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被一个声音惊醒,我想了一会儿才辨出是电话铃声,我爬起来时,它已响了好几下,我刚走到电话机旁铃声却停了。我还是拎起了话筒用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说:“喂?”我没有再回床睡而是坐在那附近的沙发上。是你吗?又会是谁呢?那划破夜色的铃声使我不能再平静,我回想起几年前我的一位女友给我讲述的故事。她的丈夫住院已经好久了。由于医院里严格限制探视时间,他死的那天,她未能陪伴在他的身旁。丧夫的切肤之痛是如此难以释怀,那天晚上,她久久不能入睡。坐在黑暗里,她突然听见电话铃声,她感到非常惊奇,吊唁的人会这么晚打电话来吗?她把手伸向话筒的时候,她惊讶地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电话机旁升起一个颤动的光环。刚一接听惊讶就变成了恐慌,电话另一端有一个很遥远的声音,吃力地说:“玛尔塔,”那个声音在深夜的风啸声和噪音中说,“我想在走之前跟你告别。”是她丈夫的声音。说完这句话的片刻之间有呼啸的风声,然后电话被切断了,又是一片寂静。
那时候,我为她深深的惶恐不安而同情,试想:死者为了与活人联系居然选择了最先进的工具,这是多么古怪啊!然而这个故事同样震动了我敏感的心灵。在心灵的深处,也许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有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另外一个世界给我打来电话向我告别。我已埋葬了我的女儿、我的丈夫和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男人。他们死了,消失了,而我却像一个轮船失事中的幸存者那样继续活着。激流把我带到一个孤岛上,我失去了我的同伴的消息,就在船倾覆的那一刻,他们全都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们可能被淹死了——我几乎可以肯定——不过也许他们并没有死。尽管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还是不断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小岛,等待着看见一点人烟,一个求救信号,一些能向我证明他们还和我一起生活在同一个蓝天下的东西。
埃内斯托死的那天晚上,我被一声巨响惊醒,奥古斯托打开灯惊呼“谁?”房间里没有别人,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开衣橱门时才发现里面一团糟,衣架、袜子、鞋、裤衩全都摔了下来。
我现在可以说“埃内斯托死的那天晚上”,而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刚接到他的一封信,根本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我还一直以为潮湿的气候侵蚀了隔板的支架,承重过大它才塌下来的。依拉莉亚才四岁,刚开始进幼儿园,我和她还有奥古斯托的生活如今已经变得很安稳平静了。那天下午,在拉丁语爱好者聚会之后,我到一家咖啡馆给埃内斯托写信。再过两个月将有一次在曼托瓦(1)的集会,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重逢机会,回家前我寄出了信,从第二个星期起我就开始等回信了。第二个星期我没有接到他的回信,又过了几个星期也没有。我从没有等过这么久。首先我以为可能是邮递员误投了或者是他病了,不能去工作的地方取信,一个月后我又给他写了一张短笺,却依然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所在往里注水的房子,起先水流很细,刚刚漫过水泥结构,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水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湍急,在它的冲击下,水泥变成了沙子,房子也支撑不住了,虽然外表并没有变化,但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只要轻轻一碰,就可以使它从里到外全部倒塌,就像纸做的城堡一样。
当我去赴聚会的时候,我消瘦而憔悴。在曼托瓦露了一下面之后我就直接去了费拉拉,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诊所里一个人也没有,从街上看,诊所的护窗板仿佛常年关着。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图书馆查阅那几个月的报纸,在一篇短评里,我看到了我要找的东西,一天深夜出诊归来,他的汽车突然失控撞上一棵大梧桐树,他即刻就死了。那天的日期和时间恰与我家衣橱倒塌的时间相吻合。
有一次,在拉兹曼太太经常给我带来的那些旧杂志里的一本里,我在关于星宿的专栏上读到那些暴死的人属于火星第八宫。根据那篇文章,出生时星座呈此形状的人是注定不能平平安安地在**死去的。谁知道埃内斯托和依拉莉亚头上的那片天空是不是闪烁着这样一对不祥的星座。在相隔二十年后,女儿竟以与父亲同样的方式死去:驾车撞在一棵树上。
埃内斯托死后,我徘徊在崩溃的边缘,精疲力竭。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最近几种照亮我的光,并不来自我的内心而只是一种反射。我在观察中体会到的幸福及对生活的热爱本不属于我,我只是起了一面镜子的作用。埃内斯托发着光,而我只是反射它。他死了,一切又重归于混沌。看到依拉莉亚非但不能使我愉悦反而会激怒我,我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埃内斯托的女儿。我的这种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孩子敏感的触角马上感到了我对她的排斥,因而变得刁蛮而专横。现在是她变成了年轻而生机勃勃的植物了,而我则是等待窒息而死的老树,她像猎狗似的嗅着我的负罪感,利用它来制服我,家庭变成了一个充满尖叫和争吵的小小的地狱。
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奥古斯托雇了一个保姆来照料孩子,起先他想培养她对昆虫的兴趣,但试了几次,她都大嚷:“真恶心!”他也只好作罢。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突然显得很老态,简直像他女儿的祖父了,他对她很好但也很疏远。站在镜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老了,面部的轮廓隐约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沧桑感。不修边幅是一种对自己轻蔑的方式。由于有了学校和保姆,我又有了许多自由支配的时间。烦躁不安逼着我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我开着车像修剪枯叶似的在卡尔索的街道上来回奔驰。
我重新开始阅读在拉奎拉时读过的一些宗教读物。我狂躁地企图在那些书页中找到答案。我一边走一边重复着阿戈斯蒂诺(2)对她母亲的死写的话:“我们不要因为失去了她而伤心,而要因为曾经拥有她而庆幸。”
一位女友带我去见了一位听忏悔的神父两三次,在这之后我却更感到烦躁不安。他的话充满了虚情假意,竭力歌颂忠贞,好像忠贞是街上第一家商店里摆卖的食品。我不能为埃内斯托的死找到理由,而发现我自身没有发光的事实,要找到一种解释的尝试变得更为艰难。你看,当我遇到了他,当我们之间产生了爱情,突然之间我自信,我的一生有了依靠,我为自己活着而感到幸福,为我周围存在的一切感到幸福,我觉得我走到了生命的制高点,最坚不可摧的那一点,我以为在那儿没有人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我。我的内心拥有一种懂得所有人而有的自豪感。多年以来我以为自己靠着自己的双脚走了很多路,然而事实上我的路没有一步是自己走的,即使我没有意识到,事实上我的身下却有一匹马,是它驮着我走了所有的路,而不是我。当马儿倒下的那一刻我才看见了自己的双脚,它们是如此之纤弱,我想走,而我的踝骨却是如此之疲软,我的脚步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蹒跚不稳。有一度我曾想抓住任何一根拐杖,宗教是一根,工作是另一根。而这种想法没有持续多久。我几乎马上发现这又是无数次错误中的一次。到了四十岁再也没有容纳错误的空间了。如果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是**的,那就要鼓起勇气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我要从头开始走。那么从哪里?从我自己,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在哪儿?我是谁?我最后一次作为我自己存在是什么时候?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段时间,我每个下午都在高原上徘徊。有几次,当我凭直觉感到寂寞会进一步恶化我的情绪时,我进了城,把自己淹没在人海里,我在最繁华的街道上来回走,希望找到某种解脱。现在我就像有了一份工作一样,奥古斯托出门时我也出门,他回来时我也回家。我的医生对他说,人在精神衰竭时,有时是会想要不停地活动。既然我没有要自杀的念头,那么放我到外面去走走并没有什么坏处。根据他的说法,跑着跑着我就会恢复平静的。奥古斯托接受了他的解释,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还是懒得多管事,只想太太平平地生活,反正只要他不来管我,不来打扰我的烦躁和不安,我就感激不尽了。
医生说的话有一点是对的,在那巨大的抑郁情感中没有要自杀的念头。这令人奇怪,但确实如此,即使在刚得知埃内斯托死讯后,我也没想过要自杀,不要以为是我放不下依拉莉亚。我对你说过,那段时间里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主要是因为我凭直觉感到他如此突然的死亡不是也不应该是、不可能是命中该绝。其中包含着某种意义,我隐约看见这层意义在我面前,就像一级巨大的台阶,那就是我要逾越的东西吗?也许是,但我不能想象它们后面是什么,我不知道一旦我登上台阶会看到什么。
一天我开车来到一个我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那儿有个小小的教堂,教堂周围是一片不大的墓地,坟丘两侧的山坡上覆盖着矮树林,在其中一个丘陵的顶部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古堡遗迹的顶。教堂再过去一些有两三家农舍,母鸡们自由自在地在街上刨土,一只黑狗狂吠着,路牌上写着萨马托尔扎。萨马托尔扎这个名字听起来和孤独在读音上相似,正是我整理思绪的好地方。从那儿有一条石子山路向前延伸着,我开始信步向前走,不管它会把我带向何方。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但越是向前走我就越不想停下来,时不时会有一只松鸦惊扰我的寂寞。有一样东西在召唤着我向前,直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片林中空地时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我看见那片空地有一棵巨大的栎树宁静而雄伟,枝条根根舒展仿佛正在迎接我的到来。
说起来好笑,我一看到它心就开始狂跳,就像一只兴高采烈的小兔子,以前我只有在看到埃内斯托时心才会如此狂跳。我坐在树下轻抚着它,我把脸和颈靠在它的树干上。
认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我曾在我的希腊语笔记本的扉页上这样写着。在栎树下那句尘封的话语突然又重新回到我的心间,认识自己。空气啊,我要呼吸!
(1) 曼托瓦,意大利北部城市。
(2) 阿戈斯蒂诺,圣人,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