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我还是逃跑了:早晨,我到店里去买喝早茶时吃的面包,可是店老板当着我的面一直在跟老婆吵架,而且用秤砣砸了她的前额,她跑到街上后便倒下了。人们立即围了过来,把她扶上一辆四轮马车,送往医院。我跟在马车后面一通猛跑,后来不知不觉中竟到了伏尔加河畔,手里还攥着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
当时是春光明媚,气候宜人,伏尔加河水位正在上涨,河水泛滥,辽阔的大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可就在这之前,我生活得像地窖里的一只小耗子。所以我决心不再回到东家那里去了,也不去库纳维诺镇找外婆了,因为我未能信守诺言,无颜面对她,而外公对我定会感到幸灾乐祸。
有两三天时间,我一直在河边游**,白天,跟好心的码头装卸工一块儿吃喝;晚上,跟他们一起在码头上过夜。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对我说:
“小家伙,我看你成天在这里转悠,这也不是个事呀!你到‘善良号’轮船上去看看,那里需要一个洗碗的……”
我去了[41]。船上小卖部的管事是个大高个,一脸胡子,戴一顶黑色丝绸帽,没有帽檐。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他透过镜片瞧了瞧我,小声说:
“一个月两卢布。身份证!”
我没有身份证。管事的想了想,提议说:
“叫你母亲来一趟。”
我跑回去找到外婆,她赞成我的做法,让外公到手工业管理处给我办了个身份证,她亲自陪着我上了轮船。
“好吧,”管事的看了我们一眼说,“跟我走。”
他把我领到船尾,一个身穿白上衣、头戴白色尖顶帽的大个子厨师,正在桌边坐着喝茶,同时在抽一支粗大的烟卷。小卖部的管事把我往他身边一推,说:
“一个洗碗的。”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那个厨师哼了一声,黑胡子往上一撅,冲着他的背影说:
“只要工钱便宜,什么阿猫阿狗都肯雇……”
他的脑袋很大,一头乌黑的短发。这时,他气鼓鼓地把头往后一仰,两个黑眼珠子一瞪,脸一绷,鼓足了劲,大叫一声:
“你是干什么的?”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尽管他穿一身白衣服,但仍然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邋遢。手指头上长满了汗毛,两只大耳朵里也长了许多毛。
“我想吃。”我对他说。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他那凶巴巴的面孔一下子露出了宽厚的笑容,一脸横肉的赤红脸,像波浪似的向两边咧开,一直咧到耳根;几颗又大又长、像马那样的牙齿**在外面,脸上的小胡子往下耷拉着——看上去像一个心地善良的胖女人。
他将自己玻璃杯里的茶泼到舷外,又倒上一杯新的,把一个没有人动过的法式小面包和一大块香肠推到我的面前。
“快吃吧!父母在吗?会偷东西吗?哦,别怕,这里的人全都是小偷——他们会教你的!”
他说话像狗叫似的。他的脸很大,刮得有点发青,鼻子两边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肥大的红鼻子几乎下垂到小胡子上了,下嘴唇沉甸甸地往下坠着,整个一副不屑于理人的样子。他嘴角叼着一根香烟,一直在喷云吐雾。他大概是刚从浴室里出来——身上有一股白桦树枝和胡椒酒的气味[42],两鬓和脖子上净是汗水,闪闪发亮。
我喝完茶后,他塞给我一张一卢布的票子,说:
“去给自己买两条能罩住全身的长围裙。等一下——我自己去买吧!”
他正了正头上的尖顶帽,移动笨重的身子,两只脚蹭着甲板,像狗熊似的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明月当空,在轮船的左侧,月亮向草地深处迅速跑去。这是一艘有点陈旧的棕红色的轮船,烟囱上涂了一道白色的条纹。轮船在不慌不忙地向前行进,它的轮叶拍打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但船体并不平稳。迎面而来的黑黢黢的两岸,悄无声息地从身边一滑而过,在河水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岸上一座座农舍的窗口,灯火通明,村子里歌声嘹亮——姑娘们正在跳圆圈舞,她们歌声中反复出现的叠句“阿依-留利”,听起来很像是教堂唱诗班赞美上帝时唱的“哈利路亚”……
轮船后面还有一艘平底船,也是棕红色的,由一条很长的缆绳拖着;船甲板上罩着一层铁丝网,网内都是被判处流放和苦役的囚犯。一名哨兵站在船头,负责押送,他的刺刀像蜡烛一样闪闪发光。平底船上悄无声息,月光直接倾泻到船上,透过铁丝网的一个个小黑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圆圆的灰色斑点——这是囚犯们在观看伏尔加河。河水哗哗的拍击声,既像是有人在哭泣,又像是有人在强忍着欢笑。周围有一种教堂的氛围,甚至那浓厚的油脂气味,也跟教堂里的一模一样。
我望着这艘平底船,童年生活就浮现在眼前。我想起了从阿斯特拉罕到下诺夫戈罗德的行程,想起了母亲严峻的面孔和我的外婆——一个把我带入虽然有趣,但却困难重重的人间生活的人。我一想到外婆,一切苦恼与委屈都离我而去,化为乌有,一切都变得比较有趣、比较愉快了。人们也变得更加可亲、可爱了……
夜的美景令我激动不已,我的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令我激动的还有这艘平底船——它像是一口棺材,在这泛滥得漫无边际的茫茫河面上,在这春意绵绵之夜的冥冥寂静中,它显得是那样多余。两岸的走势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既令人心旷神怡,又让人有些担心——我很想成为一个心地善良、为人们所需要的人。
我们这艘轮船上的人非常特别。他们所有的人——男女老少,我觉得都一个样。我们这艘船行驶得很慢,急着办事的人都乘邮船走了,坐我们这艘船的人都是些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吃喝,餐具、刀叉、汤勺弄得一片狼藉。我的工作就是洗盘子、洗碗、洗刀叉、洗勺子。从早上六点,差不多到半夜,我一直都在干活儿。白天,从两点到六点;晚上,从十点到午夜,我的活儿少一点,因为乘客们刚吃过饭,需要休息,这时他们只是喝喝茶、啤酒和伏特加。整个小卖部的工作人员都是我的上司——此时都比较清闲。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万内奇,厨房的洗碗工马克西姆和专门侍候甲板上乘客的服务员谢尔盖,都坐在排水管旁弯头的桌子边,喝茶聊天。谢尔盖是个驼背,颧骨很高,一脸麻子,两只眼睛总是色眯眯的。雅科夫·伊万内奇爱讲些乌七八糟的下流故事,笑起来跟哭似的,露出一嘴发黑的蛀牙。谢尔盖将自己的大蛤蟆嘴一直咧到耳根,马克西姆则板着个脸,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两只严厉的眼睛,很难说是什么颜色。
“亚-细亚人!莫尔-多瓦人!”厨师长时不时地大声喊一嗓子。
我不喜欢这些人。秃头、大胖子雅科夫·伊万内奇张口闭口离不了女人,而且总是满嘴脏话。他脸上毫无表情,长了许多灰斑,有一边脸上有一颗痣,上面长了一撮棕褐色的毛,他把这撮毛搓成了一小缕儿。一旦有妩媚乖巧的女乘客上船,不知为什么,他便像叫花子似的显得特恭顺,跑前跑后,唯命是听,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现出一副可怜相;他嘴边泛着白沫,时不时地用自己那脏兮兮的舌头迅速将它们舔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刽子手就应该是这种肥头大耳的样子。
“应该学会怎样燎起女人的欲火。”他教谢尔盖和马克西姆说。他们俩认真地听着,噘着嘴,脸涨得通红。
“亚细亚人。”斯穆雷嫌弃地甩了一句,费劲地站起身,命令我说:
“彼什科夫——开步走!”
来到舱室,他塞给我一本皮封面的小册子[43],然后躺在冷藏室墙边的一张**。
“快来念念!”
我坐在一只通心粉盒子上,认认真真地念道:
“‘苍穹本影,天幕繁星,乃是与上天的沟通,他们借此可以摆脱愚昧与恶行。’”[44]
斯穆雷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嘴里嘟哝道:
“这些笨骆驼!写的什么呀……”
“‘**左胸,说明于心无愧。’”
“让谁来**?”
“书里没有说。”
“那就是说,让女人们**……唉,这帮好色的家伙。”
他闭上眼睛,躺在**,两只手垫着后脑勺,嘴角上叼着的香烟还在勉强冒烟,他用舌头一再想调正香烟的位置,使劲地往里吸,以至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呼噜呼噜地直打响,他的一张大脸,完全淹没在团团烟雾之中了。有时我觉得他好像是睡着了,便不再接着往下念,自己开始浏览这本该死的书——我讨厌它,直觉得恶心。
但他却哑着嗓子说:
“接着往下念啊!”
“‘执事答道,你要当心,我亲爱的兄弟休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
“书上印的是‘休韦里扬’……”
“是吗?真是见鬼了!那后面结尾处写的是诗,就从那儿接着往下念吧……”
我跳过去一部分,接着念道:
想了解我们的事的蠢人们啊——你们微弱的视力永远也分辨不清,就连天使的歌唱你们也听不懂。
“等一下,”斯穆雷说,“这哪儿叫什么诗!把书拿过来……”
他气鼓鼓地翻了翻那厚厚的蓝色书页,随后把书塞在床垫下了。
“另外换一本……”
倒霉的是,他那个黑铁皮箱里有许多书,有《奥米尔的教诲》《炮兵纪事》《塞丹加利勋爵书简》[45]《论有害昆虫——臭虫之类的消灭防治法》,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有时斯穆雷厨师一定让我把这些书都拿出来,一本一本地把书名念给他听,我就给他念,可他却满肚子怨气地嘟嘟囔囔:
“净是瞎编,这帮浑蛋……他们只管打你的耳光,可是为什么要打——不得而知。盖尔瓦西[46]!他对我有什么鬼用——这个盖尔瓦西!还有什么天幕……”
这些莫名其妙的词汇和生疏的名字,硬是钻进人们的脑子,挥之不去,弄得舌头直痒痒,总希望能挂在嘴上,反复念叨,兴许这样就能悟出它的内在含义来?而窗外,河水一直在不停地歌唱,拍击着船体。此时此刻,如果能到船尾去看看该多好啊;那里,在众多货箱之间,聚集了许多水手和司炉工,他们和船上的乘客在一块儿玩牌、唱歌、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听着他们简单明白的话语,眺望卡马河两岸的景色,看着像铜弦一样挺拔的苍松和汛期留下的星罗棋布的湖泊——它们像打碎了的玻璃镜片,映照出一片片的蓝天——此情此景,简直令人心旷神怡。我们的轮船离开岸边,迅速向前驶去,可是从岸上,在劳累一天的寂静中,传来了望不见的钟楼的钟声,它使人想起了那里的村庄和人们。一条渔船在波浪中**漾,看上去像一大片面包;眼瞅着岸上出现一个小村庄,一群孩子在河里嬉戏玩耍;一个穿红衬衫的农民沿着黄色的沙土路向前走去。从河上远远望去,一切都显得那么赏心悦目,怡然自乐;一切都好像是儿童玩具,那么小巧,那么花哨,又那么有趣。不由使人想对着岸上,对着后面的平底船大声说上几句亲切、祝福的话。
这艘棕红色的平底船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整一个小时不间断地看它怎样用那平缓的船头在浑浊的河水中破浪前进。轮船像拖了一头猪似的拖着它。缆绳一松,便挨着水面,然后再一拉紧,一大串水珠便纷纷落下,缆绳又直接拉住平底船的船头。我非常想看看那些像野兽一样被关在铁丝网内的人的面孔。到了彼尔姆,当他们被押上岸时,我挤在平底船的跳板旁边;看到有几十个灰头土脸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脚上的镣铐发出刺耳的响声,沉重的行李包压得他们一个个弯下腰来。这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模样漂亮的,也有相貌丑陋的,但他们和所有的人完全一样,只不过是穿着不同、发式难看罢了[47]。当然,他们都是些强盗,但外婆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强盗行侠仗义的故事。
斯穆雷看上去比谁都更像个穷凶极恶的强盗,可是他看了看后面的平底船,神色忧郁地嘟哝着说:
“愿上帝保佑,可不要落到这个下场!”
有一回我问他:
“为什么别人杀人越货,而你却在给人做饭呢?”
“我不是做饭,而是当厨师——做饭是女人们的事。”他嘿嘿一笑,说道。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人和人不一样,就看是不是愚蠢了。有的人聪明得很,有的人差一些,还有的完全是傻瓜。为了能够变聪明,就应该读正经书,读装神弄鬼的书——能有什么好?所有的书都应该读,这样你才能够发现好的……”
他经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你一定要读书!一遍读不懂——就读它七遍;七遍读不懂——就读它十二遍……”
斯穆雷对轮船上所有的人,包括寡言少语的小卖部的管事,说起话来都非常噎人,而且,撇着下嘴唇,胡子向上撅着,一副嫌弃人的样子,简直就像拿石头在砸人。不过他对我倒很温和,也很关心,但他的这种关心,总使我感到有点害怕。有时候我觉得斯穆雷跟我外婆的妹妹一样,是个半吊子。
有时他跟我说:
“等会儿再念……”
然后,他便长时间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鼻子不停地打着鼾。他的大肚子轻微地上下起伏着,两只像死人一样的手交叉在胸前,曾经被烫伤过的毛茸茸的手指头一直在不住地动弹,仿佛在用无形的针在编织一只无形的长袜。
突然,他开始嘟嘟哝哝地说:
“是啊。这不,给了你聪明才智,那你就去好好生活吧!聪明才智是很难得的,不是人人都有。要是人人都一样聪明那该有多好,可是——不然……有的人明白,有的人就不明白,还有些人压根儿就不想明白,有什么办法!”
他吃力地搜寻着字眼儿,讲述自己戎马生涯的故事,我琢磨不出他讲的这些故事的含义,我觉得这些故事听起来枯燥乏味,没有意思,而且没头没尾,他想到哪儿讲到哪儿。
“团长把那个士兵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什么来着’?他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当兵的就应该如实回话。可是中尉看看他,像看一堵墙似的,然后背转身子,低下了头。是啊……”
斯穆雷满腔怒火,嘴里喷着烟,嘟嘟哝哝地抱怨说:
“我哪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时把中尉关进了城堡,可他只会骂骂咧咧……啊,我的天哪!我呀,是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
天气非常热。身边的一切都在轻轻地抖动,机器在轰鸣,河水在舱室的钢板墙外哗哗流淌,轮船的轮叶发出很大的拍击河水的响声。舷窗外,滔滔河水,像一条宽宽的带子,一闪而过。远处,岸上的绿茵草地清晰可见,一棵棵树木屹然不动。在这里,对于各种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总觉得周围非常安静,尽管水手们正在船头呼天抢地地号叫:
“七——七,七——七……”
我什么都不想参加,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找个荫凉处,闻不见厨房的油腥味和热气,坐在那里,睡眼惺忪地看着这寂静、疲惫的日子怎样随着河水一滑而过。
“往下念啊!”厨师气呼呼地吩咐道。
甚至各等舱的服务员都怕他,至于那个性情温和、像鲈鱼一样不言不语的小卖部管事就更不用说了,显然他也非常怕斯穆雷厨师。
“喂,你这头蠢猪!”他冲小卖部的一个伙计喊道,“过来,你这个小偷!亚细亚人……天幕……”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恭恭敬敬,一个劲地巴结奉承,因为他常常把熬汤的肉给他们吃,问问他们农村和家里的情况。在轮船上,那些浑身油渍斑斑、烟熏火燎的白俄罗斯司炉工们,被认为是下等人,大家叫他们雅古特[48],而且老是戏弄他们,拿他们打哈哈:
“雅古、比亚古——岸上去落户……”
斯穆雷一听这话,立刻气得撅着胡子,红头涨脸地对一名司炉工吼道:
“你怎么能容许他嘲笑你呢?窝囊废!给这个喀查普[49]一顿耳光!”
水手长是一个相貌堂堂但心狠手辣的汉子。有一次,他对斯穆雷说:
“雅古特和喀查普——都是一路货!”
斯穆雷上去抓住他的衣领和腰带,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一边摇晃,一边问道:
“想叫我把你摔死吗?”
他们经常吵架,有时候还大打出手,但斯穆雷从没有吃过亏,因为他力大无比;另外,还因为船长老婆隔三岔五地经常跟他交谈,态度非常亲切。船长的老婆人高马大,体格健壮,长了一张男人脸,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似的,梳得整整齐齐。
斯穆雷很能喝白酒,但是从不喝醉。一大早就开始喝,一瓶白酒,三四口就能喝完,然后一直到晚上,只时不时地喝点啤酒。一来二去,他的脸变成了灰褐色,两只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得出奇。
有时候,晚上,他穿一身白衣服,人高马大地坐在排水管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声不吭,闷闷不乐地望着流动的远方。这种时候,大家都特别怕他,而我却很同情他。
雅科夫·伊万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满身大汗,脸被烤得通红。他站在那里,挠了挠自己的秃头,然后挥了一下手,悄然离开,或者从老远处甩过来一句,说:
“鲟鱼已经死了……”
“拿它做酸菜鱼好了……”
“要是乘客点鲟鱼汤或清蒸鲟鱼呢?”
“那就给他们做,他们会吃的。”
有时候,我走到他跟前,他慢腾腾地转过脸来,看着我。
“有什么事吗?”
“没有。”
“好哇……”
在这样的时候,有一次我终于还是问了他:
“您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大家都害怕你呢?”
出乎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因为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但他马上朴实忠厚而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
“也许我的确对所有的人都很好;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这一点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他们会欺侮你的。一个好人,谁都想踩在你的头上,就像沼泽地里的草墩子……谁都想踩一下。去拿些啤酒来……”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把一瓶喝完后,用舌头舔了舔唇髭,说:
“你呀,小家伙,要是再长大一些,我会教你很多东西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人说,我不是个傻瓜……你要好好读书,书中有你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可不要拿书不当回事儿啊!想喝啤酒吗?”
“我不喜欢喝。”
“好哇。那就别喝。酗酒是个祸害。伏特加是魔鬼酿造的。我要是个有钱人,一定让你去学习。一个人没文化,就等于是一头牛,让它拉车,杀它吃肉,它只会摇尾巴……”
船长老婆给了他一本果戈理的作品,我读了《可怕的报复》,我非常喜欢这篇东西,但斯穆雷却生气地说:
“瞎掰,胡扯淡!我知道——也还有别的书……”
他一把从我手里将书夺去,从船长老婆那里另外又拿回了一本,板着脸吩咐道:
“念‘塔拉斯’[50]……叫什么来着?找一找。她说这篇东西很好……对谁很好?对她很好,然而对于我,也许觉得不好呢?瞧她头发剪得那个短呀!怎么不把耳朵也一起剪下来呢?”
当读到塔拉斯提出挑战,要和奥斯塔普一决高低时,斯穆雷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还能怎么样?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会写啊!这些笨骆驼……”
他很认真地听我念,但不时地嘟哝几句:
“唉,简直胡扯淡!不可能把一个人从肩膀到屁股一劈两半,绝不可能!也不可能挑在长矛上——矛头会折断的!我自己就当过兵……”
安德烈的背叛使他极为反感。
“一个无耻之徒,不是吗?为了一个女人!呸……”
但是,当塔拉斯开枪打死了儿子时,斯穆雷把两条腿从**伸到地面,双手撑着床,弯着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两颊慢慢地流下,洒落在甲板上。他抽抽搭搭地喃喃自语道: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这时他突然冲我吼道:
“往下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起来,而且,当奥斯塔普临死前喊道:“老爹!你听见了吗?”时,他哭得更厉害,也更伤心了。
“全完了,”斯穆雷泣不成声地说,“全都完了,啊!已经念完了?唉,真是该死!这些人以前真的有过吗,这个塔拉斯呢,啊?是呀,他们是真有其人……”
他把书从我手里拿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泪水滴在书的封面上。
“是一本好书!简直太过瘾了!”
后来,我们读了《艾凡赫》[51],斯穆雷非常喜欢“狮心王”理查这个人物。
“他是个真正的国王!”他严肃认真地说。但我却觉得有些枯燥无味。
一般来说,我们的趣味不同——我很喜欢《汤姆·琼斯的故事》——旧译《弃婴汤姆·琼斯的故事》[52],可斯穆雷却抱怨说:
“废话连篇!这个汤姆关我什么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应该还有别的书……”
有一次,我跟他说:
“我知道有别的书,是私下传阅的禁书,只能夜晚在地下室里偷着看。”
他瞪大眼睛,撅起了胡子。
“那是什么书?你胡说什么呀?”
“我没有胡说,我忏悔时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向我打听过这些书。以前我亲眼看见过有人在读这种书,而且还哭来着……”
斯穆雷厨师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的脸,问道:
“谁哭来着?”
“听人朗读的一位太太。而另一位太太甚至被吓跑了……”
“醒一醒,你这是在说梦话吧。”斯穆雷说。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
“当然,有些地方会有……这种私下流传的禁书。禁绝是不可能的……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且我的个性也……喏,可是……”
像这样滔滔不绝,他能说上整整一个小时……
不知不觉中,我已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对读书产生了乐趣。书中讲的事不同于生活,让人感到心情愉快,而生活却变得越发不堪忍受了。
斯穆雷对读书的兴趣也越来越大,常常让我停下手头的工作。
“彼什科夫,读书去吧。”
“我有许多碗碟还没有洗呢。”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硬让老洗碗工去替我洗碗碟,气得马克西姆摔碟子砸碗的,而小卖部的管事则委婉地警告我说:
“这样我可要请你下船了。”
有一次,马克西姆存心将几个杯子和剩茶叶放在水盆里,我往船外倒脏水时连杯子也一起泼了出去。
“这是我的过错!”斯穆雷对小卖部管事说,“请记在我的账上。”
小卖部的员工开始斜着眼睛看我了,他们对我说:
“我说,你呀,书虫子!你是靠什么来挣钱的?”
于是,他们尽量给我增加活儿,故意把碗碟弄脏。我知道,这一切最后对我都很不妙。我没有猜错。
有一天傍晚,在一个很小的码头上,一个满脸通红的女人上了我们的轮船,她带了一位姑娘——系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色的新上衣。她们两个都喝醉了酒,那女人逢人便笑,见谁都鞠躬,说话像教堂里的执事,“O”的口音很重:
“对不起,乡亲们,我喝多了点儿!法庭已经判了,说我无罪,我这一高兴,便喝高了……”
那姑娘也笑了,两只无神的眼睛望着大家。她推了推那个女人:
“你疯啦,往前走呀,你倒是走哇……”
她们俩在一个二等舱的旁边安顿了下来,对面就是雅科夫·伊万内奇和谢尔盖休息的舱室。那女人很快便不见了,谢尔盖凑到姑娘跟前,贪婪地张着他那大蛤蟆嘴。
夜里,当我干完活,在桌子上躺下睡觉时,谢尔盖来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说:
“走,我们给你找个媳妇……”
他喝醉了。我使劲把手抽出来,但他给了我一拳。
“走呀!”
这时马克西姆跑了过来,也是醉醺醺的。他们两个人一块儿沿着甲板把我从睡觉的乘客中间拖到自己的舱室。但这时斯穆雷正站在舱室门口,雅科夫·伊万内奇在门里面双手把住门框,那姑娘拼命用拳头在他的背上一通乱打,同时醉醺醺地喊道:
“放开我……”
斯穆雷把我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的手中夺了过来,然后揪住他俩的头发,把他们的脑袋往一块儿撞,接着再往两边一甩——二人便双双倒了下来。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说,然后在他鼻子尖下将门一关,顺势推了我一把,压低嗓子说:
“走开!”
我跑到船尾。夜空云层密布,河面漆黑一团。船后有两道灰白色的波浪,分别向看不见的岸边滚滚而去。那艘平底船就在这两道波浪中间颠簸前进,时而左边,时而右边,不断出现一些红色的光点,它们什么东西都没有照亮,在河道急转弯后便自然消失了,然后周围更加黑暗,更加让人心烦。
斯穆雷厨师来了,坐在我身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着一支烟。
“是他们拉你到那个姑娘那儿去的吗?呸,这两个浑蛋!我听见他们在密谋……”
“您从他们手里把她救出来啦?”
“救她?”他粗暴地痛骂了那姑娘,然后很痛心地说,“这里的人全是浑蛋。这艘破船比农村还要糟糕。你在农村待过吗?”
“没有。”
“农村——那可是一塌糊涂!特别是在冬季……”
他把烟头扔到了船外,停了片刻,又接着说:
“你落进猪群里,我真有些不忍心,小崽子。我为所有的人都感到惋惜。有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想跪下来,问问他们:‘你们这些狗杂种在干什么呀,啊?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这帮蠢骆驼……”
轮船发出长长的汽笛声,拖着平底船的缆绳打在水面上。信号灯在漆黑的夜空中摇曳不定,它告诉人们码头在什么地方。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些灯光。
“醉林到了,”斯穆雷嘟哝道,“还有一条河,名字叫醉河。有一个管理员姓醉科夫……还有个书记员,姓醉沃欣……我上岸去走走……”
卡马河边五大三粗的媳妇和姑娘们,用长长的担架抬着木柴,从岸上走过。她们背着背带,弯着腰,迈着稳健的步子,两人一组,陆续走向锅炉舱。她们把一些半俄丈长的木柴,往一个黑咕隆咚的坑里一扔,然后清脆地喊上一嗓子:
“加油干呀!”
当她们抬着木柴登上船的时候,水手们乘机又是摸她们的**,又是捏她们的大腿,她们尖声地喊叫着,一个劲儿地朝他们吐唾沫。返回的时候,她们挥动手里的担架,以抵挡他们乱捏**。这样的事,我看见过几十次了——每趟船都有:在所有的码头上,只要装卸木材,这种情形都会发生。
我觉得我已经是个老船人了,我在这艘船上生活了多年;船上明天、一周后、秋天、明年会发生什么事——我全知道。
天色亮了。码头高处的土坡上露出一片茂密的松林。几个妇女正在向山上的林子里走去,她们有说有笑,扯开嗓子唱着。她们扛着长长的担架,很像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我直想哭。眼泪在胸腔里沸腾,在煎熬着我的心。让人撕肝裂肺,疼痛难忍。
但哭是很难为情的,于是我就帮助水手布利亚欣擦洗甲板。
布利亚欣是个不引人注意的人,总是死气沉沉,蔫头耷脑,老躲在犄角旮旯,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直转悠。
“我其实不姓布利亚欣,而是姓……你看,都是因为我母亲生活不检点。我有个姐姐,姐姐也跟母亲一个样。也许她们俩是命该如此。命运这东西,兄弟,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就像一只铁锚。你想往前走,别急,请等一等……”
现在,他一面用拖把擦甲板,一面小声跟我说:
“你看见他们是怎样欺侮女人了吧!就发生在眼前!一根湿木头烤久了也会燃烧的!我不喜欢这种人,小兄弟,我蔑视他们。我要是女人,我宁可一头扎进黑漩涡里淹死,我以耶稣基督名义向你保证!本来任何人都没有自由,可这里有人还要进行煽动!跟你说吧,那些阉割派教徒们可都不傻。你听说过阉割派吗?他们聪明得很,一个个都看破了红尘:抛开一切人间琐事,专心致志,侍奉上帝……”
船长老婆把裙子提得老高,踩着水汪汪的甲板,从我们身旁走了过去。她总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长了一张朴实、清纯的脸……我真想跟着她跑过去,诚心诚意地请求她:
“给我讲点什么吧,讲点吧!”
轮船缓缓地驶离码头,布利亚欣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