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在萨拉普尔[53],马克西姆下了轮船。他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神态严肃而平静。跟在他后面笑着下船的,是那个总是很开心的女人,她身后是那位年轻姑娘——面容憔悴,眼睛浮肿。谢尔盖在船长的舱室前跪了很长时间,又是吻门心板,又是在上面撞脑袋,而且呼天抢地地喊着:

“原谅我吧,不是我的错!都是马克西姆……”

水手、小卖部的服务生,就连一些乘客,都知道他是在撒谎,但却都在给他打气,劝他说:

“没事,船长会原谅你的!”

船长是要撵他走,甚至还踢了他一脚,所以他倒在了地上,但船长最后还是原谅了他。于是谢尔盖立刻就在甲板上忙活开了,一个劲儿地给大家端茶倒水,像狗一样赔着小心,看着人们的眼色行事。

为了补上马克西姆的空缺,从岸上招来一个从维亚特卡[54]来的当兵的;这个小战士瘦骨嶙峋,小脑袋,棕褐色眼睛。厨师的副手立刻吩咐他去杀鸡。小战士杀了两只,其他的鸡跑得满甲板都是,乘客们赶紧帮助去捉鸡,结果有三只鸡飞到船舷外去了。于是小战士坐在厨房旁边的木柴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怎么,你是个孬种呀?”斯穆雷惊讶地问他,“难道当兵的还哭鼻子吗?”

“我是卫戍连的。”小战士低声说。

他这一哭不打紧,麻烦跟着也来了——半小时后,全轮船的人都在嘲笑他,他们走到他跟前,眼睛盯住他的脸,问道:

“就是这个人吗?”

于是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起初,这位小战士没看见这些人,也没听见他们的笑声,他用一件旧印花布衬衫袖子擦去脸上的眼泪,好像要把它们藏进袖口里似的。但是,不一会儿,他那两只棕褐色的小眼睛便愤怒地燃烧起来,于是,他用维亚特卡人所特有的,说起话来像喜鹊叽叽喳喳似的口音嚷嚷起来:

“你们干吗老瞪着大眼珠子看我?我恨不得把你们碎尸万段……”

他这么一嚷,引得大伙儿更开心了——大家开始对他指指点点,扯扯他的衬衫,拽拽他的围裙,像逗一头山羊似的逗他,一直把他折腾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不知是谁把一个干柠檬插在木勺把上,系在他背后的围裙上,这样只要他一走动,那木勺便在他身后左右摆动,大伙便哄堂大笑,而他呢——只是干着急,像只被逮住的小耗子,不知道大家为何发笑。

斯穆雷一直在看着他,不声不响,表情严肃,他的脸变得像老娘儿们似的。

我觉得这小战士挺可怜的,便问斯穆雷:

“能跟他说他背后有个木勺吗?”

斯穆雷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我告诉他大家为什么在笑他时,他赶紧抓住木勺,把它扽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然后他两手死死抓住我的头发,我们开始打了起来,这立刻让围过来的看客们大为开心。

斯穆雷分开众围观者,将我们拉开,他先是拧住我的耳朵,后又揪住小战士的一只耳朵,大伙儿见这个小矮个在厨师手下直拨浪脑袋,转过来,转过去,他们便使劲地起哄,吹口哨,跺脚,笑得死去活来。

“乌拉,卫戍兵!用脑袋撞斯穆雷厨师的肚子呀!”

看着这帮人欣喜若狂的样子,我真想跑上去用木棍狠狠敲打他们那肮脏的脑袋。

斯穆雷放开那个小个子战士,背抄着手,怒气冲冲地面对着大伙儿,像一头大公猪,凶神恶煞般地毛发竖起,龇牙咧嘴,一副怪吓人的样子。

“该干吗干吗去——走开!亚——细亚人……”

小战士又向我扑了过来,但斯穆雷一把将他抱住,把他拖到抽水机旁,开始往他脑袋上浇水,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把他那瘦小的身子,翻过来倒过去,一通折腾。

水手、水手长、大副都跑了过来,人群又聚集起来;小卖部管事站在那里,比别人高出一头,他还像通常那样,悄无声息,一言不发。

小战士坐在厨房旁边的柴堆上,双手哆里哆嗦地把皮靴脱了下来,开始拧包脚布上的水,但是拧来拧去,包脚布原来是干的,而他那稀稀拉拉的头发上倒是有水滴下来——这又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反正都一样,”小战士尖声尖气地说,“我非打死那个毛孩子不可!”

斯穆雷扶着我的肩膀,对大副说了点什么,于是水手们把大伙儿都撵走了,等大家一走,斯穆雷问小战士:

“拿你怎么办呢?”

小战士一声不吭,恶狠狠地看着我,浑身都在哆嗦。

“立正!不许胡闹了!”斯穆雷说。

小战士回答说:

“得了吧你,这又不是在你的连队里。”

我看得出,斯穆雷厨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原来紧绷着的脸无力地松弛下来,他啐了一口唾沫,拉上我,扬长而去。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不时回过头来看看那个小战士,而斯穆雷却大惑不解地嘟哝道:

“咳,有什么了不起,啊!别理他……”

谢尔盖追上我们,不知为什么小声地说:

“他要自杀!”

“在哪儿?”斯穆雷大叫一声,撒腿就往回跑。

小战士站在服务员舱室门口,手里拿一把很大的刀——这刀是专门剁鸡头、砍柴火用的,刀已经很钝了,满是缺口,跟锯条差不多。舱口前站了许多人,都在看这个头发湿淋淋的滑稽小个子的热闹。他那张长着小翘鼻子的脸,像肉皮冻似的一直在颤抖,嘴,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唇哆嗦个不停。他嗷嗷直叫:

“你们欺侮人……欺侮人……”

我蹬在一个什么东西上,越过人们的头顶,看见了他们的脸——他们在笑,在打哈哈,在相互交谈:

“瞧呀,快瞧呀……”

当他用孩子般干瘪的小手把被拽出来的衬衣塞进裤腰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叹息道:

“都要去死的人了,还整理什么裤子……”

大伙儿笑得更欢了。显然,没有人相信这个小战士会自杀,我也不信,可是斯穆雷瞥了他一眼,肚子一挺,赶忙将众人推开,说道:

“都滚开吧,傻瓜!”

他一下子把许多人都称作傻瓜。他走到一大群人跟前,冲他们喊道:

“该干吗干吗去,一帮傻瓜!”

这话使人觉得也很可笑,但却正确无误:从今天上午起,所有的人都是一帮大傻瓜。

把众人撵走后,斯穆雷走到小战士跟前,伸过一只手去。

“把刀给我……”

“反正都一样。”小战士说着,把刀尖的那一头递了过来。厨师将刀塞给我,把小战士推进了舱室。

“躺下,好好睡一觉!你想干什么呀,啊?”

小战士默默地坐在**。

“他去给你拿些吃的和伏特加——会喝酒吗?”

“会喝一点儿……”

“你可要当心,别沾染上这东西,刚才捉弄你的并不是他,听见了吗?给你说——不是他……”

“可他们为什么老欺侮我?”小战士低声问道。

斯穆雷没有立刻回答,他沉着脸说:

“咳,我哪儿知道?”

他跟我去厨房的时候,嘴里嘟囔着说:

“也真是的……干吗老纠缠一个可怜兮兮的人呢!你都看见了——有什么办法?真是没辙!人啊,小老弟,是会发疯的,会的……一旦被他们缠住——像臭虫那样,那就完了!他们甚至比臭虫还要厉害得多!可恶得多……”

我把面包、肉和伏特加给小战士端过来时,他正坐在**,前后摇晃着身子,而且像女人似的抽抽搭搭地在小声哭泣。

把盘子放在小桌上后,我说:

“吃吧……”

“把舱门关上。”

“里面会黑的。”

“关上,不然他们还会来的……”

我走了。我不喜欢这个小战士,他引不起我对他的同情和怜悯。这使我感到很有些愧疚,因为外婆曾多次教导我说:

“对人应该有怜悯之心,大家都很不幸,人人都很艰难……”

“给他端去了?”斯穆雷厨师问我,“喏,他在那里干什么?”

“在哭。”

“咳……真是个草包!算什么战士?”

“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可怜。”

“是吗?怎么回事儿?”

“对人应该有怜悯之心……”

斯穆雷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怜悯是不能勉强的,违心是不行的,懂吗?决不可学着看风使舵,做墙头草,要自爱自重……”

这时,他把我推向一边,郁郁不乐地补充说:

“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喏,抽一支……”

当斯穆雷揪小战士的耳朵时,这帮人竟然开怀大笑,他们如此欺负那个当兵的,这使我感到十分震惊,对乘客们的所作所为,我非常气愤,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侮辱和精神压抑。他们怎么会喜欢这种令人厌恶的可悲的恶作剧呢?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他们感到如此开心和好玩呢?

瞧,现在他们又在矮矮的遮阳篷下坐的坐、躺的躺了——他们边吃、边喝、边玩牌,悠闲自在地相互交谈,看看河景,仿佛一小时前还在吹口哨、起哄、胡闹的一帮人,根本不是他们。他们一个个又都像平时那样,温文尔雅,慢条斯理。从早到晚,他们在船上就像许多蚊虫或灰尘那样,在阳光的照耀下,悠然自得,**来**去。这不,有那么十来个人,他们正在轮船搭板那里挤来挤去,一面画着十字。他们要下船到码头上去,可是从码头上同样也有一些人迎着他们过来,他们同样也是弯着腰,背着行囊和箱子,穿的也和他们一样……

这种不断的人员往来交替,对船上的生活毫无影响——新上船的乘客们的话题和下船乘客的话题完全一样,不外是土地、工作、上帝、女人,连用的词汇都一样。

“人们啊,上帝叫忍耐,那就得忍耐!毫无办法,我们命该如此……”

这些话听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而且直让人发火:我就看不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愿忍受别人对我的恶劣、不公、欺负人的态度;我明明知道,也感觉得到,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那个小战士也不应该受这样的对待。没准儿是他自己想成为笑柄的……

马克西姆这个严肃善良的小伙子被赶下了船;而谢尔盖这个卑鄙小人反倒被留下了。一切都乱了套。可为什么这些把人折磨得寻死觅活、几乎要发疯的人们,对于水手们的呵斥却总是言听计从,对他们的责骂也毫不介意呢?

“都挤在船舷边上干什么?”水手长大声呵斥道,同时眯起漂亮但很凶狠的眼睛,“轮船都已经倾斜了,赶快散开,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魔鬼……”

魔鬼们乖乖地涌到船的另外一侧,可是那边又像赶羊似的把他们往回轰。

“唉,这帮该死的……”

夜晚,在晒了一天的铁皮遮阳篷下又热又闷。乘客们在甲板上像蟑螂似的满地都是,到处乱躺。轮船驶近码头时,水手们把他们一个个踢醒。

“喂,别躺在这儿挡着路!走开,回到铺位上去……”

他们一个个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向赶他们去的方向走去。

其实水手们和他们一样,只是穿着不同而已,但却能像警察一样对乘客们发号施令。

在这些乘客们的身上,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他们的安分和胆怯,是可悲的逆来顺受,一旦这种安分守己的外壳被捅破,一种残忍、盲目,而且几乎总是使人感到不快的恶作剧爆发出来时,往往会让人感到它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可怕。我觉得,人们并不知道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在什么地方该下船,这对他们都无所谓。不管在哪里上岸,他们待不了多久,就又会上船航行,不是上这艘船,就是上那艘船。他们仿佛是一些迷路的人,无亲无故,周围世界对他们来说都很陌生,而且他们都胆小得要命。

有一次,半夜里,不知机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轰隆一声,像发射炮弹似的,甲板上立刻出现一片白烟,雾气腾腾,浓烟是从机房里出来的,从各个缝隙里往外冒烟。看不清是什么人大喊一声:

“加夫里洛,拿红铅粉和毡子来……”

当时我正在机房旁边的桌子上睡觉——平时我就在这上面洗碗碟,当我从轰隆声和震动中醒来时,甲板上还没有什么声音,这时机器正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热气,不时能听到有锤子的敲击声。但是,一分钟后,甲板上所有的乘客便嚷嚷起来,呼天抢地,乱作一团,情况非常可怕。

在白色的烟雾中——很快就变淡了——没有戴头巾的女人和头发蓬乱、眼睛发直的男人们慌里慌张,东奔西走,相互碰撞。他们拎着包袱、布袋、箱子,跌倒了,又爬起来,哭天抹泪地祈求上帝保佑,嘴里喊着圣徒尼古拉的名字,乱成一团,这情形太可怕了,但同时也很有意思。我跟着这些人身后跑来跑去,一直在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夜里出事的情形,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立刻就明白是人们搞错了:轮船在行驶中一直没有减速,在船的右舷一侧,不远处,割草的农民在点燃篝火。夜色清朗,明月当空。

可是人们在甲板上越跑越快,各舱的乘客也都跑了出来,有人跳到了舷外,接二连三又有人跳了下去。有两个农民和一名修士,用木棍把固定在甲板上的长凳子给撬了下来;把一个装着鸡的大笼子从船尾扔到了水里;一个农民,跪在甲板中央通向船长指挥舱的舷梯旁,一个劲儿地向从他身边匆匆跑过的人们鞠躬,鬼哭狼嚎地喊着:

“教友兄弟们,我有罪呀……”

“快放救生艇,你们这些魔鬼!”一位很胖的老爷大声喊道,他没有穿衬衫,只穿一条裤子,用一个拳头,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东奔西走,抓住人们的衣领,照准他们的脑袋就揍,然后把他们扔在甲板上。斯穆雷穿着睡衣,外面披一件大衣,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一面用洪亮的声音,劝说着大家:

“你们不觉得羞耻吗!怎么,你们都疯了吗?轮船一点儿事没有,已经在靠岸了,喏!这就是河岸!跳进河里的几个傻瓜,已经被割草的农民打捞上来了,瞧,那就是捞他们的两条船,看见没有?”

他对准三等舱的乘客们的脑袋报以老拳,从上往下,挨个地打,打得他们一个个抱头鼠窜,一声不吭地直往甲板上跑。

混乱局面还没有平息,黑暗中,忽然有一个太太,手里拿一把汤勺,在斯穆雷面前挥舞着奔了过来,嘴里一直喊着:

“你怎么竟敢这样!”

一位浑身湿透的先生上前拦住了她;他一面舔拭着自己的胡子,一面很不耐烦地说:

“别搭理这个蠢货……”

斯穆雷两手一摊,尴尬地眨了眨眼睛,问我:

“这怎么回事儿,啊?她为什么冲我大喊大叫呢?真邪门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她!”

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一边擦鼻血,一边喊叫:

“咳,这帮人呀!整个一伙强盗!”

一个夏天,我在轮船上经历过两次发生混乱的事,两次都是虚惊一场,都是因担心出危险而引发起来的。第三次是乘客们逮住了两个小偷——其中一个装扮成朝圣者,他们背着水手们把两个小偷打了几乎整整一个小时,当水手们将两个小偷拉走时,大家便破口大骂:

“这不明摆着嘛,小偷向着小偷呗!”

“你们本身就是窃贼,所以也就包庇这两个窃贼……”

两个小偷被打得昏了过去,当到了一个码头将他们交给警察时,他们人都站不起来了……

有许多这样的事,人在气头上,弄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好人,还是歹人;是逆来顺受者,还是胡作非为者。而且,为什么坏人那么冷酷、贪婪,而好人又是那么胆小怕事、忍气吞声呢?

对此,我问过斯穆雷厨师,但他总是一个劲地抽烟,弄得周围乌烟瘴气,而且往往唉声叹气地说:

“哎呀,你着什么急呀!人们啊,人们……有人聪明,有人傻。你好好读你的书,别净瞎琢磨。只要是好书,里面什么事情都说到了……”

他不喜欢宗教典籍和圣徒传一类的书。

“喏,这种书是给神父和他们的儿子们看的。”

我很想送他一本书,让他高兴高兴。我在喀山码头上花五卢布买了一本《一个士兵救助彼得大帝的传说》[55],但当时斯穆雷喝醉了酒,正在气头上,我没有把这个礼物送给他,我自己先把《传说》看了一遍。我很喜欢这本书,它通俗易懂,有趣,简明扼要。我相信,这本书肯定能让我的老师心满意足。

但是,当我把书送给他时,他一声不吭,把它在手里揉成一个纸团,扔到船舷外去了。

“这就是你的书的下场,傻瓜!”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像驯狗那样教你,可你总想吃点野味,是不是?”

他跺着一只脚,大声吼道:

“这是一本什么书呀?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我都看过!它里面写的什么——是真理吗?喏,你说话呀!”

“不知道。”

“我可是知道!一个人的脑袋被砍下后,他肯定要从梯子上摔下来,这时别的人绝不会再往草棚上爬了——当兵的可不傻!他们只须用火将干草一点——事情就完了!懂吗?”

“我懂。”

“这不就结了!我了解彼得大帝——压根儿就没有这档子事!你走吧……”

我知道斯穆雷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喜欢这本书;我又去买了本《传说》,重新再看一遍,这时我惊讶地发现,这的确是一本坏书。这事弄得我很尴尬,因此,后来我对斯穆雷的态度就更加关注和信任了,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经常懊恼地跟我说:

“唉,应该怎么教你才好呢!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也感到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谢尔盖对我的态度坏极了。我有好几次都发现,他背着小卖部的管事,偷偷把茶具从我的洗碗桌上拿走送给乘客们。我知道这被认为是盗窃行为;斯穆雷不止一次警告过我,说:

“你要注意,别让服务生把你洗碗桌上的茶具顺走!”

还有许多让我窝火的事,我常常想,下一个码头我就离船而去,逃进森林。但斯穆雷不让我走: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温和,而且,在轮船上航行也使我十分着迷。令人讨厌的是船在码头上停靠的时候,这时我总盼望着能发生点什么事情,这样我们的轮船就可以从卡马河到别拉亚河、维亚特卡河,说不定会沿着伏尔加河航行,我也就能够看到新的河岸、城市和新的人们了。

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我在轮船上的生活结束得非常出人意料,而且对我来说也很不光彩。一天晚上,我们正从喀山往下诺夫戈罗德航行,小卖部管事叫我到他那儿去一趟,我走进舱室,他便在我身后把门关上了,这时,他对沉着脸坐在铺有毡垫的凳子上的斯穆雷说:

“这不,他来了。”

斯穆雷粗暴地问我:

“你给谢尔盖茶具了吗?”

“是我不在的时候他自己拿的。”

小卖部管事小声说:

“是他不在的时候,可是他知道。”

斯穆雷使劲在自己膝盖上打了一拳,然后又揉了揉膝盖,说:

“别着急,会弄清楚的……”

然后,他陷入了沉思。我看了看小卖部管事,他看了看我,但看上去他的眼镜后面像没长眼睛似的。

他生活得很恬静,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有时候,他那没有光泽的大胡子和两只无神的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闪现一下便立刻消失了。每天睡觉前,他在小卖部总要对着圣像和长明灯跪很长时间——我是从门上一个很像红桃爱司的钥匙孔里看到的,但却看不到这位小卖部管事是如何祷告的:他只不过是站在那里,看着圣像和长明灯,捋着胡子,唉声叹气。

等了一会儿,斯穆雷问道:

“谢尔盖给过你钱吗?”

“没有。”

“从来都没有吗?”

“从来都没有。”

“他不会撒谎。”斯穆雷对小卖部管事说。可小卖部管事则低声回答说:

“无所谓。你看着办吧。”

“咱们走!”斯穆雷冲我喊着,他走到我的洗碗桌跟前,用指头轻轻在我头上弹了一下。

“傻瓜!我也是个傻瓜!我应该紧盯住你……”

到了下诺夫戈罗德,小卖部管事跟我结清了账:我得到约八卢布,这是我挣来的第一笔大钱。

斯穆雷跟我道别时,愁眉苦脸地说:

“喏,好啦……现在你可要特别留意——懂吗?凡事不可掉以轻心……”

他把一个镶有珠子的五彩荷包塞到我手里。

“拿着,送给你啦!多好的手工艺品,这是我的教女给我绣制的……好啦,再见了!好好读书——这是最好的事!”

他抱着我的腰,把我举起来,吻了一下,然后稳稳当当地把我放在码头的搭板上。我为他和我直感到惋惜,看着他那高大、笨重、孤独的身影,边走边推开装卸工人,返回轮船的样子,我差一点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我遇到过许多像他这样善良、孤独和被生活抛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