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1 / 1)

今天早晨,布克跟着我上了阁楼。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开启这扇门了!到处是灰尘,房梁上悬着巨大的蛛网。搬动盒子与纸板箱时,我发现了两三个睡鼠窝,它们在窝里睡得那么熟,什么也没觉察。孩子们喜欢爬上阁楼,老年人却不是。所有那些曾经是神秘的、探险般的体验,都变成了痛苦的回忆。

为了找到圣诞节用的道具,我必须打开几个盒子和两个大箱子。在报纸和破布堆里我看见了依拉莉亚孩提时代最珍爱的玩偶。

再下面那闪闪发光、保存得完好无缺的是奥古斯托的昆虫标本、他的放大镜和所有收集标本的装备。不远处,在一只用红丝带系着的糖果盒里装的是埃内斯托的信,这里没有你的东西,你还年轻,还活着,阁楼不是你的地方。

打开箱子里的几个包裹,我还发现了从战火中幸存下来的我童年时代的一些东西,它们被烧得发黑了,我把它们拉出来时它们就像遗物一般。大多数是厨房里的东西:一只搪瓷脸盆,一只蓝白两色的搪瓷缸,几件餐具,一只做蛋糕的模子,底下是一本卷边的没有封面的书。什么书?我记不得了。只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眼睛扫过最初几行时,一切才又回到我的脑海之中。我一下子无与伦比地激动,因为这不是别的,而是我孩提时代最喜爱的那本书,是它给了我很多梦,它叫《2000年的梦想》,是一本科幻小说。故事情节相当简单,却充满了幻想。为了看到奇迹的实现,两个19世纪末的科学家用冬眠疗法,使自己在21世纪再醒来,一百年之后,他们的同事的孙子(当时已成为科学家)为他们解冻,并带他们上了一只小飞碟,带他们认识今天的世界。在这本书中既没有外星人也没有飞船,涉及的是人类的命运,是那些人们用双手创造出来的东西。根据作者的想象,人类做了很多事情,创造了很多奇迹:世界上再没有饥饿和贫困,因为科学和技术相结合,已经找到了方法使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变得很富饶。更重要的是,这种富饶是在不破坏地球居民的生态环境的前提下获得的。机器减轻了人们的劳动负担,每个人都有很多业余时间,这样每个人都能发掘自身最宝贵的天赋,音乐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响起,还有诗歌,平和的智慧的富有哲理的言谈。好像这一切还不够似的,借助于飞碟,不到一小时我们就从一个大洲飞到了另一个大洲。两位老年科学家仿佛非常满意:所有那些他们曾预言的假设都实现了。翻着书我又看到了我最喜欢的那幅插图:画上两个身体肥胖、留着长须、挺着大肚子的学者从飞碟上探出身子,欣喜若狂地望着下面。

为了消除所有的疑问,一位学者提出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他问:“无政府主义者、反动派现在还有吗?”“当然还存在。”他们的向导微笑着说,“他们生活在一个全部由他们这些人组成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建在极地的冰川下,这样即使他们想要伤害别人,也做不到。”

“那么军队呢?”另一个进一步问,“为什么连一个战士也看不见?”

“不再有军队了。”年轻人回答说。

这时候两个人才松了口气。人类终于重又回到他们最初的和平状态中了。不过这口气没有松多久,因为向导告诉他们说:“不,不是这个原因,人类并没有丧失战争的热情,只是学会了容忍。士兵、大炮、刺刀已经过时了,替代它们的是一种体型小但威力极强的装置:正是因为它,才没有战争。事实上只要站到山顶,把它从高处扔下,就可以使整个世界变成灰烬。”

无政府主义者!反动派!这些字眼里包含着多少我童年的噩梦。你也许很难理解,但你要认识到当十月革命爆发时我已经七岁了。我听见大人们因为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而窃窃私语,我的一个女同学说哥萨克人不久就会从那儿进军罗马、圣彼得广场,不久就会在圣泉里饮马。恐慌当然种在童年的记忆中,心中充满可怕的想象:夜晚,入睡时分,我们似乎听到了从巴尔干奔跑而来的马蹄声。

谁能想象得到我将看到的恐怖将完全不同于罗马大道上的铁蹄声,而要更为令人震惊!童年的时候,当我读这本书时,我曾计算过我是否能活到2000年。九十岁在我看来是很老很老了,但并不是不可能活到的,这使我狂喜,因为我体会到一种相对于那些活不到2000年的人的优越感。

现在2000年就要到了,我也知道我活不到那一天了。我觉得遗憾、伤感吗?不,我只是觉得很累,所有预言中的奇迹我只看到了一样:那个小小的却威力无穷的武器装置。我不知道在归期将临时,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突然觉得活得太长了,看得、听得太多了。不知道新石器时代的人是否会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每当想起我度过的将近一个世纪,我觉得时间仿佛加快了速度。而根据季节的不同,或者白天比黑夜长,或者黑夜比白天长。不管是在新石器时代还是今天都是如此,日出日落,从天文学角度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我却有一种感觉,仿佛现在一切速度都加快了。时光使许多事情发生,越来越多的事情围绕着我们。每一天结束时我们都比从前更累;当生命终止时,我们精疲力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看着它在一些国家传播,把世界一分为二,这是白,那是黑——黑白双方不停地争斗着,因为这种争斗,我们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核武器已经使用过一次,在任何时候,核战争有可能再次爆发!然后突然间,在一个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日子里,我打开电视发现一切都不复存在。人们推倒了墙、铁丝网和塑像:不到一个月,20世纪的乌托邦变成了恐龙,变成了木乃伊,一动不动,再不能发威,被放置在一个陈列室里,所有的人都从它面前经过,说:“多么大,多么可怕!”

我提到了这些,而我可以举出任何一个例子,许多事都在我眼前掠过,什么也没有留下,现在你懂得我为什么说时光加速了吗?在新石器时代,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又能发生些什么呢?雨季、雪季、阳光普照的季节和蝗虫的入侵,同讨厌的邻人某次流血的争斗,或者会飞来一颗小小的流星,留下一个冒烟的坑。除了自家的地和河流,世界仿佛不再存在,他们忽视了世界的其他部分,时光也仿佛流逝得很慢。

“愿你能生活在一个有意义的时代里,”就像亚洲人相互间祝福一样,这是句好意的祝福吗?我不认为,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是诅咒。有意义的年代总是更为动**不安,将会发生很多事情,我生活过的年代就是如此,而你将生活的年代更有意义,即使从传统的天文学的角度而言,千年的更替本身就会带来极大的混乱。

2000年的1月1日,树上的鸟儿们会在与1999年12月31日的同一时刻醒来,会以同样的方式歌唱,唱完之后,与前一天一样去觅食,然而对人类来说,一切都将不同。或许——如果预言中的末日没有降临,人们会以良好的愿望致力于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会这样吗?也许会,也许不会。直到现在我所得到的一些信息都是不同的,而且自相矛盾。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类只是一群受其本性操纵的大猩猩,令人遗憾的是它们却掌握着先进而危险的机器;然而第二天,我又觉得最糟糕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人们精神世界中美好的东西已经开始占上风。哪种假设是真的呢?谁知道?也许两者都不是,也许真像预言中讲的那样,在2000年的第一个夜晚,为了惩罚人类的暴行以及他们浪费资源的不明智的行为,空中会下起一场可怕的火石雨。

到2000年时,你才二十四岁,你会看到这一切,然而我却已经走了,将把所有这些未经满足的好奇带到墓穴中。你已经准备好并有能力面对新的时代吗?如果这时候,天上飞来一位仙女,允许我说出三个愿望,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吗?我请求她把我变成一只睡鼠,一只山雀,一只蜘蛛,反正是一样看不见却能生活在你周围的东西。我不知道你的未来会怎样,我也想象不到,但因为我是如此爱你,所以不能知道这一切会使我难过。有几次我们谈起你的时候,你充满了悲观情绪:青春期所特有的偏激使你确信当时已跟随着你的不幸将跟随你的一生。我却觉得恰恰相反,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荒唐的念头呢?是布克,亲爱的,只要看看布克就知道了。因为当你在养狗场选中布克时你以为你只是从所有的狗中随便挑选了一只,然而事实上在那三天里,在你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更为激烈的战役,它同时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在表面的声音和心灵的声音之间,毫无疑问,毫不犹豫,你选择了心灵的声音。

在你那个年纪,我极有可能会选择一只蓬松柔软美丽高贵的狗,一只带着去散步会招来艳羡的目光的狗,我的缺乏自我,我成长的环境已经逼着我接受了一切虚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