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是清末一所重要的官立师范教育机构,1908年正式开学。当时清政府推行新政,全国各地兴起兴办新式学堂的热潮。学堂增多,师资力量自然相对短缺,为了解决师资问题,仿照日本教育体制,一批师范学堂得以成立,该校就是其中之一。
辛亥革命后,该校改为浙江省直,1913年改名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是当时浙江乃至全国的师范教育的重点学校。
学校有着辉煌的历史,曾云集了一大批优秀的、颇具社会影响力的教师,早期有沈钧儒、沈尹默、张宗祥、周树人(鲁迅)、马叙伦等,后来朱自清、刘大白、俞平伯、陈望道、叶圣陶等文化界名人,都曾在该校任教。
李叔同是应该校校长经亨颐之邀,来到杭州的。经亨颐,字子渊,浙江上虞人,比李叔同大三岁。也曾留学日本学习师范,回国后参与该校筹建,曾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1913年学校更名后担任校长,同时也是浙江省教育会的会长。
经亨颐与李叔同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金石诗词、书法丹青均有所涉猎,有着先进的教学理念。他的办学思想是德、智、体、美、社交,五育并臻,注重学生个性培养和人格培养。曹聚仁曾在浙一师就读,他回忆说,他在一师读书时,“每一年级,每一班组,每一星期,总有一小时‘修养’课程由经师自己来讲授;这是他和我们接触的机会。他所谓‘修身’,并不是‘独善其身’的‘自了汉’,而是要陶养成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公民’。他所提倡的教育目标是人格教育,和当时上海江苏教育会派黄任之先生等所提倡的‘职业教育’正相反。他要我们个个都是健全的公民:他也用了刘劭《人物志》所说的‘淡’字来说明人生的极则是一碗清水;一碗清水,才可以作种种应用。职业教育,乃是有了味的水;无论什么味的水,都是有了局限性。他所聘请的教师,学问品行方面,对学生们的影响非常之大,他所标立的教育方针,也颇利于学生个性的发展”。这段言辞虽然是个人所见、所想,但教学之风气,可窥见一斑。
经亨颐在浙一师所提倡的教育方针,类似贵族素养的培养。当然浙一师与现在的贵族学校有天壤之别,这里没有豪奢的校园,只将贵族的精髓深深植根其中,从道德修养入手,从人格入手,从独立自主的思想和精神入手,注重高雅的人生情趣的培养,学校处处洋溢着典雅而不失朝气的气氛。
对于曾经的贵族和略有精神洁癖的李叔同来说,在这里任教精神上是放松的、自由的,毫无紧张感的。各地新学堂成立后,鱼龙混杂,虽然顺应潮流,不得不开设艺术、体操之类,但真正贯彻执行的少,大多以此为幌子,招揽生意罢了。经亨颐倡导的教育方针十分难能可贵,也符合李叔同的艺术趣味,这可能是李叔同能够长时间在此任教的原因。
此时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拟开设图画手工专修科,邀请李叔同担任图画和音乐教员,李叔同于是到了杭州。从这个秋季学期开始,直到出家前,他都在此以平生所学栽培桃李。
李叔同当时接受聘任时曾经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让学生人手一架风琴。经亨颐虽然经费紧张,却二话不说到处化缘,凑了四五十架风琴,满足了李叔同的要求。从此事可见浙一师对艺术教育的重视,也反映出李叔同对教育的执着,深受人们敬重。
尽管如此,李叔同对杭州这一份教职,也并非处处满意——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能遂人愿的仅有一二而已,这也难免。李叔同在浙一师的学生吴梦非曾说,有一年的暑假,他在西湖消夏避暑,李叔同忽然来访,并邀请他一同出游。泛舟湖上,李叔同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在日本研究艺术时,决想不到自己会回国来做一个艺术教师的!”言下之意,任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一份糊口的营生罢了。吴后来在上海看到一份日本报纸《每日新闻》,上面记载了一段关于李叔同的消息,大意说:“中国第一批留学东京美术学校的毕业生李叔同,回国以来,怀才莫展,而郑曼陀之流,专描美人月份牌,收入倒可惊人……”云云。看来,这一时期李叔同因为人生际遇的变化,心理落差较大,心情似乎并不愉快。
1913年,在给“天涯五友”之一许幻园的信中,李叔同写道:“幻园谱兄:承惠金至感。写件本当报命,奈弟近来大窘困,凡有写件,拟一律取润,乞转前途为幸。木印共十二颗,初六日刻好送下,至祷!弟息顿首。”从中可知,此时李叔同在经济上陷于困顿,许幻园曾接济过他。他对要收取求字的润笔费,有些歉意。家道中落毕竟给他带来不小的冲击,此时李叔同的经济状况已经非常紧张,或许这才是他时常抱怨的原因。
不过,在李叔同的得意弟子丰子恺看来,“社会对他(指李叔同)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总体而言,在浙一师的这几年,李叔同的境遇应该说是不错的。他是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在开设的美术课程中,有石膏素描、速写、水彩、油画等内容,都是西画系统。石膏模型从日本购进,许多西画材料也要从国外买回。他组织学生到西湖写生,当时也很少见,警察往往误以为是私自测绘地图,时有干涉。至于音乐教育,按照他的要求,学校将风琴布置在礼堂四周、自修室、走廊等处。在西湖的西泠印社,举办过一次没有听众的音乐会,虽然没有客人,但气氛严肃,秩序井然。在李叔同的主持下,浙一师的艺术教育充满了贵族式的严肃而又生动的气息。
1913年,李叔同以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校友会的名义,编了一期《白阳》杂志,李叔同为杂志写了创刊词:
技进于道,文以立言。悟灵感物,含思倾妍。水流无影,华落无烟。掇拾群芳,商量一编。维癸丑之暮春,是为白阳诞生之年。
在这份刊物上,有李叔同介绍西洋文艺的作品。其中《西洋乐器种类概说》(不全)一文,将西洋乐器分弦乐器、管乐器、击乐器、金制乐器四种。现可见文字主要为介绍弦乐器、管乐器的部分,文中还有各种乐器的附图,应该是李叔同发挥个人才能所绘。《石膏模型用法》分四章介绍石膏模型及其收藏、教室光线以及木炭画笔等。同一时期,李叔同在杭州《教育周报》上发表过《唱歌法大意》《西洋画特别教授法》等文。
李叔同对漫画很有研究的兴趣。在上海就职《太平洋报》时,他曾经征集过漫画作品,当时叫作“滑稽讽刺画”。在杭州期间,由李叔同指导,浙一师学生们组织过一个漫画会,每月展览一次。李叔同和浙一师学生还出过一个版画集,李叔同刻了一幅模仿小弦画的人像。1914年秋天,浙一师还使用人体模特写生,这在中国艺术史上是第一次。1915年旧金山国际博览会即将举行,李叔同组织学生报送了一批美术作品,虽然未能入选,但也可见其时李叔同对艺术教育的投入。
在李叔同的带动下,浙一师的艺术氛围非常浓厚。图画、音乐两科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学生的学艺兴趣格外高涨。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学生们就到琴房占座,起床号一吹,琴声齐鸣,校园中立刻震**起交响乐般的回响。每天下午课余活动时,满校园里也飘扬着琴声。图画教室里,则挤满了练习石膏写生和木炭画像的学生。整个浙一师宛如一座艺术专修学院。
除音乐教育之外,在国文教学上,李叔同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曾预言中国的传统文学将遭受外来文化的冲击,发生根本的变化,如当初魏晋文学受佛教影响一样。因此,他劝告学生不要钻故纸堆,一味模仿桐城派、阳湖文派的陈腔滥调,浪费宝贵时间和精力。最好把英文版《鲁宾逊漂流记》《双城记》《劫后英雄传》等读熟,再读通日文,通过日文间接阅读欧美名著,会对文学创作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李叔同在浙一师六年,继续开文艺风气之先,撰写了欧洲文学史。《近世欧洲文学之概观》一文是中国人撰写的最早一部欧洲文学史,比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还要早七八年时间。文中概括介绍了近代欧洲文学的演变过程:“中世古典派文学瑰伟卓绝,磅礴大气,及十八世纪初期,其势力犹不少衰。操觚簪笔家佥据是为典则,其后承法兰西革命影响,而热烈真挚之诗风,乃发展为文艺界一大新思潮,即传奇派。至十九世纪,基于自然之进步,现实观之发达,乃更尚精致之描写,及确实之诗材,而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遂现于十九世纪后半期。及夫末叶,反动力之新理想派,乃萌芽于欧洲。”因为《白阳》杂志没有连续出版,所以只刊登了第一章《英吉利文学》。
1912~1913年,李叔同和夏丏尊发起成立漫画会和乐石社,指导学生研习木刻和金石技法。此外,还印制了中国最早的现代木刻版画集《木刻画集》,现代漫画理论家毕克官称李叔同为中国木刻艺术的先驱,是最早倡导木刻艺术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