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1 / 1)

百舌鸟还在我面前的桌上,但胃口已没有前几天那么好了。也不再不停地叫唤我,而是留在原地,连头也不从纸盒里伸出来,而我只能看见它头顶上的羽毛。今天早晨尽管天气相当寒冷,我还是跟拉兹曼夫妇一起去了苗圃。起先我一直犹豫不决,天气冷得连熊都望而却步,更重要的是在我心里,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再种一些花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正当我拨着拉兹曼家的电话准备取消约会时,我看见花园中一片荒芜,我马上为我的自私悔恨起来。也许我再也看不到另一个春天了,但你却一定能见到的。

这些日子我是多么烦躁不安哪!不给你写信的时候,我从这个屋子走到那个屋子,却哪里都找不到平静,更不能使我从伤感的回忆中得到片刻的解脱。我觉得记忆的功能有点像一只冷藏箱,你还记得在冷藏箱里储存了很久的食物拿出来的样子吗?起初硬得像块方砖,没有气味也没有味道,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然而一旦你把它放到火上烤,慢慢地它就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和色泽,使厨房里充满了食物的芳香。悲伤的回忆就是这样,不管它们在记忆的某个洞穴中沉睡了多么久,几年、几十年甚至整个一生,某一天它们又会浮到表面,而伴随着它们的痛楚也重新为人所感知,强烈的刺痛一如既往。

我在向你叙述我的故事、我的秘密。故事要从头讲起,从我年轻时代的那一段不太规则的离群索居的生活讲起,我就那样长大,并继续着我的生活。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里,聪颖对一个女人的婚姻来说是一种极为不幸的天赋,传统的女人应该是一头恭顺的墨守成规的母畜。一个爱提问题的女人或是一个好奇的、不守本分的妻子将遭人唾弃。因此我年轻时代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说真的,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因为我长得可爱,家境也相当富裕,我的周围有一大群追求者。然而一旦我表明我善于表达思想,一旦我向他们敞开一颗敏感、富有思想的心,我的身边便空无一人了,当然我也可以保持沉默并把我真实的一面隐藏起来,但可惜的是,尽管我受了那样的教育,我的心灵并没有完全被扼杀,而它拒绝接受虚伪。

上完高中之后,由于父亲的反对,我没有继续上学,学业的中断对我而言是相当痛苦的。正因为这个我才渴望知识。如果有一个年轻人说他是学医的,我会缠着他问这问那。对待未来的工程师、律师,我的好奇心也同样旺盛。我的行为把他们给弄糊涂了,因为看起来我似乎对他们从事的工作感兴趣而不是对他们的人,而事实上也许正是这样。当我与我的女友或是学校的女同学谈话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们属于两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之间隔着好几个光年的距离。我们之间最显著的区别在于:我对女性的狡黠一无所知,而她们却个个是高手。在表面的傲慢自信之后,男人们实际上是极度天真脆弱的;在他们的内心有些杠杆构造非常原始而不堪一击,只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把它们像扔进油锅的煎鱼一般击溃。这一点我直至很晚才意识到,而我的女伴们则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

她们用女孩的天性接受小纸条或拒绝它们,用这样或那样的口气写情书,订下约会的时间后不去或去得很晚,跳舞的时候,她们看似不经意地用身体的敏感部位与对方接触,接触的时候两眼死死盯住对方,并带着母鹿般惊狂的神情。这就是女性的狡黠,用这种献媚的方式,她们把男人们引上钩。然而我,你知道我就像只土豆,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在你看来或许很奇怪,然而我的心中却始终怀抱着一种真诚,它使我拒绝欺骗男人。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男子,而我和他能谈到深夜彼此都不感到疲倦,谈着谈着我们将发觉我们看问题的方式和情感是相通的,于是就萌生了爱情。这是一种建立在友谊和尊重的基础上的爱情,而不仅仅是建立在双方肉体吸引上的爱情。

我渴望一种充满柔情蜜意的友情,在这一点上我带有男性化的固执。当然这种男性化是从古典的意义上来说的,也许,正是这种对平等关系的追求使我的追求者们望而却步。这样,慢慢地我的名字就沦落到与那些嫁不出去的丑姑娘为伍了。我有许多朋友,然而只是单纯的友情,他们到我跟前来只是为了倾诉爱情的痛苦。一个接着一个,我的女友们都结婚了。在我的生命里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先是不停地参加婚礼,接着我的同龄人的孩子们出生了,而我却总是未婚的姨妈。我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而他们几乎开始听任我留在闺中做个老处女了。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我与异**往的失利该归咎于我古怪的性情。我为此而感到遗憾吗?我不知道。

事实上,我的内心并不十分渴望家庭。我对生孩子的念头缺乏信心。孩提时代受的伤痛,使我不忍心把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带到世上让他受苦。另外,虽然生活在家里,我却完全是独立的,我一天中所有的时间都由我支配。为了赚一点钱,我给人补希腊语和拉丁语课,它们是我最喜欢的课程。除了这些,我还有别的事可做,我可以整个下午泡在图书馆里,而用不着牵挂别人或者在任何我愿意的时候上山去散步。

总之,我的生活与其他女人相比有着更多的自由,而我也很害怕失去这种自由,然而所有这些自由,这种表面的幸福,随着时间的流逝显得越来越虚假和勉强。孤独,最初在我看来是一种优越,但渐渐的我开始感到了沉重,我的父母们逐渐老去,我的父亲因为中风而行动不便,每天我搀扶着他去买报纸,那时候我已经有二十七八岁了,看到镜中映出我和他的影像。蓦然,我觉得自己也老了,我懂得了我的路将会走向何方。不久我的父亲将会死去,紧接着是我的母亲,我将一个人留在这幢满是书的大房子里,为了消磨时光我会开始刺绣或者画水彩画,而岁月将年复一年地从我身后流逝。直到有一天,某人因为好几天没有看见我而担心,叫来了消防队员,消防队员撬开门会发现我躺在地板上,我就这样死了,而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与一些虫子死后留在地上的干枯的骨架没有什么区别。

我感到我作为女人的身躯还没有开花就开始枯萎了,这使我非常伤心。然后我感到孤独,非常的孤独。从我降临到这个世上,我还从未和一个人交谈过,我指的是推心置腹的交谈。当然我很聪明,我看过很多书,就像我父亲后来带着一丝自豪说的那样:“奥尔加不会结婚,因为她太有头脑了。”而所有这些所谓的聪明却不能带给我什么,我没有能力进行一次伟大的旅行,也不能对某些东西作深层次的研究,我觉得是没有上过大学剥夺了我这方面的能力,而事实上我没有办法利用我的天赋的原因并不在于此。事实上谢里曼是靠自学发现了特洛伊的,不是吗?阻止我的是另外一样东西,即那个在我的内心死去的小东西,你还记得吗?是它抓着我,阻止我向前,我停留在原地等待,等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奥古斯托第一次来我家的那天下了雪。我记得是因为在这一带难得下雪,而且也因为这场雪,那天来吃午饭的客人迟到了。奥古斯托和我的父亲一样从事咖啡出口业,他来的里雅斯特是商谈关于我们企业的事。我的父亲没有儿子,所以在中风之后就决定从烦琐的公司事务中解脱出来,安度晚年。第一次接触后奥古斯托给我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他来自意大利,就像我们那边常说的那样,带着所有意大利人都有的令人恼火的矫揉造作。奇怪的是,那些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在第一次见面时往往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午饭后,我父亲去休息了,我被留在那儿陪伴客人,直到他告辞去乘火车为止。我厌倦极了,在那一个小时或更长些的时间里我对他的言行近乎无礼。对他的每个问题我都只回答一个音节,如果他保持沉默,那么我也不说话,在门口,他对我说:“那么,小姐,再见。”我远远地向他伸出手,保持的距离就像一个高贵的女人对待一个出身低微的男子那样。

“就一个意大利人而言,奥古斯托先生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当天晚上吃晚饭时,我的父亲对母亲说。“是个老实人,”我的母亲搭腔,“而且对业务相当精通。”你猜猜这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舌头竟自说自话起来:“而且他的手上没戴结婚钻戒!”我突然兴奋地感叹,当我的父亲说,“唉,事实上,那个可怜的人是个鳏夫。”我已经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两天后,上课回来,我在门口发现一个锡纸包装的包裹。这是我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包裹,我猜不出是谁给我寄来的,里面有张纸条:“你尝过这些甜食吗?”落款是奥古斯托。

是夜,看着摆在床头柜上的这些甜食,我失眠了。他可能是出于对父亲的礼貌才送的,我对自己说,而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一块又一块地吃着那蛋白杏仁甜饼。三个星期后,他回到的里雅斯特。“是公事。”午饭的时候他说,然而他没有像上次那样马上走,而是在城里逗留了一阵,临走前,他请求父亲允许我陪他坐车转一圈,父亲甚至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同意了。整个下午,我们就在城里兜风,他话很少,只是问我一些关于名胜古迹的事,然后就静静地听我说。这对我而言真是个奇迹。

他走的那天早晨派人给我送来一束红玫瑰,我的母亲兴奋极了,而我装得若无其事,等了好几个钟头才展开他的便条。不久,他的拜访变成每个星期了,每个星期六都到的里雅斯特来,而星期日又回到他的城市去。你还记得小王子为了收养狐狸所做的事吗?每一天他都守候在它的洞前等它出来,狐狸就这样慢慢地认识了他,也不再怕他了。不仅如此,而且狐狸一见到与它的小朋友有关的事就变得非常激动。同样道理,等着等着我也往往在星期四就开始紧张了,奥古斯托收买我心的过程已经开始了。这样整整一个月我的生活就围着等待周末转。不久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任,对他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他欣赏我的聪明和旺盛的求知欲,而我则喜欢他的沉稳,他的善于倾听以及一个成熟的男人能够给一个年轻女人的安全感。

1940年6月1日,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朴。十天后意大利参战了,为了安全起见,我的母亲甚至躲进了威尼托(1)的山里,而我和我的丈夫去了拉奎拉(2)。

你对那个年代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一些书本知识,你学过那段历史,却没有真正在其中生活过,你也许觉得奇怪,因为对那个时代的所有的悲剧,我一点也没有提及。那时候有法西斯主义,有种族主义政策,还爆发了世界大战,而我却只是不停地叙述着我个人的不幸以及我心灵间点点滴滴的变化。但不要以为只有我才是这样的。事实上除了一小股政治狂热分子,我们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比如我的父亲,把法西斯主义看作是种可笑的行为。在家里,他骂墨索里尼是“傻瓜复仇者”。然而,他却与法西斯们共进晚餐,而且常常聊到深夜。同样我也觉得去赴“意大利周末”以及穿着寡妇般的服装在街头游行和歌唱是极其荒唐讨厌的事,然而我还是去了,并把它们看作为了平平静静地生活而必须容忍的麻烦。这样做当然算不上伟大,却是平常人的行为,安安静静地活着是人最大的愿望之一,这在过去是这样,或许现在也是如此。

在拉奎拉,我们住在奥古斯托的家里,这是一套很大的底层公寓,一幢属于市中心贵族的楼房。家中的陈设颜色很深,家具笨重,光线微弱,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一进屋我的心就收紧了,我自问:这就是在这个我举目无亲的城市里,与一个我才相识了六个月的男人将要共同生活的地方吗?我丈夫马上察觉到我的失落感,因此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他竭尽全力帮助我排遣心中的郁闷。他隔日开车带我出去,我们在附近的山上长时间的散步。远足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爱好,望着那些美丽的群山以及山顶上隐约可见的村庄,我这才稍稍得到安慰,这一切使我觉得我并没有离开北方,并没有离开我的家。我们连续做着愉快的长谈。奥古斯托热爱自然,尤其是昆虫,他一边散步,一边给我解释很多东西,我所得到的大部分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都要归功于他。

这两个星期的结束,意味着我们的蜜月旅行也告终了,奥古斯托重又开始他的工作,而我也开始了一个人在一幢大房子里孤独的主妇生活。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老女仆,是她操持着大部分的家务。和所有资本家的妻子一样,我只要布置一下午餐和晚餐,其他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养成了每天出门长时间散步的习惯,我迈着焦躁的步子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心头有千头万绪,却无法理清。“我爱他吗?或者一切都是混沌不清?”我会突然停下来问自己,当我们一起坐在饭桌边或晚上一起待在起居室里的时候,我望着他,问自己:“我感受到了什么?”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这是无疑的,他也一定从我身上感受到了。然而这就是爱情吗?爱的含义就仅于此吗?从他的身上我从来也没有体验到别的感受,因此我无法回答自己。

一个月之后,开始有一些谣言传到我丈夫的耳中。“那个德国女人,”那些匿名的声音说,“整天都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我震惊了。从小在另外一种环境中长大,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无辜的散步会变成丑闻。奥古斯托感到遗憾,他明白这样的事在我而言很难理解,然而为了封住那些长舌妇的嘴,为了保全他的名誉,他请求我不要再一个人出门。就这样过了半年之后,我觉得自己整个儿枯萎了。我的内心死去的那个小东西变得越来越大,我的眼睛黯然无光,我的行动像个机器人。当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那些遥远的声音好像是从另一张嘴里发出的。在那段时间里,我结识了奥古斯托同仁们的妻子,而每逢星期四我们就在市中心的咖啡店里碰头。

虽然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却很少有共同语言,我们讲同一种语言,而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

回到他的生活天地之后不久,奥古斯托的行为就变得和他们那边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几乎不说什么话,当我努力想对他说什么的时候,他回答我的都是单音节的“是”或者“不”。而晚上他常常出去交际,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发现一种还不为人知的虫子,这样他的名字就可以永远留在那些科学书籍里了。而我要把我的名字用另一种方式传下去,那就是有一个孩子,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感到时光流逝得越来越快。而从这个角度来看,事情进展得很糟。新婚之夜的事很令人扫兴,而以后几乎没发生过什么。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奥古斯托只不过希望在吃饭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家里陪着他,希望星期日在教堂里能怀着炫耀的心情来展示他的妻子,而那个安静、相貌出众的真实的人对他而言却根本无关紧要。那个求爱时什么事都愿为你做的令人愉快的男子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爱情就是以这种方式终结的吗?奥古斯托曾对我讲过鸟儿们的事,他说鸟儿们春天里歌唱更起劲,目的是为了吸引雌鸟,为了引诱雌鸟来与它们一起筑巢。他所做的事与鸟儿们没有什么区别,一旦我在他的巢中定居下来,他就不再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住在那儿能照顾他的冷暖这就够了。

我恨他吗?不,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我无法恨他。只有一个人使你受伤,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你才会恨他。奥古斯托对我什么也没做,这也是症结之所在。无疾而终比受了伤再死要更容易,因为受了伤你可以反抗,而对于虚无你什么也不能做。

接到父母的来信,我当然回答说一切都好,我努力做出一个年轻快乐的新娘该有的样子。他们深信自己把女儿托付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而我总不愿意破坏他们的信念。我的母亲一直躲在山里,而父亲独自一人居住在自家的别墅里,只有一位远房的表姐照顾他。“有喜了吗?”每月来信他都要问我,而我总是回答“没有”“还没有”。父亲非常想要一个外孙,随着身体的日益衰老,他的心中逐渐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这种变化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虽然我很不忍心使他失望,然而同时我对他的信任又不足以使我把我不孕的事实告诉他。我的母亲总是给我寄来一封封堆砌着辞藻的长信。“我最亲爱的女儿。”她总是在信的一开头写道,然后详细地把那一天发生的事一件件列举出来,最后总是就关于她未来的外孙的事对我严加盘问。而我蜷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每日清晨我对着镜子,都发觉自己比前一天又丑陋了几分。晚上我时不时会问奥古斯托:“为什么我们不再交谈了呢?“谈什么?”回答的时候他正在观察他的昆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从显微镜上抬起来。“不知道,”我说,“至少可以相互谈一些事情。”于是他摇头。“奥尔加,”他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我们都知道一只狗在长期与主人共同生活之后会越来越像他的主人。我觉得这对我的丈夫也同样适用。他与他的昆虫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生活习性从里到外就越像一只昆虫。他的动作不再像一个人,不再是活动的,而是符合几何规律的,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跳跃式的。慢慢地他的声音不再富于音色,而是从喉咙的某个部位发出的金属般的声音。他对他的昆虫和他的工作的热情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产生一点点**。一次他用镊子夹着一只可怕的昆虫给我看,我记得它好像叫欧洲蝼蛄。“看它的下颌骨,”他对我说,“这东西简直可以吃掉一切。”当天晚上我梦见那个虫子变得无比巨大,毫不留情地噬咬着我的婚纱,仿佛它是纸做的。

一年之后,我们就分房睡了,他摆弄他的昆虫要很晚才睡,说不愿意打扰我,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这样谈我的婚姻你也许觉得奇怪而可怕,而事实上没什么可奇怪的。那个时代的婚姻几乎全是这样,是一个个以家庭面目出现的小小地狱,在这地狱中迟早有一天两个人中的一个会屈服。

为什么我不反抗,为什么我不提起箱子回的里雅斯特去?

因为那时候我们既没有分居也没有离婚。要结束一段婚姻除非一方受到严重的虐待,或者一方有叛逆的性格决定逃离,然后永远在世上流浪。但是你知道叛逆不是我性格中的一部分,而奥古斯托连对我说句重话,动我一根手指都没有过。物质上他从未让我缺少什么。每个星期日,做完弥撒回来,我们总会在努尔齐亚兄弟俩开的点心铺停一下,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你不难想象每天早晨我醒来时的感觉。三年的婚姻生活后,我的心里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死。

奥古斯托从不提起他的前妻,偶尔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他就改变话题。随着时间的流逝,冬日的午后,当我徘徊在那些阴暗的房间里的时候,我深信阿达——他的前妻,不是病死或遭遇了什么不幸,而是自杀的。当女仆出门的时候,我就把时间花在拧松螺丝,即拆卸箱子上,我焦躁地寻找着可以证明我的怀疑的线索和证据。一个雨天,在大衣橱的底层,我找到一些女人的衣服,是她的。我抽出一件深色的穿上,大小正合适。望着镜子里的我,我开始哭。我低声哭着,没有一声抽泣,就像一个预知了自己未来命运的人那样。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实心的木跪凳,它属于奥古斯托的母亲,她是个非常虔诚的人。当我茫然无措时,我就把自己关在那间屋子里,合掌在那儿跪上几个小时。我在祈祷吗?我不知道。我自言自语,我和假设中高高在上的上帝对话。我说,主啊,让我找到我的生活之路吧!如果这就是我的生活之路那么请帮助我忍受它吧!为了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我必须经常去教堂,这一使命使我在童年时代就埋藏在心中的许多问题又死灰复燃。教堂里的香气和烟雾使我头晕目眩,管风琴的音乐也让我昏昏沉沉。听着那些神圣的篇章,有些东西在我的内心微微颤动。然而当我在路上遇到脱去祭司袍的祭司,当我看到他海绵状的鼻子和猪一般的小眼睛时,当我听到他平庸而虚伪的问语时,再没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内心颤动,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骗局而已,这一切的存在是为了使那些脆弱的灵魂能寻求到一条出路来容忍他们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压抑。尽管如此,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的时候,我喜欢读福音书,耶稣的许多话是这样充满睿智,高声诵读它们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

在我的家庭里根本没有什么宗教氛围,我的父亲把自己看作一个自由思想者,而我的母亲虽然在她祖辈那一代已皈依了天主教,她去做弥撒却纯粹是单纯的随波逐流。偶尔几次我向她询问信仰的问题,她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们家里没有信仰。”没有信仰,这句话像巨石一般压在我幼小的心灵上,而当时的我已经在询问自己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了。这些话中有一个可耻的烙印,我们为了另一种信仰而抛弃了原有的信仰,而从后来者中又没有吸取到任何养分,对它甚至没有一丝崇敬。我们是叛徒,就像一切人眼中的叛徒一样,既不能在天国,也不能在地狱找到位置,任何地方都没有他们的位置。

除了从修女们那儿学到的一些皮毛之外,我对宗教的认识还是知之甚少。“上帝在我们心中。”我一边在空****的家里踱步,一边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我努力揣度着上帝的位置。我看见我的眼睛像一台潜望镜转向自己的内心,仔细观察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角落落,甚至最深邃、最神秘的弯道也不放过。上帝的世界在哪儿?我看不到它,我的心被层层浓雾笼罩着,透过浓雾,我隐约看到有绿色灯光缭绕的丘陵,我猜想这就是天堂。清醒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正在慢慢发疯,就像所有的寡妇和老处女一样,慢慢地不为人所察觉地陷入一种精神崩溃状态。过了四年这样的生活之后,我觉得要把虚伪的东西与真理分清楚越来越难了。附近大教堂钟楼上的钟每隔一刻钟就报一次时,为了不听见钟声或少听见一些,我甚至用棉花塞住耳朵。

一种幻觉缠绕着我:奥古斯托的虫子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晚上我听见它们在家里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它们到处乱爬,在墙纸和厨房的瓷砖上尖叫,在客厅的地毯上来回踱步。躺在**,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它们从门底下的缝隙里爬进我的房间,而在奥古斯托面前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这种状态。早晨,唇边挂着微笑的我给他讲中午的菜谱,然后我就一直保持着我的笑容,直到他出门。同样,用这种一成不变的笑容我把他迎进门。

就像我的婚姻一样,战争也进入了它的第五个年头,那年2月,战火烧到了的里雅斯特,的里雅斯特遭到轰炸。在最后一次进攻中,我童年时代的家园整个儿被摧毁了,所幸的是唯一的牺牲品是那匹拉我父亲双轮马车的马。我们在花园的废墟中发现了它,它被炸断了两条腿。

那时候没有电视,消息传播得较慢。所以我在一天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才知道家被毁了。一听到他的“喂”,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他的声音就像刚刚濒临死亡的人一样,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可回去的感觉使我失魄落魂。接下来的两三天我心急火燎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从麻木中摆脱出来,我看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我的生命正一年一年地接近死亡。

你知道这就是人们常犯的错误吗?人们总以为生活是一成不变的,一旦进入一个轨道就必须一直走到底。而主宰我们命运的人要比我们更富有想象力。正当你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当你万念俱灰的时候,蓦然间,一阵风似的,一切都改变了,转眼间你发现你有了新生。

家里遭到轰炸的两个月后,战争结束了,我马上赶到的里雅斯特,我的父母已经搬到了一座临时公寓与其他人合住。那里有这么多实际问题要处理,以至于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几乎把在拉奎拉度过的那几年日子给忘了。一个月之后,奥古斯托也来了。他要使从我父亲手里买来的企业重新运转,那几年由于战争,工厂几乎倒闭了。再说,我的父母已经无家可归,他们也确实老了,需要人照顾,奥古斯托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决定离开他的城市,移居到的里雅斯特来,他在高原上买了一所小别墅,秋天之前我们就都住在一起了。

出乎我们的预料,我的母亲先离我们而去,初夏时节她就去世了。她的固执和刚毅在那段日子里由于孤独和担惊受怕慢慢地被削弱。她的死使我心中要一个孩子的念头重新变得非常强烈,我重新又和奥古斯托睡在一起,尽管晚上我们之间很少发生什么。我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花园里陪伴我的父亲。正是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对我说:“对于肝和女人,温泉可以创造奇迹。”

两个星期后,奥古斯托把我送上了开往威尼斯的火车,早晨稍晚些时候,在那儿我将转乘另一辆去博洛尼亚(3)的火车,然后再转一次车,近傍晚的时候我就可以到达波雷塔泰尔梅(4)了。说实话,我对温泉的效用并不抱多少信心,我之所以决定去,主要是因为想承受寂寞,我想换一种方式独处,那几年我受够了。我内心的每一部分都死了,我就像一块失火后的草坪,一片焦黑。只有阳光、雨露、新鲜湿润的空气才能使枯草底下的一点点残绿慢慢地、慢慢地恢复活力与生机。

(1) 威尼托,意大利北部和东北部大区。

(2) 拉奎拉,意大利中部城市。

(3) 意大利北部城市。

(4) 距博洛尼亚不远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