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有一回,傍晚时我睡着了,醒来后,我的两条腿也有了知觉;这时我把腿从**放下来,站在地板上——可是它们却又不听使唤了,但是我已经有了信心:相信我的腿是好的,将来还可以走路。这太让人兴奋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两条腿上,可是我摔倒了,不过我立刻向门口爬去,沿着楼梯往下爬,我能够清楚地想象出,楼下的人看见我时有多么惊讶。

不记得我是怎样来到母亲房间的了;我坐在外婆的膝盖上,有好多我不认识的人站在她的面前,一个穿绿衣裳的干瘪老太婆嗓门比谁都高,她严厉地说:

“给他灌马林果汁,把头包起来……”

她浑身上下都是绿颜色——连衣裙是绿的,帽子是绿的,脸也是绿的,甚至眼睛下面那颗痣上长的一撮毛也像一撮青草似的。她的下嘴唇向下耷拉着,上嘴唇往上翻着,看我的时候露出她那满嘴的绿牙,还用那只戴着绣有花边的无指黑手套的手半遮着眼睛。

“她是谁呀?”我小心地问道。外公不耐烦地回答说:

“她也是你奶奶……”

母亲嘿嘿一笑,把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160]推到我跟前说:

“他就是你父亲……”

她的话说得很快,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马克西莫夫眯起眼睛,俯下身跟我说:

“我送给你一盒油彩。”

屋子里非常明亮,前面一个角落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台银质枝形灯,五根蜡烛同时都点着,蜡烛中间是外公心爱的圣像——“勿哭我,圣母”,圣像衣饰上的珍珠在灯光的映照下光彩夺目,清澈明亮,圣像头顶金色光环上镶嵌的红宝石闪闪发光。有几张模糊不清的圆脸,从外面紧贴在临街的玻璃窗上,他们一声不吭,把鼻子都挤扁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在向某个地方飘动,而那位一身绿色的老太婆用她那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说:

“一定要让他喝,一定……”

“他晕过去了。”外婆说罢,便抱着我向门口走去。

但我并没有晕过去,我只是闭上了眼睛;当她抱着我上楼的时候,我问她:

“这事儿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呢?……”

“你呀,算啦,别说了!”

“你们在骗人……”

她把我放到**后,自己便一头扑在枕头上,放声大哭起来,浑身都在哆嗦,肩膀抖动得很厉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抽抽搭搭地说:

“你也哭吧……都哭出来……”

我不愿意哭。阁楼上又暗又冷,我浑身发抖,连床都直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那个绿色老太婆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假装着睡着了。后来外婆走了。

几天来,日子过得单调乏味,空虚无聊,犹如一条小溪在潺潺流过;事情说好后,母亲便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家里变得非常安静,但我的心情却十分压抑。

一天早上,外公手里拿一把凿子,走到窗前,要动手拆除冬天窗户上的防寒板条。外婆端来一盆水,带着抹布,外公小声地问她:

“怎么样,老太婆?”

“什么怎么样?”

“高兴了吧,是不是?”

她像在楼梯上回答我时那样回答他:

“你呀,算啦,别说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现在却具有特殊的含义,它包含着一件人人都知道但却心照不宣的令人伤心的事。

外公小心翼翼地拆下窗户上的防寒板条,放到一边,外婆将窗户打开——花园里马上传来了椋鸟的鸣叫和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一股春回大地的泥土芳香涌进了屋内,炕灶上浅蓝色的瓷砖有些发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望着它们,令人不禁感到有些寒意。我从**下了地。

“不能光着脚走路。”外婆说。

“我想去花园看看。”

“等等再去吧,那里的地还湿着呢!”

我听不进她的话,甚至一看见大人心里就烦。

花园里到处已经吐出了新绿芽,苹果树上的叶芽、花蕾,正含苞待放,彼得罗夫娜房顶上的青苔已经发绿,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周围有很多鸟儿在自由飞翔;欢快的叮当声,清新的空气,扑鼻的芳香,令人心醉神迷,头晕目眩。在彼得伯伯自杀的那个土坑里,满目都是被积雪压得乱七八糟的枯草,看上去乱糟糟的,一点春天的气息都没有;那被烧得发黑的一根根木头,显现出一副败落相,因此,整个土坑给人的印象是令人生厌,而且绝对多余。我真想将那些杂草统统拔掉,踩碎,把这些破砖碎瓦、烧焦的木头拿走,把一切肮脏的废物统统清理掉,从而给自己在土坑里营造一个干净的空间,夏天可以避开大人,一个人到这儿来住。说干就干,于是,我立刻动手,花了很长时间;这件事使我避开了家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尽管有时候仍不免生气,但日复一日,对它们的兴趣也就淡漠了。

“你怎么总噘着嘴呀?”外婆和我母亲时不时地老这样问我,她们这样问我时,我总感到有些尴尬,其实我并没有生她们的气,只是感到我在这个家里处处都是个局外人。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时,那个一身绿色的老太婆经常就坐在旁边,很像旧篱笆上的一根腐朽的木桩。她的眼睛像是用无形的针线缝合在脸上的,轻易就能从干瘪的眼眶内鼓出来,转动起来非常灵活;她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发现,谈到上帝时,她眼睛望着天花板,要是谈到家务事,两只眼睛便垂到了脸上。她的眉毛像是用麦麸做成粘上去的。她的牙齿很大,而且外露,总在不声不响地咀嚼着她塞进嘴里的一切东西;而她在拿东西的时候总是滑稽地将手往下弯着,小拇指翘得老高;耳垂下各有一个骨质小球晃来晃去,耳朵一动一动的,连那颗痣上的一撮绿毛也跟着在微微颤动,仿佛是在她那满是皱纹的、干净得令人讨厌的皮肤上慢慢地蠕动。她和她的儿子一样,浑身上下异常洁净,让人不好意思和他们靠近,也不便接触。最初几天,她总想把一只死人般的手伸到我嘴边让我吻,可是她手上有一股子喀山产的黄肥皂和乳香的气味,于是我转身就跑。

她经常对她的儿子说:

“男孩子一定得好好教育,懂吗,热尼亚?”

他听话地低下脑袋,眉头紧锁,一声不吭。在这位绿老太婆面前大家都皱着眉头。

我恨透了这个老太婆,也恨她的儿子,为此我挨过不少的打。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她瞪大眼睛跟我说:

“哎呀,阿廖申卡,你干吗这样狼吞虎咽的,这么大的块儿就一口吞下!会噎着你的,亲爱的!”

我把那块东西从嘴里掏出来,用叉子扎着,递给她说:

“要是觉得可惜,您就拿去吧……”

母亲把我从饭桌上拉开,让我到阁楼上去,弄得我很没面子,外婆来看我,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说:

“哎呀,老天爷!你也太胡闹了,基督保佑你……”

我不喜欢她捂着嘴的样子,便躲开她,爬到屋顶上,在烟囱后面坐了很久。是的,我很想胡闹一通,对所有的人恶语相向,而且我很难克制这种愿望,但是没办法,不得不克制:有一回,我在我未来的继父和奶奶的椅子上抹了些樱桃树胶,他们两人都被粘住了;这件事太可乐了,但外公把我揍了一顿;母亲到阁楼上来看我,把我拉到跟前,用两个膝盖使劲夹住我,说:

“听着,你干吗要这样使坏呢?要知道,你这样做叫我多伤心呀!”

她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把我的头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她这样让我难过极了,还不如把我打一顿呢!我说,我再也不会对马克西莫夫母子使坏了,永远不会,但愿母亲不会再哭了。

“是啊,这就对了,”母亲小声说,“不要再淘气了!我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然后去莫斯科,回来后,你就跟我住在一块人。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人很好,也很聪明,你会跟他和睦相处的。你将来要上中学,然后上大学,就跟他现在一样,然后,当博士。想干什么都可以,有了学问就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了。现在你去吧,玩儿去吧……”

她一连用了好几个“然后”,我觉得这些“然后”是通往深处某个地方的阶梯,距离她越来越远;黑洞洞的,漆黑一片,孤身一人,我不喜欢这样的阶梯。我很想对母亲说:

“求求你,别嫁人了,我养活你!”

但这话我没有说。母亲常常唤起我对她的无限亲情与思念,但要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在花园里,我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手拔、刀砍,清除了杂草,将土坑四周塌陷的地方用碎砖砌起来,再砌一个宽大的平台,这样不仅可以坐人,甚至可以躺下。我找来许多彩色的玻璃片和餐具碎片,填在砖缝里,抹上灰泥,这样太阳一照,土坑里马上便显得喜气洋洋,五彩纷呈,像置身于教堂一样。

“这主意很不错!”有一次外公看了我的工程后这样说,“只是杂草会长得比你还高,必须把它们连根拔掉!我来帮你用铁锹把地翻一翻,去把铁锹拿来!”

我取来了铁锹,外公清了清嗓子,朝手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一只脚踩着铁锹,把它深深踩进肥沃的土壤里。

“把草根捡出去!以后我帮你栽上向日葵与锦葵——肯定能够成活!长好……”

这时,他弯下腰,扶着铁锹,忽然不说话了,在那里发愣;我仔细瞧了瞧他——只见眼泪正从他那双像狗一样聪明的小眼睛里不住地往下滴呢。

“你怎么啦?”

他打起精神,用手掌擦了擦脸,泪眼模糊地看了看我。

“我出汗了!快瞧,那么多蚯蚓!”

然后他又开始翻地;这时他突然说:

“你干的这些活,都算是白干!瞎耽误工夫,小伙子。因为很快我就要把房子卖掉。大概入秋前就卖。我需要钱,给你母亲做嫁妆用。是的,但愿她能够过上好日子,上帝会保佑她……”

他扔下铁锹,挥了一下手,便到浴室后面去了;他在花园一角有几间小温室;于是我便动手挖地,刚一开始就碰伤了脚指头。

这样我便无法陪母亲到教堂去参加她的婚礼了,我只能把她送到大门外,看着她挽起马克西莫夫的胳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砖砌的人行道上,踏着从砖缝里长出来的青草,好像走在一颗颗钉子上似的。

婚礼很冷清;从教堂里回来,大家喝茶时,情绪都不高,母亲当即换下婚纱,到卧室去收拾箱子了;继父坐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答应过送给你油彩,可是这城里没有好的,我自己用的又不能给你,等我到莫斯科后,给你寄来……”

“我要油彩有什么用?”

“你不喜欢画画吗?”

“我不会。”

“好吧,我给你寄别的礼物。”

母亲走过来说: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你父亲一考完试,结束学业,我们马上就回来……”

他们跟我说话像跟大人说话一样,这一点我心里感到非常舒服,但我有点纳闷的是,一个长了胡子的人怎么还要上学呢?于是我问他:

“你在学习什么呀?”

“土地测量……”

我也懒得问:这究竟是干什么的?家里安静得令人心烦,只听见有一种收拾毛料子的窸窣声;真希望夜幕能尽快降临。外公背靠着炉灶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望着窗户;那个一身绿色的老太婆在帮助我母亲打点行装,唠唠叨叨,哼哼咳咳,而外婆中午就喝醉了酒,为了顾全面子,家里人把她送到阁楼上,门上落了锁。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便走了;临行前她拥抱了我,把我轻轻地从地上抱起来,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我,亲吻我,说:

“喏,再见了……”

“跟他说,让他听我的话。”外公望着天空,脸色阴郁地说;这时天空刚出现红霞。

“好好听外公的话。”母亲说着,在我胸前画了个十字。我期待着她还能再说点什么,可是被外公给打断了,因此我非常生外公的气。

他们坐上一辆轻便马车,母亲的裙子下摆不知钩在什么地方了,她解了好长时间,显得非常烦躁。

“去帮她一下呀,你没看见吗?”外公对我说。

我没有去帮忙,当时我的心情坏透了。

马克西莫夫在马车上耐心地把穿着蓝窄脚裤的两条长腿摆放好,外婆往他手里塞了一包什么东西,他把它放在膝盖上,用下巴顶着,惊讶地皱起了他那张苍白的脸,拉长声调说:

“够——了……”

那位绿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儿子——一位军官——坐到另外一辆轻便马车上,她正襟危坐,像画上画的一样,她儿子却在用马刀把拨弄自己的大胡子,而且直打哈欠。

“这么说,您这是去打仗了?”外公问道。

“没错儿!”

“这是件好事。土耳其人就是该打[161]……”

他们走了。母亲几次回过头,向我们挥动手绢,外婆一只手扶着墙,哭得泪人似的,另一只手也在空中不停地挥动;外公也一直在流泪,不断地揉着眼睛,他小声断断续续地说:

“这事儿不会有……好结果……不会……”

我坐在一个石墩上,看着两辆马车一颠一颠地往远处驶去,眼看着它们转过弯去;此时此刻,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关了起来,紧紧地关闭住了。

天色尚早,各家各户的百叶窗还在关着,街上冷冷清清——我从未看见过大街上如此空旷冷清,死气沉沉。只听见远处有牧人吹笛子的声音,吹得没完没了,实在烦人。

外公扶着我的肩膀说:

“我们喝茶去吧,看来你是命中注定——非跟我一块儿生活不可了;我们俩就跟火柴与石头一样,你就在我身上划吧!”

从早到晚,我和外公一直默默地在花园里忙活;他平整畦土,绑扎马林果,清除苹果树上的苔藓,捻死小毛虫,而我却一直在营造和装饰我那个小窝。外公把烧焦了的那一段木头砍去,在地上插了几根木棍,我把鸟笼分别挂在上面;我用干草编成草帘子,盖在长凳上遮挡阳光和露水,把我这儿收拾得舒舒服服,停停当当。

外公说:

“你自己学着给自己营造一个舒适的处所,这对你很有益处。”

我非常珍惜他的话。有时候,他躺在我搭的草铺上,慢条斯理地开导着我,好像他的话是很不容易才说出来的。

“现在你和你母亲已经一刀两断,她另外有了孩子,她对他们比对你要亲。这不,你外婆又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又很不情愿地开了口,语气非常沉重。

“这是她第二次开始喝酒了,米哈伊尔被征兵时她也喝过。当时她这个老糊涂劝我掏钱给他买了一个免役证。他要是当了兵,说不定日后还能变一个样子……哎呀,你们这些人呀……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是说,将来就剩下你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得你自己操心,自己照料自己,明白吗?喏,就是这样。必须学会自食其力,不能依赖别人!要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做人,但一定要倔强!大家的意见要听,但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整个夏天——当然恶劣天气除外——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遇上温暖的夜晚,我甚至在那里过夜,就睡在外婆送给我的那块羊毛毡上;有时外婆自己也在花园里过夜,她抱来很多干草,摊在我的床边;然后她躺下来,随便什么事她都能跟我讲很长时间,其间,她往往突然停下来,插话说:

“瞧,一颗星星陨落了!不知是谁的纯洁的灵魂在思念大地母亲了!就是说,现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好人诞生了。”

再不,有时候她指给我看:

“你瞧,出现了一颗新的星星!多么明亮!啊,上天呀,上天,你是上帝光辉的法衣……”

外公嘟囔着说:

“怎么这样不懂事,你们这样会感冒生病的,没准儿还会引起中风。小偷进来,会掐死你们的……”

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太阳落山时,天空会出现一条条燃烧的河流,当这些河流燃烧殆尽时,金光灿灿的红色灰烬,会撒落在花园天鹅绒般的大片绿茵上,然后,周围的一切,在温暖、昏暗的笼罩下明显地在变暗,在扩展,在膨胀;充分沐浴了阳光的树叶往下耷拉着,草儿都垂向地面;一切都变得更加柔和,更加朦胧,空气中散发出各种淡淡的香味,它们像音乐那样沁人肺腑,亲切宜人,这时正好有乐声传来,来自远处的旷野:是兵营里的军号声。夜幕在降临,人们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强烈的、像母亲的爱抚那样令人振奋的**;宁静用它那温暖的毛茸茸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人的心扉,拂去心头上一切应该忘掉的东西——白天沾染上的一切有害的细小灰尘。一个人躺在那里,仰望天空,观看闪烁的群星,遐想深邃的夜空,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啊!这无限深邃的夜空,越看越高,越能够不断发现新的星星,它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够把你从地上托起,而且——说起来也怪——不知是整个大地在你面前变小了,还是你自己神奇地长高了,变大了,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夜,越来越黑,越来越静,但是感觉灵敏的琴弦无处不在,而且它的每一个音响——无论是小鸟梦中鸣叫,刺猬跑动的响声,还是什么地方忽然传来的悄声细语——都显得非常独特,与白天的声音就是不同,因为它被充满爱心的、敏感的寂静凸显出来了。

远处传来了手风琴的演奏声和女人的笑声,有用马刀砍击人行道上砖头的声音,还有狗的尖叫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是日暮途穷的白昼所留下的最后几片残叶。

有时候,夜深人静,在荒郊野外,或者大街之上,忽然传来醉鬼们的喊叫声,有人在急速奔跑,迈着沉重的脚步,这些都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值得注意了。

外婆很长时间没有睡着,她躺在那里,双手放在脑后,不觉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她激动地在给我讲述着什么,至于我是不是在听她的故事,这一点看来对她毫不重要。她非常善于选择故事,每次讲的内容,都能够使夜晚变得更加有趣,更加美丽。

听着她那富有节奏的叙述,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醒来时鸟儿已经在歌唱了;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早晨的空气在徐徐流动,苹果树叶子上的露珠被纷纷抖落下来;湿润的草地在阳光照耀下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显得愈发鲜艳漂亮;薄薄的雾气在青青的草地上冉冉升起,徘徊缭绕。只见雪青色的天空里霞光万道,紫气千条,整个天空变得更蓝了。云雀在展翅飞叫,直插云天;一切色彩和声响像雨露一样滋润着人们的心田,使人有一种平静喜悦的心情,希望赶快起来做点什么,和身边的一切生灵和睦相处,共同生活。

这是我毕生最安静和感受最多的一段时间,也正是这个夏天,我形成并建立了对自己力量的自信心。我变得孤僻了,不愿与人交往;我明明听见奥夫相尼科夫家的孩子们在喊叫,但是我不愿意去找他们;表哥们来了,我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反而担心他们可能会毁坏我花园里的建筑——我独立干成的第一件事。

外公的话我也不爱听了,因为他的话越来越没有意思,整天长吁短叹,唠叨个没完。他开始经常跟外婆吵架,赶她出门;她不是到雅科夫舅舅那里,就是到米哈伊尔舅舅那里去住。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回家;于是外公只好自己做饭,经常烫着自己的手,疼得他嗷嗷直叫,破口大骂,摔碟子砸碗,显得特别不耐烦。

有时候,他来到我的草棚子里,找块草皮,舒舒服服地坐下,长时间地注视着我,一声不吭,然后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

“不为什么。怎么啦?”

他开始教训我说:

“我们不是有钱的老爷。没有人来教我们。我们得自己去弄明白事情的道理。书倒是有,那是为别人写的,学校也是给别人盖的,根本没我们的份儿。一切都得靠自己……”

这时他陷入了沉思,蔫头耷脑的,一动不动,像哑巴似的,简直有些吓人。

秋天,外公把房子卖了;卖之前不久,有一天喝早茶的时候,突然,他阴沉着脸,态度坚决地向外婆宣布:

“喏,老婆子,我一直养活你,养活到现在——也够了!以后你自己挣饭吃吧。”

外婆对他的这些话根本不在乎,好像她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讲,而且正等着他这样说呢。她不慌不忙地取出鼻烟壶,放在自己海绵似的鼻子下闻了闻,说道:

“喏,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

外公在山脚下一条死胡同里租了两间房子,是一幢老房子的地下室,光线非常阴暗[162]。搬家时,外婆拿来一只系着长带子的树皮鞋,把它扔进炉灶里,然后蹲下身,对家神爷祷告说:

“家神爷呀,家神爷,这是给你预备的雪橇,请你跟我们一块儿迁往新居,寻求新的幸福……”

外公从院子里往窗内一望,大声喊道:

“看我拉不拉他走,异教徒!别给我丢人了……”

“哎呀,当心,老头子,说这种话是要倒霉的。”她严肃地警告说,但外公咆哮如雷,不许她把家神爷请过去。

家具等各类杂物,他卖给了几个收破烂的鞑靼人,有两三天时间,他一直在和他们讨价还价,甚至破口大骂;外婆隔着窗子看着他们,时而伤心落泪,时而不禁发笑,她低声喊道:

“让他们拿走吧,不要了……”

我也快要哭了,舍不得我的花园,我的小草屋。

搬家时我们用了两辆大车,我坐的那一辆,上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颠簸得很厉害,简直就要把我抛出去了。

有两年左右的时间——直到我母亲去世——我一直就是在这种颠簸不定、不知要把我抛向何处的感觉中度过的。

外公迁到地下室后不久母亲就回来了,她脸色苍白,人变瘦了,眼睛也大了,眼里流露出炽热、惊异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她对什么东西都要仔细察看一遍,好像头一次看见外公、外婆和我似的,她认真地打量一切,一句话没有,而继父则一直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小声地吹着口哨,不时地咳嗽几声,背抄着手,指头一直在乱动。

“天哪,你长得可真够快呀!”母亲用热烘烘的双手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她的衣服样子非常难看——穿一件又宽又大的棕色连衣裙,肚子挺得老高。

继父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哇,小老弟!喏,日子过得怎么样,啊?”

他闻了闻周围的空气,说:

“知道吗,你们这里可真够潮湿的!”

他们两个好像经过长途跋涉,已经非常劳累,衣服皱皱巴巴的不说,还磨出了窟窿;现在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下。

大家都在闷着头喝茶,外公看着雨水如何在冲刷窗户上的玻璃,问道:

“这么说,全都烧光了?”

“全都烧光了,”继父的语气非常肯定,“我们俩算侥幸逃了出来……”

“是啊,大火可不是儿戏。”

母亲俯在外婆的肩膀上,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外婆眯缝着眼睛,好像害怕强光刺激似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了。

这时外公突然开口了;他的话非常尖刻,语气平静,声音很高: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先生,我听说根本就没有失火,只是你玩牌把什么都输光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像在地窖里一样;茶炊在突突作响,雨点在抽打着窗上的玻璃,后来母亲说:

“爸爸……”

“爸爸什么,啊?”

外公大发雷霆:

“还要怎么样?难道我没跟你说过三十岁的人不要嫁给二十岁的小伙子吗?这下你可好,找了一位翩翩少年!你是贵族小姐吗?是不是呀,闺女?”

四个人全都在大喊大叫,继父的嗓门最大。我跑进过道里,坐在木柴上,简直被惊呆了:母亲仿佛换了一个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在屋子里时还不太明显,但是到了这里,在昏暗的过道里,我清楚地回想起了她以前的样子。

后来,不知为什么,我不记得是怎样到了索尔莫沃[163]的。我们住的房子,一切全是新的,墙上没有贴壁纸,木头墙的缝隙里填的都是絮麻,墙缝里有很多蟑螂。母亲和继父住两间窗户临街的房子,我和外婆住在厨房里,房顶上有个天窗。工厂烟囱像一个个又粗又黑的手指头,耸立在厂房的上空,滚滚浓烟,被寒风一吹,整个村子里烟雾弥漫;在我们所住的冰冷的房间里,经常有一股呛人的煤烟味。一大早,汽笛像狼嗥一样地呜呜吼叫着:

“呜——呜——呜……”

要是站在长凳上,透过窗子上面的玻璃,顺着一排排屋顶,在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工厂敞开的大门,它像一个老年乞丐张开的没有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密密麻麻的人群蜂拥而入。到了中午,汽笛又响了;工厂大门的两片黑嘴唇又张开了,好像打开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被工厂咀嚼得疲惫不堪的人们一股脑地被吐了出来,他们像一股黑色的洪流涌向大街,街上白毛风肆无忌惮地催赶着人们回到自己家里。村子上空难得看到天日:时间长了,房顶上,雪堆上,蒙上一层烟尘,像是另外加上了一个罩——灰灰的、淡淡的;它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想象力,以它那郁闷、单一的色调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每当夜晚,工厂上空就浮现出一片烟雾缭绕的火光,把一个个烟囱的上端照得非常明亮,看上去这些烟囱好像不是从地面向上耸起的,而是从这片烟雾中垂落下来的,其间,它喷出烟雾,吐出火光,咆哮着,吼叫着。看着这一切,简直令人作呕,无法忍受,一种寂寞难耐的怒火在噬咬着你的心。外婆当起厨娘来了——她每天做饭、拖地、劈柴、担水,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躺下睡觉时已经是累得精疲力竭,哼哼咳咳,长吁短叹了。有时候,厨房的活干完了,她穿上短棉袄,把裙子下摆往腰里一掖,便要进城去:

“去看看老头子在那儿过得怎么样……”

“带我一块儿去吧!”

“会把你冻坏的,瞧,外面的风有多大!”

她在风雪交加的旷野里得走七俄里的路才能到达城里。母亲怀孕了,脸色发黄,身上裹一条带穗子的灰色破披肩,还显得有些冷。我恨透了这件披肩,因为它破坏了母亲高大、匀称的身材,我也讨厌披肩上的那些穗子,把它们一个个都揪了下来;我恨这所房子、工厂和这个村子。母亲脚上穿一双破毡鞋,挺着个大肚子,不住地咳嗽,肚子一起一伏的,难看极了;她那蓝灰色的眼睛目光呆滞,透着几分恼怒,她常常一动不动地盯着光秃秃的墙壁,目光像钉在了墙上似的。有时她望着窗外的大街,能花上整整一个钟头;这条街很像人的颌骨,一部分牙齿因老化而变黑了,东倒西歪的,另一部分牙齿已经脱落,镶上了新牙,但因为技术不佳,镶上去的牙齿很不合槽,显得过大。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问。她回答说:

“哎呀,你就别问了……”

她很少跟我说话,一张嘴就像下命令似的:

“快去,递给我,给我拿来……”

他们很少放我到街上去,每次从街上回来,我都被外面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打架成了我唯一的爱好和享受;我乐此不疲。母亲用皮带抽我,但这种惩罚更加刺激了我,下一次我和那些孩子打得更凶,而母亲对我的惩罚也更加严厉。有一回,我警告母亲,说要是她再打我,我就咬她的手,然后跑到野外,冻死在那里,母亲吃惊地把我一把推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这头小野兽!”

在我的心目中,那种被称为爱的绚丽多彩、沁人肺腑的感情,已经黯然失色,我对一切都充满了仇恨,心里常常爆发出一阵阵无名孽火;在这种单调乏味、死气沉沉的环境中,那种难以忍受的不满情绪和孤掌难鸣的感觉已经渐渐泯灭了。

继父对我十分严厉,他跟我母亲也很少说话;他老爱吹口哨,总是咳嗽,午饭后喜欢站在镜子面前,拿根牙签,仔细剔着他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剔就好长时间。他跟我母亲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气鼓鼓地对她用“您”称呼,他的这种称呼“您”的态度,使我大为恼火。吵架时他总是把厨房门关得紧紧的,显然是不希望我听见他的话,但我还是听见了他有些低沉的说话声。

有一次,他跺着脚,大喊大叫:

“就因为您挺着个难看的肚子,我根本没法请客人到家里来,唉,你这头母牛!”

我先是一惊,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从吊**一跳而起,脑袋狠狠地撞着了天花板,舌头都被咬出了血。

每到礼拜六,工人们成群结队地到继父这里来卖代币券,这种券在工厂开办的店铺里去领取,作为工资支付给工人们[164],而继父花半价把这些券买下来。他在厨房里接待工人们:神气活现地坐在桌旁,眉头一皱,接过代币券说:

“一半卢布。”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凭天地良心……”

“一半卢布。”

这种黑暗、愚蠢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母亲临产前,我被送到外公家去了。这时外公已经搬到了库纳维诺镇,在沙子街一幢两层楼房里租了一个小房间,有俄式炉灶和两个朝院子的窗户;这条街沿山坡而下,一直通往纳波尔教堂墓地的围墙。

“怎么啦?”外公问道,他一看见我便尖声笑了起来,“人们常说,朋友亲不如亲妈亲,看来现在应该说:亲妈还不如外公这个老鬼亲!哎呀,你们这些人啊……”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新的环境,紧跟着,外婆和母亲抱着一个婴儿便到了,原来继父因为盘剥工人被工厂开除了,但是他出去到什么地方活动一下,火车站马上便聘他当了售票员。

过了好长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他们又把我送到母亲那里去了——她住在一幢砖房的地下室里——母亲立刻就把我送进了学校;从第一天起,学校就让我感到非常讨厌。

我上学时脚上穿的是母亲的一双旧皮鞋,大衣是用外婆的一件外套改的,里面穿一件黄衬衫,下身穿一条“散腿裤”;这身打扮马上遭到同学们的嘲笑,他们笑话我的黄衬衫,给我起个外号叫“囚犯”[165]。我和小伙伴们很快就混熟了,但老师和神父不喜欢我。

老师是个秃头,脸色发黄,经常流鼻血,他进教室时鼻子里塞着棉花;他坐到讲桌后面,鼻音很重地开始讲课,有时一句话讲了半截突然就停住了,这时,他把棉花球从鼻孔里拔出来,左看看,右看看,一个劲儿地直摇头。他有一张很普通的脸,面色黄里透青,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皱纹里有一种类似铜锈的东西;他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看上去完全是多余,特别是把他的整个面孔都丑化了;他一直令人讨厌地死盯着我的脸,使我总想用手掌在脸上擦一把。

有好几天我都坐在第一组头排的位置上,几乎挨着老师的讲桌,这让我简直受不了,好像除了我他谁都不看,只听见他操着浓厚的鼻音,说道个没完:

“彼斯(什)科夫,请换一件衬衣!彼斯(什)科夫,腿不要乱动!彼斯(什)科夫,你的鞋里又往外流水了!”

为此,我想出了个恶作剧,决定狠狠报复他一下:有一次,我弄来半个冰镇西瓜,挖去瓜瓤后,穿上线,连在光线阴暗的过道门的滑轮上。这样门打开的时候,西瓜就上去了,当老师随手将门带上时,西瓜便像帽子一样,直接扣在老师的秃头上。学校门卫拿着老师的条子,把我送回到家里;为了这场恶作剧,我又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另外一次,是我往老师抽屉里撒了一些鼻烟末,害得他连连打喷嚏,上不成课,只得派他的女婿来代课;此人是一位军官,他命令全班一起唱《上帝保佑沙皇》和《自由啊,我的自由》。谁唱错了,他就用尺子敲他的脑袋,不知为什么,他敲的声音特别响,非常可笑,但是并不疼。

教神学的老师是一位神父,人年轻,又漂亮,一头浓密蓬松的头发;他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新旧约使徒》这本书,还因为我老模仿他说话的样子。

一进教室,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

“彼什科夫,书带来了没有?对,书带来了吗?”

我回答说:

“没有。没有带来。的确没带。”

“什么?‘的确没带’?”

“没带。”

“那好,你回家去吧!对,回家去。因为我不想教你了。没错,我不想教了。”

对此,我并不感到太伤心;我离开了教室,一直到下课,我都在镇上肮脏的街道上闲逛,仔细观察镇上热闹的生活。

神父的相貌有点像耶稣基督,端庄文雅,仪表堂堂,有一对温柔体贴的女人般的眼睛和一双纤细的小手;这双手无论接触到什么东西,同样都使人感到温暖可爱。每样东西——无论是书、尺子,还是羽毛——他拿起它们时的动作都十分优美,好像这东西都是有生命的,非常娇嫩,他很喜欢它们,生怕由于自己不小心而伤着了它们。他对学生们可没有这样温和,但他们还是很喜欢他。

尽管我的学习还算凑合,但没过多久,我就被告知:我被学校开除了,说我的操行不及格。我非常懊丧,这会使我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打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的救星来了,赫利桑弗主教[166]突然来到了学校;他很像一个魔法师,记得他的背还有点驼。

主教的个子很矮小,穿一件宽大的黑衣服,头上戴一顶非常滑稽的长筒帽;他坐在讲台上,把两只手从袖筒里伸出来,说:

“喏,我的孩子们,咱们谈谈吧!”

这时教室里立刻变得十分温暖、快乐,这种愉快的氛围,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问了许多学生,最后把我叫到讲台前,严肃地问道:

“你——多大了?才这么点儿大?小老弟,你长得可够高的了,啊?是不是经常在雨地里站来着,啊?”

他把一只手——它又干又瘦,而且留着长长的指甲——放在讲台上,另一只手捋着稀疏的胡子,慈眉善目地望着我的脸,提议说:

“这样吧,你给我讲一段圣经中你喜欢的故事,好吗?”

当我告诉他,说我没有书,没有学过圣经时,他正了正头上的长筒帽,问道:

“怎么能这样呢?要知道,这是必须学习的呀!不过,也许你知道或听别人讲过些什么?你会背圣诗?好呀!还会背祷告词?嗨,你瞧!连使徒传也会背?还会朗诵诗?你简直是无所不能呀。”

这时,我们那位教神学的神父赶到了,他赶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主教向他表示了祝福,但当神父讲到我的时候,主教扬起手说:

“请等一下……好吧,你就讲讲圣徒阿列克谢的故事吧……”

“多好的诗篇呀,孩子,是不是?”当我忘记了某句诗,背不下去时,他说,“你别的还会背什么?……大卫王的故事呢?我很想听听!”

我看得出,他真的是在听,他很喜欢诗;他问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突然停下来,急切地向我打听:

“你学过背圣诗?谁教你的?是慈祥的外公?他很凶?真的吗?你是不是非常淘气呀?”

我犹豫起来,但我还是说了:是。老师跟神父说了好多话,肯定了我的所思所想;主教听了他的介绍,垂下眼睛,然后叹了口气,说:

“听见都说你什么了吗?喏,你过来!”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我闻到一股檀香的气味。他问我:

“你为什么那么淘气?”

“学习太没意思了。”

“没意思?孩子,这话你说得可有点不对。要是你觉得学习没意思,那么你学习的成绩肯定很差,然而老师们说你学习的成绩很好。就是说,这里一定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道:

“彼什科夫·阿列克谢。是这样。孩子,你毕竟得收敛一些,不能太淘气了!有一点淘气——是可以的,但过分淘气,人们就讨厌了!孩子们,我说得对不对?”

大家异口同声,高兴地回答说:

“没错儿!”

“你们都不太淘气吧?”

孩子们嘿嘿笑着说:

“不,也淘气着呢。非常淘气!”

主教往椅子背上一靠,使劲搂住我,令人惊讶地说:

“这种事呀,我的孩子们,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在你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就是个大淘气包!孩子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主教的这番话把大家——甚至老师和神父——都逗乐了。

孩子们都笑了,主教向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巧妙地启发大家,使他们相互展开争论,活跃现场气氛。最后他站起来说:

“好了,淘气的孩子们,非常高兴和你们在一起,不过,现在我该走了!”

他举起一只手,把袖筒一直捋到肩膀,然后挥动胳膊,为大家画了个十字,并祝福说:

“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祝福你们,祝你们好好学习,发奋用功!再见。”

大家齐声喊道:

“再见了,大主教!请您一定再来。”

他戴着长筒帽,频频点头说:

“我一定来,一定来!给你们带书来!”

离开教室时,他对老师说:

“让他们放学回家吧!”

他拉着我的手来到过道,小声跟我说:

“你呀,应该收敛一点,说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搞恶作剧!好了,再见,孩子!”

我感到非常激动,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难以平静下来;老师让全班同学都放学回家了,他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跟我说,今后我应该比水还要安静,比小草还要服帖,我听的时候很上心,也很乐意。

神父穿皮大衣的时候亲切地跟我说:

“今后你应该来听我的课!是的,应该来。但是——要老老实实地坐着听!对,老老实实。”

我在学校里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可是在家里又闹出了事端:我偷了母亲一卢布。这是一桩没有事先预谋的罪行。

有一天晚上,母亲有事出去了,让我在家照看小孩子;我闲着没事儿,随便打开继父的一本书——大仲马的《医生札记》[167]——发现书里夹着两张票子——一张是十卢布的,一张是一卢布的。书我看不懂,便把它合上了,但我忽然一想,一卢布不仅能够买一本《使徒传》,大概还可以买一本关于鲁滨孙的书[168]。不久前我在学校里听说有这么一本书;当时天气很冷,是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正在给同学们讲童话故事,突然有一个同学很不以为然地说:

“童话故事——尽是胡说八道,那鲁滨孙才真正叫故事呢!”

有几个读过鲁滨孙故事的同学都夸这本书好,不喜欢听我外婆讲的故事,这使我非常生气,当时我就下定决心,非读读鲁滨孙不可,到时候我就可以说:鲁滨孙同样是胡说八道!

第二天,我带着《使徒传》和两本破烂不堪的安徒生[169]童话,还有三俄磅[170]白面包和一俄磅的香肠,来到了学校。弗拉基米尔教堂[171]围墙旁边有一家光线很暗的小店,那里就有关于鲁滨孙的书——书很薄,书皮是黄的,第一页上画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头上戴一顶很高的皮帽子,肩上披了张兽皮,我一看就不喜欢,可是那两本童话故事,别看它们破破烂烂,光看外表就觉得非常可爱。

午间休息时我把面包与香肠和同学们分着吃了,然后我们就开始读一篇非常好听的童话《夜莺》——它一下子就抓住了大家的心。

“在中国,所有的居民都是中国人;皇帝本人也是中国人,”记得这句话使我感到既惊异,又舒畅,因为它是那样朴实无华,像一支其乐融融的乐曲,以及某种非常美妙的东西。

由于时间原因,我未能在学校里把《夜莺》读完;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炉灶前攥着煎锅把儿煎鸡蛋,她用一种奇怪的、压低了的声音问我:

“你拿了一卢布吗?”

“拿了;瞧,这就是我用它买的书……”

她举起煎锅把儿就打我,而且打得相当狠,安徒生的童话也给收走了,藏到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了,——这比打我一顿还让我痛苦。

有好几天我都没去学校上学,在这段时间内,大概我继父把我拿钱的事迹讲给他的同事们听了,而他的同事们又告诉了自己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把这件事又传到了学校,所以我一到学校,人们便给我起了个新的绰号——小偷。简洁、明了,但是——有失公正:因为我没有隐瞒那一卢布是我拿的。我试图对这件事进行解释,但没有人相信我,于是我回家对母亲说,我不再去上学了。

母亲又怀孕了,样子显得很憔悴;她坐在窗前正在喂弟弟萨沙吃东西,一双痛苦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我,像鱼一样张着嘴巴。

“你胡说,”她小声说,“谁都不知道你拿了一卢布的事。”

“不信你可以去问。”

“是你自己说出去的吧。喏,你说,是你自己说的吧?当心我明天亲自去了解个明白,究竟是谁散布到学校去的!”

我说出一个学生的名字。母亲当即皱起眉头,显得很无奈的样子,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

我回到厨房,躺在自己的**——我的床是在炉灶后用木箱子搭起来的——听见母亲在房间里低声地哭泣: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躺在那里,实在受不了那被烤得热烘烘的抹布的油腻味,于是起来到院子里去,可是母亲喊住了我:

“你到哪儿去?去哪里?过来!”

后来,我们坐在地板上,萨沙躺在母亲的腿上,直揪她连衣裙上的扣子,边摇晃着脑袋边说:

“扣扣。”他的意思是想说:扣子。

我坐在那里,紧紧偎依着母亲,她搂住我说:

“我们是穷苦人家,我们的每一戈比,每一戈比……”

后面的话,她一直没说出来,只是用那只发烫的胳膊使劲搂住我。

“这个浑蛋……王八蛋!”她忽然说出我曾经听见她说过的那个词儿。

萨沙也学着说:

“蛋,蛋!”

这小孩很怪:笨手笨脚的,脑袋特大,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喜欢东张西望,经常笑眯眯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开始学话的时间特早,从来没哭过,总是乐呵呵的。他身体很虚弱,勉强会爬,一看见我就非常高兴,挣着要我抱;他喜欢用他那柔软的、不知为什么散发出紫罗兰香味的小手指头摆弄我的耳朵。他死得很突然,因为没有得什么病;上午还好好的,和平常一样,高高兴兴,可是到了傍晚,当晚祷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桌子上不会动了。这事发生在第二个弟弟尼古拉刚出生不久的时候。

母亲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我又顺利地回到了学校,但是我又一次被送回到外公的身边。

有一天喝晚茶的时候,我从院子里正要走进厨房,忽然听见母亲撕心裂肺地喊道:

“叶夫根尼,我求你了,求求你……”

“一派——胡言!”继父说。

“可我明明知道你要到她那儿去!”

“那又怎么样?”

两个人沉默片刻,母亲咳嗽一阵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听见继父在打母亲,我便冲进屋内。只见母亲跪倒在地上,背和胳膊肘靠着椅子,挺着胸,仰着头,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来,眼睛的神色非常可怕;而继父却穿得干干净净,一身新制服,飞起他那长长的腿,对准母亲的胸口就是一脚。我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镶银的骨把刀子——它是我父亲身后留给我母亲的唯一物品,平时用来切面包——竭尽全力向继父的腰间刺去。

幸好母亲一把将马克西莫夫推开了,刀子从他腰旁擦边而过,把制服戳了个大窟窿,只是划破了他一点皮。继父哎呀一声,捂住腰从屋子里跑了出去,母亲一把抓住我,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大吼一声,把我摔到地板上。这时继父急忙从院子里跑回来,把我拉到一边。

晚上,已经很晚了,继父还是从家里出去了,这时母亲到炉灶后来看我,她轻手轻脚地拥抱我,吻我,哭着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可是,亲爱的,你怎么能?怎么可以动刀子呢?”

我对她说,我要杀死继父,然后我自己也自杀。我这话完全是发自内心,而且我完全明白它的含义。我想,我能够做得出来,至少我会试一试。直到现在,他那条穿着镶有鲜艳饰边裤子的该死的长腿还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亲眼看见他是如何飞起长腿,脚尖对准一个女人的胸口踢过去的。

一想到野蛮的俄国生活中这令人感到压抑的种种劣迹,有时我会反问自己:这种事值得去谈吗?但每次我都满怀信心地对自己回答说:值得!因为这就是活生生的丑恶的现实,至今也还没有消亡。这种现实必须从根本上加以认识,以便把它从人们的记忆和心灵中,从我们整个痛苦与可耻的生活中连根拔除。

我之所以描写这些丑恶现象,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积极的原因。尽管这种丑行令人反感,使我们备感压抑,使许许多多心灵美好的人感到难以生活下去,但俄罗斯人的心灵毕竟还是健康和年轻的,他们正在消除,而且将来一定能够消除这种丑恶行径。

我们的生活之所以是那样惊心动魄、发人深省,不仅是因为它有滋生各种禽兽不如的败类的肥沃土壤,而且还因为穿过这层土壤,一种光明的、健康的、富有创造性的力量,正在顺利地成长起来,人们善良的本性在增长,它唤起了我们恢复人类美好生活的永不泯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