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是个礼拜六,我一大早就到彼得罗夫娜家菜园子里去捕捉灰雀,网张了很久,可这些大模大样的红肚皮小鸟就是不往网子里钻;它们一面炫耀自己的美丽,一面在银白色的冰面上,蹦来跳去;它们时而飞上冰霜覆盖的灌木枝头,宛如一朵朵鲜花开放其间,还不时地抖动身子,摇落许多晶莹透明的雪花。此情此景是如此之美,甚至未捕到灰雀也变得无所谓了,不值得懊恼;我不是个捕鸟迷,我更喜欢的是捕鸟的过程,而不是结果;我喜欢观察小鸟们的生活,心里总是想着它们。
一个人坐在茫茫雪原的边缘,倾听小鸟儿在冬日洁白可鉴的宁静中叽叽的叫声,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而在远处什么地方,俄罗斯冬天发愁的云雀和过路的三套马车的铃声,在歌唱中渐渐远去……
我在雪地里直打寒战,感到耳朵要被冻僵了,于是我便收起网子和鸟笼,翻过外公家花园的围墙,回家去了,我看见临街的大门敞开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民正在把一辆很大的带篷雪橇从院子里往外拉,雪橇上套有三匹马,个个身上冒着热气,赶雪橇的农民高兴地吹着口哨;我心里头一震。
“谁来了呀?”
赶车的转过身来,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我,然后跳到驾驶座上,对我说:
“神父呗!”
喏,这事跟我没关系;既然是神父,那大概是找房客的。
“驾,小鸡们!”那农民吆喝道,一面打着口哨,抖动缰绳,催马上路;三匹马齐心协力,向田野里奔驰而去,我从后面望着它们,把大门半掩上,但是,当我走进空****的厨房时,旁边屋子里便传出了母亲大声说话的声音,字字句句听得都非常真切:
“现在怎么办——非置我于死地不可吗?”
我没脱外面的衣服,把鸟笼一扔,便往过道里跑去,正好一头撞在外公身上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眉瞪眼地看着我的脸,喉咙里像有个很难咽下去的东西似的,哑着嗓子说:
“你母亲来了,去吧!等一等……”他用力摇了我一下,使我差一点没站稳脚跟,然后又把我向门口一推,说:“去吧,去吧……”
我一头撞在包着毛毡和漆布的门上,由于天气寒冷和内心激动,我两手一直在发抖,摸了半天还没有摸着门把手;最后,我轻轻地推开房门,站在门槛旁,只觉得头晕目眩。
“瞧,他这不是来了,”母亲说,“天哪,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认识我了?瞧你们给他穿的衣服,也真是……连耳朵都冻白了!妈妈,快给我拿点鹅油[132]……”
她站在屋子中间,弯着腰帮我脱下衣服,她把我像转皮球似的转来转去;她高大的身躯穿一件红色的柔软暖和的连衣裙,又宽又大,像农民穿的长袍,黑色的大纽扣从肩膀——斜着——一直缀到裙子下摆。这种款式的连衣裙以前我从没有见过。
她的脸我觉得比以前小了,变小了,也更白了,而眼睛则显得大了些,眼窝更深了,金黄色的头发更亮了。她把我脱下来的衣服往门槛边一扔,撇了撇深红色的嘴唇,一脸很嫌弃的样子,只听见她发号施令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呀?高兴吗?呸,这么脏的衬衫……”
接着,她用鹅油擦了擦我的耳朵;我感到很疼,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清新的香味减轻了我的疼痛感。我紧挨着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心里非常激动,而且,我从她的话里听到了外婆那声音不大,但是不堪其忧的声音:
“他现在的主意可大了,谁都管不了他,连外公都不怕……哎呀,瓦里娅,瓦里娅……”
“喏,别抱怨了,妈妈,他会好起来的!”
和母亲相比,周围的一切,显得都很渺小、可怜和老朽,我也感到自己像外公一样老了。她用膝盖把我紧紧夹住,用她那沉重而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应该理发了。也到该上学的时候了。想学习吗?”
“我已经学过了。”
“还应该再学一些。嘿,你长得真够结实的,是吗?”
她一面逗我玩,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这笑声使我感到非常温暖。
这时外公进来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两只眼睛通红;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推开,大声问道:
“喏,怎么样?爸爸!要我走吗?”
他站在窗前,用指甲在玻璃窗的冰层上刮来刮去,很长时间,一声不吭,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使人感到非常难受;像往常一样,在这种紧张时刻,我全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和耳朵,胸腔也莫名其妙地鼓胀起来,我直想大声地喊叫。
“列克谢,你出去一下。”外公低声说。
“为什么?”母亲问道,又把我拉到她自己身边。
“你哪儿也别去,我不允许……”
母亲站起身,像一块早霞的彩云,在屋子里款款飘动着;她在外公背后停住了脚步。
“爸爸,请听我说……”
他转过身来,对她尖声尖气地说:
“你给我闭嘴!”
“告诉您,我不许您对我大喊大叫。”母亲平静地说。
外婆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一个指头,吓唬她说:
“瓦尔瓦拉!”
这时外公坐到椅子上,嘟嘟囔囔地说:
“等一下,我是谁?啊?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
这时他突然大发雷霆,连声音都变了:
“你把我的脸面都丢尽了,瓦里卡!”
“你出去。”外婆对我说;我来到厨房,心情感到非常压抑;我爬到炕灶上去,很长时间我都一直在听隔壁的谈话——他们时而大家一齐说,相互打断对方的话头,时而大家忽然都不说了,好像一下子都睡着了似的。他们在谈论妈妈生了一个孩子而且把他送了人的事,但难以理解的是,外公为什么那样恼火:是因为妈妈生孩子没跟他打招呼,还是因为她没把孩子给他带回来呢?
后来,外公到厨房里来了,头发乱蓬蓬的,满脸通红,样子很疲惫;外婆跟在他身后,一面用衣襟擦着脸上的眼泪;外公坐在凳子上,两手撑着凳面,猫着腰,浑身直打哆嗦,紧紧咬着发灰的嘴唇;外婆跪在他面前,低声但热诚地说道:
“老爷子,你还是饶了她吧,看在耶稣基督的面上,你就饶了她吧!不光我们这样人家会出这种事,那些老爷、商人家里,这样的事还少吗?一个女人——长得又这么漂亮!唉,你就原谅她吧,要知道,谁能没点错呢……”
外公伸直腰,往背后的墙上一靠,望着外婆的脸,痛苦地冷笑着,同时抽抽搭搭、嘟嘟囔囔地说:
“是啊,那还用说!不原谅又能咋样?什么人你不原谅?所有的人你都原谅,可不是吗,唉,你们这些人啊……”
他弯下身,抓住外婆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她,小声地对她快速地说:
“可只怕上帝对谁都不会原谅的,不是吗?我们都是快进坟墓的人了,上帝还要进行惩罚,临了临了——我们是既没有安宁,也没有快乐——而且也不可能有!因此——你一定要记住我这句话!——我们会沦为叫花子的,非饿死不可!”
外婆拉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小声、轻松地笑了。
“这有什么不得了的!瞧把你吓的——沦为叫花子!喏,叫花子就叫花子呗。记住,到时候你就坐在家里,我出去讨饭——不用怕,人们会施舍给我的,我们饿不着!你什么都别管!”
他忽然嘿嘿一笑,像山羊似的扭转脖子,一下搂住外婆的脖子,紧紧地抱着她;憔悴、瘦小的他抽抽搭搭地说:
“唉呀,你这个傻瓜,一个从不知发愁的傻瓜,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呀,这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怜惜,什么也不懂得!你想想看:要是我们两个不卖力干活,我不为他们遭那么多的罪,喏,即便是现在,即使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对于他们来说,会怎么样呢……”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一下子从炉灶上跳下来,向他们扑了过去;我高兴得号啕大哭起来,因为我没想到他们的谈话是那么融洽,那么投机;我为他们也感到难过,因为我母亲回来了;还因为他们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让我和他们一块儿哭泣,他们两个人一起拥抱我,紧紧地搂住我,一个劲儿地直掉眼泪,而外公这时在我耳边冲着我的眼睛小声说:
“哎呀,你这个小鬼头也在这里!现在好了,你母亲回来了,你可以跟她在一块儿了,你外公这个老鬼,整天对你吹胡子瞪眼睛的,现在该滚一边去了,是不是?你外婆对你总是宠着、惯着,也该靠边了,啊?唉,你们这些人啊……”
这时他松开两手,把我和外婆推开,站起身,气鼓鼓地大声说:
“所有的人都想走,大家都想袖手一旁——各奔前程……喏,还不把她叫过来!快去叫呀……”
外婆从厨房里出去了。这时外公低着头,冲着墙角说:
“仁慈的上帝啊,瞧,你都看见了,全看见了吧!”
于是他用拳头使劲扑通扑通地捶打着胸部;我不喜欢他这副样子,一般地说,我不喜欢看他在上帝面前祷告,他好像总爱在上帝面前瞎吹。
母亲来了,她的红色连衣裙顿时使厨房亮堂了许多;她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外公和外婆分别坐在两边,她那宽大的衣袖搭在他们两人的肩上;她轻声细语,但态度严肃地在讲述着什么;两位老人默默地听着,也不插话。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则变成了小孩子,好像她是他们的母亲似的。
由于兴奋,我感到有些劳累,便在吊**睡着了。
傍晚,两位老人像过节似的穿戴打扮一番,要去做晚祷告;外婆高兴地直向我递眼色,让我看看外公;只见他穿着行会会长的礼服,貂绒皮大衣,下面是散腿裤[133];外婆瞟了母亲一眼,对她说:
“瞧你父亲这身装束,变成一只洁净的小山羊了!”
母亲高兴地笑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妈妈的时候,她坐到沙发上,把双腿盘起来,两个巴掌一拍,说:
“到我这儿来!说说,你生活得怎么样——不好,是不是?”
我生活得怎么样?
“不知道。”
“外公打你吗?”
“现在不怎么打了。”
“是吗?你随便跟我讲讲,想说什么都行,好不好?”
我不想讲外公的事;我开始讲,就在这间房子里,住过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但是谁都不喜欢他,因此外公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住。看来,母亲并不喜欢听这个故事,她说:
“喏,还有别的事吗?”
我讲了那三个小孩的事,讲上校把我赶出院子的事,母亲紧紧地搂住我。
“这个浑蛋……”
这时她一声不吭,眯起眼睛看着地板,直摇晃脑袋。我问她:
“外公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对不住他。”
“要是你把孩子给他带回来就好了……”
她身子往后一仰,眉头一皱,紧紧咬着嘴唇,接着,她使劲地搂住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呀,真是个冤家!不要再说这事了,听见了吗?别再提了——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她小声地在说些什么,说了很长时间,态度严厉,听不太明白,然后,她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一面用手指敲着下巴,两道浓眉一纵一纵的。
桌上点燃的蜡烛在往下淌油,映照在空空的镜面上,一些黑乎乎的影子在地上晃动;一盏长明灯在屋角圣像的面前发出微弱的亮光;结了冰的玻璃窗上涂了一层银色的月光。母亲环顾四周,好像想在光秃秃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寻找什么。
“你什么时候睡觉?”
“稍微再等一会儿。”
“是啊,你白天已经睡过了。”母亲想起来了,叹了口气。我问她:
“你想要走吗?”
“去哪里?”母亲吃惊地回应一句;她捧着我的头,久久地看着我的脸,看得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你怎么啦?”
“脖子疼。”
我的心也在疼;我马上感觉到:她不会在这个家里住下去的,她一定要走的。
“你将来肯定像你父亲,”她用脚把毡垫踢到一边,对我说,“外婆跟你讲过他的事吗?”
“讲过。”
“外婆很喜欢马克西姆,非常喜欢!而且他也喜欢你外婆……”
“我知道。”
母亲看了看桌上的蜡烛,皱起了眉头;她把蜡烛熄灭后,说:
“这样好一些!”
的确,这样屋内的空气要新鲜、清洁一些,不再有那些黑乎乎的影子了,地板上现出许多月光的亮点,窗户玻璃上显现出许多金灿灿的火花。
“你在这儿之前住在什么地方?”
她仿佛在回忆早已忘了的事情,举了好几个城市的名字,而且一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鹰一样在无声地盘旋不定。
“那你从哪儿弄的这件连衣裙?”
“我亲手缝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
令人高兴的是,她跟谁都不像;但叫人难受的是,她很少说话;要是不问她,她干脆一句话也没有。
后来,她又挨着我坐到沙发上;我们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互相紧紧靠着,一直坐到两位老人家从教堂里回来;他们一身蜡烛和香火的气味,显得庄重沉稳,和蔼可亲。
晚饭既丰盛,又隆重,像过节一样;大家在饭桌上很少说话,非常谨慎,好像生怕把什么人吵醒似的。
不久,母亲就开始努力教我学习“普通”识字课本了;她买了好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叫《国语》[134];几天工夫我便学会念普通读物了,但母亲马上又让我学着背诗,从此,我们相互间的麻烦就开始了。
诗中说:
一条大道长又宽,
上帝的田野没少占……
不用斧铲来修筑,
马踏路面起尘烟。[135]
我把“田野”错念成了“普通”,把“铲”字错念成了“坎”字,把“马踏”错念成“马踢”了。
“喏,好好想想,”母亲开导我说,“究竟是什么?是‘普通’吗?真是怪了!是‘田——野’,懂吗?”
我知道是“田野”,可是一念又念成了“普通”,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
母亲生气了,说我脑子糊涂,死心眼儿;我听了感到很难受,我是真心实意想背会这首该死的诗的,我在心里默默念的时候一点错儿都没有,可是等我一念出声来,准出错儿。我恨透了这几行令人捉摸不透的诗句,于是我赌气故意把它们念错,把发音相近的单词胡乱搭配在一起;我挺喜欢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魔鬼诗句。
但这种游戏我可没有白玩儿:有一天,我顺利做完功课后,母亲问我那首诗最后背会没有,我不假思索地随口念道:
一条大道,两只角,
奶酪,神父,便宜货,
洗衣槽,马蹄子[136]……
等我醒悟过来时已经晚了:母亲两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一字一板地问道:
“你背的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说;自己都觉得已经麻木了。
“不,究竟是什么?”
“这个,就是这么一说。”
“什么叫就是这么一说?”
“念着玩儿呗。”
“站到墙角去。”
“为什么呀?”
她平静地,但是很威严地又说一遍:
“站到墙角去!”
“哪一个墙角?”
她没有理我,只是紧盯着我的脸看,弄得我完全没了主意,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要我干什么。有一个墙角的圣像下面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已经枯萎了的花草;前面另一个墙角有一只大箱子,上面罩着一块壁毯;最里面的那个墙角放着一张床;第四个墙角没有了——被房门占去了,因为门框紧靠着墙壁。
“不知道你想要我干什么。”我说,同时尽量想弄清楚她的意思。
母亲坐下来,一声不响,擦了擦前额与脸颊,然后问道:
“外公让你站过墙角吗?”
“什么时候?”
“平时,随便什么时候!”她两次拍着桌子喊道。
“没有,不记得了。”
“你知道不知道站墙角是一种惩罚?”
“不知道。为什么是惩罚呢?”
母亲叹了口气。
“嗨,你过来。”
我走到她跟前,问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大喊大叫?”
“谁让你故意把诗念得颠三倒四的呢!”
我尽量跟她解释,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印在书上的诗句便历历在目,可是只要我一念,诗句就走了样。
“你不是在假装吧?”
我回答说——不,但我马上又想:“也许是装的呢?”忽然,我从容不迫地把这首诗念了一遍:完全正确,这使我惊讶不已,十分难堪。
我觉得我的脸好像忽然膨胀了似的,两耳发热,直往下坠,脑袋发出嗡嗡的响声;我面对母亲,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透过泪水,我看见母亲难过地沉下脸来,她紧紧咬着嘴唇,两道眉毛皱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呢?”她问道,声音都变了,“就是说,你是假装的了?”
“不知道。我并不想……”
“你这孩子真是难弄,”她说着,低下了头,“你去吧!”
母亲要求我要背的诗越来越多了,可是对于这些一行行的诗句,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同时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难以遏止的愿望,总想将这些诗句变变样子,歪曲一下它们的意思,给它们加上些另外的词儿;这种事干起来我得心应手,那些没用的词儿像成群的蜜蜂,招之即来,很快就把书上应该记住的诗句给弄混淆了。往往是:整行整行的诗我视而不见,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抓住它们,可我就是记不住它们。维亚泽姆斯基公爵[137]的一首感伤诗好像就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无论是傍晚,还是清晨,
许多老人、寡妇和孤儿,
以基督的名义,都在寻求帮助,
下面一行是:
他们背着袋子,在窗下行乞[138]。
可是我齐刷刷地把这一行诗给漏掉了。母亲非常生气,把我的这一壮举,告诉了外公;外公恶狠狠地说:
“他这是在故意捣乱!他的记性好着呢:祷告词他比我记得都牢固。他在胡说,他的记忆力就像一块石头——刻在上面的东西是抹不掉的!你必须狠狠揍他!”
外婆也来揭我的短:
“故事——他能够记住,歌词——他能够记住;那歌词不也是诗吗?”
这些话都在理,我也觉得是自己不对,但是只要我一开始读诗,其他一些词儿就像蟑螂一样,不知从哪儿都纷纷爬了出来,而且也排得整整齐齐,一行一行的。
在我们家大门口,
有不少孤儿和老头;
他们喊叫着,沿街乞讨,
把讨来的东西汇总在一起,
卖给彼得罗夫娜去喂奶牛,
完了他们便去峡谷里尽情喝酒。
夜里,和外婆躺在吊**,我只好不厌其烦地把我从书上学来的和我自己编的东西,给她学说一遍;有时候她听后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是把我数落一顿。
“瞧,这不就结了,你是能够记住的!只是不应该嘲笑乞丐,上帝会保佑他们的!耶稣基督就要过饭,所有的圣徒也都要过饭……”
我随口小声念道:
我不喜欢乞丐,
外公对他们也不爱,
这事可怎么办?
上帝啊,切莫把我错怪!
外公总是在寻找借口,
打我一顿他才痛快……
“你念的是什么呀,小心烂你的舌头!”外婆生气地说,“这话让你外公听见了可怎么办?”
“听见就听见好了!”
“你不要惹是生非,让你母亲生气了!她的日子已经够不好过的了,你就别再给她添乱了。”外婆若有所思地、亲切地劝我说。
“她为什么不好过?”
“记住,不许乱问!你不懂……”
“我懂,是外公不让她……”
“听见没有,给我住嘴!”
我生活得很不开心,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我总希望将这种心情掩盖起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照样胡闹。母亲教我的课程内容越来越难懂;我很容易地就学会了算术,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作文,对语法也一窍不通。而让我最难受的,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到母亲在外公家里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她的情绪越来越低落,看所有的人都用局外人的目光,她常常坐在靠近花园的窗口,一声不响,一坐就是很长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儿,整个人都变憔悴了。刚回来的头几天,她动作敏捷,精神饱满,可现在眼睛下面出现了两个黑圈,整天头也不梳,衣服皱巴巴的,上衣的扣子也不扣;这样就破坏了她的形象,我感到非常气恼,因为她在我心目中永远都应该是美丽端庄、衣着整洁的,应该比所有的人都优秀!
上课的时候,她常常用陷下去的眼睛望着我身后的墙壁或窗户,有气无力地向我发出提问;有时她竟忘记了回答我的问题;而且,还越来越爱发脾气,冲我大喊大叫,——这也使我感到非常不满,因为在我看来,当母亲的就应该像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比所有的人都要公正,讲道理。
有时候我问她:
“你跟我们在一起感到很难受吗?”
她生气地回答说:
“干你自己的事去。”
我还发现外公正准备干一件外婆和母亲都很担心的事。他常常把自己关在母亲的房间里,在里面唉声叹气,尖声喊叫,像趔腰牧人尼卡诺尔吹的木笛似的,非常难听。有一次,他们谈话时,母亲大声喊叫起来,整个宅子都能够听见。
“不行,这绝对不行!”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外公一直在吼叫。
有一天晚上;外婆坐在厨房桌子旁,给外公缝一件衬衫,一面自言自语地小声在说什么。这时,只听见门“砰”的一声,她侧耳仔细听了一下,说:
“哦,天哪,她到房客那里去了!”
突然,外公闯进厨房,直奔外婆,对着她,当头就是一拳;他一面甩着打痛了的手,一面尖声叫道:
“不许你乱嚼舌头,老妖婆!”
“你是个老浑蛋,”外婆理了理被打歪的头巾,平静地说,“我会保持沉默的,还能够怎么样!你的所有的鬼点子,只要我知道,我都会跟她说……”
他向外婆扑过去,用拳头在她头上一通乱打;外婆既不抵抗,也不避让,只是说:
“喏,打吧,打吧,你这个浑蛋!给,给你打!”
我从吊**开始把枕头、被子、炉灶上的靴子,通通往他们身上扔,但打红了眼的外公压根儿没注意我扔过去的这些东西;外婆摔倒在地上,他还用脚踢她的头,最后他自己绊了一跤,也摔倒了,把一桶水也打翻了。他跳起身来,连着吐几口唾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向四周打量一下,跑回顶楼自己的房间去了;这时外婆哼哼着站起来,坐在凳子上,开始整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我从吊**跳了下来,她气鼓鼓地对我说:
“把枕头等东西捡起来,放到炉炕上去!亏你想得出来:用枕头乱扔!这关你什么事?那老东西是发疯了,——蠢货!”
这时她忽然“哎哟”一声,皱起了眉头,然后低下头来,叫我:
“你给我看看,这儿为什么这么疼?”
我把她浓密的头发扒开一看,原来头皮上扎了一根发针,扎得还很深;我把它拔了下来,可马上又发现了一根,我的手指头都发麻了。
“我还是把妈妈叫来吧,我害怕!”
外婆摆了摆手:
“你怎么啦?我叫的是你!谢天谢地:这种事,她眼不见,耳不闻,而你可倒好——还要去叫她!你走吧!”
于是,她自己用织花边的灵巧的手指,开始在乌黑浓密的头发里仔细查找。我鼓足勇气,帮助她把另外两根已经弄弯了的、又粗又大的发针从头皮里拔了出来。
“你疼吗?”
“没关系,明天我烧好洗澡水,洗个澡就好了。”
这时她亲切地恳求我说:
“你呀,我的宝贝儿,可不要跟你妈妈说外公打我的事,听见了吗?没这些事他们父女间的关系就已经够紧张的了。你不会说吧,啊?”
“不会。”
“那好,可别忘了!现在咱们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我的脸没有被打伤吧?那就好,这样谁也看不出来……”
她开始擦洗地板,我诚心诚意地说:
“你简直是一位圣徒,别人欺侮你,折磨你,可你却从不放在心上!”
“你胡说什么呀?我是圣徒……你真会说话!”
她唠叨了很长时间;四肢着地,趴在地板上擦来擦去,身子一摇一晃的;这时我坐在炉炕前的台阶上,一直在琢磨如何报复一下外公,给外婆出出气!
这是他当着我的面第一次如此残忍地毒打外婆。暮色苍茫中,我眼前又浮现出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他那乱糟糟的棕黄头发:我满腔怒火,热血沸腾,同时又恨自己未能想出一个报复的良策。
但是,过了两三天,因为什么事情我上顶楼去找他,走进屋子,看见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是一只打开的小匣子,他在整理匣子里的一些纸片;椅子上放着他心爱的圣像——十二张灰色的厚纸板,那些纸片,按照月日分为四个板块,每个板块上都有这一天所有圣徒的画像。外公非常珍爱这些圣像,只有在他对我感到特别满意的时候——而这种情况是非常稀少的——才拿出来让我看看;而每当我仔细观看这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灰色的、可爱的小人时,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其中有些圣徒的传记我是知道的,如基里克和乌莉塔、苦行者瓦尔瓦拉、潘捷列伊蒙等,我特别喜欢圣徒阿列克谢的悲伤经历和关于他的美妙的诗篇,因为外婆常常讲给我听,非常感人。有时,望着几百个这样的圣徒,你会暗自感到欣慰:受苦受难者历来都有。
但现在我决定把这些圣徒的画像给剪了,因此,当外公到窗前去看一件印有鹰徽的蓝色公文时,我抓起几张圣徒的画像,迅速跑下楼去,从外婆的桌子里拿出剪刀,爬到吊**,开始把圣徒们的脑袋一个个地往下剪。剪掉第一排圣徒后,我感到有点惋惜;于是我开始按照板块的线路剪,可是,还没有等我把第二排剪下来,外公便过来了;他站在炉炕的台阶上,问道:
“谁让你动这些圣像的?”
看见木板上散落的方纸片,他抓起几张,凑到眼前看了看,扔掉后又抓起了几张;他一下子脸都气歪了,胡子一撅一撅的,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把纸片都吹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他终于大叫一声,拽着我一只脚,用力往后一扽;我凌空翻了个个儿,外婆急忙双手接住了我,然而,外公对着她和我,抡起拳头便打,一面叫道:
“非打死他不可!”
母亲赶来了,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在炉炕边上,母亲用身子护着我,她边说、边推挡着外公在她面前挥舞的双手:
“像什么样子呀?请冷静一下!……”
外公倒在窗前的长凳上,号叫道:
“气死我了!你们,你们全都在跟我作对,哎——呀……”
“您就不害臊吗?”是母亲低沉的声音,“您为什么老要装疯卖傻呢?”
外公一个劲地大喊大叫,两只脚在长凳子上乱蹬乱踢,胡子滑稽地往上翘着,两只眼睛使劲闭着;我也觉得他在母亲面前感到面子上过不去,所以他真的装模作样起来,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我把这些零散小纸片给您贴在布上,这样还会更好看一些,也更结实一些。”母亲说着,看了看那些剪碎的和没有剪碎的圣像:
“瞧,全都给弄皱了,折坏了,搞乱了……”
母亲跟他说话,就像在教我功课时我有不懂的地方跟我解释一样,这时,外公突然站起身,正儿八经地理了理衬衫和坎肩,清了清嗓子,说:
“你今天就给我贴好!我现在就去把剩下的几张拿来……”
他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槛处,又转过身来,用弯曲的手指头指着我说:
“但必须得揍他一顿!”
“该揍,”母亲表示同意,同时转身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存心这样做的。谁让他打外婆呢,要是他再打,我一定要把他的胡子剪掉……”
这时外婆正在脱去被撕破的上衣,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嗔怪地说:
“你就不能像答应过的那样不说这事吗!”
然后她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说:
“非得让你的舌头烂得不能动弹,只有这样你才能不多嘴多舌!”
母亲看了看外婆,在厨房里转了一圈,重又走到我跟前。
“他什么时候打你外婆的?”
“我说,你呀,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种事呢?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外婆生气地说。
母亲拥抱了她。
“哎呀,妈妈,我的好妈妈……”
“就知道叫好妈妈!你给我走开……”
她们相互看了看,一句话没说,便分别走开了,因为外公正在过道里跺脚呢。
母亲刚回来的那段日子,就跟那位性格开朗的房客——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因此,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前院去,贝特连格家的人——一些漂亮太太、军官——也常到这里来。这一点外公很不高兴,在厨房吃晚饭时他不止一次威胁性地举起汤匙,嘟哝着说:
“这帮该死的家伙又聚集到一块儿啦!等着瞧,从现在起到明天一早就别打算睡觉啦!”
没过多久,他要求房客们都搬出去;房子腾出来后,他不知从哪里拉来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它们摆放在前面几间房子里,用一把大挂锁锁了起来:
“我们用不着再招揽房客,我自己要接待客人!”
于是,逢年过节,客人们纷纷登门:常来走动的人有外婆的妹妹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139]——女洗衣工,喜欢叽叽喳喳,大鼻子,穿一件条纹绸连衣裙,系一条金黄色头巾;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瓦西里——绘图员,留一头长发,人很善良,活泼开朗,穿一身灰衣服;另一个叫维克多,一副马脸——又长又窄,穿得花里胡哨,一脸雀斑,他一走进前厅就脱去套鞋,像彼得鲁什卡那样尖声尖气地唱道:
“安德烈老爹,安德烈老爹……”
这使我非常惊讶,吓了我一跳。
雅科夫舅舅也常来走动;他带着吉他,还带来一个秃头、独眼的钟表匠,这位钟表匠穿一件黑色的长礼服,不大张扬,像一名传教士。他总是坐在屋角,歪着脑袋,面带微笑,而且莫名其妙地用一个手指头顶着刮得光光的双下巴。他的肤色较黑,他唯一的一只眼睛看任何人都显得特别专注;此人很少说话,经常重复的一句话就是:
“不必劳驾,反正……”
我头一次看见他时,让我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还是我们住在新街的时候,有一天,大门外人声嘈杂,鼓声阵阵,一辆高高的黑颜色的马车从监狱沿街向广场那边驶去,马车周围全是士兵和人群,马车上——凳子上——坐着一个个头不大、戴圆毡帽的人;他手脚上都戴着镣铐,胸前挂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很大的白颜色的字;这个人低着头,仿佛是在看胸前写的字;他的身子不停地在摇晃,镣铐也在叮当作响。当母亲对钟表匠说“这是我的儿子”时,我吓得直往后退,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不必劳驾。”他说。这时他的整个嘴巴向右耳朵方面咧去,样子非常吓人;他一把扯住我的腰带,把我拉到他身边,迅速、麻利地把我转了个圈,然后又将我放开,赞许道:
“不错,这孩子长得很结实……”
我跑到屋角,爬上一把皮沙发椅,这把沙发椅非常之大,能够躺下整个一个人,外公总是吹嘘它是格鲁津斯基王爷[140]的宝座,我爬到沙发椅上,看大人们在一块玩是多么没意思,看钟表匠的面孔变化得是多么莫名其妙和令人生疑。他的脸上油脂麻花,水不渍渍,像要融化的样子;一旦他露出笑容,那两片厚嘴唇便跑到了右脸上去,小小的鼻子也随着滑向一边,好像盘子上的一只水饺。他的两只大招风耳朵莫名其妙地摇来晃去,一会儿和那只好眼睛上的眉毛一起向上抬起,一会儿又移向脸上的两块颧骨,看样子,只要他愿意,他能够用这两只像巴掌一样的大耳朵将自己的鼻子盖住。有时候,他一声叹息,嘴里伸出像杵槌似的暗红色的圆滚滚的舌头,接着,很麻利地在嘴的周围画个圆圈,再舔舔两片油脂麻花的厚嘴唇。所有这一切并不可笑,只能让人感到惊讶,使人不得不一直盯着看下去。
他们喝着掺了朗姆酒的茶——这东西有一种烧焦了的葱皮的气味;喝着外婆酿造的各种果酒——有金黄颜色的,有黑得焦油似的,也有翠绿翠绿的;吃着道地的自制果酱和罂粟籽奶油鸡蛋蜂蜜饼;他们一个个吃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地夸奖外婆。吃饱喝足后,每个人都红头涨脸,撑肠拄腹,一本正经地坐到各自的椅子上,懒洋洋地请雅科夫舅舅来上一曲。
雅科夫舅舅弯腰,拿起吉他,轻轻拨动一下琴弦,很不耐烦地勉强唱道:
啊,生活呀,生活,
满城风雨,自得其乐,
喀山来的贵妇啊,
请听我慢慢细说……
我觉得这支歌曲非常忧伤,可外婆却说:
“雅沙,来个别的吧,唱个好听点的,啊?记得吗,马特里娅[141],以前人们都唱些什么歌曲?”
女洗衣工理了理窸窣作响的连衣裙,一本正经地说:
“亲爱的,现在那些歌曲都不时兴了……”
舅舅眯缝起眼睛看着外婆,好像外婆坐得离他很远似的,但他仍然继续坚持弹他那些令人忧伤的曲调,唱那些让人心烦的歌词。
外公神秘兮兮地在跟钟表匠说话,手指头一个劲地在比画着什么;钟表匠扬起眉毛,直往母亲那边看,一面不住地点头,他那张油脂麻花的面孔变化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母亲总是坐在两个谢尔盖耶夫中间,跟瓦西里认真地小声交谈;瓦西里则叹道:
“是——啊,这事是应该想一想……”
然而,维克多满脸堆笑,两只脚蹭来蹭去,忽然尖声尖气地唱道:
“安德烈老爹,安德烈老爹……”
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惊讶地看着他,洗衣女工正经八百地解释说:
“他这是从戏园子那儿学来的,那里就是这样唱的……”
这种枯燥无味的晚会开过那么两三次,后来,钟表匠在白天来了,是个礼拜日,刚做完午祷之后。当时我正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帮助她把一件破损绣品上的玻璃珠串起来,他冷不丁地一下子将门推开了个缝,外婆一脸惊慌地向屋里探一下头,马上又缩了回来,压低声音说:
“瓦里娅,他来了!”
母亲一动未动,毫无反应,这时,门又开了,外公站在门槛处,郑重其事地说:
“穿好衣服,瓦尔瓦拉,走吧!”
母亲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看他,只是问了一句:
“去哪儿?”
“去吧,上帝保佑你!别争了。他这个人非常稳重,业务上是个行家里手,对列克谢来说,是个好的父亲……”
外公说话时态度极其庄重,两个手掌一直在腰的两侧摩挲着,两个胳膊肘弯在背后,一扽一扽的,就好像他的两只手一直想伸到前面去,而他却竭力不让它们向前伸去。
母亲心平气和地打断了外公的话:
“我跟您说吧,这事根本不行……”
外公向她迈近一步,伸出双手,像盲人似的,弯腰弓背,毛发竖立,哑着嗓子喊道:
“快走!不然——我拉着你走!揪住你的辫子……”
“拉着我走?”母亲站起身来问道;这时她脸色变得煞白,眼睛可怕地眯了起来;她迅速脱掉了外衣和裙子,只剩下一件衬衫,走到外公跟前,说:“您拉拉看!”
外公攥紧拳头,龇牙咧嘴地对她威胁说:
“瓦尔瓦拉,快穿好衣裳!”
母亲一只手推开外公,另一只手抓住门把手,说:
“喏,咱们走着瞧!”
“我诅咒你。”外公小声说。
“我不怕。那又怎么样?”
她打开了门,但外公一把抓住她的衬衣下襟,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来,口里喃喃道:
“瓦尔瓦拉,你这鬼丫头,你会毁了自己的!别再丢人现眼了……”
这时他低声地、如泣如诉地哀求道:
“老婆子呀,老婆子……”
外婆已经阻挡住了母亲的去路,她两只手像轰鸡似的在母亲面前挥舞着,她把母亲挡回门内,咬着牙埋怨道:
“瓦里卡,傻丫头,你怎么啦?回去,真不知害臊!”
她把我母亲推进屋里,将门扣上,冲外公弯下腰,一只手把他拉起来,另一只手指着他,威胁说:
“哎呀呀,你这个老恶魔,真是老糊涂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而他则像一个布娃娃似的一头栽倒在那里,张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直摇脑袋;外婆冲母亲喊道:
“快穿上衣服呀,你!”
母亲从地板上捡起连衣裙,说:
“我不去见他,听见了吗?”
外婆把我从沙发上一推,说:
“舀一勺水去,快点!”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跟耳语差不多;心平气和,但非常威严。我跑进过道里,听见前院有沉重、均匀的脚步声,而母亲的房间里传出了她说话的声音:
“明天我就走!”
我走进厨房,坐在窗口,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外公长吁短叹,泣不成声,外婆一直在唠叨,后来,她砰的一声,把门一关,便什么都听不见了,静得有些瘆人。一想起外婆让我来舀水,我赶紧舀了一铜勺,来到过道——这时钟表匠从前院走了过来;他低着头,一面摸着皮帽子,一面在清理嗓子。外婆双手按着腹部,在他身后躬身一礼,低声说:
“您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他在台阶的门槛上绊了一跤,一下便跳到了院子里,而外婆一再在胸前画着十字,吓得浑身直打战,不知她是在暗暗地哭,还是在悄悄地笑。
“你怎么啦?”我跑上前去,问道。
她从我手里把勺子夺过去,将水泼了我一脚,喊道:
“你这是到哪儿打水去啦?把门关上!”
然后她到母亲房间里去了,而我呢,再次来到厨房,听们在旁边唉声叹气,感慨万端,哼哼嗨嗨的,好像在搬什么很重的东西似的。
天气晴朗,冬天的阳光透过两个结冰的玻璃窗,斜射进屋内;准备午餐的饭桌上,锡制餐具发出暗灰色的光芒,餐桌上摆放着一瓶棕红色的格瓦斯饮料,另外还有一瓶外公喜欢喝的深绿色的伏特加酒,里面泡有药慧草和金丝桃。透过冰雪已经融化了的玻璃窗,可以望见外面屋顶上耀眼的皑皑白雪;围墙木桩的顶端和为椋鸟搭建的鸟巢上拢起的雪堆,闪耀着银色的光芒。阳光洒落在我挂在窗框上的鸟笼上,我的那些小鸟在嬉戏玩耍:乖巧的小黄雀在欢快地歌唱;红肚子灰雀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红额金翅雀发出抑扬婉转的叫声。但是,在这阳光灿烂,鸟声悦耳的欢快日子里,我却并不感到高兴,我不需要这样的天气,一切对我都不需要。我想把鸟都给放了,于是开始把笼子往下摘,这时外婆跑了进来,双手拍打着腰部,向炉炕奔去,嘴里一边骂道:
“哎呀,真是该死!你怎么啦,阿库林娜,老糊涂了……”
她从炉炕里拿出一个馅儿饼,用手指头在上面敲了敲,气恼地啐了一口唾沫。
“得,糊了!这下全烤焦了!哎呀,这该死的鬼炉灶,应该把你们统统砸碎!你们干吗老是瞪着眼睛,是猫头鹰吗?真该把你们一个个砸得稀巴烂,就像砸碎破瓦罐一样。”
这时,她气得哭了起来,拿着馅儿饼翻来覆去地看,用指头在烤煳的地方敲来敲去,硕大的泪珠洒落在一张张馅儿饼上。
外公和母亲来到了厨房;外婆把馅儿饼往桌子上一扔,震得盘子都跳了起来。
“瞧,烤成这个样子,全得怪你们,你们个个都不得好死!”
母亲高兴而安详地拥抱了外婆,劝她不必懊恼;外公的衣服皱皱巴巴,显得非常疲惫,他坐到桌旁,将餐巾系在脖子上,两只有些浮肿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眯缝着,嘴里一面嘟哝道:
“算啦,算啦,没关系!好馅儿饼又不是没吃过。上帝总是有些吝啬,他用几分钟时间就能毁掉你整年的心血……他从不承诺补偿。坐下吧,瓦里娅……算啦!”
他似乎有点精神不正常,吃饭时口口声声地讲上帝,讲罪孽深重的亚哈[142],讲做父亲的沉重的命运,外婆生气地阻止他说:
“你呀,吃你的饭吧!”
母亲闪动着明亮的眼睛,一直有说有笑。
“怎么,刚才吓坏了吧?”母亲推我一下,问道。
不,当时我并不害怕,可是现在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跟过节的时候一样,吃了很长时间,而且吃得很多,让人非常厌烦;好像他们不是原来那帮人似的——半个小时前,他们还在相互吵骂,差点要打起来,个个哭天抹泪的。不知为什么,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严肃认真的,他们是不轻易落泪的。无论是他们的眼泪还是喊叫,他们相互间的种种折磨,经常的感情爆发和迅速的平息,对于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越来越不再引起我的注意,我也很少再为这种事激动了。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一般地说,生活贫困、乏味的俄罗斯人,喜欢拿痛苦来寻开心,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把痛苦当儿戏,很少因不幸而感到羞愧的。
在漫长的日常生活中,痛苦——是节日,火灾——是乐趣,在空无表情的面庞上——伤疤也是一种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