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出人意料地将房子卖给了酒店老板,在卡纳特大街购置了另外一处住宅[119];这条街的路面未铺过石子,杂草丛生,但却清洁、安静;街道直接通往田野,两旁都是漆得五颜六色的小房子。
新住宅比原先的住宅要漂亮一些,可爱一些;房子正面油漆成温暖、安详的暗红色;上面开了三个窗子,三个窗子的护板都是浅蓝色,顶楼上窗子装的是单扇网状护栏,看上去非常招眼;左边的屋顶被榆树和椴树的浓荫遮掩,显得非常好看。院内和花园里有许多舒适幽静的去处,仿佛是专门为玩捉迷藏游戏设置的。这里的花园尤其漂亮;园子不大,但花木繁茂,纵横交错,景色宜人;花园的一角有一间浴室,小巧玲珑,看上去像是个玩具;花园的另一角有一个相当深的大坑,里面杂草丛生,草丛里伫着几根烧焦了的粗大木头,它们是以前被烧浴室的残留物。花园左边隔墙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马厩,右边是贝特连格家的房子;园子深处紧靠着卖牛奶的女人彼得罗夫娜家的宅院。彼得罗夫娜体态肥胖,面色红润,说起话来哇啦哇啦,像一只响铃。她的房子很矮,紧贴着地面,而且又黑又旧,上面长了一层很厚的青苔,两个窗户像眼睛一样温厚地眺望着沟壑纵横的田野,远处的森林则像一块沉重的乌云。田野里整天有士兵们在跑步和操练,刺刀在秋天阳光斜晖的映照下银光闪闪,发出耀眼的光芒。
整座房子住满了我从未见过的人:前院住着一名鞑靼军人,他的妻子又矮又胖,像个圆球;她从早到晚都在大呼小叫,嘻嘻哈哈,在装饰豪华的吉他的伴奏下引吭高歌,大多是唱一些挑逗性的歌曲:
爱一个姑娘不算快活,
你必须再找一个!
大胆地去寻找吧,
只要你方法得当,
肯定能得心应手,如愿以偿!
噢,等待你的将是:
甜甜蜜蜜,逍遥舒畅!
那位军人也胖得圆鼓鼓的,像只气球;他坐在窗口,绷着他那张铁青脸,两只红棕色的眼睛,明显地往外凸着;他不停地抽着烟斗,咳嗽起来声音非常奇怪,像狗叫似的:
“呜汪,呜汪,呜……”
地窖和马厩上面有一间暖和的小屋,里面住着两个拉货的车夫——小个子、灰头发的彼得伯伯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捷帕;斯捷帕长得敦敦实实,体格健壮,脸庞像一只红铜托盘;这里还住着一位个子高高、愁眉苦脸的鞑靼人,他是个勤务兵,叫瓦列伊。这几个人对于我都是新面孔,许多情况我都不了解。
但特别使我感兴趣,而且使我不能不接近的人,是一个叫“好事儿”的包伙的房客。他在住宅的后半部租了一间房子,紧邻着厨房,房子很长,有两扇窗户——一扇对着花园,另一扇对着院子。
此人面目清瘦,驼背,白白的面孔留着两绺黑胡子;他的目光和善,戴一副眼镜。他寡言少语,也不引人注意,每当我们请他吃午饭或者喝茶时,他总是回答说:
“好事儿。”
于是,无论当面还是背后,外婆就这样叫他“好事儿”了。
“廖尼卡,喊‘好事儿’来喝茶!”“您呀,‘好事儿’,怎么吃得这么少呢?”
他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和许多大厚本的书,这些书上印刷的是社会上通用的字型,我都不认识[120];屋里放了许多盛着各色**的瓶子、铜片、铁片和铅条。从早到晚,他都穿一件棕红色的皮夹克,一条灰色的格子布裤,身上沾满了各种涂料,有一种很难闻的气味;他头发蓬乱,笨手笨脚地在熔化铅水,焊接什么铜件,在很小的天平上给什么东西称着重量,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偶尔烫着了手指头,就赶紧吹一吹;有时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挂在墙上的图纸前,擦了擦眼镜,他那白得出奇的尖细、端正的鼻子,仿佛在闻什么似的,几乎就挨到了图纸。有时候,他在屋内或窗前,突然驻足不动,一站就是很长时间;这时他两眼紧闭,仰着脸,一言不发,泥塑木雕一般。
我爬到草棚顶上,隔着院子,通过敞开的窗口,观察着他的动静,看见桌上冒着蓝火的酒精灯和他的黑暗的身影;看见他在一个破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眼镜像冰一样泛出冷冷的蓝光;这个人的魔术师般的工作,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在草棚顶上一连待了几个小时,它极大地诱发了我的好奇心。
有时候,他站在窗口,仿佛,镶在镜框里似的,背抄着手,眼睛直望着棚顶,但他好像并没有看见我,这使我大为扫兴。突然,他急急忙忙跑到桌子前,使劲弯下腰,在桌子上一门心思地寻找着什么。
我想,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得很阔气,兴许我会怕他,但是他这个人很穷:他的夹克领口露出来的衬衫领子又皱又脏,裤子上污迹斑斑,打着补丁,脚上是一双破便鞋,而且还没穿袜子。穷人并不可怕,也不危险,这是我从外婆对他们的同情和外公对他们的蔑视态度中不知不觉悟出的道理。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谁喜欢“好事儿”。大家都用嘲笑的口气谈论他。那个爱嘻嘻哈哈的军官太太叫他“白灰鼻子”,彼得伯伯叫他药剂师和魔术师,外公则称他为巫师,共济会会员。
“他是干什么的?”我问外婆。她很严厉地回了一句:
“不关你的事;记住,少多嘴……”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走到他窗子跟前,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问道:
“你在做什么呀?”
他被吓了一跳,从眼镜片上方打量我好一阵子,然后向我伸出一只他那被烧得满是溃疡和疤痕的手,说:
“从窗口爬进来吧……”
他没让我从门口进去,而是让我从窗口爬进去,这更加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坐在一只木箱子上,让我站在他的对面,一会儿把我推远点,一会儿又把我拉近点,反复地一再打量,最后他低声问道:
“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就怪了:一天四次在厨房里吃饭、喝茶,我都坐在他身边啊!我回答说: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没错儿。”他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便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我寻思,我得向他解释清楚:
“我不姓卡希林,而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疑惑地重复说,“好事儿。”
他把我推向一边,站起身,走到桌前说:
“喏,坐在那儿不要动……”
我坐了很长时间,看他在干什么;只见他用锉刀在虎钳上夹的一块铜片上打磨,金黄色的铜末纷纷落在虎钳下的硬纸板上。他把这些铜末收集起来,装在一个粗杯子里,又从一个小罐子里倒入一些像盐一样的白色粉末,再从一个深色的瓶子里倒进一点什么,于是,粗杯子里就发出咝咝的声响,开始冒烟,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我连声咳嗽,直摇晃脑袋,而他,这位魔法师却得意洋洋地问道:
“气味不好闻吧?”
“没错儿!”
“这就对了!小老弟,这就太好了!”
我寻思:“这有什么可炫耀的!”于是我冷冷地说:
“既然不好闻,那就说明不好……”
“什么?”他眨巴着眼睛,惊问道,“小老弟,这可不一定!你玩不玩羊拐?”
“是羊拐吗?”
“对,是羊拐,玩不玩?”
“玩。”
“想不想要我给你做一个灌铅的羊拐?打起来可好使了!”
“想。”
“拿好了,我现在就给你做一个。”
他又走到我跟前,手里拿着正在冒烟的杯子,一只眼睛往里面瞧着,说:
“我给你做一个灌铅的羊拐;而你以后就不要再到我这儿来了。好吗?”
这使我大为恼火。
“你做不做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我气鼓鼓地去了花园。外公正在那里忙着给苹果树的根部施粪肥;已经是秋天啦;树叶早已开始脱落了。
“拿着,给马林果树打打枝。”外公说着,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问外公:
“‘好事儿’在搞什么名堂?”
“他把房子都给住坏了,”外公生气地回答道,“地板被烧坏了,糊墙纸也给弄脏了,有的地方给撕掉了。我这就要通知他——让他搬走!”
“就应该这样。”我表示同意,接着我就动手修剪马林果树的枯枝了。
但我的表态有点操之过急了。
每逢晚上下雨,只要外公不在家,外婆就在厨房里举办非常有意思的聚会,请各位房客前来喝茶:有车夫、勤务兵,性格开朗的彼得罗夫娜也常来凑热闹,有时连喜欢说笑的军官太太也到场助兴,“好事儿”总是站在屋角灶台旁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哑巴斯捷帕跟那个鞑靼人在玩牌;瓦列伊抓过纸牌,拍了拍哑巴的大鼻子,说:
“这个恶魔!”
彼得伯伯带来一大块白面包和一大罐马林果酱,他把面包切成薄片,分别抹了好多果酱,然后捧在手里,躬身施礼,把这一片片美味可口的马林果酱面包分送给大家。
“请赏光,尝一尝!”他亲切地请求道。当对方从他手里接过面包后,他总是很仔细地察看一下自己那黑乎乎的手掌,一旦发现手上沾有果酱,便立刻用舌头把它给舔了。
彼得罗夫娜带来一瓶樱桃酒,那位快乐的军官太太带的是花生和糖果。外婆最喜爱的盛大宴会就这样开始了。
就在那次“好事儿”向我行贿,叫我以后不要再到他那儿去之后不久,外婆举办了这样一次晚会。秋雨连绵,金风凄凄,树枝划在墙壁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厨房里温暖如春,十分惬意。大家挤坐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亲切、安详,外婆很少像今晚这样慷慨大方,故事接连不断地讲,而且一个比一个精彩。
她坐在炕沿上,两脚踩着炕前的踏板,身子略微前倾,正好面对着被小马灯照亮的几个听众;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来了精神劲儿,她一定会坐到炕上去,而且还解释说:
“我要坐在高处讲,从高处讲效果会好一些!”
我坐在宽宽的踏板上,偎依在外婆的腿边,几乎就在“好事儿”的头顶上方。外婆讲的是关于武士伊万和隐士米隆的美丽故事[121];美妙动人、字字珠玑的诗句从外婆的嘴里脱口而出,娓娓道来:
有个将军叫戈尔季昂
心狠手辣,灵魂肮脏,
他像树洞里的恶枭,坏事做绝,
欺压群众,丧心病狂。
戈尔季昂最恨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隐姓埋名的老米隆,
老米隆无私无畏讲实话,不声不响把名扬。
将军开口把武士叫,勇敢的伊万你听端详:
“你赶快去除掉老米隆,
这家伙为人太张狂!
你把他的首级割下来
抓紧他的胡子手别放,
提着他脑袋来见我,
我要叫几条恶狗来品尝!”
伊万闻听不敢怠慢,
边走、边想、边思量: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将军的命令怎敢违抗!”
伊万把利剑衣内藏,
上前向隐士道吉祥:
“你老贵体可安好?
上帝可保你安然无恙?”
隐士当时嘿嘿一笑,
心里早明白伊万之所想,
于是机智地对他讲:
“伊万你不必把真相瞒,
上帝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是善是恶他自有公断!
为何你来找我,
我心里明镜一样!”
面对隐士的一席话,
伊万虽然羞愧万分,
但却不敢把军令违抗。
他从皮鞘里抽出宝剑,
在宽大的衣襟上擦了又擦。
“米隆,我本想一剑杀了你,
让你根本看不见宝剑相向。
现在你可以向上帝祈祷了,
这是你祷告的最后时光,
为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全人类,
然后我再取你的首级也无妨!……”
老米隆双膝着地,
默默跪在小橡树旁,
小橡树连忙向他还礼相让。
老米隆面带微笑开言道:
“哎呀,伊万,你听我讲:
这样你等的时间会很长!
为全人类进行祈祷,
这件事可非同凡响!
还不如你干脆一剑将我刺死,
也免得劳驾你再等一场!”
伊万闻听心中不悦,
眉头一皱,大言不惭地开了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祈祷吧,我等一辈子也无话可讲!”
老隐士祈祷到傍晚,
又从傍晚到天亮,
再从早晨到深夜,
又从盛夏直祈祷到满院春光。
老米隆年复一年地在祈祷,
小橡树直插云天,一直往上长,
橡树林已是黑压压一片,
可神圣的祈祷声还在回响!
这祈祷至今一直在继续,
老隐士对上帝仍在诉说衷肠:
他祈求上帝能够降福人间,
祈求圣母赐给人们希望。
伊万武士伫立在一边,
他的宝剑早已化成了灰烬,
铁盔铁甲也已被锈蚀殆尽,
华贵服饰已面目全非,朽败不堪;
严冬盛夏,伊万全然不为所动,
烈日暴晒,晒不干他的躯体,
蚊虫叮咬,吸不尽他身上的汗血,
风雪严寒,奈何他不得,
豺狼熊豹,看见他便逃之夭夭,
但他自己,手举不起来,话说不出来,想动也动弹不得。
瞧,他遭受的惩罚有多么惨厉,
他不该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也不该以恶人的马首是瞻。
老隐士一直在为我们有罪之人进行祈祷,
他的祷告声,
像清澈的河水,流向大海,
直到现在,一直未间断!
外婆的故事刚开始讲,我就发现“好事儿”有点不对劲儿:他的两只手莫名其妙地直哆嗦,一会儿把眼镜摘下来,一会儿又戴上,随着外婆优美动听的叙述,他的手来回摆动,频频点头,不时地摸摸眼睛,使劲地揉一揉,好像用手掌在迅速抹去额头和脸上的汗水似的。要是听众中有人动一下,咳嗽几声,或是脚下有声音出来,这位房客便会严厉地发出“嘘”声:
“嘘——嘘!”
当外婆一讲完故事,他马上一跃而起,手舞足蹈,很不自然地转着圈子,嘴里咕哝道:
“简直太好听了,应该把它记录下来,一定要记下来!故事太真实动人了,它是我们的……”
这时明显可以看出:他哭了——两眼满含泪水,泪水正在由上往下移动,整个眼睛都浸润在泪水中;这简直太奇怪了,令人非常感动。他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笨手笨脚地又蹦又跳,手里拿着眼镜,在鼻梁前挥来舞去,想戴上,可眼镜腿就是挂不到耳朵上。彼得伯伯看着他,嘿嘿直笑,大家都沉默不语,感到很尴尬,这时外婆赶忙说:
“那就记下来吧,这事儿没什么坏处;这种故事我还多着呢……”
“不,就记录这一个!这是道地俄罗斯的东西。”这位房客兴奋地喊道,这时,他在厨房正中间忽然停下来,一动不动,开始高谈阔论,右手在空中不住地挥舞,左手里的眼镜在不停地抖动。他讲了很久,情绪非常激动,声嘶力竭,捶胸顿足,他总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不能只听别人的,对,太对了!”
然后他好像嗓子坏了似的;忽然不说话了,他看了看大家,随后悄悄地、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着头走了。大家面面相觑,嘿嘿一笑,颇有些尴尬,外婆在炉炕上往后面挪了挪,坐在黑影里,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彼得罗夫娜用手掌擦了擦鲜红的厚嘴唇,问道:
“他是不是生气了?”
“不,”彼得伯伯回答说,“他就是这个样子……”
外婆从炉炕上下来,一声不吭地把茶炊点着,而彼得伯伯则不慌不忙地说:
“老爷们都是这个样子——非常任性!”
瓦列伊愁眉苦脸地嘟哝道:
“单身汉向来都很固执!”
大家都笑了,彼得伯伯慢条斯理地说:
“眼泪都流出来了。显然,以前连狗鱼都上钩,如今鳊鱼也未必来了……”
我感到很没意思,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好事儿”的表现让我非常惊讶,我觉得他很可怜,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天夜里他没有回来,次日午饭后他才回来,不声不响,衣服皱皱巴巴的,明显感到很不好意思。
“昨天我失礼了,”他抱歉地对外婆说,像小孩子似的,“您没生气吧?”
“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是说,是不是我不该插嘴,乱说话?”
“您并没有伤害着谁……”
我觉得外婆有点怕他,不敢直接看着他的脸,说话也有些不一样——声音特低。
他走到外婆跟前,极其坦诚地说:
“您瞧,我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亲友!整天闷声不响,一句话不说,可是,突然间,我的心沸腾了,冲出来了……我要说话,哪怕是跟石头,对树木……”
外婆从他身边退后一步,说:
“您可以结婚嘛……”
“唉!”他皱着眉头叹息道,然后挥挥手便走开了。
外婆闷闷不乐地望着他的背影,闻了一下鼻烟,然后严厉地对我说:
“你给我听着,不要跟他太接近了;天晓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可是我对他又发生了兴趣。
我发现,当他说“我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时,他的脸一下子全变了,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这些话里有某种我能够理解而且令我感动的东西,于是我便找他去了。
从院子里透过窗户往他屋子里看,屋内空空****的,像个贮藏室,里面胡乱堆放一些杂七杂八的废旧物品;这些东西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怪里怪气。我走进花园,在那里,在一个土坑里,我看见了他;他弯着腰,双手抱着脑袋,胳膊肘顶着膝盖,非常不舒服地坐在一根烧焦了的木头的一端;木头的一头埋在土里,另一头露在外面,伫立在艾蒿、荨麻、牛蒡的枯枝败叶丛中,木头尽端烧焦的地方还有点光泽。他这种很不舒服的坐姿,更使人对他产生一种好感。
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发现我,他那双像猫头鹰似的灰眼睛一直在向远处什么地方望去,后来,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忽然问道:
“是找我的吗?”
“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有红黑斑点的手绢擦了擦,说:
“喂,你过来吧!”
当我和他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使劲搂着我的肩膀。
“坐好!我们就这样,坐着,别说话。好不好?就这样……你脾气挺拗的吧?”
“没错。”
“好事儿!”
我们沉默了很久。这是个寂静而温馨的傍晚,是秋高气爽时节人们常有的多愁善感的黄昏,身边的花木依然繁茂,但不知不觉间已渐渐失去光泽,每时每刻都在萧疏,败落,大地那沁人肺腑的芳香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只散发着寒冷的潮气;空气显得格外清澈透明,寒鸦在殷红的天空中匆匆掠过,此番情景,令人愁肠百结,黯然伤神。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万籁俱寂;每一种声音小鸟的嘁嘁,落叶的沙沙——听起来都很大,能把人吓一得激灵,但是激灵过后,一切又沉浸在寂静之中——它拥抱着整个大地,填满了人们的心胸。
在这种时刻,常常会萌生出一些特别清新轻快的想法,不过这些想法非常精细,像蜘蛛网一样清澈透明,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它们像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它们会勾起内心的某种忧思,然后给予慰藉或平添烦恼,于是你的内心便沸腾起来,熔化、形成你自己一种终生的模式,这样,一个人的心灵面貌就产生了。
我紧贴在这位房客温暖的身旁,和他一起,透过苹果树黑压压的枝杈,望着红彤彤的天空,注视着不断飞翔的朱顶雀,只见几只金翅雀在干枯的牛蒡子上拍打着翅膀,啄食它们那酸涩难吃的果实;朵朵白云参差不齐地呈现在大地的远方,周围环绕着一道殷红的边缘;白云下面,几只乌鸦吃力地向墓地上的鸟巢飞去。这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别有情趣,不像通常感觉的那样——简单明白,亲切自然。
有时,他这个人会长长地叹一口气,问道:
“这里不错吧,小老弟?确实挺好!是不是有点潮湿,冷吗?”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膨胀起来,完全笼罩在湿气很重的暮色之中了。这时他说:
“喏,好啦!我们走……”
在花园门口,他停下来,小声说:
“你外婆这个人真好,啊,多么好的土地呀!”
他闭上眼睛,露出笑容,一字一板地低声念道:
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他不该助纣为虐,充当帮凶,
也不该对恶人唯命是从!……
“小老弟,你可要记住这一点,一定牢牢记住!”
这时,他让我走在前头,问道:
“你会写字吗?”
“不会。”
“要学会写字。学会了——把外婆讲的故事都记下来,这可是非常有用的,小老弟……”
我们成了朋友。从这天起,只要我想去,我就可以到“好事儿”那里去,坐在一只装破布的箱子上,随便看他如何熔化铅块,怎样给铜条加热,怎样把铁块烧红后放在一个小铁砧上,用一把带红把的小锤子反复捶打;我还看见他用木锉、钢锉、钢砂和线锯在做什么东西。所有的东西,他都在一个灵敏度很高的铜制天平上一一称过。他把各种不同的**,倒进一只厚厚的白杯子里,然后观察它们冒烟的情况;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气味;只见他皱着眉头,在厚厚的书本里查找着什么,嘴里一面哼哼,一面紧咬着发红的嘴唇,或者拉着声调,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唱道:
啊,沙仑的玫瑰花[122]……
“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件小东西,小老弟……”
“什么东西?”
“哦,是这样,我也说不好,说了你也不懂……”
“我外公说,你可能是在造假钱……”
“你外公说的?嗯……喏,他这是在胡诌!钱嘛,小老弟,不值一提……”
“那用什么来买面包呢?”
“是啊,小老弟,买面包是得用钱的,没错儿……”
“怎么样?买牛肉同样要用钱……”
“买牛肉也要用……”
他像揪小狗似的,笑嘻嘻地轻轻揪着我的耳朵,特别亲切地对我说:
“我怎么也辩不过你,你可算把我给问住了;我们最好别争了……”
有时候,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我并排坐下,这时我们久久地望着窗外,看雨滴如何洒落在屋顶和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苹果树渐渐凋零,叶子纷纷落下。“好事儿”的话不多,但一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经常是,他想让我注意一件什么事情时,总是轻轻地推我一下,眨巴眨巴眼,向我使个眼色。
我看不出院子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经他用胳膊肘这么一推和三言两语的点拨,眼前的一切就显得特别重要,一切都能够牢牢记住。比如,一只猫在院子里奔跑,在一个清水洼前停住了,它望着水里的影子,举起柔软的爪子,好像要抓挠自己的倒影似的,这时“好事儿”便轻声说:
“猫傲气,而且多疑……”
大红公鸡马迈飞上花园的篱笆,站稳后,两个翅膀一拍打,险些掉了下来,于是它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伸着脖子,咯咯直叫。
“将军八面威风,可不见得非常聪明……”
笨手笨脚的瓦列伊走了过来;他像一匹年迈的老马,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显得非常吃力;他的颧骨很高,看上去一脸的不高兴;他眯缝起眼睛,仰望着天空,金秋的阳光直接照射在他的胸前,瓦列伊夹克衫上的铜纽扣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于是这位鞑靼人停下脚步,用弯曲的手指一直摆弄着这枚铜扣子。
“他像得了一枚勋章似的,爱不释手……”
很快我对“好事儿”就有点恋恋不舍,形影不离了,无论是伤心受气的日子,还是欢欣鼓舞的时刻,我都离不开他。他自己寡言少语,但并不禁止我说话,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然而,外公总是用严厉的斥责打断我的话:
“别胡诌八扯了,像鬼推磨似的,没完了你!”
外婆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根本没工夫听别人说话,管别人的事。
“好事儿”总是很仔细地听我胡诌八扯,而且常常笑着对我说:
“喏,小老弟,事情不是这样,这都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他的简短的点评总是来得很是时候,非常必要,他好像对我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我所有的废话、错话,尚未说出来他已经猜到了,用一两句很亲切的话便把我挡了回去:
“小老弟,你是在瞎说!”
我常常故意验证一下他这种魔术师般的本领;我瞎编个故事,讲起来头头是道,煞有介事,但是他一听便直摇头:
“喏,小老弟,你在瞎编……”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瞎编呢?”
“我呀,小老弟,我一听就知道……”
外婆常常带我去干草广场打水,有一次,我们看见有五个城里人打一个农民,他们把他按倒在地,像狗咬架似的打成了一团。这时外婆把水桶往地下一扔,抡起扁担便向那几个城里人跑去,一面冲我喊道:
“快走开!”
但是我吓坏了,跟着她往前跑,并且捡起地上的砖头和石块便向那些人扔去;外婆勇敢地抡起扁担,朝那些人的肩上、脑袋上一通乱打。后来又来了几个人帮忙,那些城里人才被打跑了。外婆开始给挨打的农民擦洗伤处;他的脸被那些人踢得血肉模糊,一想起他用脏手捂着被打破的鼻子的情形,现在还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农民一边吼叫,一边咳嗽,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直往外流,一直溅到外婆的脸上和胸口;外婆也在大声地喊叫,气得浑身发抖。
我一回家就跑到“好事儿”那里,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他放下手头的工作,站在我面前,手里举着一把像马刀似的长长的钢锉,从眼镜下面直盯着我,神态十分严厉;然后,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声色俱厉地说:
“太好了,就应该这样!非常之好!”
刚才的所见所闻使我太震惊了,对于他的话,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令人惊讶的地方,仍一个劲儿地接着往下讲;但是他搂住我,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嘴里说:
“行了,不用多说了!小老弟,该说的你已经都说了,懂吗?全都说了!”
我不再说了,但心里很不高兴,不过仔细一想,我惊奇地——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发现,他非常及时地不让我再往下讲,因为该说的的确我已经都说了。
“你呀,小老弟,这种事没有必要老去说它,——老讲这种事不好!”他说。
有时候,他出人意料地对我讲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我跟他讲起我的敌手克留什尼科夫——新街有名的打架好手,一个胖乎乎的大脑袋男孩。我打不过他,他也打不过我。“好事儿”仔细听了我心中的苦恼,说:
“这算不了什么;这种力量——算不上力量!真正的力量,在于动作迅速;动作越迅速,力量就越大,懂吗?”
到了礼拜天,我试着把出拳的速度加快,结果我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克留什尼科夫。这使我更加看重这位房客说的话了。
“任何事情都要善于把握,懂吗?善于把握——非常困难!”
我一点都不懂,但我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诸如此类的话,之所以能记住,是因为这些言简意赅的词汇中蕴含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内容,因为抓取石头、面包、杯子、锤子并不需要任何特别的技巧!
可是大家越来越不喜欢“好事儿”;连性格快乐的女房客养的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猫,谁的膝盖上它都爬,就是不往“好事儿”的膝盖上爬,对他的亲昵的呼唤也不理不睬。为此,我打过它,揪过它的耳朵;为了让它不要怕这个人,我苦口婆心地一再劝导过它。
“我衣服上有一股子酸味,所以小猫不愿意接近我。”这是“好事儿”的解释,但我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外婆,对此却有另外的、对这位房客怀有敌意的解释;这种解释既不正确,又带有侮辱人的意味。
“你为什么老待在他那里?”外婆生气地问我,“当心他教你学坏……”
而我每次到“好事儿”那里去,都瞒不过外公这只金毛黄鼠狼,而且为此总要狠狠地挨他一顿揍。当然,我没有告诉“好事儿”,说家里人不许我和他来往,但大家对他的态度,我坦率地告诉他了。
“我外婆怕你,她说你是个巫师;外公也怕你,他说你是上帝的敌人,是个危险分子……”
他像挥赶苍蝇似的甩了一下脑袋;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露出一丝笑容,他的微笑不禁使我心头一紧,眼前一阵发黑。
“我也看得出来,小老弟!”他低声说,“这很让人伤心,是不是?小老弟!”
“是的!”
“很让人伤心,小老弟……”
最后,终于叫他搬走了。
有一次,喝过早茶,我到他那里去,看见他正坐在地板上把东西往箱子里装,一面低声在唱沙仑的玫瑰花。
“喏,再见了,小老弟,我要搬走了……”
“为什么?”
他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
“难道你不知道吗?要腾出房子给你母亲住……”
“这话是谁说的?”
“你外公……”
“他胡说!”
“好事儿”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我坐在地板上,他小声对我说:
“别生气!小老弟,我以为你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呢;这样可不好,我想……”
我真不忍心生他的气。
“听我说,”他像说悄悄话似的笑着对我说,“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别到我这儿来吗?”
我点了点头。
“当时你还生了我的气,是不是?”
“是的……”
“可我,小老弟,当时并不想惹你生气;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们成了朋友,你们家里的人肯定会骂你的,是吧?是这样吧?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说这话吗?”
他说起话来像个跟我年纪一般大的小孩子;我非常爱听他说话;当时我觉得我甚至很早就了解他了;我也是这样说的:
“这我早就明白!”
“噢,原来如此!是这样呀,小老弟。这就对了,亲爱的……”
我心里非常难受。
“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你?”
他搂住我,让我紧紧地贴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地回答说:
“我是外人——懂吗?就是因为这个。跟他们不一样……”
我抓住他的衣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
“不要生气,”他又说一遍,然后对着我耳朵小声补充说:“同样不要哭……”
可他自己却在哭,泪水在模糊的眼镜片后面直往下流。
后来,像往常一样,我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相对无言,只是偶尔说一句半句话。
晚上,他走了,和大家亲切地道了别,还紧紧地拥抱了我。我走出大门,看见他坐在马车上,车轮碾压着冰冻的泥巴疙瘩,一路颠簸。他刚一离开,外婆就动手打扫那间脏房子,而我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故意跟她捣乱。
“走开!”外婆撞到我身上,叫道。
“你们为什么要把他撵走?”
“用不着你说三道四!”
“你们全都是些蠢货。”我说。
外婆用湿抹布向我打来,嘴里喊道:
“你疯了吗,淘气鬼!”
“我没说你,其他人全是一帮蠢货。”我纠正说,但这并没有使外婆平静下来。
晚饭时,外公说:
“喏,谢天谢地!不然我一看见他就好像心上插了一把刀:唉,是应该把他撵走!”
盛怒之下,我把汤勺一撅两段,为此,我又挨了一顿毒打。
我和我认识的我国无数优秀陌生人中的第一个人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