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这件事情之后,母亲一下子变得坚强起来,挺直了腰杆,俨然成了家里的女主人,而外公则却变得无声无息,心事重重,寡言少语,与往日相比,判若两人。

他几乎足不出户,整天一个人待在阁楼上,读一本神秘兮兮的书——《我父亲的笔记》[143]。他把这本书锁在箱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外公在取出书之前总要先净净手。这本书的开本很小,但是很厚,棕红色的羊皮封面;在扉页前面的浅蓝色封二上,有一行褪了色的花体字,非常醒目:“尊敬的瓦西里·卡希林留念”;下面落款的姓氏很奇怪,字迹潦草,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外公小心谨慎地翻开厚重的书皮,戴上银边眼镜,望着书上的题词,有很长时间一直在耸动鼻子,想把眼镜戴好。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这是本什么书?”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这你用不着知道。等将来我死了,我会把它留给你的,连同那件貂绒大衣,一块儿留给你。”

他跟母亲说话的态度,开始变得缓和一些,说的话也少了;母亲的话他也能够细心倾听了,像彼得伯伯那样,眼睛忽闪忽闪的;末了把手一挥,嘟囔着说:

“好吧,随你的便!你爱咋办就咋办……”

他箱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衣服:花缎裙子、绸子背心、银线绣边的丝绸长衫,还有镶着珠子的女式双角帽和盾形头饰、各种花哨的帽子和三角巾、分量很重的莫尔多瓦项圈和用不同颜色宝石串起来的项链;他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抱到母亲的房间里,摆放在几把椅子和几张桌子上;母亲欣赏着这些宝贝,而外公却说:

“当年我们穿得比现在可好看多了,也阔气得多!衣服考究,但生活简朴,比较和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去不复返了!喏,试试,穿上试试……”

有一次,母亲到隔壁房间里去了一会儿,出来时穿了一件绣着金边的蓝长衫,头戴镶有珍珠的双角帽;她向外公深深地鞠了一躬,问道:

“不错吧,父亲大人?”

外公干咳一声,人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起来;他张开双手,舞动着指头,围着她转了一圈,像做梦似的含混不清地说:

“哎呀,瓦尔瓦拉,你要是有大把的钱,身边又都是些好人,那该有多好……”

现在,母亲住在前院的两间房子里,她那里时常有客人走动,最常来的要数马克西莫夫兄弟了:一个叫彼得·马克西莫夫,是位身材魁梧的军官,美男子,留着浅黄色的大胡子,蓝眼睛,就是那个外公曾经当着他的面把我打一顿的人——因为我向老贵族的秃头上吐了唾沫;另一个叫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个子也很高,细长腿,脸色很白,留着黑黑的短胡子。他的眼睛大大的,像两只李子,他身穿浅绿色的制服,金色的纽扣,狭窄的肩头上有两个金黄色的缩写字。他常常很潇洒地将头一摆,将波浪般的长发,从宽阔的前额一直甩到后面;他的微笑显得十分敦厚,讲什么事情时声音总是有些低沉,一开口少不了来句客气话:

“是这么回事,我是想……”

母亲眯起眼睛,嘿嘿地笑着,听他说话,并常常打断他的话:

“您呀,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整个一个小孩子,对不起……”

那位军官用宽大的手掌拍着膝盖,叫道:

“就是个小孩子嘛……”

圣诞节节期[144]大家过得非常热闹与快乐,母亲那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衣着漂亮的人来来往往,母亲自己也打扮一新,而且总是最为出众,然后和客人们一同离去。

每当母亲和这帮花枝招展的客人走出大门后,整座房子就好像钻入地下了似的,到处都变得静悄悄的,令人心烦意乱。外婆像一只老母鸡到各个房间里去走走看看,把东西整理好;外公则背靠着炉炕的暖墙,自言自语地说:

“喏,算了,好吧……什么乱七八糟的,咱们走着瞧……”

圣诞节过后,母亲把我和萨沙——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送进了学校。萨沙的父亲又结婚了[145],而后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丈夫前妻的这个儿子,经常打他,在外婆的坚持下,外公才把萨沙接到家里来。我们在学校里学了一个月左右[146],我记得,学的东西不外乎是回答问你的一个问题:

“你姓什么?”不能简单地回答说:

“彼什科夫。”而必须说:

“我姓彼什科夫。”

同样,也不能对老师说:

“你呀,老兄,别瞎嚷嚷,我不怕你……”

我一上来对学校就非常反感。我表哥从一开始就感到十分满意,一下子结交了许多伙伴,但有一次上课时他睡着了,在梦中忽然大叫:

“我再也不……”

被叫醒后,老师叫他离开课堂一会儿,为此,他被同学们狠狠地嘲笑一通;第二天,我俩一块儿去上学,走到通往干草广场的山峪时,他停下来对我说:

“你上学去吧,我不去了!我还不如去玩儿呢。”

他蹲下身,把书包小心地埋进雪堆里后便走了。当时是一月天,天气晴朗,到处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我非常羡慕表哥,但我还是横下一条心上学去了——我不想让母亲感到伤心。萨沙埋在雪里的书包,当然给弄丢了;因此,第二天他不去上学便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可是到了第三天,他的这一行为已经被外公知道了。

我们被叫去进行审问——坐在厨房桌旁具体审问的有外公、外婆和我母亲,记得萨沙对外公的提问,回答得非常可笑:

“你究竟为什么不去上学?”

萨沙怯生生地盯视着外公的脸,从容不迫地回答说:

“忘记学校在什么地方了。”

“忘记了?”

“是的。我找呀,找呀……”

“你跟着列克谢不就得了,他知道学校在哪儿!”

“我把他给丢了。”

“把列克谢丢了?”

“是的。”

“这怎么会呢?”

萨沙想了一下,叹道:

“暴风雪很大,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全都笑了,因为那些日子,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萨沙赔着小心,也露出了笑容,可是外公龇着牙,挖苦地问道:

“你不会拉住他的手,拽着他的腰带吗?”

“我拉了,但大风把我给吹开了。”萨沙解释说。

他说话时显得无精打采,露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听着他编的这些愚蠢的、毫无用处的瞎话,我感到非常尴尬;他这种顽固劲儿真让我非常惊讶。

我们被打了一顿,然后家里决定雇一名专门送我们上学的人;这人是个小老头,以前当过消防队员,一条胳膊有残疾,他应该进行监督,不要让萨沙在上学的半道上跑到别处去。但是这同样也无济于事:就在第二天,表哥刚走到山峪边,便忽然弯下身子,把一只脚上的毡鞋脱下来,向远处扔去,然后又脱掉另一只,朝另一个方向扔去,自己光穿着袜子,拔腿向广场跑去。老头儿一声惊叫,一溜小跑,赶紧去捡毡鞋,然后,惊慌失措的他,把我领回家了。

整整一天,外公、外婆和我母亲,都在满城寻找逃走的萨沙,直到晚上,才在修道院旁边的奇尔科夫小酒店里找到他,当时他正在给大家跳舞取乐呢。他被领回家后,这孩子始终一言不发,弄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都没有打他;他跟我一块儿躺在吊**,把腿跷得老高,脚底掌直蹬着天花板;他小声跟我说:

“后妈不喜欢我,父亲也不喜欢我,连爷爷都不喜欢我,干吗我要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这就去问奶奶:哪里有强盗,我去投奔他们,到时候你们全都会知道……咱们一块儿跑好不好?”

我不能跟他一起跑:当时我有自己的目标——我决心要当一名军官,留着浅黄色的大胡子,为此,我必须得学习。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表哥后,他想了想,便同意了我的计划,说:

“这样也好。等你当了军官,我已经是强盗头目了,那时你就得到处抓我,谁打死谁还说不定,没准儿还能生擒活捉呢。反正我不会杀死你。”

“我也不会杀死你。”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这时外婆来了,她爬到炉炕上,看了看我们,开口说:

“干什么哪,小耗子们?哎呀,两个孤儿,两块破碎的瓦片!”

她觉得我们非常可怜,于是便大骂萨沙的后妈——小酒馆老板的胖女儿,我的娜杰日达舅妈;然后把所有的后妈和继父骂了个遍,而且顺便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位圣明贤达的隐士约拿,少年时和后妈发生争执,求上帝进行裁决;他的父亲是乌格齐人,是白湖上的一位渔民——

年轻的妻子起了歹意,

一心要置丈夫于死地,

她把安眠药投进啤酒,

使他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再将他放入橡木小舟,

犹如放进了小小的棺木——

一块容身的方寸之地。

她抓起槭木打造的桨叶,

亲自驾起小舟,

向白湖的中心划去。

那里暗藏着险恶的漩涡,

这妖妇干起了无耻的行径。

她将身子一斜,来回一晃,

转瞬间,小木舟倾覆湖中。

丈夫像铁锚一样沉入湖底,

而她却迅速向岸边游动。

上岸后,她一头扑倒在地,

呼天抢地,泣不成声,

她的假慈悲骗过了好心的众人,

大家将她的话信以为真,

和她一块儿落泪,

同她一起伤心:

“哎哟,你年纪轻轻就守寡!

这可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不过我们的生活全凭天意,

生死全由上帝决定!”

只有约拿心存怀疑,

不相信后妈的眼泪,

他伸出小手按住她的心口,

怯生生地对她说:

“后妈呀,后妈,你是我命运的机缘,

可你是一只夜行鸟,诡计多端,

我不相信你的泪水,

因为你的心正在欢呼雀跃,乐而忘返!

让我们现在对天发誓,

问一问上天诸位神灵:

随便请人拿出一把宝剑,

请他把利剑抛向万里晴空,

你说的若是实话——宝剑取我的性命,

我说的若是实话——宝剑直落你的头顶!”

后妈瞅了他一眼,

横眉怒目,七窍生烟,

她猛然站起身,

跟约拿争辩道:

“哎呀,你这个不长脑子的畜生,

你这个不足月的杂种,

你都胡诌些什么?

怎么会有这种言行?”

人们看着他们,悉心倾听,

都认为此事疑窦丛生,

大家左右为难,暗自思忖,

彼此间议论纷纷。

后来一位老渔夫挺身而出,

向大家躬身一礼,

然后道出自己的决定:

“善良的人们啊,

请你们把宝剑递给我,

由我来将它抛向天空,

等它落下时,肯定能找到真凶!”

人们把宝剑递给老人,

他接过宝剑,抛向头顶,

宝剑像飞鸟一样,直插云霄,

等来等去,仍不见踪影。

人们脱下帽子,聚作一团,

凝神仰望明净的天空,

大家默默无语,黑夜也悄然无声,

空中的宝剑,仍迟迟不见踪影!

朝霞在湖面上冉冉升起,

后妈洋洋得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刹那间宝剑像飞燕一样落下,

直接刺中后妈的心胸。

善良的人们双膝跪下,

只听见一片祈祷声:

“上帝保佑,感谢你主持了公正!”

老渔夫拉着小约拿的手,

领着他到远方去修行。

修道院就坐落在光明的直尔任查河畔,

附近就是基杰什这座无形之城……[147]

第二天,我睡醒后,发现自己长了一身红斑,原来是出水痘了。我被安置到后面的阁楼上,在那里一躺就是很久,什么也看不见,手脚被很宽的绷带绑得结结实实,尽做些各种各样的噩梦,有一个噩梦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只有外婆经常来看我,她像喂婴儿似的一勺一勺地喂我吃东西,给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而且每次都是新的内容。有一天晚上,我的身体已经康复,躺在那里手脚已经不再捆绑了——只有手指头还用绷带裹住,以免我在脸上胡乱抓挠——不知为什么,外婆这天来得比平时都要晚,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忽然,我看见她了:她躺在门外满是灰尘的阁楼台阶上,脸部朝下,胳膊张开,像彼得伯伯那样,脖子被割开一半;一只大猫从落满尘土的昏暗角落里瞪着两只绿眼睛,贪婪地向她慢慢走过去。

我急忙从**跳下来,用脚踢,用肩撞,把窗户框打掉,纵身跳到院子里,落在一个雪堆上。那天晚上母亲那里有许多客人,谁都没听见我砸碎玻璃、打掉窗框的声音,所以我在雪地里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摔坏,只是一条胳膊脱了臼,身上被玻璃狠狠划了几道,但是我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了;于是我躺了三个月,完全不能动窝;我只能躺在那里洗耳恭听:家里越来越热闹,楼下开门关门的声音不绝于耳,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风雪在门外肆虐,屋顶被刮得哗啦啦直响,令人心烦意乱;门内阁楼上,四下透风,烟囱在发出悲鸣;阵阵狂风传来刺耳的呼啸声;白天,乌鸦嘎嘎的叫声不断,夜深人静时,只听见旷野狼群凄厉的嚎叫声,在这种音乐的伴奏下,我的心在成长壮大。后来,春天慢慢地到了,它怯生生地、悄无声息地,但却一天天更加亲切地透过三月清澈明媚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每一个窗口;猫在屋顶和阁楼上开始活跃起来,叫声不断,春天的信息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晶莹透明的小冰柱正在涣然冻释;融化了的雪水正从屋顶的高处往下流淌;马车的铃声也比冬天更加清脆响亮了。

外婆经常来看我;我发现她说话时嘴里常带有一股白酒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重;后来她来时老是带一只白颜色的大茶壶,把它藏到我的床底下,冲我使个眼色,说:

“你呀,我的心肝宝贝,千万不能对你外公这位灶王爷说呀!”

“你干吗要喝酒呢?”

“少插嘴!长大后——你就会明白……”

她就着壶嘴喝了一口,用袖子擦擦嘴唇,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问道:

“好啦,我亲爱的小少爷,昨天我讲什么来着?”

“讲到我父亲。”

“讲到哪儿啦?”

经过我的提醒,她便像小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是她自己向我讲起我父亲的事的;有一次,她到我这里来,没有喝酒,样子显得很忧伤,一脸倦容,她说:

“我梦见了你父亲,他好像在田野里行走,手里拿一根核桃木棍子,吹着口哨,身后跟着一条小花狗,舌头一伸一伸的。不知为什么,最近我经常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148],显然,他的灵魂未能得到安宁,还在四处游**……”

她一连几个晚上都在讲我父亲的故事;这些故事跟她讲的其他故事一样好听。

我爷爷行伍出身,当过军官,因为虐待下属,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出生的。当时家里生活很苦,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从家里逃走。有一次,爷爷为寻找父亲,带着几条狗到森林里像猎兔子似的好一通搜寻;还有一次,逮到父亲后,把他一顿猛揍,多亏邻居们把他拉走藏了起来。

“小孩子总要挨打吗?”我问道;外婆平心静气地回答说:

“总要挨打的。”

奶奶死得很早,父亲刚九岁时,爷爷又去世了,他只好跟着当木匠的教父生活,教父让他参加彼尔姆市[149]的同业行会,教他木匠手艺,但是父亲离开了他,到集市上去给瞎子领路,十六岁上来到下诺夫哥罗德,在一艘轮船上干活,给一位包工木匠打下手。二十岁时他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细木工、裱糊匠和装修工了。他的店铺作坊紧挨着外公家,就在科瓦利赫大街[150]。

“围墙虽然不高,可人倒是挺麻利,”外婆笑道,“是这么回事。我和瓦里娅正在花园里采摘马林果,他——你父亲——突然从围墙外面跳了进来,我着实被他吓了一跳: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衫,绒布裤子,然而打着赤脚,没戴帽子,长头发上系了一根皮筋,从苹果树中间走了过来。他是来求婚的!我以前看见过他;他常从我们的窗前走过,现在,看见他,我心里想:这小伙子挺不错的!他一过来,我就问他:

“‘小伙子,你怎么不堂堂正正地进来呀?’

“可他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说: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我整个人全都在这儿了,我的整个灵魂、心思,也全都呈现在你面前了;这不——瓦里娅也在这儿,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们吧,我们想结婚!’

“当时我一下子愣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一瞧,你母亲这个机灵鬼,躲在苹果树后面,脸红得跟马林果似的,正在跟他打手势呢,她自己眼睛里也含着泪水。我说:

“‘哎呀,你们这两个遭天打的,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你疯了吗,瓦尔瓦拉?’我说:

“‘还有你,小伙子,你也该想一想:这朵花你配不配来摘取?’

“你外公当时很富有,孩子们还没有分家,有四处房产,既有钱,又有名气;前不久,还因为一连当了九年的行会会长,奖给他一顶带金丝绦带的帽子和一身制服呢,当时他可神气啦[151]!我告诉他们俩事情该怎么办,可我自己都吓得浑身直发抖,加上我又觉得他们非常可怜:两个人全蔫了。这时你父亲说:

“‘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会同意把瓦里娅嫁给我的,我想悄悄地把她娶走,只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

居然要我来帮忙!气得我当即给了他一巴掌,他连躲都没躲,说:

“‘就是你用石头砸我,我也认了;只求你能够帮帮我们,反正我是不会退缩的!’

“这时瓦尔瓦拉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

“‘你告诉她,其实我们早就结过婚了,还在五月份的时候,现在我们只需要举行一下婚礼。’

“这一下可把我给气昏了,我的老天爷呀!”

外婆笑了起来,全身都在颤动,然后她闻了闻鼻烟,擦去眼泪,高兴地叹了口气,接着讲道:

“什么叫结婚,什么叫举行婚礼,这种事你还不懂得;不过要是一个姑娘没有举行婚礼便生孩子,那可是一种大逆不道!这一点你可要牢牢记住,你长大后可不要引诱姑娘们干这种事;这样的话,你造的孽可就大了,姑娘会遭到不幸,孩子也是非法的,你一定要记住,要当心!人生在世,一定要怜惜妇女,真心诚意地爱她们,可不能玩世不恭,逢场作戏;我这可是对你认真说的!”

她坐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陷入了沉思,然后,忽然又来了精神劲儿,开始说:

“喏,事情可怎么办呢?我打马克西姆的脑袋,揪瓦尔瓦拉的头发,可他却很理智地跟我说:

“‘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瓦尔瓦拉也说:

“‘您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办吧,打的事——以后再说!’

“我问他:

“‘你手里有钱吗?’

“他说:

“‘有,不过我给瓦里娅买戒指,花了。’

“‘你手里就这几卢布吗?’

“‘不,差不多有一百卢布呢。’

“而当时的钱很值钱,东西很便宜;我看着他们俩——你的父母,心里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是些傻瓜!你母亲说:

“‘因为怕你们看见,我把戒指藏在地板下了,可以把它卖了!’

“唉,还完全是两个孩子!不过,说来说去,最后说好,过一个礼拜给他们举行婚礼,事情由我亲自和神父进行安排。而我自己则大哭一场,一直提心吊胆,怕老爷子知道,瓦里娅也非常紧张。

“喏,事情总算安排好了!

“不过你父亲有个仇人,是位师傅,此人不怀好意,对这件事早有猜疑,并且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们。就这样,我把我唯一的女儿打扮一新,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领到大门外;一辆三驾马车就在街角等着,瓦尔瓦拉上了车,马克西姆一声口哨——马车便扬长而去!我回家时眼泪汪汪的——突然,这个人朝我迎面走来,并且恬不知耻地跟我说: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我这个人心地善良,不想干涉别人的人生大事,只不过因此你得给我五十卢布!’

“可是我没有钱,因为平时我不喜欢钱,也就没有积攒,于是,我一时糊涂,便对他说:

“‘我现在没有钱,也不会给你!’

“‘你答应以后给也行呀!’他说。

“‘怎么答应——以后我到哪儿去弄钱?’

“‘喏,你丈夫有钱,从他那里偷点,这有什么难的?’他说。

“我也真是笨,应该跟他多磨一会儿,拖住他,可我只是冲着他那副嘴脸,啐了一口,就回家去了!他赶在我的前头,跑进院子——便张扬开了!”

外婆闭上眼睛,微笑道:

“直到今天,一想起他们干的这种鲁莽事儿,还叫人感到不寒而栗!你外公听说后火冒三丈,咆哮如雷,这还了得?平时,他打量着瓦尔瓦拉,夸耀说:我要把她嫁给一个贵族,一位老爷!

“这下可好——什么贵族、老爷!万能的圣母比我们更清楚:谁跟谁有缘。你外公像火烧着了似的,满院子蹦来跳去,把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喊出来,又把那个麻脸师傅和车夫克里姆叫了出来;他拿着短柄流星锤——哑铃上拴一根皮带,米哈伊尔抄起火枪;我们家的马都是好马,性情暴烈,加上那辆四轮马车——轻便快捷,我想,这下肯定能够追上他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瓦尔瓦拉的守护天使忽然让我茅塞顿开——我拿起刀,把车辕上的轭索割了一道口子;心想,这下好了,路上一定会断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半道上轭索突然断了,差一点没把你外公、米哈伊尔,还有克里姆当场摔死;他们被耽误了下来;等他们把马车修好,赶到了教堂,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已经举行完婚礼,正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呢;真是老天有眼呀!我们家这老少几个,不由分说,扑过去就要打马克西姆;嘿,怎奈马克西姆身强力壮,气力过人!一下子便把米哈伊尔掀翻到台阶下,摔断了胳膊,把克里姆也摔伤了;你外公和雅科夫舅舅,还有那个麻脸师傅,全给镇住了。

“马克西姆虽然在气头上,但却没有失去理智;他对你外公说:

“‘快把流星锤收起来,别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可是一旦它到了我的手里,那可就是上帝的恩赐了,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再把它夺回去,别的我也不用再对你说什么了。’

“他们退了回去,你外公坐到马车上后,喊道:

“‘永别啦,瓦尔瓦拉,你不是我的女儿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冻死饿死——随你的便。’

“老爷子回到家里,打我,骂我,我只是逆来顺受,一声不吭,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如今木已成舟,有什么办法!过后,你外公跟我说:

“‘给我听着,阿库林娜,今后你再也没有这个女儿了,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

“我心里想的一直是,赤发鬼,你说的这些,都是一派胡言;怨恨是坚冰,天一暖和就会融化的!”

我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外婆讲的有些地方使我感到惊讶,外公给我描述的我母亲的婚礼完全不是这样;他说当时他反对这桩婚事,婚礼过后也不许母亲进家门,但婚礼还是举行了;按照外公的说法——婚礼不是偷偷举行的,当时他也在教堂里。我不想问外公:这两种说法究竟谁说的更正确,因为外婆讲的故事更生动,我更喜欢听。她一边讲,身子一边摇晃,就跟坐在小船上一样。一旦讲到悲伤或可怕之处,她的身子就摇晃得更厉害了,一只手向前伸着,好像要从空中抓取什么东西似的。她常常半阖着眼睛,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盲目的、善良的笑容,一双浓浓的眉毛在微微地颤动。有时候,她这种盲目的、与世无争的善良心态使我深受感动,但有时候我又很希望外婆能够说几句发狠的话,责骂几声。

“最初,大概有两个礼拜时间,连我也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在什么地方,后来有一个毛头小子从她那里来告诉我了。我等到礼拜六,装着要去做晚祷,我亲自到他们那儿去了!他们住的地方很远,在苏耶金斯基坡地的一间不大的厢房里[152],整个院子住的都是手艺人,到处都是垃圾,又脏又乱,闹哄哄的,可他们却不在乎,像两只快乐的小猫,在一块儿嬉戏玩耍。我尽可能给他们带了点东西:茶叶、白糖、各种杂粮、果酱、面粉、干菇和零花钱,不记得是多少了,是我从你外公那里悄悄偷出来的,因为只是我自己花,偷一点还是可以的!你父亲什么都不要,老大不乐意地说:

“‘我们是叫花子,咋的?’

“瓦尔瓦拉也帮着他说:

“‘哎呀,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嗔怪他们说:

“‘傻小子,我和你谁跟谁呀?我是你丈母娘;至于你,傻丫头,我是你亲妈!难道你们要惹我生气吗?要知道,世上要是有人惹母亲生气,天上的圣母就会伤心落泪!’

“那好,这时马克西姆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而且满屋子地转悠,一边转悠,还一边跳着舞,他的力气可真大呀,整个一头大狗熊!而瓦里娅这鬼丫头在一旁仪态端庄,步履从容,像赞美新的布娃娃似的一个劲儿地夸奖丈夫;她睁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俨然是一个管家婆,煞有介事地大谈起家务事来了,那神情看着实在叫人觉得好笑!她端来了就茶吃的摊面饼,硬得能够把狼的牙齿硌掉,而且奶酪——也都是些碎渣子!

“事情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你已经快要诞生了,可是老爷子仍然一声不吭,顽固得很,整个一个灶王爷!我悄悄地常去看他们,这事他好像知道,可又好像不知道。全家人都不许提瓦里娅的事,大家都闭口不谈,我也一声不吭,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做父亲的心是不会长期保持沉默的。这不,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各个窗口好像有狗熊正在往里撞似的,烟囱发出呜呜的叫声,所有的妖魔鬼怪仿佛都挣脱了锁链,我和你外公躺在**——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就说:

“‘遇到这样的夜晚,穷人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要是心里再感到不踏实,那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这时你外公突然问道:

“‘他们俩过得怎么样了?’

“‘好像没什么,过得还挺好。’我说。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他说。

“‘指女儿瓦尔瓦拉和女婿马克西姆呗。’

“‘你怎么猜到我指的就是他们呢?’

“‘得了吧,老爷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这出戏不要再演下去了——有谁高兴看呢?’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你们呀,全都是魔鬼,全是些面目可憎的恶魔!’

“然后,他进一步地问:

“‘那个大浑蛋,’他这是指你父亲,‘真的是个浑蛋吗?’”

“我说:‘那些自己不想干活,骑在别人脖子上靠人养活的人才是浑蛋呢,你睁开眼看看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吧——他们两个不都是浑蛋吗?家里谁在干活?谁在挣钱?是你。他们帮过你多大的忙?’

“于是他破口大骂起来,骂我是蠢货,下贱坯,纵容女儿和别人私奔,骂得别提有多难听了!

“我一声不响。他说:

“‘你一不了解他是哪里的人,二不了解他为人如何,怎么能够轻易相信他呢?’

“我仍然一言不发,等他说累了,我才说:

“‘你去看看就知道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了,他们过得好着呢。’可是你外公说:

“‘那也太抬举他们了,叫他们自己过来吧……’

“我一听他这话,高兴得甚至哭了起来;这时他把我的头发松开——他喜欢摆弄我的头发,嘟嘟囔囔地说:

“‘别哭了,傻瓜,难道我就那么没心肝吗?’

“要知道,你外公这个人以前好着呢,后来不知他怎么想的,认为再没有比他更高明的人了;从此以后,他就变得又爱发火,又愚蠢。

“这样,你父母他们就来了;那是个神圣的日子,是大斋前最后一个礼拜日[153];他们俩个子都很高,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马克西姆站在老爷子面前——比你外公高出一头,说: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以为我来是向你要嫁妆的,不,我是来向岳父大人请安的。’老爷子一听满心欢喜,嘿嘿笑道:

“‘我说你呀,傻大个儿,整个一个强盗!喏,有你撒欢的时候,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

“‘这要看瓦里娅什么意思了,我无所谓!’马克西姆眉头一皱说。

“他们两个当时就戗戗起来了,怎么也谈不到一起!我向你父亲又是递眼色,又是在桌下踩他的脚,可是不行,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的两只眼睛很漂亮:清澈,快乐;眉毛黑黑的,有时候他把眉头一皱,眼睛便藏到眉毛下,板起脸,样子很倔强;他谁的话都不听,只听我的;我对他比对亲生儿子都好多了,他知道这一点,他也很喜欢我!他紧贴在我身边,有时候还拥抱我,再不就把我抱起来,满屋子转悠,嘴里一边说:

“‘你是我真正的母亲,像大地一样;我爱你胜过爱瓦尔瓦拉!’

“当时你母亲喜欢说笑,非常调皮,她一听这话便向你父亲扑了过去,嘴里喊道: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彼尔米亚克人,多难听呀!’

“就这样,亲爱的,我们仨在一块儿日子过得挺好!你父亲跳舞也是一把好手,唱的歌也很好听——是从瞎子们那里学来的,而瞎子——再没有比他们更好的歌手了!

“他和你母亲都搬过来了,住在花园里的一间厢房里[154];你就是在那里诞生的,当时正是中午——恰好赶上你父亲回来吃午饭。他那个高兴呀,像疯了似的,你母亲被他折腾得够呛,真是傻透了,好像他就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么艰难!他把我背在肩上,穿过整个院子,去向你外公报喜,说是又添了一个外孙,你外公甚至笑了起来,说:

“‘哎呀,马克西姆,就你的妖蛾子多!’

“可是你两个舅舅不喜欢你父亲——因为他从不喝酒,嘴头不饶人,点子又多,而且非常能干——为此,他们没少给他苦头吃!有一次,正逢大斋期,忽然刮起了大风,所有屋子都响了起来,呜呜直叫,怪吓人的,——大家都愣住了,是什么妖物在作怪?你外公吓得不得了,吩咐把各处的长明灯点上,跑前跑后地大声喊叫:

“‘赶紧祈祷!’

“忽然,所有的响声都没有了;这样大家更感到害怕了。你雅科夫舅舅猜想:

“‘这准是马克西姆捣的鬼!’

“后来马克西姆自己说了出来,的确是他在气窗处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子,大风一吹,瓶子就发出呜呜的响声,不同的瓶子,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外公吓唬他说:

“‘开这种玩笑,马克西姆,小心再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永远不得回来!’

“有一年天气特别冷,野外的狼群直往城里跑,有时咬死一条狗,有时把马给吓惊了,有个喝醉酒的守夜人就被狼吃了,狼群进城的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可是你父亲拿起猎枪,蹬上滑雪板,夜里去到野外;你还别说,还真的能拖回一只甚至两只狼来。他把狼皮剥下来,把狼头一撑,装上两只玻璃眼睛——看上去跟活的一样!正好你米哈伊尔舅舅到过道里去方便,冷不丁一看——掉头便跑,头发都竖起来了,眼珠子也鼓了起来,喉咙也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裤子滑落下来,把他绊了个跟斗,嘴里有气无力地直嚷嚷:狼!狼!大家一听,立即抄起手边的家伙,打着灯笼,向过道奔去,到那儿一瞧,果然木箱子里有一只狼脑袋向外伸着!于是大家一通乱打,开枪射击,可是它全然不动!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一张狼皮和一个掏空了的狼脑袋,狼的两条前腿用钉子钉在木箱子上!这时你外公非常恼火——对马克西姆大发雷霆。后来雅科夫也跟着起哄,学会了开这种玩笑:马克西姆好像用硬纸板做了个狼头——鼻子、眼睛、嘴巴都有,再粘上些麻絮当狼毛,然后便和雅科夫一起,来到街上,把狼的这种可怕嘴脸伸进人家的窗户——人家当然被吓坏了,大声呼救。而他们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身上披个床单出去吓唬神父,神父吓得转身就往岗亭里跑,而值班巡警也被吓坏了,大喊救命。这种恶作剧他们搞了多次,怎么劝他们都不听;我也说过他们——别胡闹了;瓦里娅也说过,可是没用,他们不听!马克西姆总是笑着说:

“‘真来劲,看见人们因为一点小事就吓得抱头鼠窜,太有意思了!’

“跟他简直没法说……”

“后来,这种事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你米哈伊尔舅舅非常像你外公——心胸狭窄,爱记私仇,一心想除掉你父亲。这不,一个初冬的日子,他们做客回来,一共是四个人:马克西姆、你两个舅舅,还有一位教堂执事——此人因打死一个马车夫被赶出了教堂。他们从亚玛街[155]走回来,把你父亲骗到久科夫池塘,说是去滑冰,像小孩子那样,不用穿冰鞋;他们连哄带骗,把他推进冰窟窿里,记得这件事我跟你讲过……”

“为什么两个舅舅这么歹毒?”

“他们不是歹毒,”外婆平心静气地说,一面闻着鼻烟,“他们只不过是——愚蠢!米什卡非常狡猾,但是很愚蠢;雅科夫倒没什么,但有点傻气……喏,他们把他推进冰窟窿里,但他又钻出水面,两手紧紧扒住冰窟的边沿,可是他们开始用脚踩他的手,他所有的手指头都被他们用鞋后跟踩破了。

“所幸他没有喝酒,而他们都醉醺醺的;在上帝的保佑下,他总算从冰层下面钻了出来,在冰窟窿中央,坚持把脸露在外面,以便呼吸;这样他们便够不到他,于是他们朝他头上扔了一会儿冰块也就走了——心想,他自己会沉下去的!然而他却爬了上来,立刻跑到警察局——警察局就在附近——他知道警察局就在广场上。警察分局局长认识他,也认识我们全家,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外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感慨万千地说:

“上帝啊,请保佑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和你虔诚的信徒们安息吧,他是无愧于您的保佑的!

“因为他向警察隐瞒了事情的真相,他说:

“‘是我自己喝醉了酒,路过池塘,不小心掉进冰窟窿的。’

“‘不对,你从来不喝酒的呀!’警察分局局长说。

“不管怎么说,警察局的人用酒给他擦了身,换上干衣服,用皮袄裹着,把他送回家来了;分局局长亲自送他,随行的还有其他两个人。这时雅什卡和米什卡两个人还没有回来,到酒馆里转悠去了,到处去说你父母的坏话。我和你母亲一看马克西姆:他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浑身冻得发紫,手指全破了,在流着血,鬓角全白了!

“瓦尔瓦拉大叫一声:

“‘是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的?’

“分局局长东看看,西看看,盘问得非常仔细,我打心眼里感觉到:坏了,事情不妙!我让瓦里娅先稳住分局局长,自己背地里悄悄问马克西姆——到底怎么回事?他小声说:

“‘你赶快去迎着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告诉他们,让他们说他们是在亚玛街和我分手的,之后他们俩就去波克罗夫卡大街[156]了,而我呢,就说我拐到纺织胡同[157]去了!千万别说错了,否则警察会叫他们倒大霉的!’

“我找到你外公,跟他说:

“‘你去招呼一下分局局长,我到大门外去等两个儿子。’

“然后,我告诉你外公出了什么娄子。他边穿衣服,边哆嗦,嘴里嘟囔着说:

“‘我早就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你外公这是在信口胡说,他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唉,我拦住了两个孩子,啪啪给了他们两个耳光——米什卡吓了一跳,但马上就清醒过来了,而雅什卡这小子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过他也嘟嘟哝哝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米哈伊尔干的,是他挑的头!’

“我们好说歹说,才稳住了那位分局局长——他真是位好好先生!他说:

“‘嘿,可得当心,要是你们家发生什么事,我一定要查清楚是谁的责任。’

“说完他就走了。你外公走到马克西姆面前说:

“‘喏,谢谢你,要是换个人,处在你的位置上,便不会这样说了,这件事我心里全明白!还有你,闺女,谢谢你把一位大好人领到爸爸家里来!’

“你外公这个人,只要他愿意,说话好听着呢,可是后来他却变糊涂了,心里话对谁也不说,自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后来,只有当我们娘仨在一块儿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才哭了起来,他仿佛在说梦话似的对我说:

“‘他们为什么要害我?我哪儿对不起他们了?妈妈,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有管我叫‘岳母’,而是喊我‘妈妈’,完全像个孩子;他确实也是个孩子,就性格来说,的确像个小孩子。他问我:‘到底是为什么?’我放声大哭,我能够说什么呢?他们是我的儿子,我怜爱他们!你母亲把上衣上的所有扣子都扯掉了,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像刚打完架似的,大声吼道:

“‘我们走,马克西姆!两个哥哥把我们当成仇敌,我害怕他们,我们离开这里!’

“‘别火上浇油了,家里的火势已经够旺了!’我赶紧制止她。

“这时你外公正让这两个浑蛋前来请求宽恕;你母亲一见,立刻跳起来,向米哈伊尔扑过去,照他脸上就是几个耳光,这就是对他的宽恕!可你父亲则抱怨说:

“‘两位兄长,你们怎么能够这样?因为你们这样,很可能会把我弄成残废,没有手我可怎么工作啊?’

“喏,就这样,马马虎虎他们算是和解了。之后你父亲大病一场,在**躺了差不多七个礼拜,他偶尔和我提起,说:

“‘唉,妈妈,跟我们一起到别的城市去吧,这儿没多大意思!’

“没过多久[158],他要去阿斯特拉罕;那里夏天要准备迎接沙皇,你父亲承接了修建凯旋门的工程。他们是乘第一班轮船走的;和他们道别,我心里简直难受极了,实在是难舍难分,你父亲心里也很难受,一个劲儿地劝我,让我跟他们一块儿到阿斯特拉罕去。然而,瓦尔瓦拉可高兴了,甚至不想掩饰内心的快乐,真不害臊……他们就这样走了。就这些,全跟你讲了……”

她喝了口白酒,闻了闻鼻烟,若有所思地望望窗外的蓝天,说道:

“是啊,我跟你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有时候,外婆正在给我讲故事,外公忽然走了进来;他仰起自己那张黄鼠狼脸,用尖鼻子在空气中东闻闻,西闻闻,狐疑地打量着外婆,看见她正在讲故事,嘴里便嘟囔道:

“瞎说,尽瞎说……”

他突然问我:

“列克谢,她刚才喝酒了吗?”

“没喝。”

“你在撒谎,从你眼睛里我就能够看出来。”

然后,他犹疑不决地走了。外婆在他背后挤了挤眼睛,说了句俏皮话:

“阿夫杰依,您赶快走人;别惊着了我的马群……”

有一次,他站在屋子中间,眼睛看着地板,小声问道:

“老婆子?”

“啊?”

“那事情怎么样了,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

“你怎么认为?”

“老爷子,都是命啊!还记得你总是说要她嫁个老爷的话吗?”

“嗯,记得。”

“他就是一位老爷。”

“一个穷光蛋。”

“喏,那是她的事!”

外公走了。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儿,便问外婆:

“你们讲的什么事情呀?”

“什么事你都要打听,”外婆抱怨说,一面在给我揉腿,“从小爱打听——老了就没什么可问了……”说着,她摇晃着脑袋,笑了起来。

“唉呀,老爷子,老爷子,在上帝心目中你太微不足道了!廖尼卡,这事你可不许乱说!你外公彻底破产啦!他借给一位老爷一大笔钱,可那位老爷破产了……”

她脸上带着笑容,陷入沉思,久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宽大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显得忧心忡忡,黯然伤神。

“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给你讲点什么呢。”外婆忽然来了精神,“喏,就讲叶夫斯季格涅伊的故事吧,好不好?你听着:

从前有一位教堂执事,

名字叫叶夫斯季格涅伊。

他认为自己聪明绝顶,老子天下第一,

神父、贵族全不在话下,

连资格最老的看家狗,

也无法和他相比!

他走起路来,

昂首阔步,像只公火鸡,

自称是美人鸟西林[159],

左邻右舍他教训个遍,

没有一件事合他的心意。

抬头看看——教堂太矮!

低头瞧瞧——街道太挤!

苹果他认为不够红!

太阳不应该早升起!

不管大家跟他说什么,

他总是说——

外婆鼓起腮帮子,瞪大眼睛,她那慈眉善目的脸庞,看上去有些傻相和滑稽,她有气无力地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些事我样样都行,

做起来比谁都麻利,

只是我实在没时间,

——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沉默片刻,满面笑容地接着小声往下讲:

一天夜里,

小鬼们来找这位执事:

“执事先生,

你对这里是不是很不满意?

那就跟我们一起,到地狱里去,

那里的炭火正旺着呢!”

聪明的教堂执事

还没来得及戴上帽子,

小鬼们一拥而上

将他死死抓在手里,

拖的拖,挠的挠,大呼小叫,

有两个干脆骑在他脖子上,

最后把他扔进了地狱的火炕。

“叶夫斯季格涅伊,在这里感受如何?”

教堂执事酷热难耐,向四下打量,

双手叉着腰,

高傲地噘着嘴说:

“你们这地狱呀,黑幕重重,乌烟瘴气!”

她用浑厚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讲完了这个寓言故事,脸上表情一变,笑嘻嘻地跟我解释说:

“这个叶夫斯季格涅伊没有认输,顽固坚持自己那一套,执迷不悟,跟咱们家老爷子一模一样!好啦,到时候了,该睡觉了……”

母亲很少到我住的阁楼上来,即便来了,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匆匆忙忙说几句话就走。最近她变得越来越漂亮了,穿得比以前也更好了,但是从她身上,就跟从外婆身上一样,总使我感到发生了某种新的、不让我知道的情况,这只是我的感觉和猜想。

外婆的故事对我越来越没有吸引力了,连她讲的关于我父亲的往事也无法平息我心中的疑虑与不安,我的这种情绪有加无已,与日俱增。

“为什么父亲的灵魂不能安息呢?”我问外婆。

“这我怎么知道?”她半闭着眼睛说,“这是上帝的事,由上天做主,我们无法知道……”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透过蓝色的窗户,遥望夜空,只见群星在天际缓缓移动,我忽发奇想,杜撰出一些伤感的故事,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我的父亲,他总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手里拿一根棍子,一条长毛狗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