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夏丏尊曾将一本日本介绍断食的杂志拿给李叔同看,之后,夏丏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李叔同第一次去寺里断食,并没有告知他,所以,当断食后清癯消瘦的李叔同出现在他面前时,夏丏尊大为惊叹,可也不忘“责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告诉我?”甚至有些后悔将断食文章拿给他看。无论如何,夏丏尊算是李叔同踏入佛门的一个助缘。
自第一次断食以后,李叔同即种下慧根,将自己看作佛门中人,并在生活中处处以佛门弟子的规范要求自己。
及至1918年(民国七年),38岁的艺术教师、曾经的津门“桐达李家”公子哥李叔同终于放下世俗的一切,在杭州出家当了和尚。这本来是个人行为,但因为他的身世和在天津、上海的影响力,经过报纸传播,很快成为轰动全国的公共事件。在李叔同的老家天津,报童边跑边卖力挥舞着手中的《大公报》,当天报纸很快被抢购一空。老乡们竞相传阅,议论纷纷:“桐达李家的三公子为嘛出家?要名有名,要钱有钱,到底有嘛想不开?”
一代才子放弃世俗生活,突然遁入空门,让人深感惋惜和不解。人们纷纷揣测他出家的原因,目前可推测的原因包括:个人对现实的有心无力;对红尘琐事带来无穷的烦扰感到无奈;被病痛折磨,寻求解脱;对佛教清修的心驰神往。
其实,本书第一章就曾提到,李叔同自幼深受佛教文化熏陶,早在内心种下善因,他从小就看透了无常,相信宇宙存在的意义。他不怕神秘未知的挑战,反而被它深深吸引,深深感动。
少年时代的李叔同就曾写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的诗句。人生如此短暂,就像落日迫近西山,很快就要消失不见;富贵也不会长久,如同草叶上的薄薄的一层冻霜,太阳一出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与朝阳花朵一样的年纪所应有的朝气蓬勃极不相符,弥散着看透人生的意味。少年李叔同眼中,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他的视线早已穿透纷纷扰扰的滚滚红尘,看到了人生的真谛。
那时的李叔同,意识到人要顺应自然规律,顺应人与自然的缘分。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是处于变化当中,金钱、青春、爱情、生命,包括宇宙,一切万物都不是永恒的。物质生活给人带来的只是肉身的满足,精神生活才是激活灵魂的法器。虽然家境殷实,但李叔同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对名利也没有太大的欲望,只是跟随天津名士常云庄、赵元礼、唐静岩专注地学习诗词、书法、篆刻等技艺,从事艺术正是他想要的精神生活。他的朋友圈也基本都在艺术范畴,与商界、政界的人往来甚少。
练习书法时,李叔同临摹过《心经》。《心经》全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般若”是智慧,“波罗蜜多”是到彼岸。《心经》全文260余字,是佛经中字数最少的一部经典著作,因其字数最少、含义最深、传奇最多、影响最大,它和《金刚经》一样,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影响极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李叔同临摹过《心经》,不可能不熟悉《心经》那260个字。加之此前所积累的国学功底,对里面的文字理解也相对深刻。这是李叔同接近佛教的一个因缘,他出家后也曾讲过这部佛经。
李叔同父亲李世珍乐善好施,中年后信奉佛教,研习《金刚经》《楞严经》《地藏本愿经》等佛教经典,定期放生舍粥,吃斋念佛,家中的主要成员也应当是茹素的。李世珍临终之时,有僧人助念往生,李世珍在《金刚经》轻缓的吟诵声中安详而逝。发丧期间,李叔同目睹了僧人们敲击法器,念佛诵经的全过程,那种庄严的诵经声,深深感动着他。父亲与佛结缘安详而逝的画面,像一幕电影画面,永久定格在李叔同的脑海里,多年之后都难以磨灭。当时李宅附近有一座无量庵,李叔同的侄媳妇信佛,常到庵里念经。李叔同常去聆听,到家后就能将《大悲咒》《往生咒》、袁了凡的“功过格”背下来。李宅附近除了无量庵外,还有大悲禅院。这座始建于明末清初,兴盛于康熙年间的百年古寺,因供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而得名,又因供奉有玄奘法师的顶骨舍利而闻名海内外。
父亲健在时,常延请僧人到家中交流佛法,李叔同静静地坐着倾听,他也曾跟随父亲到大悲禅院听法师讲经,也曾在香烟缭绕中瞪大眼睛仰视佛祖,获得内心的清凉。巧合的是,李家先后购置宅子所处的位置,均与寺庙距离不远,这能得不说是一种因缘。成年后的李叔同更加与寺庙有缘。李叔同成为弘一法师后,途经上海重访当年的城南草堂,没想到的是,草堂易主,变成僧人讲经说法的佛堂。后来李叔同到杭州教书,学校附近也有寺院,他常常到寺院散步,有时也与僧人攀谈聊天。这仿佛是前世的因缘,寺院、僧人、佛像、古树、香火,让他感到非常亲切,曾陪伴他度过难忘的童年。家中的奶妈见三少爷有了佛化的萌芽,她认为不好,就教他改念《名贤集》里的格言。《名贤集》里有“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样励志的句子,也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眷如同陌路人”这样揭示世态炎凉的句子,李叔同更钟爱后者。
少年李叔同对诸如生死、命运、世相有了自己的理解,对人情世故保持客观的审视,有着超越世俗的老成持重。尽管如此,他毕竟还是凡人,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有着凡人的苦恼。这些烦恼无处排遣,就被他写进了诗词、歌里、书法里。同时他也在寻找另外一种解脱的途径。就在此时,他遇到了佛教,于是从艺术领域转向宗教,以实现自身的精神超越。通过对佛教经典的研读,他解开了诸多的疑惑,但他还是无法舍弃虚妄的身躯,蜕变成一个全新的自我。就在此时,他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帮他敲开佛教之门,点亮那盏智慧之灯。
这两个人就是夏丏尊和马一浮。
李叔同出家看似突然,其实早有端倪。断食体验后的1917年1月至1918年3月间,有几件事可以证明他已经流露出出家的意愿。
第一件事,1918年1月8日透露出家。李叔同在写给学生刘质平的信中说:鄙人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或在一二年亦未可知……现已陆续结束一切。
第二件事是1917年11月14日聆听佛法。李叔同去虎跑寺听法轮禅师说法,回来后写了书联。并在题记里写道:“余于观音诞后一日,生于章武李善人家,丁巳卅八。是日入大慈山,谒法轮禅师,说法竟夕,颇有所悟。归来书此,呈奉座右。”落款是“婴居士”(注:此时李叔同改名为李婴,寓意像婴儿般新生)。
第三件事是1918年1月发心出家。李叔同居虎跑寺客房习静一个月,恰逢马一浮带彭逊之到虎跑寺出家。李叔同目睹了彭逊之剃度出家全过程,大为震撼,随即欲拜弘祥大师为师。弘祥大师认为自己资历尚浅,就请来师父了悟大师做李叔同的师父。了悟大师为其取法名演因,号弘一。
第四件事是1918年3月15日诵经。恰逢亡母忌日,李叔同到虎跑寺诵了三日《地藏经》,为母亲回向(注:佛教用语,指自己所修的功德不愿独享,而将之转给他人)。之后做了一件海青,每日做两堂佛课。
第五件事是1918年3月间(安排时间)给刘质平写信。信中写道:“不佞自知世寿不永(仅有十年左右),又从无始以来,罪孽至深,故不得不赶紧发心修行。自去腊(去年)受马一浮大士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近来请假,逾课时之半,就令勉强再延时日,必外贻旷职之讥(人皆谓余有神经病),内受疚心之苦……不佞即拟宣布辞职,暑假后不再任事矣。所藏音乐书,拟以赠君,望君早返国收领(能在五月内最妙),并可为最后之畅聚。不佞所藏之书物,近日皆分赠各处,五月以前必可清楚。秋初即入山习静,不再轻易晤人。剃度之期,或在明年。”
以上五件事,均离不开夏丏尊和马一浮两位好友的助缘。
夏丏尊是启发李叔同出家的助缘人。正是因为夏丏尊与李叔同偶然说起断食可以使人身心更新,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李叔同才到虎跑寺进行断食体验,前后共21天。
李叔同正式剃度前,夏丏尊曾问他:“你真的想好了?”
李叔同答:“想好了。”
见夏丏尊落泪,李叔同说:“我先在这里做个居士,修行一年再说。”
夏丏尊见李叔同虽然身着海青,但却留着头发和胡须,和寺庙里的和尚相比,显得不伦不类。
夏丏尊赌气说:“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夏丏尊没有想到,他的这句气话,反倒坚定了李叔同出家的决心。仅隔一天,李叔同就举行了落发仪式。
夏丏尊又来看望李叔同,他呆呆地愣在那里,一个光头和尚正冲他笑。
夏丏尊问:“叔同,何时受的剃度?”
李叔同答:“我已不叫李叔同了,以后叫我弘一和尚吧。昨天剃度的,恰巧是大势至菩萨日。”
夏丏尊埋怨:“不是说暂时做居士修行,不剃度的吗?”
李叔同说:“我是按照你的意思办的呀,你不是说我不僧不俗地待在这里,倒不如索性做了和尚。我想想,你说得也对,便照着你的意思做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佛门一沙弥,尽自己所能做些弘法利生的事。我们是多年知交,以后还望得到你的照拂。”
李叔同出家后,对夏丏尊十分感谢,认为正是由于夏丏尊的因缘,使他得以实现了夙愿。
李叔同曾说:“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夏丏尊对此却颇为不安,内疚了一辈子。
李叔同临终前曾写下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送给夏丏尊。他依然在感谢这位生命中重要的助缘人。
马一浮为李叔同打通研习佛法的通道。李叔同在杭州浙江一师教书那几年,深感时代动**所带来的流弊,从心底厌恶有些教师只教书不育人,只拿薪水却不从精神上净化学生的心灵,让他们识别什么是真善美。
为了让学生们开阔视野,他常在课余时间,带学生们参加各类文化活动。有一次李叔同带丰子恺到马一浮家做客,两人切磋国学、哲学、佛学。李叔同与马一浮年龄相仿,二人在艺术上惺惺相惜,但在佛学研究方面,马一浮是李叔同的前辈,说老师也不为过。
在马一浮看来,佛学与儒学是互通的,他常常对人讲“儒佛兼摄”:真正的修行人,应该掌握用佛学与儒学互补的方法,因为儒家式的修养与佛教徒的修行最终还是要达到同一个目标,即提高道德修养,过滤心灵的杂质,抵达灵魂的清凉之境。“菩提涅槃是一性,尧舜孔佛是一人”,这一观念对李叔同理解佛教很有启发。
李叔同是一个从小接受孔孟文化的儒者,也曾担负着求取功名、荣耀门楣的重任,无奈科考失利,又逢家道中落,诸事艰辛,他的内心也曾出现过人生亦幻亦真的镜像。生活的窘迫和养家的责任,让这个孤傲清高的知识分子,不得不纵身一跃到泥沙俱下的社会中讨生活。无论是在上海《太平洋报》副刊做编辑,还是在杭州浙江一师当教师,那仅仅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要适应职场里的各种规则,要学会圆滑地为人处世,要违心地应酬各种饭局。
虽然李叔同当时在美术、音乐、书法等领域中被称为大师,世人对他刮目相看,但在人心浮躁的年代,再难看到灵魂撞击的火花,再难听到心灵交融的圣歌,他只能守着最后一片心灵净土,寻找清澈的河流和一叶小舟。
在这种情境下,作为一个艺术家,他除了进行艺术创作还能如何?如果连艺术创作都无法完成自我救赎,他只能选择另外一种“艺术形式”——宗教。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完成身心的净化和灵魂的蜕变,就像他在断食试验后为自己起的名字那样:李婴——如婴儿般新生。
马一浮的佛学理念与李叔同的想法不谋而合。佛法与儒学一样,不只是学问研究的对象,而且是实践中发现的真理。无论佛学还是儒学,都在于人们经过自我的深刻剖析后,可以获得道德的提升和智慧的增长。
杭州工作六年,李叔同与马一浮往来频繁,每次都会请走几部佛经回去研读。《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圆觉经》等佛经,是李叔同那一时期的精神食粮。后来李叔同公开说,他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
多年后丰子恺在《陋巷》一文中,回忆了和李叔同、马一浮在一起谈话的情形:“我其实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是断片地听到什么‘楞严’‘圆觉’等名词,又有一个英语‘philosophy’(哲学)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再后来,马一浮介绍李叔同到杭州虎跑寺习静,一次正好赶上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的出家仪式,李叔同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虎跑寺内香雾缭绕,僧人并立,沉郁的钟声飘**在寺院上空。主持剃度的了悟大师步入殿内,端坐佛像前。在引请师的引导下,彭逊之入殿,向了悟大师行礼。礼毕,了悟大师为彭逊之施行剃度。
在学佛这条道路上,李叔同始终把马一浮当作精神上的导师,马一浮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他人生的航向,这是无须辩驳的事实。
幼年的家庭影响,后来的朋友助缘,让李叔同萌生了出家的念头,而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出家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的病。李叔同一生受尽各种疾病的折磨,如果不是对艺术与佛法全身心的专注,他的世寿可能活不到62岁。其间的艰辛是常人难以体会的。李叔同毕竟是吃五谷杂粮的人,无论意志如何坚强,面对难忍的病痛,他还是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些情绪。
李叔同主要患有神经衰弱症、手足麻木症、肺病三种病症。其中神经衰弱症和肺病在他出家之前就已经得到确诊,手足麻木症是出家后刺血写经所致。
李叔同出家后,曾给侄儿李圣章写信说:“神经衰弱症,始自弱冠之岁,比年亦复增剧。俟此次撰述事讫,即一意念佛,不复为劳心之业也。”也就是说,李叔同在20岁左右时,就已患上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是一个比较宽泛的称谓,它包括抑郁、焦虑障碍、紧张性头痛、失眠、消化不良等。人们由于长期处于紧张和压力下,易出现精神兴奋和脑力疲乏现象,常伴有睡眠障碍、肌肉紧张性疼痛等。神经衰弱如果处理不当,可迁延达数年甚至数十年,如果遇到新的压力或休息不足,症状还可能会加剧。
由于当时的医学不发达,抑或是李叔同本人和家人没有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没有进行及时、科学的治疗,这才导致李叔同中年后病情加重,他才会主动地进行断食体验,渴望到一处清幽之所安度下半生。
1929年李叔同住在承天寺,附近每天传来练习放枪、体操、唱歌之声,让他饱受骚扰之苦。返回温州时,又与二百兵士同乘一封舱船而归,途中备受“种种逼迫,种种污秽”。重居庆福寺,在关房“窗前二丈之外”,又有众兵士每天“放枪喧哗”。
他在给夏丏尊的信中写道:“此生平所未经历之逆恼境,导致脑神经重伤。”神经衰弱让李叔同饱受煎熬,感受颇深,甚至在僧人为神经衰弱者进行临终助念时,他也充分考虑到对方的感受。他在《人生之最后》中说:“以余经验言之,神经衰弱者,病时甚畏引磬及小木鱼声,因其声尖锐,刺激神经,反令心神不宁。若依余意,应免除引磬小木鱼,仅用音声助念,最为妥当。或改为大钟大磬大木鱼,其声宏壮,闻者能起肃敬之念,实胜于引磬小木鱼也……”
李叔同的肺病是在《太平洋报》工作期间加重的。1912年夏,由于连日的加班熬夜,饮食不规律,李叔同积劳成疾,导致咯血。整夜失眠,再加之肺病哮喘,让他痛苦不堪,心情郁郁。他用一首《人病》的诗抒发咯血时的感受:“人病墨池干,南风六月寒。肺枯红叶落,身瘦白衣宽。入世儿侪笑,当门景色阑。昨宵梦王母,猛忆少年欢。”
李叔同说:人生病之后,砚台也干了,不能写作,夏季六月吹着南风却觉得寒冷。心肺枯干好像秋天飘落的枯叶,身体消瘦衣服也变得宽大。走到外面使同伴看了发笑,站在门前使景色变得难看。昨夜梦中到了天宫,猛然想起少年时的欢乐情景。李叔同认为,自己离死不远了,早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肉体得到了解脱。出家后的李叔同肺病频发直至圆寂。学生劝他就医,他笑曰:“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今是大病,从它死好。有求死之心并非坏事,死心塌地念佛,要么病好,要么往生。”
疾病的折磨,让李叔同向往幽静生活,寺院无疑是最佳的休养之所。再者,神经衰弱和肺病不是肢体的残疾,所以他还像健全的人一样,总有能做的事:读经、念佛、写字、散步、打坐、弘法,全身心投入去做事,不想病、不谈病。李叔同骨子里还是一个文人,无论遇到肉体上的病痛,还是精神上的折磨,对人生的体验都较常人为切,对境遇的感悟也较常人为深。寺院的秘境,佛法的微妙,可缓解他肉体与精神之疼痛,开阔了他的思想领域与人生境界。
出家后的24年间,李叔同就在这样自我营造的静谧之境中安度人生,神经衰弱症和肺病比之前有所好转。他找到了心灵的栖居之所,内心清静了,一切就都清静了。
佛语说,一切万有皆受因缘支配,非人们所得以轻忽。正所谓出之幽谷,迁之乔木,返璞归真,人格圆满。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法说,一切都是幻象,早晚都会消散的,消散之后还会再聚,这就是世间的因缘。
纵观李叔同的出家,皆由因缘组成。因家庭的影响,幼年便在心中种下菩提种子,让他对生命的无常有了懵懂的认识,正所谓“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下,这颗善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待他成年之后因种种机缘,得到有缘人的无私助缘,他开始向往那种虚缈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的自由幻境,这种超越现实的愿望,加速了他遁入空门的脚步。要想摆脱尘世的烦恼,求得生命的永恒,唯有走向佛门这一种选择了。
众生病苦谁扶持,一心向佛菩萨心。病痛的折磨可以摧毁他的身体,但没有摧毁他的心志。他真心发愿,诚心拜佛,一心皈依,心无杂念,苦其心志,修其精神,过着苦行僧般的修行生活,从而完成了从艺术家向佛教徒的艰难蜕变。
李叔同如此坚定地出家,实际上早就意识到幻象的存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幻象越来越真实,甚至触手可及。他要打碎这些幻象,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当他站在一片世俗的废墟之上,在尘土飞扬中仰望天空,终于发现:在一个由物欲组成的文明世界,一个人根本无法完整地获得自己,因为他始终生活在纠缠的关系中,成为与自己对立的陌生人。他在违背自己真实的意愿,努力去塑造别人为他设定的形象,遗憾的是,在与现实的抗辩中他铩羽而归。人生的荒谬正在于此,人生的欢喜也正在于此。
所以,他愿意接受佛陀的教诲:当你发现自己被贪欲引诱的时候,一定要自我降服。你要做自己“心”的主人,不要做“心”的奴仆……
为人处世,恪守言行合一或言出必行,事实上是一个艰难困苦而又玉汝于成的过程。而在芸芸众生之中,要想真正辨识“言必信,行必果”,除了要有一双慧眼,还得“假以时日”。孔子在《论语》中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意思是说,以前我对待人,听到他的豪言壮语就相信他会这样做;但现在我看人,听了他的话我还不能相信,还要观察他后面的所作所为。李叔同在俗38年,在佛24年,其在言行合一上的执着与决绝,在其出家前后,尤其是皈依佛门之后,体现得尤为彻底。
1918年2月,时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师的李叔同写信给学生刘质平说:因受马一浮大士之熏染,学佛有悟,世味日淡,罪业至深,暑假后不再任事,秋初即入山习静。
6月31日,他将书画赠予学生,将金石作品与藏印赠西泠印社封存,将钢琴等家具赠予日籍妻子。
8月19日,大势至菩萨诞辰,他身披海青,脚穿芒鞋,于杭州虎跑寺向了悟法师行剃度礼,法名演音,字弘一。
“世间再无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从此,一个名闻遐迩、万人景从的艺术大师,皈依佛法,遁入空门,转身为一代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