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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将来第一次体验到爱情时你就会懂得它的作用是多么多样而可笑。当你还没有恋爱,你的心还是自由的,你的目光不被任何人所吸引时,所有你感兴趣的男人中没有一个人注意你;一旦你心有所属,别的人对你再也不重要时,所有的人都跟着你,追求你,用甜言蜜语包围你。这是我先前所说的心灵之窗在起作用,敞开的窗户使身体把光传给灵魂,而灵魂又把光传给身体,它们就像两面镜子相互辉映。在很短的时间里,它们就给你的周围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环。而光环对男人的吸引就像蜂蜜对熊的吸引一样。奥古斯托也没有逃脱这一作用,而我,也许你感到奇怪,觉得对他温柔体贴并非难事。当然如果奥古斯托更世故更阴险一些,并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自我们结婚以来,生平第一次我开始感谢他的那些虫子。

我思念埃内斯托吗?当然,事实上除了思念他我什么也没做。但“思念”不是一个确切的词,与其说思念不如说我为他而存在,他存在于我的心中,每一举一动,每一个想法,我们都是一个人。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定由我写第一封信,因为他不能这么做;必须由我找到一个可信任的帮我保管信件的女友,把地址告诉他,他才能写。在万灵节(6)的前一天我给他寄出了第一封信,接下来的一个时期是我们的关系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即使是最伟大、最真挚的爱情由于时空的间隔也难免疑窦丛生。早晨一睁开眼睛,外面还漆黑一片,静谧中,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奥古斯托的身旁。那是一天中我唯一无须隐藏自己的情感的片刻。我重新回忆着那三个星期。我问自己,如果埃内斯托只是一个在温泉工作的因无聊而与那些单身少妇调情取乐的猎艳者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他又杳无音信,这种怀疑就越来越真实。于是我对自己说:那好吧,即使我的一切都是事实,即使我在温泉的表现像一个最天真的傻女人,这段经历也未必是无益的。如果我没有让这些事发生,那么我到死也体会不到做女人的滋味。你懂吗?我是在以某种方式劝自己撒开手以减轻所受到的伤害。

父亲和奥古斯托都注意到了我情绪的恶化:我为了一点点小事就会发怒,他们中任何一个刚走进房间,我就马上离开去另一间,我需要清静,要一个人待着。我不断地把我们在一起的几个星期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重现,我疯狂地一帧一帧地寻找着不良的征兆,寻找着可以使我认定他是真爱我还是欺骗我的证据。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多久?一个半月近两个月。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我终于接到了他的来信,五页纸,流畅大气的笔迹。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就这样在写信和等待之中,冬天和春天飞逝而去。对埃内斯托的思念使我忽视了时光的流逝,我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一个不明确的未来之上,希望不久能重新见到他。

他的来信的深刻内涵消除了我对联系着我们之间的情感的疑虑。我们的爱情是伟大的,就像所有真挚的爱情一样,它几乎超越了一般意义上需要朝夕相守的那种爱情。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时空的间隔没有使我们受尽折磨,说没有受折磨是不确切的。我和埃内斯托都忍受着相隔遥远、分居两地的煎熬,但这种折磨中还融合着别的情绪,在等待的情感中,痛苦被排到了第二位。我们都是结了婚的成年人,我们知道事情不可能以另一种方式进展,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今天,不到一个月我就会向奥古斯托提出分居,而他也会向他的妻子提出,于是圣诞节前我们就已经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这样会更好些吗?我不知道,事实上我总觉得唾手可得的关系会使爱情变得平淡无奇,会把饱满的**化为一时的迷恋。你知道做面包的时候如果酵母在面粉中没有和好会怎么样?面包不是均匀地膨胀开,而是一端高涨起来,甚至裂开,和的面裂开就像火山熔岩似的流下来。感情也一样,需要均衡。

在那个时候,拥有一个情人,并要见到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埃内斯托而言当然要容易得多,他是一个医生,可以炮制一个会议或什么紧急的事,而对像我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纯粹家庭妇女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必须给自己想出一些可以让我离开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不引起人怀疑的事由来。于是在复活节前,我在一个拉丁语业余爱好者的社团注了册。社团成员一周聚会一次,而且经常组织文化旅游活动,奥古斯托知道我对古典语言的偏爱非但没有怀疑,甚至非常高兴我把从前的爱好重又拾起来。

那年的夏天踩着飞快的舞步来了。6月底,像每年一样,埃内斯托去了温泉,而我和父亲、丈夫则到海边度假。在那个月里我设法使奥古斯托相信我还没有放弃要一个孩子的念头。于是8月31日早晨,带着同一个箱子,穿着去年穿过的同一件衣服,我在奥古斯托的陪伴下去乘开往波雷塔的火车。在旅行途中,由于兴奋我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纵使窗外是与去年相同的景色,对我而言却是如此之不同。

我在温泉又住了三个星期,在那三个星期里,我过得比我一生任何其余的日子都有意义。有一天埃内斯托正在工作,我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散步,心里想着那一刻中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立刻死掉。说来奇怪,不过最大的快乐就像最大最大的不幸一样,都会使你产生这一矛盾的想法。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一个人行走了好久,好像是在一条未挖成的路上行军,或是在矮树丛里走。为了前进我用斧子辟出了一条地道,周围除了我身边的一切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何方,在我的面前也许有个深渊,一个溪谷,一个城市或者一个沙漠。然后突然之间矮树丛面前豁然开朗,无意中我已来到了一片高地,我猛然发现自己已在一座高山的顶上,不久太阳升起来了,我的面前山峦层叠,一切都是苍翠欲滴,一阵微风在山顶上吹过,抚过山顶,抚过我的心灵,抚过我的思绪。时不时脚下传来狗吠声和教堂的钟声,一切在那一刻都神奇地变得亲切而邈远。我的内心和我身外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再没有山重水复,再没有阴影叠嶂,我不想再下山,不愿再回到矮树丛中,我想跳入那满目苍翠,永远留在那儿,我希望在生命的制高点终结我的生命,我把这种想法保存到黄昏埃内斯托回来的时候。然而吃晚饭的时候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怕他会笑我。直到深夜,他进了我的房间,把我拥在怀里的时候,我才靠近他的耳朵对他说,我原想说“我想死”的,然而你猜我说了什么?我说:“我想要一个孩子。”

离开波雷塔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怀孕了,我相信埃内斯托也知道这件事,因为最后几天他显得心神不定,而且常常沉默不语,我却丝毫也没有这样。我的身体在受孕的第二天就发生了变化,**突然膨胀,显得结实,脸上的皮肤也更为光洁。那么短的时间身体就适应了新的状况,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凭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没有做任何检查,虽然我的腹部还是扁平的,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之间我觉得心中栽种了一棵光明的种子,我的身体变化着,并开始延展,变得沉重,在这以前我从未体验过类似的感觉。

只有当我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时,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在埃内斯托身边的时候,我从未怀疑过我会要留下这个孩子:奥古斯托、的里雅斯特的生活、人们的闲言碎语是如此之遥远。在那一刻那一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切近,孕期的飞速向前逼着我一定得尽快做出决定,而且一旦决定,就要永远坚持下去。荒谬的是,我马上意识到打胎将比保留这个孩子更困难,打胎是逃不过奥古斯托的眼睛的,在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要一个孩子之后,突然要打胎,我如何来向他解释呢?而且我也不愿意打掉它,那个在我体内孕育的小生命并不是一个需要被铲除的错误,它完成了我的一个夙愿,也许是我这一生最大最热切的愿望。

当一个女人全身心地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最自然的事情就是想要一个孩子。这不是一个聪明或愚蠢的问题。这个选择也无法用理智来识别衡量:认识埃内斯托前,我想象着有一个孩子,因为我已到了一定的年纪而且非常孤独,因为我是个女人,如果女人没有其他事可干,至少可以生孩子。你懂吗?如果要买一辆车的话我也同样会这样凭理智做决定。

但是当那天晚上我对埃内斯托说“我想要个孩子”的时候,事情却完全不同,所有理念都反对这个决定,然而这个决定却比任何理念都强烈。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决定,而是一种狂想,是一种永远拥有的渴望。我要埃内斯托存在于我的体内,和我在一起,永远在我身边。现在当你读着我的所作所为,可能你会因恐惧而发抖。你将自问为什么以前从未发觉我的内心深处是如此之可鄙?当火车到达的里雅斯特站时,我做了我唯一可做的事,我从车上下来,表现得像一个温柔的、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妻子,奥古斯托吃了一惊,但他没有多问,而是乖乖地就范了。

一个月之后,说这个孩子是他的已经合情合理了。我告诉他医生检查结果的那一天,他上午就扔下办公室的事回来了,一整天他都陪着我筹划着为了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在家中要做的一些改变。当我靠近父亲的耳朵大声向他报告喜讯时,我的父亲用干枯的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儿,眼睛湿润而发红。他的耳朵变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不但进一步限制了他的生活,而且大大减弱了他的日常推理能力,他说一句话和另一句话之间会突然停顿,突然偏离或突然冒出无关紧要的回忆。我不知道为什么,然而面对着他的眼泪,我没有被感动而是有些厌倦。因为我在其中只看到虚假的成分。无论如何,他的小外孙女儿是看不到他了。在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他毫无痛苦地在睡梦中死去了。望着躺在棺材中的他,那干瘪和衰老模样使我震惊。他的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表情,无喜无怨而冷漠。

很自然在拿到检查结果之后,我写了封信给埃内斯托,不到十天他就回信了。我等了几个钟头才看信,我很紧张,生怕信中有一些不愉快的话。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我才决定读信,为了举止自由一些,我把自己关在一个咖啡馆的厕所里。他的话很通情达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说,“但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尊重你的意见。”

从那天起,一切障碍都排除了,我开始静静地等待着做母亲。我感到自己是个魔鬼吗?我是吗?我不知道。在怀孕期间和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从来也没有怀疑或后悔过,我怎能装着爱一个男人而腹中又怀着另一个我真爱的男人的孩子呢?不过你要看到,事情从来也不是这样简单的,任何事都不是黑白分明的,每一种染料中都有深浅不同的色调变化。我要对奥古斯托表现得温存和充满爱意并不费力,因为我真心爱着他。但我对他的爱和对埃内斯托的爱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一样爱他,而是像一个妹妹爱一个令人有些乏味的哥哥那样爱他。如果他不是如此善良,那情况将有很大的改观,我绝不会想到给他生个孩子或是和他一起生活,然而他并不坏,只是一潭死水般墨守成规罢了。除此之外,他毕竟是温柔而善良的。他很高兴有个孩子,而我也乐意给他一个。我为什么要泄露这个秘密呢?如果我这样做了,我们三个人都将陷入不幸之中,至少我曾经是这样想的。现在有变化和选择的自由,我所做的一切也许显得可怕,然而那时候——在我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中——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我不能说每对夫妻中都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一个女人在一个婚姻的外衣下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并不是绝无仅有的事。那么又发生了什么呢?我想什么也不会发生,那个孩子像他所有的兄弟一样慢慢地长大,在成长的过程中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家庭的观念在那时有着极其深厚的根基,要摧毁它仅有一个非亲生的孩子是不够的。对你的母亲也一样,出生后,她就成了我和奥古斯托的女儿,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依拉莉亚是爱的果实而不是偶然或传统的需要或无聊的产物,我原以为凭这一点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我真是大错特错了!

不管怎么说在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都很正常,风平浪静,无波无澜。我想我是一个十分温情脉脉、小心翼翼的母亲。在第一个夏天我就养成了习惯,每年最热的季节带孩子到亚得里亚海的海滨胜地去。我们租了一间房子,而奥古斯托每隔两三个星期便来和我们一起度一次周末。

在那片海滩上,埃内斯托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女儿。当然他只是装作一个陌生人,在散步的时候走近我们,然后在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地方撑一把遮阳伞,当奥古斯托不在的时候他就这样假装读一本书或一张报纸,偷偷地看上我们几个小时。晚上,他就给我写长信,把他脑子里想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他对我们的感情以及他看到的一切。差不多相同的时候,他的妻子也生了一个孩子,他放弃了在温泉的季节性兼职,在他的城市费拉拉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在依拉莉亚出生后的三年里,除了那些装作纯属偶然的相见,我们没有再见面,我的时间全部被孩子占满了。每天清晨我醒来,就因为看到她在身边而感到无比愉悦,这样即使我想做到的事也没有时间了。

最后一次在温泉逗留期间,我们分手前不久,埃内斯托和我商定,“每天晚上,”他说,“在11点整,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里,我都会到露天去,在天空中找到天狼星。你也这么做,这样即使我们相隔遥远,即使我们很久没有见面,即使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消息,我们的思想会在那儿奇迹般地靠得很近。”然后我们一起走到旅馆的阳台上,他举起手在群星之间,在猎户座和船尾座之间指给我看天狼星的位置。

(1) 卡尔索,南斯拉夫西北和意大利交界处。

(2) 蒙鲁皮诺城堡,位于的里雅斯特附近的一个小镇。

(3) 白云石山,位于阿尔卑斯山东部。

(4) 翁布里亚,意大利中部大区。

(5) 费拉拉,意大利北部城市。

(6) 万灵节,天主教节日,纪念已逝世的信徒,一般为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