是也欺骗乡下人嘛……”

他听后并没有生气。

“我这能算什么大事儿?”他说,“捞他三五卢布——不就完了嘛,还能咋的!”

他见我在看书,便从我手里把书要过去,挑毛拣刺地一再问我读过的内容,而且带着一脸怀疑、惊讶的神情,对掌柜的说:

“你瞧,这些书他也能够看懂,整个一个小机灵!”

然后他便开导起我来,话讲得头头是道,使我永志不忘:

“你听我说,我的话对你会有用处的!有两个基里尔,两个都是主教:一个是亚历山大里亚学派[183],另一个是耶路撒冷教派[184]。前者坚决反对万恶的异教徒聂斯托利,因为他恬不知耻地到处散布,硬说圣母是一个凡人,没有产下上帝,生的是一个人,取名耶稣,就是说,是一位救世主。由此可见,大家不应该称她为圣母,而应该称她为耶稣的生母——明白吗?这就叫作邪教!耶路撒冷学派的基里尔一直反对阿里邪教异端分子……”

我很钦佩他宗教史方面的知识,而他呢,伸出像神父那样保养得很好的一只手捋着胡子,自我吹嘘说:

“在这方面——我是一位将军。圣三主日[185]时,我去莫斯科和那些恶毒的尼康派学者、神父和非宗教界人士进行过面对面的辩论。我,一个小人物,竟能够跟那些大教授们当面交谈,没错!我言辞犀利,有一个神父让我追问得理屈词穷,难以招架,鼻子都流血了,厉害吧!”

他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

看来,他认为,辩论到使对方的鼻子流血,这是他大获全胜的巅峰,是自己荣誉金冠上最鲜艳的一颗红宝石,所以他每讲起这件事,浑身都有些飘飘然:

“那位神父体魄健壮,仪表堂堂!他站在讲经台前,鼻血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往下滴!可是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狼狈相。那神父厉害极了,像荒原上的一头猛狮,声音洪亮——像一口大钟!我说话声音不高,但一句是一句,像锥子一样,句句刺中他的心窝和两肋!……他简直像个火炉,一个异教徒的满腹怨恨与怒火,一股脑儿地全发泄出来了……哎呀,那个场面啊——啊!”

还有几个古董鉴赏家也常到店里来:一个叫帕霍米,大腹便便,穿一件油脂麻花的紧身长外衣,一只眼睛,虚胖,总是呼哧呼哧的;另一个叫卢基安,是个小老头儿,像老鼠一样,浑身光溜溜的,待人亲切,性格开朗,跟他一起的那个人,面色阴郁,个头很大,像个赶马车的——黑胡子,表情死板,看着让人很不舒服,但一双眼睛很漂亮,总是一动不动的。

他们几乎总是带些古书、圣像、香炉、盅樽之类的东西来卖。有时候,他们也领来一些卖主——都是伏尔加河对岸的老头儿、老太太。事情办完后,他们就坐在柜台旁,像几只落在田埂上的乌鸦,喝着加了糖的茶,就着白面包,相互讲述着自己受尼康派教堂迫害的情形:那里——东西被查抄了,祷告用的书被没收了;这里——警察查封了祷告室,根据第一百零三条款[186],将房主告上了法庭。这一百零三条条款是他们最常谈的话题,但他们谈起这一条款来心态特别平静,就像在谈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比如冬天的严寒一样。

他们谈起为信仰所遭受的迫害,言语中经常提到警察、查抄、监狱、法庭、西伯利亚等这些字眼儿,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像一粒粒火炭,激起了我对这些老人们的好感与同情。我读过的书教导我要尊重那些为达到自己目标而顽强奋斗的人们,要珍视那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

这些人是生活的导师,我从他们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不好的东西,全都忘记了,我只是觉得他们是那样镇定与顽强,觉得在这种镇定、顽强的背后,是他们为真理而奋斗的不可动摇的信念,是他们为了真理而不惜忍受一切痛苦的决心。

后来,当我看到人民群众和知识分子中有许多这样和类似这样支持旧信仰的人后,我才明白,他们这种顽强的精神,是他们在进行消极对抗,因为他们离开原来的地方便无处可去,而且他们哪儿也不想去;因为那些陈旧的话语和过时的观念在紧紧地束缚着他们,使他们已经完全麻木了。他们的意志已经僵化,不能再向前发展了,一旦有外力将他们推动一下,他们便会从原来习惯的地方机械地滑落下去,就像石头滚下山坡一样。他们靠着对昔日的回忆和自己对痛苦与压迫的病态的挚爱,抱残守缺,死死固守在已经僵化了的真理的墓地旁边,但是,如果有人夺去他们经受苦难的可能,他们会感到非常空虚,他们会像风和日丽天的浮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这种心甘情愿、带有极大自我陶醉的心理和不惜为之赴汤蹈火的信念,毫无疑问,是一种非常坚定的信仰,但它像是一件破旧的衣服——油脂麻花,脏了吧唧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它才很少受到时间的摧残。他们的思想感情已经习惯于偏见与教条的狭窄、沉重的躯壳,尽管它们没有了翅膀,肢体残缺,但却活得舒舒服服,非常悠闲自在。

这种出于习惯的信仰,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悲和最有害的现象之一。在这种信仰的影响下,就像在石墙的背阴处一样,一切新生的东西成长起来都非常缓慢,都会扭曲变形,营养不良。在这种愚蠢的信仰中,爱的光芒少之又少,而屈辱、怨恨和始终与憎恨为伍的嫉妒,却太多太多了。这种信仰发出的火花,只不过是腐朽之物发出的磷光罢了。

但是,为了确信这一点,我历经许多艰难的岁月,内心的许多东西被打碎了,抛到了脑后。而与此同时,当我在无聊、可耻的现实中第一次遇到生活的导师时,我觉得他们都是具有伟大精神力量的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他们当中几乎每一个人,都被审判过,都蹲过监狱,哪个城市都放逐他们,他们只能同罪犯们一起,在押送中四处流浪;他们全都小心翼翼地度日,成天东躲西藏。

然而,我发现,这些老人们尽管对尼康派的“精神伤害”多有不满,但他们本身却又非常愿意,甚至乐此不疲地相互排挤,尔虞我诈。

只有一只眼睛的帕霍米,喝醉酒后,喜欢夸耀他那确实惊人的记忆力——有些书他能够背得滚瓜烂熟,就像研究犹太法典的犹太学者熟记《塔木德书》[187]那样,能够“指哪儿背哪儿”;你可以挑出任何一页,从你指头点的那个地方起,帕霍米便能够轻声细语、带点鼻音地接着往下背。他老是在看着地板,而他那只唯一的眼睛,好像总在地板上寻找丢失的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看上去非常焦急。他最常用梅舍茨基公爵的《俄国的葡萄》[188]那本书来展示他的才能——其中他最拿手的,是背诵“那些坚韧不拔、无所畏惧、历尽磨难、一往无前的受难者们的苦难经历”,而彼得·瓦西里耶夫却总是在挑他的毛病。

“胡说八道!这跟疯修士基普里安完全扯不上,是圣徒丹尼斯的事。”

“哪里还有什么丹尼斯,这里说的是季奥尼西……”

“你少跟我咬文嚼字!”

“你也不用教训我!”

过一会儿,两个人气鼓鼓的,互相瞪着对方,说:

“你这个大肚汉,厚颜无耻的家伙,瞧你的肚子撑得……”

帕霍米针锋相对,像拨算盘珠子似的回敬他说:

“可是你呢,整个一个色鬼,一头公山羊,只知道围着女人转。”

掌柜的抄着手,面带微笑,不怀好意地像怂恿小孩儿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撺掇两个旧教派的卫道者,说:

“对,一定要回敬他!好,接着再来!”

有一回,两个老头儿打了起来。彼得·瓦西里耶夫冷不丁地对自己的伙伴,伸手就是一耳光,打得对方撒腿便跑。他自己打得也累了,一面擦脸上的汗,一面冲着逃跑的伙伴背影喊道:

“你给我听着,这全是你的错!你这个该死的,是你脏了我这只手,呸,真是造孽!”

他特别喜欢责怪自己的伙伴,说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都堕落成“反对派”[189]了。

“这都是那个阿列克萨沙[190]把你们给弄糊涂了,他这个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对“反对派”这个词儿很是反感,看来也有些害怕,不过对于“这个教派的实质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并不是太清楚:

“‘反对派’是一种最可恶的邪教组织,它只信理智,不信上帝!据说,哥萨克人除了《圣经》,别的什么书都不看,而《圣经》则是从萨拉托夫的德国人那里,从路德[191]那里传过来的,人们谈起他时就说:‘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是有所指的,其实,路德就是残暴、缺德的意思!’反对派教徒自称为鞭笞派[192]教徒,也有叫史敦达教派[193]的,这一切统统都来自西方,是从西方异教徒那里传来的。

他跺着那只有残疾的脚,冷冷地但却掷地有声地说:

“现在知道该把新教派的什么人赶走了吧,知道谁应该倾家**产,统统被烧死了吧!要倾家**产、统统被烧死的不是我们;我们是道地的俄罗斯人,我们的信仰是真正的、东方的、俄罗斯土生土长的信仰,而他们那些则都是西方的、被肆意歪曲了的自由思想!德国人、法国人能带来什么好东西?比如,一八一二年[194],他们就曾……”

他越讲越起劲儿,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儿。他一只手使劲抓住我的腰带,一会儿向自己身边拉,一会儿又往外推,滔滔不绝,娓娓动听,时而热情洋溢,时而慷慨激昂,像年轻人一样富有朝气:

“人的思想就像一只恶狼,在自己想入非非的密林中徘徊徜徉,在魔鬼的驱使下游来**去,残酷地折磨着人的灵魂——这是上帝的赐予!这些魔鬼的喽啰们在瞎想些什么呢?所有的反对派教徒,通过鲍格米勒派[195]之口,到处散布,说撒旦[196]是上帝的儿子,是耶稣基督的哥哥,瞧他们胡说八道到什么程度!他们还说,上级的话不要听,工作不要干,老婆、孩子不要管。人嘛,什么东西都不需要,什么规章制度也不要,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只听从魔鬼的指使。瞧,又是那个阿列克萨沙,哦,这条蛆虫……”

有时候,刚好遇上掌柜的让我去干事儿,这样我便离开了老人,但是,他一个人仍然留在走廊里,独自在那里瞎叨叨:

“啊,没有翅膀的灵魂;啊,天生就瞎了眼的公猫——怎样我才能躲开你们呀?”

然后,他仰起头,双手按着膝盖,很长时间,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聚精会神地望着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他开始对我更加关心,态度也更加和蔼可亲了,他见我在看书,便拍着我的肩膀说:

“看吧,小伙子,看吧,会有用的!你好像有几分聪明,但可惜你对长辈不够尊重,对所有的人,你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想想看,这样胡闹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小伙子,只能被抓进劳改连服苦役。不会有别的结果。书——你尽管读,不过要记住——书与书不同,要学会自己动脑子!据说,鞭笞派教徒中有一个传教士叫达尼洛[197],他竟然认为,无论旧书,还是新书,都不需要,他把它们收集起来,装了一大口袋——扔进河里去了!是啊……当然,他这么做也十分愚蠢!还有那个阿列克萨沙,满脑子鬼主意,他也在搅浑水……”

他越来越经常提起那个阿列克萨沙,有一次,他心事重重地来到店铺里,板着脸对掌柜的说: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就在这里,在市内,是昨天到达的!我找啊,找啊——总也找不到他。藏起来了!我坐在这里等一会儿,说不定他会到这儿来的……”

掌柜的很不乐意地回答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人也不认识!”

老人点点头说:

“理应如此,对你来说,所有的人都是买主和卖主,没有别的人!请给我来杯茶吧……”

当我提一大铜壶开水回来时,店铺里已经来了几位客人:卢基安老头儿满脸堆笑,显得很高兴;门后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陌生人,他穿一件厚大衣,长筒毡靴,腰里系一条绿色宽皮带,帽子戴得很低,看上去很别扭,把眉毛都遮住了。此人相貌一般,没什么突出的地方,人倒是挺谦恭、文静,很像一个刚刚丢掉职位、正为此大伤脑筋的掌柜。

彼得·瓦西里耶夫没有朝他那边看,他正在说着什么,态度非常严厉,语气也很有分量,他的右手一直在哆嗦,不住地在碰他的帽子,他抬起手,好像要画十字的样子,把帽子向上推了推,接着——一推再推,差不多推到了头顶,然后又使劲往下拉,一直拉到眉毛处,看上去很不自然。他这种神经质的动作,让我想起了伊戈沙这个必死无疑的小傻瓜。

“各种各样的江鳕鱼在我们这条浑浊的小河里来回畅游,水都让它们搅得越来越浑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那个样子很像一位掌柜的人,平心静气地小声问:

“你这话——是不是在说我呀?”

“就算是说你吧……”

于是,那人声音不高,但非常诚恳地又问:

“那么,请问,你对自己是怎么个看法?”

“我对自己的看法,只能跟上帝讲——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都是人嘛,也是我的事,”陌生人一本正经地强调说,“面对真理,请不要把脸转过去,不要随随便便地就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因为这对上帝和人来说,都是极大的犯罪!”

我很乐意他称彼得·瓦西里耶夫为人,而且他那平和庄重的声音也让我感到非常激动。他说话的神态,就跟优秀的神父说“上帝啊,我生命的主宰”的时候一模一样,整个身子向前倾斜,人都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了,可一只手还在自己的面前不停地比画着……

“请不要指责我,我的罪孽不比你大……”

“茶炊开了,突突地响起来。”老古董行家不屑一顾地甩了一句。可那位陌生人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继续往下说:

“只有上帝明白是谁在搅浑圣灵之源泉,兴许这是你们的罪过,因为你们都是些死啃书本、夸夸其谈的人。我绝非死啃书本、夸夸其谈之辈,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活人……”

“我知道你说的普普通通,我听得够多的了!”

“是您在把人们的头脑搞乱,把明明白白的思想搞糊涂,你们都是些书呆子,是口是心非的法利赛人[198]……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能说些什么呢?”

“异端邪说!”彼得·瓦西里耶夫说,可是那人在自己的面前扬起手掌,好像在念那上面写的东西似的,满腔热忱地说:

“你们以为,将人们从一个围栏赶进另一个窝棚,他们就会感到更好一些吗?我告诉你们——没那回事儿!我要说的是,人呀,应该进行自我解放!面对上帝,房子、老婆和你的一切的一切,有什么用处呢?作为一个人,应该自己把自己解放出来,从一切人们为之打打杀杀的因素中解放出来,从金银珠宝和一切财产中解放出来,因为它们只不过是身外之物,是罪魁祸首,是万恶之源!要拯救灵魂,不是在地上人间,而是在广袤的天堂!请摆脱所有的羁绊,我是说,把一切束缚、绳索,统统斩断,打破这个世界的网罗,因为这种罗网是反基督的……我走的是光明大道,不做昧心事,不接受黑道……”

“可是面包、水和衣服——你接受吗?要知道,它们可是世俗之物呀!”老人成心挖苦地说。

但这些话也未能触动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他继续往下说,而且越发真诚,他的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好像是在吹喇叭。

“作为人,你觉得什么最珍贵?只有一个上帝最珍贵。在上帝面前——你是纯洁的,一尘不染,从内心深处排除了一切世俗的羁绊,这样上帝便会看到:你——孤身一人;他——也是独自一个!这样你和上帝的距离就拉近了,这是你接近上帝的唯一途径!这才是拯救灵魂的办法——丢掉父母,把一切都统统抛弃,即使让你非常着迷的眼睛,——也一定将其剜掉!为了上帝,你一定要弃绝物欲,保全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够如熊熊烈火,永不熄灭……”[199]

“那样你就去和癞皮狗们为伍好了,”彼得·瓦西里耶夫说,一面站起身来,“我原以为,从去年起,你能变得更聪明一些,可实际上却更糟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店铺,向凉台走去,这使亚历山大感到有些惶惑不安,他惊讶地急忙问道:

“你要走吗?啊……怎么回事儿?”

但态度和蔼的卢基安递过来一个让人放心的眼色,说:

“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亚历山大嗔怪地说:

“你也一样,是个闲不住的普通人,同样废话连篇,说了很多没用的话,有什么用呢?什么三呼哈利路亚[200],什么二呼哈利路亚……”

卢基安冲他露出微笑,而且也向凉台走去,可是他却转身对掌柜的胸有成竹地说:

“他们接受不了我的精神,无法容忍!所以像火里冒出的烟那样,消失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我对这些事从来不闻不问。”

那人显得似乎有些尴尬,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小声嘟哝着说:

“怎么能不闻不问呢?这种事……他们很希望能有人过问……”

他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后来有两个老头儿把他叫了过去,于是,他们三个人没有道别便走了。

这个人当着我的面大发脾气,像夜晚的篝火,燃烧一阵便熄灭了,这使我觉得他否定生活的言论,多少有几分道理。

晚上,我抽空儿把他的事赶紧讲给圣像作坊的大师傅伊万·拉里奥诺维奇听,他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待人非常亲切。他听完后跟我解释说:

“看来,他是属于逃亡教派[201],有这样一个教派,什么都不承认。”

“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颠沛流离,四海为家,所以后来人们就称他们为逃亡教派。他们说‘大地和一切与大地有关的东西都和我们无关’,可是警方认为他们是害群之马,到处进行抓捕……”

我虽然生活很苦,但我不明白:怎么能逃避一切呢?当时我周围的生活中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值得我去珍视,因此,亚历山大·瓦西里耶夫在我的记忆中很快就被淡忘了。

但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的形象仍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眼前,他在田野里走着,沿着灰蒙蒙的道路向森林里走去,那只没干过活的白白的手,握着拐杖,频频触击着地面,嘴里嘟嘟哝哝地说:

“我走的路是正确的,我什么都不接受!我要断绝一切联系……”

由他想起了我的父亲,样子就像外婆在梦中所看见的那样:手里拄着一根核桃木拐棍,身后跟着一条花狗,耷拉着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