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期,流民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他们携家带口,远离自己的家乡,跑到外面寻找栖身之所,就像雨中的浮萍一样,漂泊无靠,卑微可怜。当年朱元璋闹革命成功了,在全国推行户籍制度,每个人在哪个县哪个乡,都要登记好,不准自由迁徙。什么?你想到一线城市去发展?门都没有!乖乖在家里待着。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会有上百万的老百姓成群结队地逃走,任凭官府如何阻拦,就是收效甚微。面对滚滚人流,大明的地方官员傻眼了,人都跑光了,多如牛毛的赋税、徭役摊派给谁呀?没有财政收入、劳动力,官府如何运转,重要的工程谁去干苦力?另一方面,人员流入地的官员也慌张,突然拥入那么多流民,四面八方都有,会不会产生治安问题?同乡同族的会不会组织起来闹事?这些人连户口都没有,怎么管理?怎么找他们收税?
流民各地都有,为明朝基层统治带来了巨大挑战。收纳人数最多的,当属荆襄地区,准确来说,应该是今天湖北省的西北部,与河南、陕西交界的山区。三省交接的地方,官府的统治力量往往比较薄弱,又是山区,交通不便,有利于藏身。元朝末年,朱元璋消灭了陈友谅的势力后,下令把这里清空,禁止老百姓入内。当时战乱频繁,户口锐减,劳动力急缺,发展农业,当然是平原地区更方便,把山里的人迁出来,到平原上耕作,有利于发展农业,增加粮食产量。从政治角度看,山区容易成为敌对势力的根据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冷兵器时代,想要剿灭殊为不易,为了防止白莲教和陈友谅的残余势力进入这里,也需要采取封禁措施。
流民从哪里来
明知官府禁止,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民众来到这里?都说中国人安土重迁,这回怎么就能狠心离开家了呢?说多了都是泪,接下来让我们表一表流民的伤心往事。
明朝是农业社会,大部分人的职业是农民,什么风流才子,那都是极少数人。在农村里,平时男耕女织,由于生产力水平有限,不像现在有良种、化肥、农药,亩产普遍不高,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一家老少齐上阵,种出来的粮食也只够家人吃饱而已。官府会派人过来收税,本来就不富裕的收入,还要缴纳一部分给他们,此外,还要承担指派的徭役,就是干体力活,比如要修堤坝、修路、修桥、修宫殿等等,就要让每家每户出一个壮劳力,到工地干活。
这样的生产模式比较脆弱,抗风险能力很差,遇到天灾人祸,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是问题。天灾主要有旱灾、洪灾、蝗灾三种,一个地方,不可能年年风调雨顺,一旦大幅减产或者绝收,底层农户就有可能破产;人祸有官府的剥削,豪强势力的掠夺等等,即使是比较富裕的家庭,突然遇到疾病或意外事故丧失了劳动力,也可能会瞬间返贫。因为缺钱不得已变卖土地的,因为豪强逼迫不得已让出土地的,这些人失去了田产,还要缴纳赋税,重压之下,要么逃亡,要么给地主打工。因为豪门大户势力强劲,往往与官府多有勾结,隐瞒田数,每次交税,他们只交很少的一部分,而没关系没势力的农民,却要足额缴纳甚至多交,每次朝廷加税,最可怜的就是这些“韭菜”。等征发徭役了,地主家出点钱,雇人替他们去,贫农却无法推托,必须亲自前往,这样田里又少了劳动力,收入又要减少。有手有脚有胆量的人,可以逃走,官府见赋税总数少了,为了完成任务,只能把缺额摊派给没有逃亡的老实人,使得留下的百姓更加不堪重负。本来还可以勉强维持,谁承想逃亡的邻居越多,生活压力越大,最后自己也不得不跑了。官府的损招,无益于解决流民问题,反而扩大了流民规模,逼迫更多老百姓成为流民。
正统景泰以来,北方发生的自然灾害非常多,导致更多农民破产,背井离乡,踏上流浪之路。这在《明史》的《五行志》有记载,我们先看蝗灾的:
正统二年(公元1437年)四月,北畿、山东、河南蝗。五年夏,顺天、河间、真定、顺德、广平、应天、凤阳、淮安、开封、彰德、兖州蝗。六年夏,顺天、保定、真定、河间、顺德、广平、大名、淮安、凤阳蝗。秋,彰德、卫辉、开封、南阳、怀庆、太原、济南、东昌、青、莱、兖、登诸府及辽东广宁前、中屯二卫蝗。七年五月,顺天、广平、大名、河间、凤阳、开封、怀庆、河南蝗。八年夏,两畿蝗。十二年夏,保定、淮安、济南、开封、河南、彰德蝗。秋,永平、凤阳蝗。十三年七月,飞蝗蔽天。十四年夏,顺天、永平、济南、青州蝗。
景泰五年(公元1454年)六月,宁国、安庆、池州蝗。七年五月,畿内蝗蝻延蔓。六月,淮安、扬州、凤阳大旱蝗。九月,应天及太平七府蝗。
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七月,济南、杭州、嘉兴蝗。二年四月,济南、兖州、青州蝗。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七月,开封、彰德、卫辉蝗。九年六月,河间蝗。七月,真定蝗。八月,山东旱蝗。
再看洪水: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七月,应天大水,没民庐。三年六月,河决沙湾白马头七十余丈。八月,徐州、济宁间,平地水高一丈,民居尽圮。南畿、河南、山东、陕西、吉安、袁州俱大水。四年春夏,河连决沙湾。五年六月,扬州潮决高邮、宝应堤岸。七月,苏、松、淮、扬、庐、凤六府大水。八月,东、兖、济三府大水,河涨淹田。六年六月,开封、保定俱大水。闰六月,顺天大水,滦河泛溢,坏城垣民舍,河间、永平水患尤甚。武昌诸府江溢伤稼。七年六月,河决开封,河南、彰德田庐淹没。是岁,畿内、山东俱水。
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夏,淮安、徐州、怀庆、卫辉俱大水,河决。三年六月,谷城、景陵襄水涌泛伤稼。四年夏,湖北江涨,淹没麦禾。北畿及开封、汝宁大水。七月,淮水决,没军民田庐。五年七月,河决开封土城,筑砖城御之。越三日,砖城亦溃,水深丈余。周王后宫及官民乘筏以避,城中死者无算。襄城水决城门,溺死甚众。崇明、嘉定、昆山、上海海潮冲决,溺死万二千五百余人。浙江亦大水。六年七月,淮安大水,潮溢,溺死盐丁千三百余人。七年七月,密云山水骤涨,军器、文卷、房屋俱没。
最后是旱灾: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畿辅、山东、河南旱。二年,陕西府四、卫九旱。三年,江西旱。四年,南北畿、河南及湖广府三,数月不雨。五年,山东、河南旱。六年,南畿及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江西、湖广府三十三、州卫十五皆旱。七年,湖广、浙江及南畿、江西、山西府十七旱。
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夏,两京不雨,杭州、宁波、金华、均州亦旱。三年,南北畿、浙江、湖广、江西、四川、广西、贵州旱。四年,济南、青州、登州、肇庆、桂林、甘肃诸府卫夏旱。五年,南畿府四、州一,及锦衣等卫连月旱,伤稼。七年,北畿旱。济南、青州、东昌、卫辉,自正月不雨至于四月。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湖广、江西及南京十一卫旱。四年,两京春夏不雨。湖广、江西旱。六年,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四川府县卫多旱。八年,京畿连月不雨,运河水涸,顺德、真定、武昌俱旱。九年,彰德、卫辉、平阳旱。
一系列天灾人祸,使流民现象愈演愈烈,他们走向何方?荆襄地区无疑是个很好的去处,这里面积广阔,长期以来不允许百姓迁入,因此存在许多没有开发的土地,流民在此能够开辟农田,养家糊口。起伏的山峦有利于躲避官府缉拿,保护财产;数省交接的位置,朝廷的统治势力不强,三个省的长官,你推我,我推你,互相踢皮球,管控的效率也低了。到朱见深同志刚刚坐上领导岗位时,这里已经有了几十万流民。
老百姓不在老家待了,朝廷怎么办?朱元璋说:反了反了!竟然敢违背朝廷的命令,只要抓到流民,一律遣返回原籍,不得在外地滞留。这种办法是治标不治本的,逃亡必然事出有因,谁会无缘无故地离开自己的家乡。老朱说不管,反正你就得回去,赋税交不出来,徭役没人出,那是你的事!说穿了就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懒政。到明英宗正统年间,流民规模更加庞大了,日甚一日,朝廷没有办法,只好向现实低头,规定流民可以免掉处罚,罚了只能诱发暴动,得不偿失。如果愿意在迁入地就业、定居,可以发放户口;如果还是想回家,官府也不为难,免除以前拖欠的赋税。这样做还是有点人性,朝廷的宗旨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百姓无论流窜到什么地方,都要纳税,这是躲不掉的。
多年来,荆襄地区汇集了数十万流民,成分复杂,大部分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实在是交不起官府的赋税,还有地主那数不清的驴打滚的账,因此逃难过来,就想解决一下生存问题,没有别的目的。还有的是逃役而来的,比如官府要你去边关打仗,怕死,不愿去,就跑到荆襄山区,和流民一起;还有的做生意破了产,为了躲避债主,也来这里避难。最恶劣的是犯罪分子和野心家,在老家杀了人,被官府通缉,在此亡命天涯。对官府不满的人,想发展自己的势力,取而代之,流民就是炮灰的重要来源,他们生活不如意,反抗的意识较强,不论是拉拢还是洗脑,都比较容易。渐渐地,这个流民聚集地就出现了治安问题,有人开始聚众闹事,让朝廷十分紧张。
荆襄烽火
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朱见深派河南布政使王恕去安抚流民,宣传朝廷的英明政策,让他们稳定下来,不要拿生命开玩笑。事情交代下去后,过了一段时间,朱见深又问:王恕工作办得怎么样了?回答说:压根没怎么办,人都不在那里上班,回陕西老家给母亲守孝了!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你,你就这么回家守孝去了?朱见深满脑袋问号,却也不能说什么,儒家最重“忠孝”二字,朝廷规定守孝也是官员的基本义务。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十一月,兵科给事中袁恺奏报说:湖北荆襄的流民有的组织在一起,四处游**,打家劫舍,内阁首辅李贤的家就在邓州,很有可能也被游民给抢了。虽然没有杀人,但游民们拒绝向官府自首,气焰十分嚣张。据可靠情报透露,首领是一个叫刘通的人。刘通何许人也?朱见深感到很好奇,赶紧把他的情报拿来看看!
刘通是河南西华人氏,从小力气就特别大,能够和项羽、李元霸媲美,大家给他取了个威风的外号:“刘千斤”。因为天赋异禀,对于官府、朝廷,刘通一向是不满的,不屑的。有一次,大家想见识见识刘通的实力,你不是说力气大吗,到底可以举起多重的东西,坊间的传说,是不是吹牛的?刘通拍了拍胸脯,绝对没吹牛,不信举给你看!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衙门前,将石狮一把举起,连官府的东西都敢动,还是在众人面前,其中的挑衅意味相当明显了。有权又怎样?我刘通照样可以轻松拿下!可以说一直是拥有“鸿鹄之志”,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他对朝廷不满的人,得知刘通的不凡之处,都愿意追随他,做出点事业。
正统、景泰年间,刘通和他的弟兄们流亡到房县,和白莲教徒相识,一拍即合,以烧香拜佛组织流民,打家劫舍,挑战并征服了其他领袖。经另一位白莲教徒石龙和尚的策划,刘通在大木厂挑起黄旗,自称“汉王”,建元“德胜”,以梅溪寺为王府,还封了总兵、国师、国老、将军、军师等小说中常见的官职,用于激励属下。汉王是当年陈友谅的称号,一百年过去了,又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这说明白莲教这些人还是动了脑筋,认真造反的,至少了解过历史和政治,不是简单的土匪。
这厢守孝期满,王恕总算可以复工了,他四处了解,得知刘通与石龙和尚已经搞得轰轰烈烈,“汉王”已经发展部队几千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日子过得相当潇洒,入伙的流民越来越多。三年前朝廷是让王恕招抚,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不打一仗,抓住首领刘通以及精神领袖白莲教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王恕上疏朝廷,请求派大军征讨。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朱见深批准了军事方案,命抚宁伯朱永任总指挥,佥事鲍政、都督同知喜信充左、右参将,统率京营旅与山东班军15000人,太监唐慎、少监林贵奉监军,工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会同巡抚湖广都御史王俭、抚治荆襄都御史王恕、湖广总兵李震等,合力讨伐。
一月二十二日左右,朱永到达襄阳西南的南漳县,得知刘通等人的巢穴在豆沙河一带,正要前进,身体却出了问题,只好留在南漳,由工部尚书白圭指挥官军,分四路围攻豆沙河。刘通见官兵人多势众,自知难敌,就分两路突围,但一直没有成功。四月上旬,刘通被俘虏,石龙很快也寡不敌众,被部将刘长子抓起来,献给白圭。为了震慑民众,朱见深下令把刘通、石龙以及其他首领凌迟处死,也就是千刀万剐。刘长子虽然有立功表现,但不足以将功赎罪,他们的家属也都受到牵连。
称王建元,那就是谋反,诛九族的大罪。虽然有地形的加成,面对大军,这几千人还是不堪一击。捷报传入京城,朱见深论功行赏,封工部尚书白圭为太子太保,抚宁伯朱永为抚宁侯。白圭还报朝廷许可,在房县、均州、安远县各设千户所,在谷城县石花街、房县板桥山、襄阳油房滩、南漳七里头、当阳漳河口设巡检司,在竹山、郧阳、高彰、上津、枣阳、谷城、宣城、光化、安远、当阳增设县丞各一员,专门设置捕盗人员。增设暴力机构,说明白大人的思路还是以武力镇压为主,要让流民害怕,不敢造反。这显然是没有抓住流民问题的根源,刘通是死了,但是难保以后没有王通、赵通、李通等其他通出现。
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兵部报告说剿灭石龙后的一年多来,在荆襄一带,四方流民不顾禁令再次聚集,达二三十万人。荆襄和南阳毗邻,又都是“寇盗”出没之地,不加统摄,一旦有变,难以防御。于是朝廷让王信兼提督南阳军务,控制流民防止动乱。又改户部右侍郎杨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控制荆襄、南阳处的流民。他们的办法是清查人数、发放口粮、遣返原籍。流民说我太难了,在老家没有土地、没有房子,根本无法生存,官府发放的口粮,在路上就吃完了,回老家没几天,还不是要去荆襄继续做流民,否则就得饿死。成化五年、六年,各地灾害频发,破产农民继续逃亡,荆襄地区已聚集百万以上,这真是个沉甸甸的数字。
想要基本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英宗时制定的流民政策,但这个时候没有人记得,或者人微言轻,即便提出了也不受重视。给事中张宾上书说,流民是为了逃避灾害来到了这里,我们免除他们的赋税,就不逃了,户部认为有道理,于是蠲免钱粮。这条建议的确减轻了农民负担,减少了流民数量,但那些没有土地的、难以为继的还是要逃,在荆襄地区,他们才有可能获得土地,长久地坚持下去。
山东博兴知县陈文伟给朝廷上了道《抚安流民疏》,他说荆襄流民不是蒙古人,只是一群生计无着落的穷苦百姓,我们对他们严防死守,根本没有必要。长久的办法是加强对流民的管理,恢复经济秩序,让流民也能够安居乐业。朝廷要选派才能卓越的知县、县丞去荆襄任职,免除一定数量的赋税、徭役,给予他们土地,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将其赶回原籍。
朱见深收到这份《抚安流民疏》,并没有重视起来,只是转交给户部让他们分阅。户部有关领导看了,也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认为皇帝如果认可,肯定会交代办理的,他只是说看看,户部也就看看,看完就丢到了脑后。这时,朝廷又收到了巡抚杨璇的奏疏,说湖北房县一带的流民又成千上万地组织起来,竖起了代表皇权的旗帜,要自立为王,还到处攻打监狱,袭击官兵,如果朝廷不再次派兵,肯定是不能剿灭的。谋反,直接关系到朝廷的安危,皇位的稳固,朱见深因此重视起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派兵继续征讨吧!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底,朱见深任命都察院右都御史项忠总督河南、湖广、荆襄军务,会同湖广总兵官李震,率领25万大军,浩浩****前往荆襄。
上一回闹事的叫刘通,这一回官府根据情报,得知首领叫李原,是河南新郑人,之前还是刘通的部下。刘通在石岸山被官军俘虏时,他与王彪等人趁乱逃走。白圭班师后,他们又开始在流民中活动,往来于河南内乡、襄阳南漳、陕西渭南之间,准备东山再起。成化六年夏秋之际,在荆襄一带,流民越聚越多,李原便与王彪、小王洪等人竖起黄旗,自称“太平王”,设立了总兵、先锋等职位。
项忠和李震分兵八路,向李原部和小王洪部的屯驻地合围。对付一群临时聚集的流民,训练有素的官军打得不要太轻松。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八月,朱见深收获了捷报:王洪、李原已经被逮捕,他们的武装人员已经溃散,官军仅仅阵亡18人,受伤15人,却斩首敌军1000余人,俘虏28000人。成化皇帝十分高兴,升项忠为左都御史,李震为左都督。负责传达捷报的李升、项绶也各升一级。这两个人是谁呢?没错,此二人正是李震、项忠的儿子,报捷这种事情,一般人轮不上,肯定要照顾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原是被抓起来了,可一百多万流民还在这里,如果朝廷不出台相应政策,难保以后没有第三次、第四次征讨,劳师远征,府库虚耗,没完没了。随后,项忠提出几条建议,在他看来是治本之策:一是流民如果要回原籍,可以免三年劳役,以前欠下的赋税也不用还了,反正兜里也没钱;第二是严格执行禁令,湖广荆州、襄阳,陕西西安、汉中,河南南阳,所属47个州县山场,不允许流民进入,如敢违反,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要在山口戴枷示众一个月,全家人到边关充军;第三是在荆襄集结重兵,防止后患。
从几条措施可以看出,项忠还是在执行明太祖制度的政策,他就是要清空荆襄山区,逼迫流民返回原籍。有的流民已经在这里安了家,有了房子、田地,娶妻生子,扎根当地,项忠非要人家回去;有的爷爷辈、太爷爷辈就已经迁过来了,连老家都不知道在哪儿了,祖宗也没说过,项忠说不行,必须离开。不愿意走的,就强拆,把你的房子给烧了,再不走就拿刀砍死,遇害者的尸体填满了整个山谷。许多流民好不容易有了稳定的生活,却被官军残忍地驱逐,他们扶老携幼,惨不忍睹。被赶往贵州充军的那部分流民,有的在半路上染了瘟疫,官差就把尸体扔在江边,也不安葬。久而久之,臭气熏天,附近居民都不敢靠近。面对蛮横无理的官府,流民们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们手无寸铁,面对25万士兵,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暗暗地诅咒项忠:天若有眼,你必遭天谴。
随着一拨拨流民离开,荆襄山区的人越来越少,项忠十分得意,他找来工匠,把自己的丰功伟绩都刻在“平荆襄碑”上,希望后世子孙永远记住他的功劳。那碑文上的每一行字,都充满了流民的鲜血与泪水,以及刽子手的自娱自乐。项忠认为这是一块功德碑,但流民们把它称为“堕泪碑”。
流民问题解决,可施政者却没有好报
前面我们说过,项忠的暴政是起不到效果的,流民回家没有土地,没有工作,生计问题得不到解决,还是要返回荆襄谋生。成化十一(1475年)至十二年(1476年),不过三四年的时间,驱赶的流民又聚到了一起,荆襄地区的流民又达数十万。任凭官兵怎么阻挡,大家还是要回来,因为人都有求生欲,为了生存,再困难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与其等死,不如抗争。荆襄当地的官员身心俱疲,惴惴不安,这群不怕死的怎么又回来了?赶紧上报朝廷,把责任推干净:都是迁出地的官府管理不善,与我们无关,我们迁入地也是受害者!
朱见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白圭去了一次,项忠又去了一次,虽然消灭了所谓的谋反分子,但没有解决流民问题。第二次征讨期间,官军仅仅伤亡33人,说明实际情况未必有地方官员上报得那么严重,自立为王的现象也许有,但追随者不是很多。流民们聚集,实际上是为了抱团取暖,在陌生的山区里更好地生存下去。镇压、驱逐是彻底失败了,不如用李宾等人的提议,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流民不谋反,正常纳税、服徭役,在哪里定居不都一样吗?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回原籍呢?于是朱见深任命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原杰前去荆襄,负责对流民进行疏导。
原杰,字子英,山西阳城人,历任巡按、监察御史、山东左布政使、江西按察使、山东巡抚、户部左侍郎等职务。此人行政经验丰富,擅长处理社会问题,得到同事们一致称赞。见大臣们一致推举,朱见深立刻拍板,决定就派他去。原杰本来想推辞的,自己年事已高,又刚刚娶了个新老伴儿,一点儿也不想去山迢路远的湖广,可同事们都推荐他,圣旨也发下来了,盛情难却,只能收拾包袱,出发。原杰到荆襄后,把河南、湖广、陕西三省的巡抚、巡按都叫过来开会,确定了应对流民问题的主要方法:
第一步,对荆襄地区的流民全部登记在册,到底有多少人,来自哪里,都要心里有数。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流民怎么样也有个几十万吧,基层官员挨家挨户地排查,耗费了许多时间精力。最后经统计,共有流民11万多户。第二步,根据流民意愿妥善安排,要么遣返原籍,要么就地入籍。其中16663户愿回原籍,96000户就地入籍。当然,不管是选择哪种,都要遵守法律,按期缴纳赋税。第三步,将郧阳县城拓广,建为府治,定名郧阳府,下辖郧、房、竹溪、竹山、郧西、上津、白河、保康八县,其中竹溪、郧西、白河、保康为新置县。同时,湖广行都司设在郧阳府,立郧阳卫,辖前、左、右三所。另外,析陕西西安府商县地设山阳县,析河南南阳府南阳县地设南召县、析唐县地设桐柏县、析汝州地设伊阳县。
人口多了,管理压力加大,设立郧阳府,有利于提升效率。改革后的第一任知府,必须是个有能力的人,否则无法确保新政策顺利落地,原杰就推荐河南邓州知州吴远任郧阳知府。流民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没有动用一兵一卒,采取和平手段,顺利摆平,与此同时,也为其他地方流民问题的处理积累了宝贵经验。消息传到京城,有人欢喜有人愁,高兴的是朱见深,终于把老大难的问题给处理了,江山社稷又少了一大隐患;不开心的人当然是项忠,他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些人自己工作虽然做得不好,但是他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反倒觉得是做得好的同事的问题。之前他在荆湘地区滥杀无辜、简单粗暴的做事方法已经让人议论纷纷,现在原杰做得比他好太多了,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假如原杰顺利回京,项忠担心自己这兵部尚书的位子有可能不保,所以必须活动活动。
活干完了,原杰想回北京与家人团聚,没想到朝廷却任命他为南京兵部尚书。接到命令后,原杰十分不满,要求朝廷改变安排,却没有获得批准。前往南京的路上,他在南阳一病不起,猝然长逝。立下大功,却因为排挤,未能得到应有的赏赐,这不得不说是原杰人生的一大遗憾。但他的功绩早已埋在流民们的心里,为了感谢原杰,荆襄地区有人为他立庙,四时祭祀,与项忠留下的“堕泪碑”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