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与政坛

当年太祖皇帝登基时,在各地分封王爷,赋予他们兵权。假如朝廷出了奸臣,王爷们可以清君侧,诛杀奸佞,保住大明江山。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太祖封十七子朱权为宁王。两年后,朱权在大宁就藩。靖难之役中,太宗皇帝用计策要挟朱权加入靖难大军,并约好事成之后,两人平分天下。结果真正打入南京后,太宗皇帝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将宁王改封南昌。宁王从此专心读书、娱乐、学道,不过问也没有机会过问政事。正统末年,第一代宁王去世了,享年七十岁,他的孙子朱奠培继承了爵位,天顺年间因为获罪而被革去护卫。弘治四年(公元1491年),朱奠培去世,他的儿子朱觐钧嗣位。弘治十年(公元1497年),朱觐钧去世,儿子朱宸濠嗣位,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六月发动叛乱,他就是我最大的敌人。

当年刘瑾最嚣张的时候,朱宸濠就心怀不轨,常常贿赂刘瑾,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银子到位后,他成功恢复了护卫,有了谋反的资本。朱宸濠还喜欢招纳江湖术士,有个叫李自然的,通过揣摩上意,知道宁王有谋反的意图,便声称自己可以知“天命”,说宁王有皇帝之相。当时的人大多迷信,野心勃勃的朱宸濠相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说法。没想到刘瑾垮台后,宁王的护卫又被削夺了。他想方设法希望恢复。正德八年(公元1513年),与宁王关系很好的陆完被升为兵部尚书。他曾经在江西担任按察司,朱宸濠见两人有交情,极力拉拢,陆尚书同意了,为朱宸濠恢复护卫出谋划策。同时,朱宸濠还私下里勾结皇帝的亲信钱宁、张锐等人。在大家的帮助下,他终于在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三月恢复了护卫。

宁王的野心能不能实现呢?看看他的品行便知道了,他四处抢夺土地、钱财,强抢民间女子,就连官府也不敢过问。对于江西的地方官,能够拉拢的便竭力拉拢,实在是不愿意投靠的便想方设法除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野心终于被朝廷查到了。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五月的一天,太监张忠对皇帝说:“钱宁、臧贤常常称赞宁王。陛下以为如何?”皇帝回答:“推荐文武百官也就罢了,推荐藩王是什么道理?”张忠说:“他们称颂宁王,是在图谋不轨,陛下难道没有觉察到吗?”武宗皇帝于正德十四年,派驸马都尉崔元、太监赖义等人前往江西调查朱宸濠,并革除护卫。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三日,朱宸濠过生日,潜伏北京的密探林华把情况告诉了他。宁王一听大惊,当即决定发动叛乱。第二天,江西地方官给他祝寿,他就趁机发难,将不听话的通通除掉,官府群龙无首,指挥中枢被破坏,谋反第一步就实现了。第二天早上,他聚集党羽刘养正、李士实等人,说:“皇太后有密旨,命令我起兵入朝监国。”孙燧是江西巡抚,之前多次向朝廷报告朱宸濠的谋反意图,现在宁王果然叛变了,他马上质疑:“密旨在哪里?”朱宸濠回答:“这你不必多问,我现在去南京,你肯保驾吗?”孙燧和按察司副使许逵当即大骂“反贼”,宁王见两人都不愿意跟随,立即下令处死。许逵骂道:“今日贼杀我,明日朝廷必杀贼。”参政王纶、布政使梁宸等人归附朱宸濠。朱宸濠任命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参政王纶为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大元帅,号称有十万大军,向哪里进攻呢?准备前往南京,也就是中国排名第二的政治中心。于是向北挺进,攻打南康,知府陈霖已经逃跑;又攻打九江,知府汪颖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就是顺流而下,经安庆直取南京了。

当时我奉朝廷命令,正赶往福建,处理士兵哗变。走到丰城,听说宁王已经谋反,我赶紧坐船南下,否则要被朱宸濠派出的杀手逮住。不巧的是,江面正刮南风,我是逆风而行,速度特别慢,有利于敌,不利于我。当时我心急如焚,只好焚香祷告说:“如果老天爷可怜我,允许守仁匡扶社稷,就请刮北风吧!如果不考虑百姓的死活,只刮南风,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很快,风停了,我们的船只可以走了。杀手们紧追不舍,我们又潜入渔船,换上便装,才彻底摆脱追兵。宁王的谋反可以说非常突然,从九江到南京,所有的城池都没有防备。我必须延缓他们的脚步,否则南京沦陷,划江而治,会有更多无辜老百姓死于宁王的野心。危急时刻,我伪造了兵部咨文,以他们的名义,命令两广狼兵四十八万以及杨旦率领的八万军队、陈金率领的六万军队,从各地纷纷驰援江西,剿灭叛贼;又写下密信给刘养正、李士实等人,说知道他们对朝廷的忠诚,盼望早日擒获敌酋,报效朝廷。然后我又找了许多群众演员,帮忙把这些信送出去,故意被叛军抓获。

宁王截获这些假消息,将信将疑,不知道是该出兵呢,还是按兵不动: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他应该据守南昌,保住大本营;如果都是假的,应该毫不犹豫地发兵安庆,直捣南京。保守的宁王最终选择了按兵不动,十天后,才开始进攻安庆,并流下悔恨的泪水。安庆方面听说朱宸濠要来,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任凭叛军怎么攻打,就是无法破城。双方僵持住了。

虽然拖延了宁王的脚步,但那是权宜之计。如今南昌、九江等赣北地区都沦陷敌手,安庆能否守住前途未卜,我命令江西各地赶紧组织义兵,向樟树集结。来的人虽然很多,毕竟都不是正规军,有战斗力的不过两三万人,情急之下能有这样规模的部队,已经很厉害了。接下来就是进攻路线,有人建议我发兵安庆,因为那里正在作战,一旦沦陷,后果不堪设想。我仔细思考,发现这是不可取的。如果直奔安庆,必须越过九江,相当于退路被断了,要是叛军主力再掉头进攻我们,届时首尾难顾,恐怕要全军覆灭。为什么不直接进攻南昌呢?那是敌人的老巢,只有一万人防守,市民们也不愿意接受宁王的统治。围魏救赵,安庆之危不就迎刃而解了?

说干就干,我们在樟树庄严誓师,一定要打败敌人,平定叛乱。有间谍告诉我,敌人在新旧厂这个地方设伏,我就派奉新知县刘守绪带兵从小路突袭,打败了他们。本来南昌城的防守是很严的,新旧厂溃败的士兵逃回后,整座城都震惊了。我们的部队架起云梯,奋勇前进,终于攻破了南昌城。我赶紧安抚居民,释放被胁迫的人员,封锁仓库,保管好公章,有趁机烧杀抢掠的,都被我军法从事。

朱宸濠听说大本营被攻破,王府人员已经自焚,赶紧掉头,准备与我决一死战。敌人来势汹汹,大家都有点害怕,想着避开锋芒。我却主张针锋相对,因为敌人自起兵以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劲敌,九江、南康那是不战而胜,唯一有过激战的安庆,还迟迟拿不下来。如今士气低落、疲惫不堪,加之老巢已经失守,想必战斗力也强不到哪去。于是我集中精锐,在黄家渡大败叛军,晚上,宁王军船停泊在黄石矶,听见手下有人报告“黄石矶”三个字,他误以为是“王失机”,立即把人杀害,心虚到了这个地步。第二天,宁王又败了一次,退保樵舍,还把船只都用铁索连在了一起。我暗自好笑,当年太祖皇帝是怎么打败陈友谅的?三国时期的周瑜又是怎样打败曹操的?朱宸濠竟然都不知道,人还是要多读书呀,否则最基本的历史教训都吸取不了。于是我命令部下采取火攻,朱宸濠大败,死伤惨重,宁王本人以及世子、郡王、仪宾,还有李士实、刘养正、王纶、吴十三、凌十一等骨干都被将士们活捉。

既然已经失败,朱宸濠心如死灰,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能满足他。宁王妃娄氏,从嫁给朱宸濠开始,就不断地劝谏,希望丈夫能够放弃谋反的想法。最后一战后,她投水而死。朱宸濠十分伤心,悔不当初,希望我可以收葬他的爱妃。多年前,我回乡成婚的路上,曾路过广信,求教于大儒娄谅,娄妃便是他的孙女。别说有劝谏宁王的历史了,看在这层关系上,也应该好好收葬。于是我命人苦苦搜寻,总算在江面上把她的尸体打捞上来。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没想到武宗皇帝来了个强行加戏。他在江彬等人的鼓动下,决定御驾亲征,自称“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随行人员有亲信江彬、许泰,宦官张永、张贵等。当征讨大军行进至良乡时,我的捷报已经送达。这令圣上不大满意,因为他还想趁此机会游玩一番,于是将捷报秘而不宣,一路游玩过去,不是捕鱼、打鸟就是闯入百姓家中。江彬等人还想等武宗皇帝到江西后,把宁王给放了,让天子再抓一次。可是赣北地区经此一战,元气大伤,京城的大军如果来此,必然对黎民百姓造成二次伤害,于是我到杭州面见宦官张永,把朱宸濠交给他,并重新撰写捷报,声明是在陛下的英明指导下,我们才可以平定叛乱,江彬、许泰等人都是大功臣。知道真相的人都清楚,我是在说谎,可只要能够挽救百姓,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皇帝陛下的车驾总算离开了江南,没过多久,便传来驾崩的噩耗。武宗皇帝没有儿子,也没有弟弟,大学士杨廷和在张太后的支持下,拥立兴王朱厚熜为新皇帝,改元嘉靖。这一年,我五十岁了。天子非常认可我平定宁王的功绩,封我为新建伯,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两京兵部尚书,岁支禄米一千石;还想把我召入京城,委以重任,可是杨廷和等内阁大臣并不愿意,走到钱塘时,突然又有了旨意,说现在刚刚国丧,不宜有人事变动。过了几年,杨廷和在大礼议之争中下台了,新上来的张璁、桂萼也不认可我,他们更加信奉程朱理学,对我的才能也十分忌惮,嘉靖皇帝的想法也变了,他站在维稳的立场上,也更加支持程朱理学,而不是我孜孜以求的心学。从正德皇帝驾崩到去世,我再也没有机会前往北京。

不去也罢,我在江南专心讲学,也是乐在其中。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二月,龙山公病逝了,我的内心受到巨大打击,五十年来,没有父亲的谆谆教诲,没有他为我提供的物质条件,我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呢?举哀之日,我痛苦不已,原有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四年后,我的夫人诸氏也走了,我将她葬在徐山。礼部尚书席书向朝廷推荐我,说:“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最后杨一清入阁办事,而我却没有北上。

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朝廷突然又想起了我,但不是入阁辅政,而是去广西的思州、田州收拾烂摊子,好事果然都轮不到我,什么招待所所长,剿匪、平乱都需要我带头。最早的时候,广西田州一个叫岑猛的人造反,朝廷派提督都御史姚镆征讨,过了一段时间,姚御史上奏说岑猛已经成功抓获,天子降下旨意论功行赏。没想到他的残部卢苏、王受等人再次作乱,姚镆征集四省的官兵,都没有打下来。我这个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肺病日甚一日,再说姚镆只是偶尔失利,没必要把他给替换掉,要是还不行,可以让尚书胡世宁、李承勋等人出马,他们个个都比我优秀。朝廷收到我的奏报,下令姚镆立即退休,我必须前往广西出差。

到达目的地后,我采用招抚的方法,顺利打消卢苏、王受等人的疑虑,使他们归降朝廷,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之后我又派兵剿灭了八寨和断藤峡的土匪。可是长途跋涉、日夜操劳,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我多次上奏朝廷,请求回家养病,都没有得到批准。眼看肺病一天比一天严重,甚至咳出了鲜血,到广西后水土不服,又患上痢疾,不停地拉肚子。

在没有得到官方同意的前提下,我踏上了归途。走到南安时,周积前来探望,我勉强坐下,对他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第二天,我彻底不行了,弟子问我有什么遗言,我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遂溘然长逝。广东布政使王大用是我的门人,提前为我准备好了棺材。灵柩顺流而下,来到南昌,又经过赣东北的弋阳、广信等地,最终回到家乡。沿途父老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十一月,我被安葬在洪溪,离王羲之撰写《兰亭集序》的地方不远,这是我生前亲自给自己选定的。葬礼当天,有一千多人参与,王安石曾说:“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有生之年,我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尽管人生苦短,有了这些成绩,也的确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三十多年后。隆庆皇帝登基,追赠我为新建侯,谥“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