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以后我就不再读报了,因为再没有人去给我买报。起初我很不习惯,慢慢地没有读报反而使我感到轻松。我于是想起了伊萨克·辛格父亲的话。他说在所有现代人的习惯中,读日报是最糟糕的习惯之一。清晨,当一个人的脑子最清醒的时候,却把这个世界前一天制造的一切新闻垃圾一股脑儿地塞进脑子,在他那个时代不读报就可以把自己从这些纷繁中解脱出来,而在今天可办不到;我们还有收音机、电视,只要一打开它们,那些不愉快的东西就会渗透我们的生活,进入我们的心灵。
今天早晨就是这样。我穿衣服的时候,从当地新闻中听到他们已同意难民群越过国界。播音员说难民们已在那儿待了四天,官方不允许他们前进,他们也无法后退。船上有老人、病人、单身女人和孩子。又说第一部分人已到达红十字区,并得到了慰问品。战争刚刚开始,又如此切近,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深深的不安,从它爆发之际,我就一直觉得如芒在背。这是一种平庸的想象,然而在想象之后却能感觉到情感的冲击。一年之后,伤痛变成了义愤,没有任何人干涉并制止这场大屠杀的事实使我不堪忍受,但我只能设法宽慰自己:“那儿没有油井,只有石山。”义愤随着时间变成了怒火,怒火在心中燃烧,就像一条顽固不化的蛀虫一样折磨着我。
到了我这个年龄,战争依然使我震惊,在旁人看来也许是荒唐可笑的。在世界的另一头,每天都在进行着几十次战争,人到了八十岁,心早该磨出茧子来,对此也应该习惯了。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卡尔索(1)茂密的黄草就被难民、凯旋的军队或溃散的士兵们践踏:起先是大战中步兵的军用列车及他们高原上的炮击,然后是俄国和希腊兵团中幸存者的游行,法西斯纳粹的屠杀,山洞中的洗劫。而现在边境上又一次硝烟四起,这些无辜的人们从巴尔干半岛出逃。
几年以前,当我乘火车从的里雅斯特去威尼斯的时候,同一节车厢中也有这么一个“传播媒介”。那是一位比我年轻的女士,戴着蛋糕状的小帽子,我当然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传播媒介”,直到她和她的邻座开始谈话。
“您知道吗?”在我们经过岩溶高原的时候她对她的邻座说:“如果我在这上面走,我会听见许多死人的哭声,这哭声只要我走两步就可以把我震聋。所有的死者都在凄惨地喊叫,越是年轻的,叫得越响。”然后她向她的邻座解释说,所有发生过暴力的地方,大气里总残留着一股怒气:空气变得污浊,稀薄,这种污浊与其说是死者要求报复的怨气,倒不如说激起了一种神秘的情感,竭力怂恿着别的暴力行为的发生。总之,洒过鲜血的地方还将一次又一次地洒上鲜血,“土地,”“传播媒介”最后说,“就像一个吸血鬼,才吸过就又渴望新鲜的血,而且胃口越来越大。”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不是灾祸与不幸的源头,我不断地问自己却总是得不到答复,你还记得多少次我们一起登上蒙鲁皮诺城堡(2)吗?在布拉风呼啸的季节里,我们一起花上数小时观察山中的景色,这有些像乘飞机俯瞰。视角旋转360度,我们比赛看谁先辨认出白云石山(3)的某个山顶,看谁先找到威尼斯朱利亚区的格拉多,现在对我而言,再登一次蒙鲁皮诺城堡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但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往日的风景。
感谢记忆的魔法,使我仿佛站在城堡的平台上,身前身后景色依旧,甚至风声以及各个季节特有的气味都清晰可辨。站在那儿,我看见岁月侵蚀过后的石灰岩桥墩,我看见装甲车碾过后的片片荒芜,我看见深色的意大利海洋涌入蔚蓝的海长城,所有这些,我无数次自问:如果有不和谐的东西在其中,那它是什么?
我爱这片景色,也许就是这种爱使我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唯一让我确信无疑的是这片土地的外观景象对当地人的性格的影响。如果说你我的性格中都时常会表现出某种生硬和粗暴的话,则要归咎于卡尔索,归咎于它的风化、它的色泽以及它呼啸的风。也许如果我们出生在翁布里亚(4)的丘陵地带,我们的性格会更柔和一些,急剧的冲突也不会属于我们性格范围?我不知道,我无法对各种假设的情况加以猜测想象。
然而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早晨我来到厨房的时候就发现百舌鸟死在碎布条中,这两天它有生病的征兆,吃得很少,不喂食的时候就常常昏睡。它大概是天亮前不久死的,当我把它捧在手里的时候,它的脑袋耷拉着,晃来晃去,仿佛里面的弹簧发条断了。它是如此轻盈、柔弱,身体如此冰冷。我轻抚着它,然后把它包在一件旧衣服里,我想给它一点温暖,外面飘着雨夹雪。我把布克关在一间屋子里,走出了家门。要我拿起铁锹来挖地我已力不从心,于是我选择了花坛,因为那里的土比较松软。我用脚踩出一条沟,然后把百舌鸟放在里面,重又盖上土,回屋之前我重复了每一次我们埋葬小鸟时读的那段悼词:“上帝,请收容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吧!就像你收容其他生命一样。”
你还记得在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救过多少小鸟儿,使它们重返天空吗?每次大风之后,我们总能找到一只受伤的小东西。有苍头燕雀、山雀、麻雀、百舌鸟,有一次甚至是一只红交嘴雀。我们尽我们的一切努力使它们恢复健康,但我们的精心呵护却常常徒劳无功。往往是几天后,毫无预兆地发现它们死了。于是这一天总让人十分伤感。即使在这样的事已发生了好多次之后,你依然会情绪低落。每次为它们举行过葬礼之后,你就用手掌抹干鼻子和眼睛,然后把自己关在你的房间里“寻找空间”。
一天你问我怎样才能找到你的母亲,你说天国这么大,一个人很容易迷失自己。我说天堂就像一棵大树,每个人在上面都有一个房间,在那间房间里,所有相爱的人们死后就重新住在一起,并且直到永远。我的解释使你稍感安慰,直到你的第四条或者第五条鱼死后,你才又跑来问我:“那如果没有空间了呢?”“如果没有空间了,”我回答说,“就必须闭上眼睛,说上一分钟‘扩展空间’。于是房间就一下子变大了。”
在你心中还保存着这些童年的记忆吗?抑或你的盔甲早已把它们驱逐流放了?我只在今天埋葬百舌鸟的时候才想起来“扩展空间”,多么神奇的魔法!你的房间里因为有了你的妈妈、仓鼠、麻雀、金鱼们之后,已经拥挤得像体育场的阶梯座位了。不久我也将去了,你愿意我住在你的房间还是让我在附近租一间呢?我可以邀请我爱的第一个男人同住吗?我终于可以让你结识你亲生的外祖父了。
在那个九月的傍晚,下了火车在波雷塔车站,我想到了什么,祈盼着什么事的发生吗?没有,什么也没有,空气里飘着栗子的清香,首先让我担心的是怎样才能找到我预订了房间的那个旅馆。那时候我很天真,并不知道命运的神妙莫测和变化无常。如果说我有信念的话,我只是相信事情的发展会因为我的美好愿望而改变。当我停下脚步,把行李放在站台上的那一刻,我的欲望降到最低点,我什么也不要,唯一渴望的是给我一刻平静。
你的外祖父我第一天晚上就碰到了,他和另一个人在我住的那家旅馆的餐厅里用餐,除了边上有位老先生之外,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他正充满**地谈论着时政,他的语调马上令我感到讨厌,晚饭的时候我用厌倦的神情看了他好几眼,令我意外的是第二天我发觉他就是温泉的医生,他花了十多分钟询问我的健康状况,到脱衣服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我十分尴尬的事。我开始出汗,就像正在做一件重体力活似的。听心脏的时候,他惊呼:“啊呀,跳得多快啊!”同时爆发出令人生厌的大笑。他刚开始揿打气球,血压计的水银柱就一下升到最高点,于是他问我:“你有高血压吗?”我真的恨死自己了,我试着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没什么可怕的,他只是个医生,在履行他的职责而已,我这样紧张既不正常也不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劝慰自己,我就是无法使自己平静。在门口,他把检验报告递给我的时候,抓紧我的手说:“好好休息,喘口气,要不即使温泉也帮不了你的忙。”
同一天晚上,晚饭后,他跑来坐在我的身边。第三天我们已经一起在小镇的街上散步闲谈了,他那一开始让我如此讨厌的激动开始使我感到好奇了。他说什么都饱含着**,都如此热烈,在他身边而不被他说的话、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情所感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久前我从报纸上看到,据最新的理论,爱情不是源于心灵而是源于鼻子。当两个人相遇,并互相喜欢的时候,就开始释放出一些我记不得名称的荷尔蒙,这些荷尔蒙进入对方的鼻子,传到大脑,在那儿又通过某些秘密通道,从而激起爱的浪潮。总之,根据那篇文章,爱就是一些看不见的气味。多么荒唐的理论!任何一个在他的一生中体验过真正的伟大的无法用语言来概括的爱情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排斥心灵地位的无数种谬论的一种。当然,爱人身上的气息能使你产生极大的冲动。不过在此之前,首先要有一些其他东西存在,而这些东西当然有别于单纯的气味。
那些日子,在埃内斯托身边,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身体无边无际。我感到在我的身体周围有一圈感觉不到的光环,就像一个比身体更宽的轮廓,随着我的一举一动在空气中颤动。你知道植物几天不浇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叶子会变得疲软,没有向上的力量,而是片片向下垂,就像一只沮丧的兔子尾巴。是的,我前几年的生活就像一棵缺水的植物,深夜的露水仅使我得以存活,除了它们,我什么也得不到,我的力气只允许我继续站着,生命也仅止于此。但只要给它浇一次水就能使它的叶子竖起,恢复生机了。而这也就是在我到温泉的第一个星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在我到那里的六天之后,清晨我对着镜子,发觉自己简直换了副模样。皮肤光滑润泽,眼睛熠熠生辉,穿衣服的时候,我竟然开始唱歌,而这是在童年之后再没有过的事。
外人听这个故事一定会很自然地想到在这种精神愉悦的背后是否隐含着一些问题、不安和苦恼。毕竟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我怎么能这样无端地接受另一个男人的陪伴呢?而事实上没有任何问题和疑虑,这并不因为我是个无成见的女人,而是那时候我只关心活生生的事实。我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或小狗,在冬日的街头流浪了很久之后,找到一个温暖的窝,于是什么也不问就躺在里面,享受着片刻的温暖。此外我对自己的女人魅力估计得很低,因此从未想过另一个男人会出于这种目的而接近我。
第一个星期日,我步行去做弥撒的时候,埃内斯托开车靠近我。“去哪儿?”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我刚要回答他,他就打开车门说,“相信我,如果你不去教堂而跟我一起到树林里去散步的话,上帝会更高兴的。”在拐了好多弯之后,一条伸入栗树林的小路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的鞋不适合在石子路上走,不住地趔趄,所以当埃内斯托握住我的手时,我觉得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我们在沉默中走了很久。空气中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土地很湿润,树上的叶子有许多已经变黄,光线透过树叶洒下来变幻着不同的色调。然后,在林中的一片空地,我们看到一棵巨大的栗子树。想到我的栎树,我走上前去,我用手轻抚着它,然后把脸颊贴在上面,一会儿,埃内斯托也把头靠在我边上。从我们相识以来,我们的眼睛还没有靠得如此近过。
第二天,我不愿意看见他。友谊正在变成另一种东西,而我需要时间考虑。我已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是一个肩负着许多责任的结了婚的女人,而他也已结婚,还有一个儿子。原以为生命就将如此延续,突然,一些不曾预料的东西闯入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知道该怎样做。第一感觉是害怕,而要向前跨出一步,首先得克服这种惊恐的感觉。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就想:“这是我的生命中开得最大的一个玩笑,我要忘记这一切,把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一笔勾销。”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自己说,放弃才是最大的玩笑,因为自童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复苏,我的内心,我的周围一切都在惊喜地颤动,我觉得无法放弃这种新生。除此之外很自然我也有疑虑,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种疑虑:他只是在和我开玩笑,逗乐儿而已。所有这些想法使我焦躁不安,而我必须独自一人在这凄凉的旅馆房间里承受这一切。
那天晚上我直到清晨4点才睡着,我太兴奋了。第二天清晨我却丝毫没有倦意,穿衣服的时候我开始唱歌;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的心中萌生了一种巨大的求生的欲望。我在温泉逗留的第十天,寄出了一张给奥古斯托的明信片:“空气极好,食欲一般,但愿一切顺利。”结尾处我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而前一天的晚上我是和埃内斯托一起度过的。
那天晚上我忽然懂得在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身体之间其实有很多小小的窗户,当这些窗户开着的时候,情感就可以通过,而当它们虚掩的时候,情感就只能透过,只有爱像一阵风能把它们全部吹开。
我在波雷塔逗留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几乎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散步,一起交谈,直到把喉咙说干。和埃内斯托的交谈与和奥古斯托的交谈是多么不同啊!他是这样狂热,充满着**,能够深入浅出地谈任何问题。我们常常谈及上帝,谈及可触摸的物质世界以外可能存在的别的东西。他饱含着叛逆情绪,最重要的一点是勇于直面死亡。在那些瞬间,当他的心中萌发出可能有超自然存在的想法的时候,并不是源于害怕,而是对空间认识的扩展。“我无法承受那些约定俗成的惯例,”他对我说,“我从来不去那些祭祀场所,我也不信教条及那些和我一样的人编造出来的故事。”我们抢着说话,我们想的是一样的事情,用的是同一种口吻,就像相识了多年而不是两个星期。
余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后几个晚上我们几乎不睡,只是打个盹,以恢复体力。埃内斯托非常热衷于谈命运,他说:“在一个男人的生命里,只存在一个能与之达到完全和谐的境界的女人,而在一个女人的生命中,也只有一个男人能使她成为完整的女人。”然而很少人能找到他的另一半,很多人不得不在不幸中生活,在永远的渴求中生活。那么相遇的概率又是多少呢?他在黑暗中说,“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或是千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是的。而其余的都是相互容忍的,表面同情的,暂时的,或是肉体或是性格上的吸引,甚至是社会习俗所促成的结合。在这些话之后,他不再说别的,只是一味重复着:“我们是多么幸福,不是吗?谁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谁又知道呢?”
临走的那一天,在那个小小的车站等车的时候,他拥抱了我,然后在我的耳边低语问:“我们在哪一世相识的呢?”“在好几世里。”我回答,然后我就开始哭泣,在我的小皮包里藏着他在费拉拉(5)的地址。
无须给你描述在那长长的旅途中我的情绪——太激动,太矛盾了。我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我要改变自己,于是我一趟又一趟地跑洗手间检查自己的表情,眼睛里的神采、微笑通通要去掉,我要熄灭自己心头点燃的火。为了证实那里的空气确实好,只要有红润的面颊就够了。父亲和奥古斯托都发现我有了惊人的好转。“我早知道温泉的水会创造奇迹。”我的父亲不断地重复着,而奥古斯托一反常态,居然围着我借各类小事献着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