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西子湖畔杨柳依依、水波潋滟,没有比西湖更合适送别的了,自古至今,多少文人骚客留下了颇具江南风格的送别诗词,千古流传,让人动容。1918年的春天,一个温婉柔顺的日本女子一改常态,带着她的朋友,遍寻西湖边大大小小的寺庙,一心要找到自己出家的丈夫,最终,二人在一座叫“虎跑”的寺庙里相见了。
38岁的李叔同经过一段时间的寺庙体验,认为找到了灵魂的归宿,再也无须带着一颗漂泊的心,在路上艰难跋涉,因此毅然决然地在这里落发为僧。10年前,风华正茂的他在日本东京认识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他为她倾注了全部的感情,但如今,丈夫决定离开繁华世界,皈依佛门,而柔弱的日本妻子除了理解,再也无法给予他更多心灵上的抚慰。
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都是情感内敛之人,自然不会表现得太激动。他们和随行而来的几个朋友商定一同在岳庙前临湖的素食店进餐,吃了一顿食之无味,却又不得不吃的素食饭。其间,李叔同把自己的手表交给妻子作为纪念,还平静地安慰她:“你有技术,就算回日本去也不会失业。”
饭后,二人道别。
在水天一色的灰蒙晨雾里,一南一北分乘一叶小舟。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素朴僧衣,一人穿异域和服。女子盯着那僧人凝视许久,开口道: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僧人只是说了一句:好。
女子含泪悲唤:叔同……
僧人:请叫我弘一。
女子低头,沉默良久,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僧人答:爱,就是慈悲。
答毕,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这是李叔同与日籍妻子最后的诀别,此后,他再无意留恋这纷繁芜杂的混沌世界、滚滚红尘。
岸边送行的人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失声痛哭,船上的人连头也没有再回过一次(黄炎培《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
这个可怜的日本女人,可能至死也不会明白她的丈夫缘何薄情寡义至此……是啊,世间还有什么比此情此景更残忍,更让人心碎的呢?然而,已经登临人生第三境界的李叔同,又有多少人理解他呢?
这滚滚红尘中,肯定会有很多人视他为世间最薄情寡义、最自私自利的男人。他的万般才情,瞬间就会在世间烟消云散。从此,世间再无那个会作诗、会填词、会书法、会作画、会篆刻,又会音乐、会演戏的李叔同,只有后人敬仰的弘一法师!
李叔同一时间成了杭州城那个决绝、冷酷、看破红尘、心如死灰的薄情人。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的薪水,将其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朋友杨白民先生,转交给自己的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将妻子送回日本。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弘一大师内心的柔情和歉疚以及做事的细心和周到。
他在出家前曾给日本妻子写了一封信:
诚子:
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戊午七月一日
李叔同也细致地做了家人及周围朋友的思想工作,并做好了详细的安排,并非突然离家。
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当时可是大新闻,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和诸般猜测。尤其是他的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粉丝,突然失去了精神寄托,可谓痛彻心扉。他的得意弟子丰子恺曾经这样解释自己的恩师从艺术到宗教的人生升华:
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三层楼的说法自然让人十分形象地认识到人的境界的分层,但并非必须如现实中要想去三楼,一定要经过第一层和第二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通过第二层,甚至无须知道第二层的存在。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懒得通过,一口气跑上三层。
弘一法师李叔同让人称道和感叹的是,他是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的,并且尽到了每一层应尽的责任,正如很多熟悉他的友人对他的评价:他是个认真、细致的人。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家庭尽责,安安心心、泰然自若地居住第一层楼中,正如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从一楼稳步走上二层楼了。现在,内心强大的李叔同不再满足于二层楼,于是,他遵从自己的内心,向着少人问津的三层楼爬去。做和尚,修净土,持戒律,丝毫没有违和感。艺术的顶峰与宗教无限接近,二层楼扶梯的尽头自然就是三楼,所以李叔同能够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由儒雅才子成为弘一法师,也并非唐突了。
人的境界毕竟是摸不着看不到,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悟弘一法师的道心和境界。我们只需知道,李叔同达到了人生的三个境界:认识自我,超越自我,完善自我。
林语堂这样评价李叔同:“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赵朴初评价他“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其实,他并非要争着去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他不过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罢了。他出家既不是为了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是为了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这只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去达到自己能够达到的高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