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律严身 躬亲践行(1 / 1)

文化人皈依佛教,一般是因为与佛家有着天然的联系,或者日常习性相近,或者思想比较一致,所以,文化人皈依后修习禅宗者居多,因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又不假经教,不立文字,文人对佛教的顿悟很认同,也很向往。文人大多对社会上恶俗的迎来送往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修行相对自由,不那么辛苦,对文人是个莫大的安慰。如华严、法相、天台、净土,以及密宗等,教众修习甚多。唯独律宗,因规范近乎苛刻,是真正意义上的苦行,赵宋以降,很少有人接触,逐渐式微甚至无人问津了。幸而弘一法师以坚韧不拔的信念和雄健伟力,发心持戒,终成一代律宗大师。

世尊释迦牟尼在世时,曾为佛教创立各种规矩,以规范约束僧众,以后演变成戒律。

至曹魏嘉平年间,印度昙柯趣罗尊者来到洛阳,中国僧众开始接受并有弟子受戒。《十诵律》与《四分律》是在中国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两部律法。其中《四分律》凭借后发先至的优势,逐步发展成中国特有的律宗。

道宣法师在唐朝初期创立了律宗,并依照《四分律》开宗,因道宣法师当时住在陕西的终南山(此处历来是清修者向往之地),故又名南山律宗或南山宗。

弘一法师之所以选择律宗,首先,他最初皈依时,接触了《梵网经合注》《灵峰宗论》,所谓先入为主,对律宗产生了浓厚兴趣。其次,他在灵隐寺受具足戒后,读了马一浮赠送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宝华传戒正范》,发现按照戒律要求,自己所受戒法无法满足需要,因此,“披玩周环,悲欣交集,因发学戒之愿焉”。

另外,弘一法师选择律宗也是受到著名居士徐蔚如的影响。

徐蔚如(1878—1937),近代佛教居士。浙江海盐人。受母亲信佛熏染,早期即研习佛经。皈依三宝后,谛闲法师赐法名显瑞。民国初年曾捐资给金陵刻经处,重刻《西斋净土诗》。1918年集印光大师文稿书信,出版《印光法师文钞》。复又创立北京刻经处、天津刻经处等,以流通佛典为己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侵占华北,徐蔚如与其他居士一同筹办妇孺临时收容所,收救难民。

他曾任京师地方审判推事、民国财政部会计司司长等职。因笃信佛教,皈依于天台宗第四十三代祖师谛闲法师。1918年,与叶恭绰发起成立戊午讲经会,与蒋维乔等创立北京刻经处。20世纪20年代初期,又创立天津刻经处。十多年间,京津刻经处共校刊佛典近两千卷,成为继金陵刻经处之后,中国又一重要佛教典籍整理出版机构。天津刻经处专刻南山宗律书,如南山三疏(《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四分律删繁补阙随机羯磨》),灵芝三记(《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含注戒本疏行宗记》《四分律羯磨疏济缘记》)等,可以说对南山律宗的传承和弘扬起到了重要作用。

弘一法师出家前,徐蔚如曾特意去杭州看望,相互交谈中,他说了一段影响弘一法师后半生的话:“自古以来,出家的法师们,讲经的多,讲律的少。尤其近百年来,没有专门研究律学的,就算有也不彻底、不清楚。因此,你出家后可以研究律学,把中国的律宗重振起来。”弘一法师历来对自己的才华颇有信心,又有一种济世为民的思想,获悉有这样慈悲而重要的律宗,便暗自选定律宗作为修行之本。两年后,徐蔚如再次恳求弘一法师专研南山律。“以为吾国千余年来秉承南山一宗,今欲弘律,宜仍其旧贯,未可更张。”弘一法师从此更加专心学习,勇猛精进。10年后,弘一法师在上虞法界寺佛前发愿专修南山律,“随力弘扬,以赎昔年轻谤之罪”。

弘一法师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佛教内忧外患的特殊时期,佛法崩坏,这让弘一法师十分痛心,他下定决心专修南山律。弘一法师认为“法门陵夷,僧宝殆绝,除了扶律,是不足以言振兴了”。所以,弘一法师当时的心愿就是为僧团树戒幢,为教界立规范。

关于受戒与得戒的问题,弘一法师于1935年底在泉州承天寺弘法时,专门做了一场关于《律学要略》的演讲,还特地详细阐述了这一问题:“我们生此末法时代,沙弥戒与比丘戒皆是不能得的,原因甚多甚多!今且举出一种来说,就是没有能授沙弥戒比丘戒的人;若受沙弥戒,须二比丘授,比丘戒至少要五比丘授;倘若找不到比丘的话,不单比丘戒受不成,沙弥戒亦受不成。我有一句很伤心的话要对诸位讲:从南宋迄今六七百年来,或可谓僧种断绝了!以平常人眼光看起来,以为中国僧众很多,大有达至几百万之概;据实而论,这几百万中,要找出一个真比丘,怕也是不容易的事!如此怎样能受沙弥比丘戒呢?既没有能授戒的人,如何会得戒呢?”

一般修行人,受戒后已经感到非常欢喜,但对于弘一法师这样人生处处都要追求完美的人,戒而不得自然无法忍受,只要问题还摆在面前,自己又有能力探求的话,自然不会停下脚步,必一探究竟还诸本源,方肯罢休。这样一来,弘扬律宗就成了他的一大动力。

弘一法师对佛教的戒律有着深厚的法缘,毕生有志于佛教律学的弘扬。他受比丘戒之前曾发四个愿,其中一愿是:“我为僧界现状,誓志创立风范,令人恭敬三宝,老实念佛,精严戒律,以戒为师。”

从1921年初次涉猎有部律,至1931年他在横塘镇法界寺佛前发愿舍弃有部律而专心于南山律,已是悠悠十年的光阴。

1931年弘一法师在《学南山律誓愿文》中写道:“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弘誓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愿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律钞》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速证无上正觉。”更于1933年在泉州承天寺,偕同“南山律苑”12位师生,在佛前焚化《南山律苑住众学律发愿文》:“誓尽心为宣扬七百余年淹没不传之南山佛教,流布世间。”此后的十多年中,几乎无日不在律藏中,研讨探究,致力于弘扬南山律。

中国佛教律学原有四大律,即《十诵律》《四分律》《摹诃僧祇律》《五分律》。为弘扬律学,弘一法师穷研《四分律》,花了4年时间,著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此书和他晚年所撰的《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为他精心撰述的两大名著。

关于致力于弘扬南山律的因缘,弘一法师在1935年的讲演中曾回忆说:“关于《有部律》,我个人起初见之甚喜,研究多年;以后朋友劝告,即改习南山律。其原因是:南山律依《四分律》而成,又稍有变化,能适应我国僧众之根器。”并说“此余由‘新律家’而变为‘旧律家’之因缘,亦即余发愿弘南山之因缘也”。基本点明了自己的发心。

其实,弘一法师受戒之后,先到嘉兴精严寺访问了范古农居士,在精严寺阅藏数月,又到西湖玉泉寺安居,专研律部。因杭州师友故旧酬酢太多,而且慕名的人又不断来访,1920年夏,他决定到浙江新城贝山闭关,埋头研习。第二年正月重返杭州玉泉寺,披阅《四分律》和唐代道宣、宋代元照的律学著述。

1921年3月,由于吴壁华、周益由二居士的介绍,弘一法师又到温州庆福寺闭关安居,从事《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著述,并亲自以工楷书写,历时四载,始告完成。出版后部分寄赠日本,很受日本佛教学者的重视。

律宗是佛教各派中戒律最严格的宗派,一举一动都要严守戒律。弘一每次坐藤椅时,都要把藤椅摇一下,怕一下子坐下去会压死藤椅缝中的小虫。他曾亲侍当时名播中外的印光大师,目睹大师俭朴的生活,这对弘一影响很大。他的生活也极尽俭朴,常把别人对他的供养移作佛教事业经费,自奉很薄。他行游各地时,锡杖芒鞋,三衣一钵,有时还自己挑行李,完全是一个苦行头陀。

拜他为师的宽愿法师一直跟随在弘一法师的身边,弘一教他学文化,教育他怎样处世接物,认真做人,并教他许多格言。如“放宽肚皮容物,立定脚跟做人”“律己宜带秋气,处世须带春风”;“临事须替别人想,论人先将自己想”“立志要苦,意趣要乐,气度要宏,言动要谨。”出家后的法师对人对事淡然处之,不惊不怒,从容应对,真正做到了他教诲于人的“人到无求品自高”。他对宽愿法师说过:“人生在世,有三大难得。一是中国难得,二是佛法难闻,三是良师难遇。”弘一法师对此还逐条加以解释,言中国是世界上人口众多、地大物博、风景秀丽、历史悠久的文明大国,能做中国人是何等幸福。佛法难闻,则是做一个和尚并非穿袈裟就算是皈依佛门了,必须排除一切杂念,坚持戒律,勤学苦修,才能得道,才能超度众生。学佛得道,必先求得知识学问,深透理解佛经的精义。要达到这一步,又需借助一定的方法,这就需要良师的诱导教诲,指引道路。这是弘一法师究其平生所悟有感而发,言辞虽平实朴素,却是为人处世的中道,是法师的自觉觉人,自度度人。他不仅这样教诲后生弟子,自己在出家修行的过程中认真严肃、首重器识的高尚品德,也较之在俗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弘一法师在实践躬行中时时记录心得,他写道:

吾人因多生以来之夙习,及以今生自幼所受环境之熏染,而自然现于身口者,名曰习惯。

习惯有善有不善,今且言其不善者。常人对于不善之习惯,而略称之曰习惯。今依俗语而标题也。

在家人之教育,以矫正习惯为主。出家人亦尔。但近世出家人,惟尚谈玄说妙。于自己微细之习惯,固置之不问。即自己一言一动,极粗显易知之习惯,亦罕有加以注意者。可痛叹也。

余于三十岁时,即觉知自己恶习惯太重,颇思尽力对治。出家以来,恒战战兢兢,不敢任情适意。但自愧恶习太重,二十年来,所矫正者百无一二。

自今以后,愿努力痛改。更愿有缘诸道侣,亦皆奋袂兴起,同致力于此也。

吾人之习惯甚多。今欲改正,宜依如何之方法耶?若胪列多条,而一时改正,则心劳而效少,以余经验言之,宜先举一条乃至三四条,逐日努力检点,既已改正,后再逐渐增加可耳。

今春以来,有道侣数人,与余同研律学,颇注意于改正习惯。数月以来,稍有成效,今愿述其往事,以告诸公。但诸公欲自改其习惯,不必尽依此数条,尽可随宜酌定。余今所述者,特为诸公作参考耳。

学律诸道侣,已改正习惯,有七条。

一、食不言。现时中等以上各寺院,皆有此制,故改正甚易。

二、不非时食。初讲律时,即由大众自己发心,同持此戒。后来学者亦尔。遂成定例。

三、衣服朴素整齐。或有旧制,色质未能合宜者,暂作内衣,外罩如法之服。

四、别修礼诵等课程。每日除听讲、研究、抄写及随寺众课诵外,皆别自立礼诵等课程,尽力行之。或有每晨于佛前跪读《法华经》者,或有读《华严经》者,或有读《金刚经》者,或每日念佛一万以上者。

五、不闲谈。出家人每喜聚众闲谈,虚丧光阴,废弛道业,可悲可痛!今诸道侣,已能渐除此习。每于食后或傍晚休息之时,皆于树下檐边,或经行,或端坐,若默诵佛号,若朗读经文,若默然摄念。

六、不阅报。各地日报,社会新闻栏中,关于杀盗**妄等事,记载最详。而**欲诸事,尤描摹尽致。虽无**欲之人,常阅报纸,亦必受其熏染,此为现代世俗教育家所痛慨者。故学律诸道侣,近已自己发心不阅报纸。

七、常劳动。出家人性多懒惰,不喜劳动。今学律诸道侣,皆已发心,每日扫除大殿及僧房檐下,并奋力作其他种种劳动之事。

以上已改正之习惯,共有七条。

尚有近来特实行改正之二条,亦附列于下:

一、食碗所剩饭粒。印光法师最不喜此事。若见剩饭粒者即当面痛呵斥之。所谓“施主一粒米,恩重大如山”也。但若烂粥烂面留滞碗上不易除去者,则非此限。

二、坐时注意威仪。垂足坐时,双腿平列。不宜左右互相跷架,更不宜耸立或直伸。余于在家时已改此习惯。且现代出家人普通之威仪,亦不许如此。想此习惯不难改正也。

总之,学律诸道侣,改正习惯时,皆由自己发心,决无人出命令而禁止之也。

余五十年改过迁善之事,今且举十条为常人所不注意者,先与诸君言之:

一、虚心。二、慎独。三、宽厚。四、吃亏。五、寡言。六、不说人过。七、不文己过。八、不覆己过。九、闻谤不辩。十、不瞋。

瞋习最不易除。古人云:“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尽。”但我等亦不可不尽力对治也。

他平生不做住持,不蓄弟子,简朴恬淡,专心念佛。一件衣服足有两百多个补丁,一把雨伞用了二十多年。李圣章在杭州见他用咬扁了的柳条当牙刷蘸盐水刷牙,吃的菜里都没什么油水,穿着百衲衣,忍不住心酸落泪。在泉州,别的和尚扔了的萝卜,他捡回来吃得津津有味。夏丏尊在宁波见他毛巾太破,要替他换一块,弘一法师不肯,将毛巾展开来,表示还能用,“和新的差不多”。夏丏尊见弘一用筷子郑重地夹起一块萝卜时那种惜福的神情,感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不由得感慨:在弘一法师看来,世界上万物无一不好。

弘一大师在僧二十多年,通过精诚庄严的自律苦修,大力弘扬南山律宗,以一人之力使传统断绝数百年的律宗得以复兴,正如他在近代广告业、美术界、音乐界等领域的贡献一样,是十分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