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说《说唐全传》中,杨林杀死了秦琼的父亲,强收秦琼为义子,秦琼委曲求全,认杀父仇人杨林为义父,但秦琼意欲杀死杨林、替父报仇的决心未曾改变。
另一部清代小说《说岳全传》中,陆文龙父母在金兀术攻城后殉国,他则被金兀术收为义子并养大成人,变成对抗岳家军的猛将。但当陆文龙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决心为父母报仇,向金兀术展开了斗争。
类似的故事情节,在中国的戏剧小说中十分常见,通常围绕“恶人杀了孤儿全家—孤儿被恶人抚养长大—孤儿最终向恶人复仇”的叙述模式展开。由于这一模式最早、最成功的文本来自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所以被后世统称为“赵氏孤儿型故事”。
《赵氏孤儿》堪称中国传统戏剧小说悲情叙事的经典,自问世以来,就在民间广为流传,并经过戏曲、电影、电视剧的不断重演而至今妇孺皆知。在欧洲,经过伏尔泰、歌德等大师的转译,《赵氏孤儿》同样具有非凡的影响力和生命力。王国维说过,元杂剧《赵氏孤儿》列入世界大悲剧中,毫无愧色。
然而,《赵氏孤儿》的影响还不止于此。
在一次次的传播和转述的过程中,它所讲述的故事已经变成了历史,而历史的本来面目反而被遗忘了。在这段忠奸对立、正邪较量的震撼人心的“历史”背后,是被掩盖掉的另一段无关忠奸和正邪,只关乎政治阴谋和利益分配的历史。
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历史上“赵氏孤儿”的真相,跟忠诚和正义完全没有关系的一段历史。
1
元杂剧《赵氏孤儿》一般认为作者叫纪君祥。但这个故事不是纪君祥凭空想象出来的,他的故事原型来自“史家之绝唱”《史记》,更具体来说,是来自《史记》中的《赵世家》。
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记载,春秋时期晋国势力最大的卿大夫家族——赵氏家族惨遭灭门,史称“下宫之难”。只有赵朔之妻、晋景公姐姐赵庄姬的遗腹子赵武,在门客公孙杵臼和友人程婴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并在15年后依靠韩厥等人的帮助而复兴赵氏家业。
在司马迁笔下,这起赵氏灭门事件被写得大起大落,**气回肠。具体情节如下:
屠岸贾在晋景公时出任司寇一职,并开始追究当年晋灵公被赵穿弑杀一案,借题发挥诛灭赵氏家族。韩厥劝赵朔逃走,赵朔不跑,并说:“你一定不会让赵氏香火断绝,我死了也就不会有遗恨。”韩厥答应了赵朔的要求后,谎称有病不出门。
屠岸贾不请示晋景公,直接率诸将进攻赵氏,残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将赵氏灭门。
赵朔之妻赵庄姬是晋景公姐姐(司马迁错写为晋成公姐姐),当时怀有赵朔的遗腹子。变乱中,她奔逃到晋景公宫内躲藏。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对赵朔的友人程婴说:“你怎么不同赵氏一起赴死?”程婴回答:“赵庄姬有身孕,若幸而生男,我就奉他为主,助他复兴赵氏;若是女孩,我再死不迟。”
不久,赵庄姬生下一个男婴。屠岸贾获悉后,便带人入宫搜寻。由于婴儿如有神助,不哭不闹,没有一点儿声响,屠岸贾空手而归。
过后,程婴找公孙杵臼商议对策。公孙杵臼问:“复立孤儿与慷慨赴死,哪件事更难?”程婴答:“赴死容易,立孤难。”公孙杵臼便说:“赵氏先君对你不薄,你就勉为其难,而我去做那件容易的事,让我先行一步吧。”
于是二人便将别人的婴儿带在身边,裹上漂亮的小花被,藏到深山里。程婴偷偷找到搜寻赵氏遗孤的将军们说:“程婴不肖,不能保全赵氏遗孤。谁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的藏身之处。”将军们大喜,应允了程婴的条件,并派兵攻打公孙杵臼。
公孙杵臼假意骂道:“程婴,你真是个小人啊!当日你不能随赵氏家族死难,还和我一起商量保护赵氏孤儿,今天却又出卖我。纵然不能立孤,你又怎忍心出卖这孩子呢?”骂完,抱着孤儿仰天长叹:“天啊!赵氏孤儿何罪之有?求你们让他活着,只杀我公孙杵臼一人吧。”
将军们不答应,杀了公孙杵臼和那个孩子,“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
程婴则从此背负着卖友求荣的骂名,与真正的赵氏遗孤赵武隐匿于深山。
15年后,晋景公患重病,占卜的人称是冤死的大臣在作祟。韩厥趁机把当年下宫之难的实情告诉了晋景公,并告诉他赵氏孤儿并没有死。晋景公便将赵武召入,藏于宫中。
待诸将入宫问疾时,晋景公借助韩厥之力胁迫诸将面见并认可赵氏孤儿赵武,诸将与程婴、赵武一起进攻屠岸贾,夷灭其族。
屠岸贾既已伏诛,程婴遂告白于赵武跟前:“昔日下宫之难,大家都能追随主人而死。我不是不能死,我想的是要复立赵氏后人。现在你已长大成人,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要到地下报与赵氏族人和公孙杵臼知道。”
赵武哭着叩首请求:“赵武愿意报答您的恩德,您怎能忍心离开我去死呢?”
程婴回答:“不可以。公孙杵臼认为我能成就复兴赵氏的大业,所以先我而死。现在我不报与他知,他会认为我没有把事情办成。”
说完,拔剑自刎而亡。
赵武则为程婴“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司马迁的故事讲得相当精彩,也相当完整,后世的戏剧《赵氏孤儿》在情节上仅做了几点改动:一是将事件时间由晋景公期间改成了更早的晋灵公时期,因为晋灵公比较昏庸,可以随便黑;二是将被杀的孩子由第三者的孩子改成程婴自己的孩子,以增强程婴自我牺牲的悲剧力量;三是增加了程婴带着赵氏孤儿投身屠岸贾门下的情节,让赵武认屠岸贾为义父,以此增强复仇的戏剧冲突。其他主要情节和人物设定,基本都是《史记·赵世家》内容的翻版。
但很可惜,这个代代流传的精彩故事,从《史记·赵世家》本身开始,就大概率是虚构和美化出来的,跟真正的历史几乎没有关系。
2
历史真相无比残酷。
《左传》以其惜墨如金的风格,被认为是春秋史料最靠谱的第一手资料。它对“赵氏孤儿”事件的记载,看不到半点儿《史记·赵世家》的影子。相反,在它寥寥的几句话中,呈现了关于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事件起源于晋景公十三年(前587),“晋赵婴通于赵庄姬”。这是赵氏家族的大丑闻,赵朔之妻赵庄姬,跟赵朔的叔父赵婴齐通奸。
奸情败露后,第二年,“原、屏放诸齐”。赵婴齐的两个哥哥赵同(原)、赵括(屏)将赵婴齐逐出晋国。
又过了三年,晋景公十七年(前583),“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简单翻译一下:赵婴齐被赶出国境三年后死亡,赵庄姬因通奸情人之死,向自己的弟弟晋景公进谗言,说赵同、赵括将要起兵作乱。晋国其他两大家族栾氏和郤氏,同时为赵庄姬作证。于是,当年六月,晋景公出兵灭了赵同、赵括。当时,年幼的赵武跟着母亲赵庄姬住在晋景公宫中,并未受任何影响。事后,晋景公想把赵氏家族的田邑封地转赐给祁奚。这时,韩厥向晋景公进言说,赵氏家族对晋国厥功甚伟,如果弄得他们没有继承人,这会让功臣们都害怕呀!晋景公于是立赵武为赵氏宗主,将赵氏的田邑封地返还给他。
这就是所谓“赵氏孤儿”事件(下宫之难)的全部内容。这个版本,跟后世流传的“赵氏孤儿”故事全然不同。
在《左传》这个版本里,晋景公所诛灭的并非赵氏全族,而仅仅有针对性地选择了赵氏中的赵同、赵括家族,赵氏中的其他支系未受任何牵连。
这个版本,根本没有奸臣屠岸贾的身影,“赵氏孤儿”赵武也没有遭到追杀,相应地,程婴、公孙杵臼这些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英雄人物也并未现身。
这个版本,根本不是一个忠奸双方生死搏斗的故事,而是晋国内部公室与强卿之间、晋国几大强卿家族之间,以及赵氏家族内部的一场权力博弈。没有哪一方特别神圣高尚,也没有哪一方有资格以道德相标榜。
但为什么说《左传》这个版本比《史记·赵世家》靠谱呢?
这是因为,《左传》版本在其他先秦史料中,包括《国语》等,被反复记载,而《史记·赵世家》的版本则是“孤证”。甚至连司马迁本人,在《史记·晋世家》中,也采用了《左传》版本,与《史记·赵世家》的版本同时保留下来。
而最主要的证据则是,《史记·赵世家》的版本破绽太多,历代史学家对此一直持怀疑和否定态度。按照《史记·赵世家》的说法,赵氏灭门事件发生在晋景公三年(前597),赵同、赵括、赵婴齐、赵朔等赵氏均死于这一年,但事实上,各种史料的记载显示,在这一年之后,这些赵氏族人仍然频繁活跃在晋国政坛上。
此外,公元前597年,“赵氏孤儿”赵武尚未出生,根据史料推算,赵武应出生在六年后,约公元前591年,可见当时的赵庄姬遗腹子纯属子虚乌有。如果把“赵氏孤儿”事件放到晋景公十七年(前583),则此时的赵武是个年约8岁的小孩,也不是所谓的遗腹子和小婴儿。
清代大学者赵翼因此指出,“屠岸贾之事出于无稽”,“荒诞不足凭也”。为《史记》纠错而扬名的清人梁玉绳也说,“匿孤报德,视死如归,乃战国侠士刺客所为,春秋之世无此风俗,则斯事固妄诞不可信”。
这几条硬证据,显然足以推翻《史记·赵世家》版本的历史真实性。那么,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司马迁为什么会在《史记》中进行两种截然不同的叙述呢?
众所周知,司马迁撰《史记》旁采博搜传说逸闻,用他自己的话说叫“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他生活的年代,显然可以听到和看到更多后来已经佚失的历史传闻与记载,而这些都成为他笔下的素材。
在《史记·晋世家》中,他延续了《左传》关于下宫之难的记载,从而保存历史之“真”。而在《史记·赵世家》中,他又接受了当时社会上关于这一事件的另一种表述,将下宫之难写成了一个充满道德正义性的“赵氏孤儿”故事,从而保存历史之“善”。这样,史书的真实性,及其所承载的道德责任,他都可以兼顾得到。这或许是司马迁经常在《史记》中保留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的根本原因。
3
现在,我们来捋一捋从“下宫之难”到“赵氏孤儿”的演变真相,这段历史的改写和美化,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春秋时期,晋国逐渐形成国君与异姓贵族联合执政的基本格局。在这个过程中,国君与异姓贵族,以及异姓贵族之间、同姓贵族内部,为了操纵政局,取得最有利的地位,经常互相结盟、对抗或倾轧。最终的结果,则是强卿家族的旋起旋灭,任是再强大的家族,一旦踩雷就很容易被灭门,先氏、狐氏、中行氏、郤氏、栾氏等大族,都难逃这一宿命。
只有赵氏家族在晋国政坛长盛不衰,绵延不绝。
公元前654年,晋国内乱,赵衰跟随晋公子重耳在外流亡了19年。重耳后来复位,成为晋文公,身为重要谋臣的赵衰由此跻身晋国政坛最高层,奠定了赵氏家族势力壮大的基础。
赵衰死后,其子赵盾承袭父职。赵盾执政20年,独掌军政大权,两立晋国国君,其间还发生赵氏族人赵穿弑杀晋灵公的事件,可见赵氏的势力已经极其强盛。
晋成公继位后,封重臣嫡长子为“公族”,开启了异姓贵族跻身公族的先例。身居高位的赵盾将“公族大夫”的位置转予同父异母的弟弟赵括,这一做法,有利于增强整个赵氏家族在晋国的分量,但却埋下了赵氏家族日后内讧的隐患——赵括这一支取得“公族大夫”身份后,在宗族中的地位比赵盾这一支高,但在国家政治中的地位却比赵盾这一支低。如果赵括这一支不满足于现有的地位,想更进一步,这种权力不平衡的现状就很容易引发家族内斗。
公元前601年,赵盾死后,其子赵朔代表赵氏家族占据晋国军政上的位置,但赵朔已无法取得赵盾一样的高位,因为晋国另外两个政治家族——栾氏和郤氏强势崛起,分割了赵盾原来的权力,并成为赵氏的政治对手。与此同时,赵朔的叔父辈——赵括、赵同、赵婴齐,则位居更低一级的官位。
大约公元前589年,赵朔死后,留下守寡的妻子赵庄姬和一个三四岁的儿子赵武。至此,赵盾—赵朔—赵武这一支,由于赵武年幼,而面临强势的赵括这一支的权力侵夺。
两年后,发生了赵庄姬与赵朔最小的叔父赵婴齐的不伦之情。这段恋情是怎么发生的,已无法考证。但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赵庄姬从了赵婴齐,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她想在赵氏家族内部找到庇护年幼儿子的力量。
史料记载,在赵同、赵括、赵婴齐三兄弟中,赵婴齐比较有远见,做事谨慎,很早就意识到栾氏、郤氏是赵氏的政敌,提醒两位兄长应该加以防范。但赵同和赵括则相对鲁莽激进,好勇而狂,曾在晋楚邲之战中盲目鼓动出兵,导致晋国惨败。
赵同、赵括借家族通奸丑闻,将赵婴齐逐出晋国,这使赵庄姬母子失去了家族内部的庇护。为了保住儿子的利益,赵庄姬在赵婴齐客死异国后,使了一个毒招,诬告赵同、赵括欲反。
这起诬告案,很快促成了晋国政坛几股力量的联合:晋景公从自身利益出发,削弱赵氏家族势力有利于加强君权,从个人情感出发,也肯定支持姐姐赵庄姬和外甥赵武,向赵同、赵括实施反击。而栾氏、郤氏也闻风而至,赵氏内讧,对这两大家族而言是利益最大化,所以他们主动跳出来替赵庄姬作证,说赵同、赵括确实要谋反。
经由晋景公、赵庄姬、栾氏、郤氏的共谋,针对赵氏部分灭族的下宫之难由此爆发。赵同、赵括这两支被灭门,晋景公削弱了赵氏势力,栾氏和郤氏打击了政治对手,而赵庄姬则扫除了儿子赵武继承家业道路上的障碍,三方各得其所。
二赵被诛灭后,晋景公并未奖赏栾氏、郤氏,而是将赵氏的土地赐予了与此次事件无关的人——晋国另一个要员祁奚。晋景公这个决定,很有深意——如果赏赐给栾氏、郤氏,这两个家族会进一步坐大,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如果直接还给外甥赵武,则此次事件的目的就昭然若揭。所以他选择口碑颇佳的祁奚作为一只“白手套”。
在宣布赏赐给祁奚之后,此前受恩于赵盾的韩厥像串通好了似的站出来,进谏晋景公,说应该把赵氏的土地还给赵盾之孙赵武,并立赵武为赵氏宗主,这样才不会使赵衰—赵盾—赵朔这一系晋国功勋无人继承。晋景公表示完全同意。
于是,下宫之难整个事件的最终受益者出现了——这就是赵武。
这起由家族通奸引发的灭族阴谋,从头到尾没有忠奸对错之分,有的只是参与各方的利益权衡和不良动机。所以,一旦赵氏后人掌握了书写历史的权力,他们一定会对这起**裸、血淋淋暴露家族丑闻的事件进行重新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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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和美化本家族历史,几乎是每一个家族的本能。《史记·赵世家》讲述的“赵氏孤儿”故事,正是战国时期赵国对“下宫之难”这段不光彩的历史进行重新修饰和创作的结果。
下宫之难后,韩厥执政期间,将自己的儿子韩起和“赵氏孤儿”赵武提拔为卿,两家联手长期主导晋国政权。到赵武之孙赵鞅出场时,他已是赵国基业的开创者。公元前453年,赵鞅之子赵无恤联合韩家、魏家灭掉智家(智伯瑶),三家分晋,自立为诸侯。
在三家分晋的过程中,赵氏成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主导者。赵国建立后,在编撰国史时需要追溯光荣伟大的过往,神化赵国君主身世,相应地,那些涉及**、诬告、内讧、阴谋和利益转移的不光彩的历史则需要更新。
在这种背景下,《左传》叙述的“下宫之难”版本——一个私通的母亲,为了替情夫报仇,给自己的孩子争夺家族利益,而诬陷对手谋反,从而假手国君和其他家族将其剪除——显然有损于赵氏一系的形象。因而,很快被服务于赵国的史官改写为“赵氏孤儿”版本——赵氏孤儿一出生,父母就遭奸臣害死,而他在忠义之士的帮助下幸免于难,长大后实施了伟大的复仇,并赢得百姓的承认。
正如我在前面所说,这个带有英雄神话色彩的全新故事版本,人物和事件处处与真实的历史发生抵牾,但为什么还能得到流传,并最终以虚构战胜了真实呢?
很明显,一个关于忠诚和正义的好故事,更容易得到国人的认可和传播。在被改写后的“赵氏孤儿”故事中,充满着忠君报国、抵抗邪恶、知恩图报、舍生取义、有冤必申有仇必报等传统文化十分推崇的思想,同时塑造了程婴、公孙杵臼这一对“生难死易”“一生一死”的英雄形象,很能戳中人的内心。
与此同时,历代尤其是两宋时期的官方宣传,让“赵氏孤儿”故事得到了官民的同步认可。一方面,宋朝也是赵氏建立的政权,同为赵姓,非常乐意从“赵氏孤儿”的历史资源中寻找正面力量。宋神宗时,程婴、公孙杵臼获封侯立庙,“以旌忠义”。另一方面,南宋开始和结束时赵氏面临的情境,跟“赵氏孤儿”的状态几乎是一样的。北宋靖康之变后,徽钦二帝及几乎整个皇室被金人掳掠北迁,赵构成为当时帝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是一个事实上的“赵氏孤儿”。南宋末年,元军拿下临安,押走宋恭帝赵显和太后之后,宋端宗赵昰、宋幼帝赵昺孤悬南海,直至崖山海战,再次出现了“赵氏孤儿”的事实。历史情境的相似性,导致宋人对“赵氏孤儿”故事尤其有认同感。
进入元朝以后,元杂剧《赵氏孤儿》问世,宣扬为正义而牺牲,向奸邪复仇的精神,这本身就是宋亡后汉民族希望反元复宋的一种隐喻。
宋元以后,“下宫之难”的历史真相逐渐湮灭,“赵氏孤儿”的故事经过千万遍的讲述则上升为历史。历史重构战胜了历史真实。
用当代的眼光来看,《赵氏孤儿》仍然具有无可替代的审美价值,但当我们感动于其中的精神力量时,最好也提醒自己——这个震撼人心的故事,属于文学,不属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