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的童年看作是一个蜂巢,各种各样的普通百姓、庸碌之辈——他们像蜜蜂一样,把自己生活的知识与思考的蜜汁带给了我;他们尽其所能,慷慨大方地丰富着我的心灵。这种蜜汁往往是肮脏的、苦涩的,但是,任何知识——毕竟是蜜汁。
“好事儿”搬走后,彼得伯伯和我成了朋友。他长得很像外公:也是那么干瘦,穿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但他的个子比外公矮一些,整个人都小一圈,像一个为了好玩才打扮成老头儿的半大小子。他的脸像一张筛子,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皱纹间一双眼白发黄、滑稽可笑、机智灵敏的眼睛不停地在跳动,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黄雀儿。他长着一头浅灰色的卷发,胡子也都卷成了小卷;他常吸烟斗,烟斗里冒出的烟,跟他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同样也打着卷儿;他说起话来也常爱兜圈子,而且净是些俏皮话。他讲话细声细气,显得很亲切,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嘲弄人。
“最初,伯爵夫人塔季扬·列克谢夫娜跟我说:‘你去当铁匠吧。’过了一些时候,她又吩咐说:‘你去帮帮园丁吧!’行,帮园丁就帮园丁吧。只不过我一个乡下农民,给我什么活我都干不好!有一次,她对我说:‘你呀,彼得鲁什卡,打鱼去吧!’对于我来说,干什么都一样,于是我就去打鱼了……但打鱼的事刚刚入门——又不让我干了,和鱼再见了;让我到城里去赶马车,作为代役租[123]。好吧,赶马车就赶马车,还能叫我干什么呢?可是还没等到伯爵夫人再次调换我的工作,农奴制便废除了,我便留下来照料这匹马,现在它在我这里倒成了伯爵夫人了。”
这是一匹老马,好像曾经被一位喝醉酒的蹩脚画家在本来是白色的身上乱涂一气,最后不了了之,因此,马的身上什么颜色都有。马的腿脱了臼,它的整个身子仿佛是用许多破布缝起来的,它的脑袋瘦得皮包骨,两眼浑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马身上青筋暴绽,只是披一张磨掉了毛的老皮而已。彼得伯伯很尊重这匹马,从未打过它,还亲切地管它叫塔尼卡呢[124]。
外公有一次对他说:
“你怎么用一个基督徒的名字称呼一头牲口呢,这是为什么?”
“没有的事儿,瓦西里·瓦西里耶夫,绝无此事,尊敬的先生!基督徒可没有叫塔尼卡这个名字的,——有叫塔季扬娜的!”
彼得伯伯识文断字,对《圣经》也很熟悉,经常和外公争论圣徒中谁是至圣;他们对古代那些违反教规者严加谴责,而且一个比一个严厉,对押沙龙的谴责尤其严厉。有时候,他们的争论纯系语法方面的争论,外公说“犯罪、违法、诈骗”三个词的词尾都是子音,念霍姆,属阳性名词[125],而彼得伯伯则认为它们结尾的字母是母音,念瓦沙、希沙,应该是阴性名词。
“我说的是一码事,而你说的是另外一码事!”外公火了,脸涨得通红,而且故意学着他的腔调说:
“瓦沙,希沙!”
彼得伯伯一面在吞云吐雾,一面挖苦地问道:
“你那‘霍姆’又有什么好?它们对上帝一点好处都没有!说不定上帝在听祷告时心里想:随你怎么祷告,分文不值!”
“出去,列克谢!”外公恶狠狠地叫道,两个绿眼珠子闪闪发光。
彼得伯伯非常喜欢干净、整齐;他走在院子里时总是把一些木片、砖头瓦块、碎骨头等踢到一边去,而且边踢,边骂:
“没用的东西,净碍事!”
他这个人喜欢说话,为人和善,总是乐呵呵的,但他的眼睛时不时地总是充血,显得很浑浊,像死人的眼睛那样,一动不动。有时候,他随便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蜷缩着身子,虎着脸,和他侄子一样,一句话没有。
“你怎么啦,彼得伯伯?”
“一边去。”他低声说,态度很严厉。
在我们那条街上,有一家新搬来一位老爷;此人额头上长了一个瘤子,生活习惯非常奇特:每逢节假日,他就坐在窗口,专门用猎枪的霰弹,射击狗、猫、鸡、乌鸦等小动物;对于过往行人,只要他看着不顺眼,也照射不误。有一次,他打出的霰弹,击中了“好事儿”腰部,霰弹末曾穿透他的皮夹克,掉进了他的口袋;我至今还记得那位房客透过眼镜仔细打量那些灰色霰弹的情形。外公劝“好事儿”去告那个房客,但“好事儿”把那几粒霰弹往厨房角落里一扔,说:
“不值得。”
又有一次,这位枪手的几粒霰弹打中了我外公的一条腿,盛怒之下,外公把他给告了,民事法官开始在这条街上召集受害者和目击证人,但这位老爷却突然消失了,不知去向。
事情也怪了,每当街上一响起枪声,彼得伯伯——只要他在家——便急忙把他那顶节日才戴的、已经褪了色的宽边帽子往头发灰白的脑袋上一扣,火烧火燎地就往大门外跑。这时他把两手藏在背后的长衫下面,把长衫撑得老高,活像只公鸡尾巴,昂胸挺肚,大摇大摆地沿着人行道,在枪手的面前走着;走过去,再走回来,来回走着。我们,所有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那位军人房客,铁青着脸,从窗口里向外张望,在他的上方,是他老婆那一头金发的脑袋。贝特连格家院子里也有人出来观看,只有奥夫相尼科夫家那幢死气沉沉的灰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出来。
有时候,彼得伯伯在街上溜达半天,一无所获,看来猎手不认为他是个值得猎取的猎物,但有时候听见双筒枪连发两枪:
“咚——咚……”
这时,彼得伯伯不慌不忙地走到我们跟前,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说:
“打中长衫的下摆了!”
有一次,霰弹击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婆一面用针把霰弹往外拨,一面责怪彼得伯伯:
“他这个人怪里怪气,你招惹他干什么?当心他把你眼睛打瞎!”
“不会,决不会的,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彼得伯伯轻蔑地拉长声调说,“他算不上什么射手……”
“你干吗要招惹他呢?”
“难道我是在招惹他吗?我是想逗逗这位老爷……”
然后,他把拔出来的霰弹放在手掌里仔细打量一番,说:
“算不上什么射手!伯爵夫人塔季扬·列克谢夫娜有一个临时丈夫——她更换丈夫就跟更换用人一样——住在她家里,名叫马蒙特·伊里奇,是一位军人,喏,他的枪法可准了!他不用猎枪的霰弹,阿婆,而是用手枪子弹射击!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卡站在远处,距离约四十步的光景,腰里系一个瓶子,吊在两条腿中间;伊格纳什卡傻笑着,叉开双腿。马蒙特·伊里奇用手枪瞄准后,砰的一枪!瓶子被打得粉碎。只有过一次,伊格纳什卡不知是因为被牛虻还是别的什么虫子咬了——他的身子动了一下,结果子弹打着了膝盖,击中了髌骨!叫来了医生,当时就进行了截肢——一条腿就这样没了!被掩埋了……”
“那傻子呢?”
“他倒没什么。傻子用不着脚,也用不着手,就凭自己那副傻样,饱吃饱喝。人人都怜爱傻子,因为傻并不招谁惹谁。常言道:无论是教堂的执事,还是法院的录事——只要是傻子就不欺侮人……”
外婆对诸如此类的故事并不感到新奇,她自己就知道一大堆,然而我却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于是我问彼得伯伯:
“那位老爷会把人往死里打吗?”
“怎么不会呢?会的。他们甚至互相还打呢。有一名枪骑兵[126]来找塔季扬·列克谢夫娜,他和马蒙特发生了口角,当即便掏出手枪,前往公园,在公园的一个池塘边的小路上,这位枪骑兵对马蒙特‘砰’的就是一枪——打中了肝脏!结果马蒙特进了坟墓,枪骑兵被发送到高加索——事情就此才算了结!这是他们自己打死了自己人!要是打死农民什么的——那就根本不在话下!如今,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你瞧,压根儿不拿人当回事儿,因为已经不是他们的人了[127],喏,不比以前,以前他们还有些心疼——自家的私人财产嘛!”
“唉,以前他们也不感到心疼。”外婆说。
彼得伯伯表示同意,说:
“这话没错:自家的财产,何况很廉价……”
彼得伯伯对我很好,跟我说话要比跟大人们说话和善一些,而且能够正眼地看着我,但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他请大家品尝人们爱吃的果酱,给我的那片面包上抹得特别厚,还给我拿来在城里买的甜饼干和罂粟饼,而且和我谈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声音很低。
“将来想干什么,小少爷?是当兵,还是去做官?”
“去当兵。”
“很好。眼下当兵也不那么苦了。当神父也不错,随便说几声‘愿上帝保佑’也就完事啦!当神父甚至比当兵还轻松,要想再轻松一些,那就是当渔公了;当渔公什么学问都不需要——只要习惯就行了!”
他活灵活现地描述鱼儿怎样围着饵料转悠,鲈鱼、雅罗鱼、鳊鱼如何上钓等。
“外公打你时,你肯定非常生气,”他安慰我说,“其实,小少爷,根本用不着生那么大的气,他是为了让你有所长进才打你的,这种打,是对孩子的一种教育!而我的那位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太太,嘿,她打起人来那才叫闻名呢!她手下养了个专门打人的人,叫赫里斯托福尔,在打人方面很有两下子,有时附近庄园的邻居们上门央求伯爵夫人:‘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夫人,请您让赫里斯托福尔把我们家的用人揍一顿吧!’于是伯爵夫人就让他去了。”
他说,伯爵夫人身穿洁白的细纱连衣裙,头上系着轻薄透明的天蓝色丝巾,坐在门廊台阶上的一把红色安乐椅上,而赫里斯托福尔就当着她的面鞭打那些男女用人;他讲得非常详细,而且毫无恶意。
“而且,小少爷,这个赫里斯托福尔虽说是梁赞省人,样子长得却像茨冈人和乌克兰人,八字胡一直留到耳根,嘴脸发青,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怕别人有事问他而故意装傻。有时他在厨房里往杯子里倒上水,逮着了苍蝇或者蟑螂、甲壳虫之类的东西,就用树枝把它们淹在水里,要淹很长时间。再不然就把从自己衣领上捉到的虱子放到杯子里淹死……”
这类故事我听得多了,许多都是从外婆和外公嘴里听来的。故事虽然五花八门,但它们彼此却出奇地相似:每个故事讲的都不外是折磨人、捉弄人和欺压人。这种故事我都听腻了,不愿意再多听,于是我恳求车夫说:
“讲点别的吧!”
他把脸上全部的皱纹集中到嘴角,然后又抬升到眼角,并表示同意说:
“好吧,你这么想听,我就讲点别的。话说我们那里有一个厨子……”
“谁们那里?”
“就是伯爵夫人塔季扬·列克谢夫娜那里。”
“你为什么叫她塔季扬?难道她是个男的吗?[128]”
他嘿嘿地笑了。
“不,她是位夫人,不过她长有小胡子;黑黢黢的,是黑头发的德国人所生,好像是阿拉伯人。咱们还是回到关于厨子的话题上来吧。小少爷,这个故事非常可笑……”
这个可笑的故事是这样:厨子把馅儿饼做砸了,主人逼着他把馅儿饼全都吃下去;他吃下去后便病倒了。
我愤愤地说:
“这根本不可笑!”
“那什么可笑呢?喂,你说个听听!”
“我不会……”
“这不结了——你就别挑三拣四了!”
他又编了些枯燥无味的所谓故事。
遇到节假日,两位表哥有时来做客;一个是愁眉苦脸、懒惰成性的萨沙——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另一个是循规蹈矩、无所不知的沙拉——雅科夫舅舅的儿子。有一次,我们三个爬到房顶上玩,看见贝特连格家院子里有一位身穿绿色毛皮常礼服的老爷;他坐在墙边的木柴堆上,正跟几只小狗逗着玩;他的脑袋不大,谢顶头,黄黄的,没戴帽子。两个表哥中有一个建议偷走他一只小狗,于是我们当即便制订一个巧妙的偷狗计划:两个表哥先到街上去,在贝特连格家的大门口等着,由我来吓唬那位老爷,趁着把他吓跑的工夫,他们俩乘机溜进院子里,将小狗偷走。
“怎么吓唬他呢?”
一个表哥建议说:
“你往他那谢顶头上吐口唾沫!”
往一个人头上吐口唾沫,这能算多大的罪过?我听说的和亲眼见过的对一个人干的坏事,比这多了去了,于是我就当仁不让,忠实地完成了我所担负的任务。
谁知这下子可惹了大麻烦了,贝特连格家一大帮男女,由一位年轻漂亮的军官领着,找到我们院子里;因为在我干坏事的时候,两位表哥正在街上溜达,外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恶作剧——所以他只是把我一个人打了一顿,为贝特连格家所有的人出气。
我挨过打后,躺在厨房的一张吊**,这时穿着节日盛装、乐呵呵的彼得伯伯爬到我的吊**。
“你想的这个主意太妙了,小少爷!”他小声地说,“他这是活该,这只老山羊,就该治治他,用唾沫啐他!用石头砸他那烂脑袋瓜才好呢!”
那位老爷没长胡子的、圆圆的娃娃脸浮现在我的眼前,记得当时他像小狗一样不停地低声喊叫着,如怨如诉,可怜巴巴;我感到万分羞愧,简直无地自容;我恨我这两个表哥,但是,当我仔细看清楚马车夫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时,这一切马上便全被忘记了:他的脸同样在颤抖,跟外公打我时的那张脸一样可怕,一样令人憎恶。
“你走开!”我喊道,一面手推脚蹬地赶彼得快走。
他嘿嘿地笑着,眼睛眨巴着,爬下了吊床。
打这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我开始躲避他,同时用怀疑的目光,注意着马车夫的一举一动,模模糊糊地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往老爷头上吐唾沫这件事发生后不久,还出过一档子事。奥夫相尼科夫那幢安静的房子早就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觉得这座灰色房子里人们的生活非同寻常,带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童话般的色彩。
贝特连格家里一向很热闹,欢声笑语不断;许多漂亮的小姐,军官、大学生是他们家的常客;他们说笑,喊叫,唱歌,弹奏乐曲。甚至这幢房子的外观看上去就令人心旷神怡,窗户的玻璃闪闪发光,窗内繁花似锦,五彩缤纷。但外公不喜欢这家人。
“都是些异教徒,不信仰上帝。”外公谈起这家人的时候总是这样说,至于说这家的女人,他用的字眼儿就很难听了;彼得伯伯有一次向我解释过这个词儿,意思非常下流,而且有点幸灾乐祸。
奥夫相尼科夫家的房屋庄严肃穆,令外公肃然起敬。
这是座单层建筑,但是房子很高,房前有一个庭院,植满了草皮,干净而僻静;院子里有一眼水井,有两根柱子支撑着井上的顶盖。这幢房子好像要避开大街似的,建造在距街道稍远的地方。三个狭长的拱形窗子距离地面很高,窗上的玻璃灰涂涂的,在太阳的映照下出现一片彩虹。大门的另一侧是一座仓库,从前面看,和正房的结构完全一样,也有三个窗子,但它们都是假的:只是在灰色的墙面上做了三个装饰性窗口,再用白色涂料画上窗框。这些虚有其表的假窗户让人看着很不舒服,而且整个仓库再一次向人暗示:这家人愿意深居简出,不喜欢显山露水。整个院落,包括院里闲置的马厩和两扇门很大但同样闲置不用的干草棚,让人有一种息事宁人、忍气吞声或深藏若虚、自命清高的感觉。
有时候,院子里有个老头——走路有点瘸,高高的个子,光头,小白胡子,胡子向上翘着,像一根根针似的。有时候,还有另一个老头——一脸络腮胡子,鼻子歪着;他把一匹胸窄腿细的长脸灰马从马厩里牵出来,这匹马一到院子里,便向周围不住地点头,好像一位性格温顺的修女。瘸子老头用手掌使劲拍了拍这匹马,吹着口哨,大声地直叹气,然后又把这匹马藏回黑暗的马厩里了。我觉得这老头很想离开这个家,但他无能为力,被魔法缠住了。
院子里每日都有三个小孩,从中午一直玩到晚上,几乎天天如此;他们穿着一样的灰衣裤,戴着同样的帽子,都是圆圆的脸,灰色的眼睛,彼此长得非常相似,我只能根据其个子的高矮来分辨他们。
我透过墙缝观察他们,他们看不见我,可我很想让他们看见我。看着他们玩我没玩过的游戏,玩得那么开心,那么默契,我非常高兴;我也很喜欢他们穿的衣服,喜欢他们相互之间的细心照料,尤其是两个哥哥对滑稽可笑、非常好玩的小胖子弟弟的特别关照。要是小弟弟跌倒了,——他们会发出笑声,就像人们平常笑跌跤的人那样,但是他们的笑,不是在幸灾乐祸,他们会立刻把他搀扶起来;如果他的手或膝盖被弄脏了,他们会用牛蒡叶、手绢擦去他手上和裤子上的污垢,而那位当二哥的则会和善地说:
“瞧你真够笨的!……”
他们相互间从不吵骂,谁也不骗谁,而且三个孩子全都非常麻利,强壮有力,精力充沛。
有一次,我爬到树上,向他们打口哨,他们听见口哨声便立即站住了,然后慢慢地聚拢在一起,瞅着我,小声地在商量着什么。我想,他们肯定要向我扔石头,于是便从树上爬下来,捡些石头放进口袋里,抱在怀里,然后又爬回到树上,但他们这时已经跑到院子一个角落里去玩了,离我很远;看来,他们已经把我给忘了。这让我很扫兴,不过我不愿意第一个挑起战争,不一会儿,有人从气窗口冲他们喊道:
“孩子们,快回来!”
他们乖乖地、不慌不忙地回去了,像三只小鹅仔。
有好多次,我爬到树上,隔着围墙,我期待着他们叫我过去和他们一块儿玩,可是他们没有叫我。我心里早就想着和他们在一起玩了,有时候想得太入神,不禁喊出声来,甚至大声笑起来;这时他们三个人一齐看着我,小声地在说着什么,而我则被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便从树上爬了下来。
有一次,他们玩捉迷藏游戏,轮到老二去找;他站在仓库拐角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用两只手把眼睛捂住,一点儿也不偷看,他的两个兄弟跑着躲藏了起来。老大迅速、麻利地钻进仓库屋檐下一辆大雪橇里,小的一时没了主意,可笑地绕着井台直转圈,不知道藏到哪里好了。
“一、”老大喊道,“二……”
这时只见小的纵身一跳,跳到井架上,伸手抓住井绳,两只脚往空桶里一伸,这只桶便顺着井壁,磕磕碰碰地滑了下去,转眼便不见了。
眼见那收拾得好好的辘轳在无声地飞快旋转,我一下子愣住了,但我很快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我一个纵身,跳到他们院子里,大喊:
“有人掉井里啦!……”
老二和我同时跑到井架旁,他一把抓住井绳,使劲往上拉,他的手被磨得火辣辣的,但这时我已经把井绳抓到手里了,老大此时也跑了过来,帮助我往上拽井绳;他说:
“请轻一点!……”
我们很快便把小弟弟拉了上来,他自己也吓得够呛;他右手的指头流着血,一边脸也被蹭破了,腰以下全是湿的,脸色白里透青,但是他还露出微笑,身上直打战,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边笑边拉长声调说:
“我是怎么掉进去的……”
“疯了呗,这不明摆着嘛。”老二说,一面搂住他,用手绢擦去他脸上的血;老大皱着眉头说:
“咱们回去吧,反正也瞒不住……”
“你们会挨打吗?”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对我说:
“你跑过来得真快呀!”
听见他的夸奖,我很高兴;我还没来得及和他握手,他又对他二弟说:
“快回去吧,他会感冒的!我们就说他摔倒了,关于井的事——就别提了!”
“对,不要提,”小的表示同意,一面直打寒战,“就说我跌进水坑里了,行吗?”
他们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是如此之快,当我回头看一眼我纵身跳进院子里时脚下蹬的那根树枝时,它还一直在那里摇晃呢,发黄的叶子正从上面纷纷落下。
兄弟三人有一个礼拜没到院子里玩了,后来出来了,比以前玩得更加起劲儿;那个大的看见我正在树上,冲我亲切地喊道:
“来我们这儿玩吧!”
我们钻进仓库屋檐下那辆宽大的旧雪橇里,面对面,彼此相望,谈了好长时间。
“打你们了吗?”我问道。
“打了。”大的回答说。
真让人难以置信,这三个孩子跟我一样,也会挨打,我真为他们感到委屈。
“你为什么要捕捉小鸟?”那个小的问。
“它们叫得可好听了。”
“不,别逮它们,最好让它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那好,以后我不逮了!”
“不过你得先逮一只送给我。”
“送给你——什么样的鸟?”
“欢蹦乱跳的,而且要装在笼子里。”
“那就是黄雀了。”
“猫会把它吃掉的,”那个小的说,“而且爸爸不让养鸟。”
老大表示同意,说:
“肯定不让养……”
“你们有妈妈吗?”
“没有。”老大说,但老二纠正他说:
“有,不过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们的亲妈,我们的亲妈没有了,她死了。”
“另外一个人——那叫后妈。”我说;老大点了点头,说:
“没错。”
这时他们三个都不说话,陷入了沉思,情绪非常低落。
从外婆讲的童话故事中我知道后妈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很能理解他们都不说话的含义。他们坐在那里,紧紧地靠在一起,像三只模样相同的小雏鸡;我想起了童话故事里骗取亲妈地位的巫婆后妈,于是我向他们保证说:
“等着吧,你们的亲妈还会回来的!”
老大耸了耸肩膀说:
“如果她已经死了呢?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老天在上,死而复生的事太多了,甚至被卸成八大块的人也能够活过来,只用往他们身上洒点圣水;有多少次,人的死并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意志,而是被妖人和巫师施了魔法!”
我兴致勃勃地开始向他们讲述我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故事;老大最初只是嘿嘿地发笑,他轻声对我说:
“这我们听过,是童话故事……”
他的两个弟弟默默地听着,最小的弟弟绷着嘴,气鼓鼓的;老大用胳膊肘顶着膝盖,探身冲着我,一只手从后面搂着小弟弟的脖子。
天色已经很晚了,屋顶上空出现一块块红云,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穿一件像神父那样的酱红色长袍,戴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来到我们身边。
“他是谁?”他指着我问道。
老大站起来,指指我外公家的房子,说:
“他是那家的……”
“谁叫他过来的?”
三个孩子一声不吭,立即从雪橇中爬出来,往家里走去,这使我重又想起了那些老实听话的小鹅仔。
老头儿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往院子大门口拽去;他把我吓得直想大哭一场,但是他走得很快,步子又大,我还没来得及哭出来,就已经到大街上了;他站在门口,用手指着我,威胁道:
“不许到我这儿来!”
我勃然大怒,说:
“我根本就不是来找你的,老东西!”
他伸出长长的胳膊,又将我一把抓住,使劲往人行道上拉,边拉边问;他的话就像锤子似的在敲击着我的脑袋:
“你外公在家吗?”
倒霉的是,外公刚好在家。面对这个恶老头儿,外公仰起脸,噘着胡子,看着对方跟两戈比的硬币差不多的浑浊的圆眼睛,急忙解释说:
“他妈妈出远门了,我是个忙人,没有人管他,还请上校多多包涵!”
上校冲着整个宅院咳嗽一声,然后像一根木头柱子似的转身而去,可我呢,过了一会儿,被抛在彼得伯伯停放在院里的马车上了。
“又惹事了吧,小少爷?”他边卸着马,边问,“为什么挨打了?”
当我告诉他是为什么时,他一听就火了,并且咬牙切齿地说:
“为什么你要跟他们一起玩?他们是阔少爷,是毒蛇;看,因为他们,你被打成什么样子了!现在该你自己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了,走着瞧!”
他唠叨了很长时间;我因为挨了打,心里非常窝火,起初听他唠叨还有些共鸣,但他那张不停抖动的筛子脸,越来越让我感到厌恶,它使我想到这三个小孩也一定会挨打,可他们在我面前是无辜的呀。
“把他们打一顿——没这个必要;这三个小孩很好,你净在胡说八道。”我说。
他看了看我,突然大喝一声:
“从车上滚下来!”
“你是个老浑蛋!”我跳下马车,冲他吼道。
他开始满院子追我,但就是逮不着,他边追,边阴阳怪气地叫道:
“我是老浑蛋?我胡说八道?看我把你……”
外婆来到厨房的台阶上,我立刻向她扑了过去,于是他向外婆抱怨说:
“这小子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年纪比他大五倍,可他竟然敢对我破口大骂,骂些不堪入耳的话……骂我胡说八道……”
听见有人当面撒谎,我茫然失措,一时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外婆坚定地说:
“我说,你呀,彼得,你纯粹是在撒谎,他不会骂你太难听的话的!”
要是换成外公,他可能就相信马车夫的话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引发了一场无声的恶战:他存心仿佛无意间撞我一下;用马缰绳刮我;把我的鸟放跑;有一次竟然让猫把它们给吃了。他总是因为一点小事,添枝加叶,向外公告我的状;我越来越觉得他跟我一样,还是一个孩子,只不过是长一副老头相罢了。我把他用树皮编的鞋拆开,偷偷把捆扎它们的带子弄松,把鞋带扯断,这样只要彼得一穿,鞋就准坏。有一次,我把胡椒粉撒到他帽子里,使他打了整整一个钟头的喷嚏,总之,我想尽办法,千方百计地对他进行报复。每逢节假日,他整天监视着我,从不懈怠,而且不止一次地抓住我违反不许和那几个阔少爷来往的禁令;一旦被他抓住,他就去向我外公打小报告。
和几个阔少爷的来往一直在继续,而且我感到越来越开心。在一个狭小的墙角里——一边是外公家的院墙,一边是奥夫相尼科夫家的围墙——长了许多榆树、椴树和茂密的接骨木丛;我在这灌木丛下的围墙上挖开个半圆形的小洞,他们弟兄仨,或者弟兄俩,轮流到洞口来,我们蹲在那里,或者跪在那里,小声地进行交谈。他们总得有一个人在远处放哨,以防上校冷不丁地发现我们。
他们讲述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我听后感到非常难过,他们讲了我给他们逮的几只小鸟的情况,讲了许多小孩子们的事,但是对于他们的继母和父亲,从来绝口不提,至少我不记得他们提到过。通常他们只是要我给他们讲故事听;我一五一十地把外婆给我讲的故事再给他们讲述一遍,要是中间忘掉了什么,我就请他们等一下,我跑回去找外婆,把忘记的地方问问清楚。对此,外婆总是感到非常高兴。
我还向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外婆的事;有一次,那个老大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当外婆的大概都非常好,我们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外婆……”
他经常神情忧郁地说:也曾有过,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词,好像他在世上已经活了上百年,而不是十一年。我记得他的手掌很小,手指头非常细,而且,他整个人都十分瘦弱,单薄,然而他的眼睛却十分明亮和非常柔和,像教堂里长明灯的灯光。而且他的两个弟弟也非常可爱,同样能够使人对他们有一种广泛信任的感觉,总想为他们做点好事,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大哥。
我只顾谈话了,常常没注意彼得伯伯从哪儿冒了出来;他阴阳怪气地让我们散开:
“又凑到一起了?”
我看得出,他的忧郁症发作得越来越勤了,我甚至学会了事先知道他收工回家时的心情,因为通常他开门时不急不忙,门轴发出的吱扭声拖得很长,听起来懒洋洋的,要是马车夫的心情不好,门轴发出的吱扭声就很短,好像痛得哎哟一声似的。
他的哑巴侄子到乡下完婚去了;彼得一个人住在马厩里,房子又矮又小,一个小窗口,里面有股子很重的臭皮革、焦油、汗水和烟草的气味,因为这种气味,我从来没有到他的住处去过。现在,他睡觉不熄灯,这一点外公非常不乐意。
“彼得,当心别把我的房子给烧了!”
“决不会的,你放心吧!夜里我把灯放在盛水的碗里。”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看东西一般眼睛总是往一旁瞟着,而且他早已经不参加外婆的晚会了,也不再请大家吃果酱了;他的脸变干瘪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而且,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步履维艰,像个病人。
有一次,是个平常日子,早上,我和外公在院子里清扫下了一夜的大雪,这时,院子侧门的门闩忽然咣当一声,听起来声音很有些特别,接着,从外面进来一名警察,他用后背关上侧门,脸冲着外公,向自己这边勾了勾发灰的粗指头,让外公过去。外公走了过去,那警察一低头,他那张长个大鼻梁的脸,仿佛要啄外公的额头似的,开始跟他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外公赶紧回答说:
“这里!什么时候?让我想想……”
这时他突然很滑稽地一蹦,叫道:
“愿上帝保佑,真的吗?”
“小声点。”警察严厉地说。
外公向周围看了看,发现了我。
“把铁锹收起来,回屋去吧!”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他们去马车夫的小屋里了;那警察摘下右手的手套,在左手掌上拍了一下,说:
“他呀,明白着呢;把马扔下不要了,自己这不先躲了起来……”
我跑到厨房,把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事都跟外婆说了,当时她正在面盆里和面,准备做面包,头一扬一扬的,脑袋上沾了好多面粉;她听完我的话,平静地说:
“显然是偷了什么东西……玩儿去吧,关你什么事!”
当我又跑到院子里时,外公正站在侧门边,脱掉帽子,仰望着天空,在胸前画着十字。他一脸怒容,气得毛发都竖起来了,一条腿直打哆嗦。
“我不是说过叫你回屋去吗!”外公跺着脚,冲我喊道。
这时他自己也跟着我过来了;一走进厨房他便喊道:
“老婆子,你过来一下!”
他们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在那里小声说了很长时间,等外婆又回到厨房时,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给我住嘴。”外婆轻声地说。
一整天,家里人都在担惊受怕,气氛很紧张;外公和外婆一直忧心忡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话声音很低,三言两语,听也听不清,这就更加重了焦虑的气氛。
“老婆子,把各处的长明灯都点起来。”外公一边咳嗽,一边吩咐说。
午饭大家都没有心思吃,急急忙忙,草草了事;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到来;外公一脸疲惫,鼓着腮帮子;他清了清嗓子,嘟嘟哝哝地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知道,当教徒的好像都比较虔诚,可是你呢,啊?”
外婆叹了口气。
白茫茫、灰涂涂的冬日过得非常之慢,令人心烦意乱;家里人越来越感到六神无主,忧心如焚。
天快黑的时候,另外来了一名警察,棕色头发,胖胖的;他坐在厨房的长凳上直打瞌睡,小声地打着呼噜,头一歪一歪的;外婆问他:“怎样才能调查清楚?”他没有立即回答,等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请放心好了!”
我记得,当时我坐在窗口,嘴里含着一枚旧钱币,想把它焐热后贴在玻璃窗的冰花上,把打败恶龙的常胜将军格奥尔吉[129]的画像印出来。
突然,门厅里一阵**,房门大开,彼得罗夫娜在门槛外大声喊道:
“快瞧瞧去吧,你们家后院是怎么回事!”
一看见有警察在,她急忙又往门厅里缩,但警察一把拽住了她的裙子,同时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大声吼道:
“站住,你是什么人?看什么来了?”
这时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大声喊叫着说:
“我正要去挤牛奶,一看:卡希林家花园里这个像靴子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外公暴跳如雷,捶胸顿足,大声喊叫道:
“胡说,你这个蠢货!你怎么能看见花园里的东西?围墙那么高,上面又没有缝隙!你在胡说!我家花园里什么都没有!”
“老爷子!”彼得罗夫娜放声大哭;她一只手指着外公,另一只手扶着脑袋,“你说得对,老爷子,就算是我在胡说!我正往前走着,忽然看见有脚印往你们花园围墙那边去了,而且有一个地方的雪被踩得一塌糊涂,我隔着围墙,往里一瞧,看见他躺在那儿……”
“谁——谁?”
这一声喊叫,拉得特别长,一点也听不出它的含义;但是所有的人像疯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从厨房里涌出来,向花园里跑去,彼得伯伯躺在一个大坑里,身下铺着软绵绵的积雪,后背紧贴着一根烧焦了的木头,脑袋一直耷拉到胸口。他的右耳朵后面有一道很深的裂口,红红的,很像人的嘴;裂口内有些青紫色的碎块向外凸着,像人的牙齿;我吓得赶紧把眼睛眯起来,从眼睛缝里,我看见彼得两个膝盖间有一把我见过的马具刀;他右手的手指弯曲着,已经发黑,就在马具刀的旁边;左手伸向一边,被埋在雪里。马车夫身下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其瘦小的身躯深深陷入松软柔和的皑皑白雪之中,看上去他更像是一个孩子。他右边的雪地上有一幅奇怪的图案,很像一只鸟,而他左边的积雪未曾被人动过,平整光滑,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的脑袋无力地向下垂着,下巴直接抵着胸部,浓密卷曲的大胡子被挤压得凌乱不堪;他**的胸口上凝聚着一条条红色的血迹,上面放着一只硕大的青铜十字架。嘈杂的人声,令人头昏目眩。彼得罗夫娜一直在不停地喊叫;警察也一直在嚷嚷;外公正打发瓦列伊到什么地方去,对他喊道:
“别踩坏了现场痕迹!”
但他忽然紧皱双眉,往自己脚下看了看,然后神气活现地大声对警察说:
“你瞎嚷嚷什么呀,老总!这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的裁决,可你尽说些没用的废话,唉,你们这些人啊!”
这时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不吭声了,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死者身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在胸前画着十字。
院外有许多人跑进花园里来,他们从彼得罗夫娜家围墙那边越墙而入,一路跌跌撞撞,跑得呼哧呼哧的,但总体上——花园里还算安静,直到外公环顾四周,愤怒地大声吼叫起来,才打破了这种安静:
“街坊邻居们啊,你们怎么能踩坏我的马林果苗呀,你们这样做不感到于心有愧吗!”
外婆拉着我的手,边哭边带我回屋里去……
“他都干了些什么?”我问道。外婆回答说:
“难道你没看见……”
整个晚上,直至深夜,厨房和隔壁房间里都有许多陌生人跟外婆在一起,他们大呼小叫地嚷嚷个没完;警察一直在发号施令,一个类似教堂执事的人在写着什么,不时地提出些问题,声音像鸭子叫似的:
“嘎克?嘎克?”[130]
外婆在厨房里招待大家喝茶;桌边坐着一个胖胖的人,长一脸雀斑,留着小胡子,说起话来尖声尖气,他介绍说:
“他的真名、外号都不清楚,仅查出他是叶拉季马[131]人。哑巴是假装的,他根本不是个哑巴,对此他供认不讳。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这第三者也已经招认。他们很早以前就抢劫过教堂,他们主要就是干这个的……”
“哎呀,上帝啊。”彼得罗夫娜叹息道;她满脸通红,浑身是汗。
我躺在吊**,往下张望,觉得所有的人都十分矮小、肥胖,而且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