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1 / 1)

说起东林党,不管懂不懂历史的人应该都耳闻过他们这鼎鼎大名吧,有人说他们是民族浩然正气精神的代言人,有人说他们是喊着忧国忧民实则祸国殃民的伪君子。的确,发展到后来的东林党成员众多,组成复杂,他们的活动对社会各个领域都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非黑即白来定义了。这个名字远远不止代表了一个政治团体,也代表了一种文化、一个时代,代表了自古以来褒贬不一的观念。对于大众来说,东林党也许是个很神秘的存在,说句题外话,我记得在我真正了解到他们是什么样一个组织之前,第一次听到“东林党”这三个字,竟然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夹杂兴奋的感觉(像是听到江湖上神秘的杀手团伙之名号),不由得脑补了一出悬疑大剧,也是种奇特的第一印象。

追根溯源,东林党的创业史倒是很简单,最一开始,这就是一小部分士人为了发泄政治抱负、抒吐个人郁闷聚集起来的小圈子而已,比今天一个小知识分子的交流群大不了多少。他们的“鼻祖”名叫顾宪成。

顾宪成出生于嘉靖年间,南直隶无锡(今属江苏省)人,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进士,先后在户部和吏部担任过主事。这个人文采出众,饱读诗书,但是个性极强,为了坚持内心认定的原则,常会做出官场无法理解的、情商感人的意外之举。顾宪成的官方履历应该和“刚直不阿”“天下正义”分不开吧,毕竟单论初心、品性,他一定算是个正面人物。而事实上,能搅起贯穿晚明全程政治纷争的英雄人物,光有正义之心是不够的,最一开始的顾宪成,心怀天下、壮志满满,走上仕途之后,他依然决定不畏官场上的不正之风,必须坚持原则,做个有气节的官员。然而这种一根筋刚到底的执着性格,也让顾宪成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胆大包天的愤青。

顾宪成科举进士,入朝为官之时,正值张居正改革的关键时期,在那段**燃烧的岁月,张居正独揽大权,只手遮天,朝中言论虽还是纷纷杂杂、冲突激烈,但相比以往力度已经弱了不少,因为当时一旦出现特别突出的反对声音,基本上都会被“铁血宰相”张居正用大棒和辞退令压下去。顾宪成初涉朝廷,个性鲜明,在他看来张居正靠着强权蛮横欺压群臣,实在是祸乱朝纲、倒行逆施,许多正义贤良之臣都在张居正的铁腕下被迫受罚,顾宪成看不下去,他便秉承着呼喊正义的精神跟独断专行的首辅张大人对着干,尤其是因为“夺情”引发的满朝告讦徇私、强权倾轧之风,让顾宪成极为不满,他和另外两位素称正气的慷慨之士魏允中、刘廷兰抱负一致,三人惺惺相惜,被称为“三元会”。三元会本意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张居正怙宠独断、钳制言官的专横问题上,反感朝中谄媚首辅之徒皆受庇护的歪风邪气,但是实际上他们的攻击完全没有找到重点,直接把张居正本人全盘否定,甚至认为张居正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世风日下的根本原因。至于张居正改革的主张对不对,那倒其次,顾宪成只关注到张居正当下的行事缺陷,他把对首辅独断的反感延伸到看不惯整个朝廷上的大部分人和事,望着天下布满张居正改革如火如荼的痕迹,只当是恶人得势、国家无望的表现,专注痛心疾首之余,却从来没怎么理性思考过“恶人”推行的改革措施对整个国家走向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种逆反的情绪最后干脆发展成了,凡是张居正做出的决策,顾宪成都坚决反对,凡是张居正的指示,顾宪成都要始终不渝地批判。

这样一股脑跟主流对着干的青年,逐渐在愤世嫉俗的路上越走越远,有人可能会有疑问,那么不留情面的宰相大人,怎么会允许这样一个坚定反对他的愤青存在呢?原因有点残忍,因为当时的顾宪成官位太小,人微言轻,不管怎样咬牙切齿地诅咒改革措施,对张居正来说也不过是千里之外某个人的自言自语罢了,骂他的人多了,顾宪成还排不上队。然而,夜以继日地用口水对着世道狙击的顾宪成也不算失败,在吏部工作的他有一根灵活巧妙的口条,一身超凡出众的才情,人脉打理得倒是相当成功。他的愤青情结在明朝廷中绝对不是个例,很快,就感染了一大批和他一样痛心现状、心气郁结的同胞,这些人有的是利益被张居正改革侵犯的,有的是在朝廷或多或少受了闲气的,还有的纯属倾慕顾先生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的,大家出于不同的起点,在针砭时弊的终点殊途同归,或因为见解相似而惺惺相惜,或因为互相欣赏才华而济济一堂。

张居正病重之时,满朝大臣组织起来皆为首辅祈福祝祷,顾宪成却丝毫不愿意因此折损风骨,有人出于热心把他的名字也写在了参与祈福的名单上,却被顾宪成严词拒绝,这种多余的“好意”,他坚决不需要。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张居正去世,张家及余党被万历抄底清算,改革也惨遭废弛,顾宪成感到格外高兴,四处欢呼张首辅呕心沥血推行的“稗政几至于尽”,看起来,顾宪成对张居正霸道专横的行事作风提出反对的确是正义勇敢之举,但消极情绪却完全蔓延到批驳张的有限缺点之外,连带对他的整体改革内容都不屑一顾、全盘否定,也实在暴露出他的目光狭隘、见识短浅、本末倒置的短处。相比于张居正改革为国民经济、整肃朝纲带来的实质性改善,顾宪成众醉独醒的偏激腔调就显得迂腐十足,单针对这一点来看,顾宪成该是个非典型的无脑喷子,喷不到点子上还自以为掌握真理。他不坏,但是蠢。

到了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张居正已经去世了挺久了,又被万历反攻清算,抄家夺谥,改革项目也随之废殆,对张大人恨之入骨的顾宪成是不是可以如愿以偿、阳光灿烂了呢?遗憾的是并没有,顾大人的愤世嫉俗原来也是对事不对人的,他仅仅是认为自己肩负着直言忠谏、正化世风的重责,只要是被他认为有悖正义的不良现象,都要受到猛烈批判。至于是骂张居正还是李居正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宪成问心无愧。顾宪成,一直带着心怀天下的盾牌在战斗,似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天下黎民苍生,对他来说,一个张居正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不合理的事情等着他去挑毛病,他不肯给自己借口休息,也不肯给朝廷一个安宁,生命不止,战斗不止——公知都是这个样子的。

很快,顾宪成就把挑剔的目光投向了新的内阁,新任首辅王锡爵荣升为他新的征讨目标,顾大人不遗余力地重新开骂,旨在批判朝廷的工作态度不佳,相比张居正改革时热火朝天的干劲,王锡爵展现的完全是一副碌碌无为的颓废样子。这一番政治争斗,王锡爵和铁腕张居正的水平可不在一个基本线上,阁臣的拥护派和反对派很快闹得不可开交,这场争论内斗,一般被视为晚明党争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