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秋天,北京城落叶满地,充满肃杀的气氛。深宫大院内,太医们个个忧心忡忡,眉头紧锁,好像有万斤重担压在肩上。百官瞧了瞧医生们的表情,大致猜出来了:陛下恐怕撑不过这几天了。大明王朝,连续四位皇帝活不过五十,如今这尴尬的记录又得延续。病榻上,明宪宗正经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他的时间不多了,尽管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虽然已经一病不起,可在朱见深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那个女人。为了她,他辍朝七日,将其风光大葬。毕竟,两人相遇四十年,深爱二十余载,情已断,泪难收。
在外人看来,明宪宗朱见深所谓的爱情十分搞笑,他难以忘怀的,竟是一个年长他十七岁,又丑又胖的老妒妇。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质量还不好,为什么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其他几棵也可以试试嘛。你是皇帝,富有四海,选择的余地岂不更大?执着于一场姐弟恋真的好吗?
风风雨雨
然而朱见深心中却不这么认为,明宪宗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他在用生命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男主是大明天子,女主是谁?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女主叫万贞儿,出身于草根之家,没读过什么书。贞儿几岁的时候,父亲犯了事,被发配边疆,不光自己倒霉,家里还跟着受累。四岁的小贞儿因此没入掖庭为奴,人生一片黑暗。小小的宫奴,还指望什么?若是遇到个寡恩的主子,分分钟就有性命之忧。
幸好,万贞儿顺利长大了。命运似乎早已注定,可万贞儿绝非等闲之辈。长大后的她,不光颜值一流,还非常乖巧懂事,善于揣摩皇太后的心思。很快,太后就喜欢上了这个机灵的小丫头,什么事都让她办。万贞儿清楚自己没有任何背景,家里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提供什么帮助了,若想在险恶的皇宫生存下去,就必须找更大的靠山。太后算是紫禁城里最高的靠山了,有她罩着,自己至少能安全无忧。
某日,太后忽然交给万贞儿一个天大的任务:照顾只有两岁的皇长子。万贞儿高兴坏了,这可不仅仅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这简直是成功的天梯呀!大明的接班人制度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钱皇后不育,说明没有嫡子,皇长子极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帝,皇帝的保姆会得到什么样待遇呢?想想都期待。手握潜力股,万贞儿照料得极为用心,生怕有半点闪失。
岁月蹉跎,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皇子渐渐长大,万保姆也由一个少女变成了风韵犹存的老阿姨。朱见深默默发现,自己爱上了眼前这位姐姐。
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明英宗驾崩,皇长子即位,是为明宪宗,新帝继位的同时还要册封皇后和嫔妃。皇后是先帝选好的,不能改动,但令人惊讶的是,万贞儿被封为贵妃。这一年,朱见深17岁,万贵妃34岁。朱见深和万贞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这与他的成长经历息息相关。
朱见深两岁那年,瓦剌军队犯境,父皇明英宗实在是太年轻,被太监王振怂恿,非要御驾亲征,想成为第二个明成祖。可在深宫长大的皇帝哪里是将帅之才,平生第一次作战,就交了巨额学费,土木堡一役,明军全军覆没、尸横遍野,英宗本人也当了俘虏。瓦剌人做梦都没想到,中原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得意之余,擦干战刀上的血迹,向京城出发。眼看大明江山岌岌可危,关键时刻,太后为稳定局势,宣布立只有两岁的皇长子为太子,并让皇弟朱祁钰监国。很快敌军兵临城下,好在于谦等人挺身而出,赢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事后,朱见深的叔叔朱祁钰登上皇帝宝座。
叔叔既然当上了皇帝,换太子的问题肯定会考虑。没过多久,朱见深这个太子就被废了。地位一落千丈,原来那些对他友好的人态度都变了,虽然只有几岁,不知道太子是什么,但他可以觉察到某些人对他越来越冷漠。一番讨论后,明英宗归来,住的地方不再是奢华的乾清宫,而是寂寞的南宫,那里的日子非常清苦,没有人身自由,甚至还缺衣少食。为了补贴家用,英宗皇后每天熬夜做针线活。前皇帝的待遇尚且如此之差,前太子的生活便可想而知了。年纪小小的朱见深甚至时刻处在有生命危险的境地。
落寞的时刻,万贞儿不离不弃,天天照顾朱见深,既像一位姐姐,也像一位妈妈。世事无常,接踵而来的变故让朱见深缺乏安全感,性格变得软弱,恋母情结也应运而生。母亲不会经常出现在皇子身边,最亲近的人非万贞儿莫属了。万贞儿心里明白,这个落难的王子与她很像,由于自己的父辈,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快乐与幸福。但和朱见深表现出来的脆弱不同的是,她很要强,不愿意对命运做出妥协,更不愿看到别人超越自己。两人一强一弱,形成了互补。《明史》记载:“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朱见深每次出门,万贵妃都穿着军装走在前面,完全是个女汉子的形象。谁要是敢欺负小朱,万阿姨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在她心目中,朱见深永远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孩子。朱见深还有个毛病:疝疾,需要万贵妃给他按摩,否则心里难安。他对妈妈周太后说:“彼抚摩,吾安之,不在貌也”,万阿姨年龄大了,颜值大幅下降,凭借一手按摩功夫,也可以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
废后风波
几年后,形势又为之一变,叔叔朱祁钰是个短命的主儿,年纪轻轻就病入膏肓,他的太子早已夭折,一旦发生变故,不知又是谁当皇帝。悬念没有持续太久,幽居南宫的明英宗在夺门之变的喊杀声中复位,废太子朱见深重新看到了生机,再次被立为太子。等待八年后,他顺利登基。又过了七个月,大臣们收到一则爆炸性的消息:吴皇后被废了!
如果天顺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中国有UC浏览器,那标题肯定是这样的:震惊!皇帝竟然对皇后做出这样的事情……吴皇后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吴俊的女儿,之前明英宗给朱见深选太子妃,经过初赛、复赛、决赛,有三位大家闺秀进入最后的选拔,分别是王小姐、柏小姐以及吴小姐。据说朱祁镇对王小姐比较满意,但没有确定名分,后来孙太后去世了,明英宗也一病不起直至驾崩,这件事就悬而未决。等到太子继位,皇后人选就由皇太后来牵头决定,司礼监太监牛玉就推荐吴小姐,太后同意了,诏告天下,立吴氏为皇后。
吴小姐出身官宦家庭,知书达礼,多才多艺,上任仅仅一个月,就被废黜,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不意太监牛玉偏徇己私,朦胧将先帝在时退选吴氏于母后前奏请,立为皇后。朕初观吴氏,轻浮粗率。”
第一个原因是出在牛玉身上,先帝本来是想立王小姐为太子妃,可吴俊为了让女儿当上皇后,贿赂牛玉,让他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结果吴小姐当上了皇后。因此,吴氏后位得之不正,应该撤换。
第二个原因是吴皇后轻浮粗率,怎么个轻浮法呢?诏书又不说。根据《罪惟录》《明史》等资料记载,吴皇后最大的过错其实是得罪了万贵妃。当时万贞儿得宠于天子,让年轻貌美、地位崇高的皇后嫉妒不已,一有机会,就仗着身份责骂万贵妃,让手下用棍子打。朱见深本来就不满意这个不合他心意的皇后,这一看,朕跟贵妃是什么交情?你吴氏当了皇后就了不起了?于是就以牛玉为突破口,把吴皇后给废掉,立父皇看中的王小姐为皇后。王氏上任后,吸取前任的教训,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人,朱见深对她没有什么兴趣,结婚二十多年,同房不超过十次。册立她为皇后,只是为了顺应父皇的心意,满足弄垮吴皇后的需要而已,并非真心喜欢。
万贞儿有天子宠幸,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三千宠爱于一身,简直是杨玉环曾经的待遇。她当上贵妃没几年,肚子里传来好消息,有喜了!要当妈妈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顺利产下皇长子。明宪宗高兴得不得了,朕和万姐爱情的结晶啊!不仅封万贞儿为皇贵妃,并且许诺:以后这个小孩就是咱大明王朝的太子了。俗话说:理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天不遂人愿,这个孩子连名字都没取就夭折了。万贵妃忧伤不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生个二胎,试了许多方法,就是怀不上。“奔四”的人了,受孕概率越来越低了。
随着儿子夭折,万贵妃开始忧虑起来,母凭子贵,自己没有皇子,在宫中地位就不稳,现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岁月不饶人啊,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不远了。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靠不住的,哪天出现一位才貌俱佳的女人把皇帝吸引过去,自己就失宠了!万贵妃本质上是一个暴发户,由最底层爬到了高位,这样的人大多有一个特点:心狠手辣,他们不愿意回到过去的落魄,为了巩固得之不易的权势,往往会不择手段。
无奈的结局
万贵妃也不例外,为了守住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她怎么办呢,在宫中到处安插眼线!一旦有嫔妃怀孕,立即派宫女逼迫堕胎,此计虽毒辣却十分奏效,宪宗许多尚未出生的孩子都受到了迫害。对此,皇帝竟然无可奈何,他对贵妃又爱又怕。可是万贞儿千防万防,还是有漏网之鱼。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四月二十八日,柏贤妃生下皇次子朱祐极。
两年后,大臣们联合上表,请求朱见深立皇次子为太子;朱见深认为孩子年龄尚小,没必要这么早就册立,实际上是在等万贵妃,希望她能够再度生育,到时候立她的儿子,再扶上后位。朱见深的母亲周太后也要求儿子立太子,她与万贵妃的年龄相仿,十分不理解这个女人是怎么俘获儿子的心的,以后要是她当了皇后或太后,与自己差不多大,岂不尴尬?面对内外夹攻,朱见深顶不住了,宣布立朱祐极为太子。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仅仅两个月,太子便夭折了,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万贵妃下了毒手,因为朱祐极患病一天就去世了,实在是太突然。
太子夭折,朱见深特别焦虑,大明江山后继无人,对不起列祖列宗。某年某月某日,他照着镜子,看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又一次感慨膝下无子。站在一旁的太监张敏上前告诉皇帝:陛下!您有儿子呀!什么?朕有皇子?朱见深大吃一惊。朕怎么不知道?难道隔壁老王混入了后宫?给真龙天子戴绿帽?张敏连忙跟皇帝解释。原来,有个皇子侥幸逃脱了万贞儿的魔爪。他的母亲是宫女纪氏,曾被宪宗临幸,有了身孕。当时万贵妃气急败坏,马上熬制堕胎药,让宫女端去。纪氏反复哀求,宫女动了恻隐之心,手下留情,纪氏肚里的孩子才幸免于难。
皇子出生后,迫于万贵妃的**威,纪氏想把孩子处理掉,保个平安。这个艰巨任务交给太监张敏了,张敏一想:皇上没有龙子,怎么能痛下杀手呢?连忙劝说纪氏留住婴儿,还天天送菜送饭,抚养他长大。听完这个故事,朱见深开心得不得了,连忙派人把儿子接回来,取名为朱祐樘。嫉妒心极强的万贵妃怎能咽下这口气,不久之后,太子生母神秘去世,张敏也吞金自杀。周太后、明宪宗都知道幕后凶手是谁,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反复叮嘱太子:如果那个姓万的狠心后妈给你送吃的,你千万别吃!在家长的谆谆教诲下,太子警惕心极强。有一次,万贵妃真的请太子吃东西了,小朋友,吃块饼吧!太子说:我吃过了;吃过啦?没事!喝杯茶!太子蒙了,这个问题事先没排练过啊,愣了半天,小孩直截了当地回答:担心里面有毒。
小小年纪,就知道防着我,长大以后,我还有立足之地吗?万贵妃思虑再三,下定决心:不能让朱祐樘做太子,哪天皇帝驾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第一个清算的就是她呀!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问题来了,皇帝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不立他立谁呢?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万贵妃罕见的大度起来,请求宪宗广选美女入宫,为老朱家绵延子嗣。宪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的是贵妃说的吗?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柔可爱了?好,朕准了,有如此好事,皇帝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乎,从1476年到1487年,11年的时间,宪宗生了11个皇子,平均一年一个,效率极高。当然,跟宋徽宗、清圣祖比,还是要甘拜下风。十年过去,朱祐樘的弟弟们长大了,万贵妃便开始怂恿宪宗废掉太子。宪宗实在经不起贵妃的百般请求,想要准奏。太子一方闻讯,惴惴不安,想要劝谏,考虑到万氏在皇上心目中巨无霸的地位,又有些懊恼,难道太子之位真的保不住了吗?
危急时刻,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赶来帮忙了。某日,经大明地震台网测定,泰山一带发生特大地震。古人都相信天人感应,明宪宗急忙召见专业人士咨询,钦天监的占星者一致认为:地震与东宫有关,老天爷是在告诫皇帝,最好不要在太子问题上有什么小动作,否则必遭天谴。大臣们听说后,也跟着附和,他们不愿意国本因为一个女人而动摇。
这场地震来得太及时了,如同汉朝的商山四皓,挽救了朱祐樘。宪宗见太子顺应天命,又有群臣支持,只好打消废立念头。万贵妃见太子难以撼动,十几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心灰意冷,对未来彻底绝望,郁郁寡欢,身体越吃越胖,脾气更加喜怒无常。这一日,万奶奶又爆发了,拿着鞭子,对宫女就是一顿猛打。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一口气没上来,竟然猝死了,享年59岁。
宪宗闻讯,悲伤不已,他这辈子,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贵妃,万贞儿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这个支柱倒了,宪宗还能支撑多久?不过数月,朱见深驾崩,追随他的心上人去了。历史上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唐玄宗和高力士,玄宗晚年被囚禁后,高力士被迫离开长安。高力士不在身边,玄宗感到莫名的凄凉与孤独,没多久便绝食而死。高力士在回京路上听闻噩耗,竟也吐血而亡。
朱祐樘继位后,是为明孝宗。御史曹璘上书,请求皇帝追查当年母妃的死因,寻找医务人员,对万贵妃开棺夺谥。没想到新皇帝拒绝了,作为最后的胜利者,他不愿再提这些伤心往事,也不愿惊扰先帝,一切就这样过去吧,就让父皇和他爱的人以及那些往事一起埋葬吧,放眼未来才是正解。在明孝宗的励精图治下,大明王朝出现了“弘治中兴”的良好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