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在上海的顺风顺水,加上这里荟萃了中外新的思想潮流,带给李叔同与昔日不同的新鲜感,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期许,身心一直处于兴奋之中,难以自抑。
在上海的这几年,李叔同是以一个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青年志士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然而,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增多,也往往会使一个年轻人产生惆怅,发出对生命的感慨。在上海的这些年里,除了享受生活的快乐和愉悦外,这种情绪也时常浮上李叔同的心头,反映了一个青年贵族的心路历程。
1900年,李叔同在自己的作品《老少年曲》中写道: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也难买韶华好。
词中隐隐透露出一种对时光的留恋和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担心。此时,他奉母命南下,与天津的“桐达李家”拉开了空间上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情感上更洒脱,是挣脱封建家庭束缚的一种积极行动。
李叔同曾对自己的学生丰子恺说:“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
母亲很多,可见自己的生母排位很低,虽然是亲生母亲,场面上也不得不依照尊卑顺序来,这让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的李叔同十分尴尬,甚至极度厌恶,而又不得不低头,心中岂能不痛苦?李叔同后来表现出的忧郁愁苦的性格特征,恐怕也与此有关。
迁居上海使李叔同有了新的生活,王氏也如此。王氏粗通文字,在城南草堂期间,与许夫人宋梦仙颇为投契,两人在一起论诗评画,十分惬意。这让颇有孝心的李叔同心情大好,常常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然而,庚子时局之变,引起了一代文人的忧愤之情。李叔同于1898年离开天津后,北方迅速陷入了义和团运动的影响之下。1900年7月中旬,八国联军进犯天津,使这座城市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劫难。兄长李文熙无法顾及生意,远到河南避难。在这一背景下,李叔同于1901年初返回天津,原准备到河南省亲,最终因时局原因未能实现。重游时局动**下破败不堪的故乡,李叔同颇多悲愤之感。回沪之后,他写了《辛丑北征泪墨》,记录此行见闻:“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此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除了文人士子的慨叹,更有对家国糟乱的愤懑和青年的一腔热血之情。
他乘坐的船经过大沽口时,但见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其《夜泊塘沽》云: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外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上岸后,连火车也没有赶上,只得暂寻旅馆安歇。郊区更是祸患的重灾区,一片残败景象。“有新筑草舍三间,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馔,都叹缺如。强忍饥渴,兀坐长喟。”第二天乘车到天津城内,一路都是残垣断壁,更让他心绪不宁,见到旧时友人,“忽忽然如隔世”。愁绪更添了许多,正如诗中所云:“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此时的李叔同,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读书太多,各种诗文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让他百感交集。总之,天津之行让他曾经的壮怀激烈都破碎无疑,充满了对国家命运的绝望和愤懑。
在天津期间,李叔同一直无法从家国的剧烈动**中抽离出来,心绪无法宁静,也无心去河南看望兄长,不久直接登上了返回上海的轮船,在塘沽口,他写下了《登轮感赋》: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他写的另一首《轮中枕上闻歌口占》也表达了同样的愁绪: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
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
李叔同本就有阴郁气质,加上无尽的乡愁国难,相互交织,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自拔,他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感受,只为守护这份难得的家庭温馨与和谐。
一切的平静在1905年戛然而止。当年农历二月初五,王氏病亡于上海,年仅44岁。王氏咽气的那一刻,李叔同不在母亲身边,这成了他一生的憾事。他后来回忆说:
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只四十几岁!
他还说:
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和忧愁,一直到出家。
王氏去世后,李叔同于当年夏天扶灵回到天津。李叔同那时是新学的先锋,在处理母亲后事上,他大胆摒弃旧的葬礼仪式,改用新式追悼会,亲写悼词并唱《挽歌》。当时的《大公报》连续报道,并刊登李叔同的哀歌,称其为“新世界之杰士”。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越来越感到人生的悲哀和愁苦,以后就改名哀,字哀公。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成了他永远的回忆。丧母后的他,也像灵魂脱离了身体,一片茫然,丝毫没有了叱咤上海的新青年形象。
前有维新变法血淋淋的失败教训,再有庚子赔款丧权辱国的条约,以及义和团之乱,家国同悲的愁绪,让李叔同心灰意冷。
在颓丧之际,他看遍中国乱象,深觉启蒙才是真正的救国之路,唯有艺术才能开启民智。在人生的反思中,他选择了留学,去日本专攻美术,辅修音乐。
1905年8月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临行前作《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抒怀: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