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的情绪变得烦躁不安,我说不清这种焦灼从何而来,仿佛身体就是如此,自有它的平衡,而只要一点点外因,这种平衡就能被破坏。昨天早晨,拉兹曼太太买完东西顺便来看我的时候,见我脸色不好便说,在她看来是受了月亮的影响。事实上,昨夜恰巧是月圆,既然月亮能引起海潮的涨落,能使菜园里的苦苣长得更快,它当然也能影响我们的情绪,因为人赖以生存的也是水、空气、矿物质和其他一些元素。临走时,她给我留下一堆数目可观的旧杂志,所以整整一天我就在故事中恍惚而过。我每次都会上当,刚翻开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好吧,我就翻一翻,不超过半小时,然后就开始做一些更正经、更重要的事,而每一次不读到最后一个字我总不会罢休。我为摩纳哥公主的不幸身亡而难过,为她的姐姐与平民之间的悲惨爱情而愤慨,任何详细报道的令人伤感的消息都让我心动,然后是那些信!那些主角的勇气真让我吃惊!我不是个固守传统、迂腐守旧的人,至少我自己不这么认为,然而我不否认有些所谓的前卫自由的确令我瞠目结舌。
今天气温进一步下降,我没有在花园里散步,因为我怕凛冽的寒风加上我心中的酷冷会把我像一根染霜的枯枝似的轻易折断。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读,如果你更了解我的一些话,你或许会拒绝往下念,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我不允许自己背离,我不能就此搁笔,不能就此逃避。虽然这个秘密我保守了好多年,但现在我却不能了。我曾对你说过,最初看见你因为缺乏自我而迷惑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更深的迷惑。我知道你缺乏自我的原因与你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紧紧地连在一起。我可以忍着悲伤告诉你,你的母亲去了哪儿,但我却无法回答关于你的父亲的问题。我怎么能够呢?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个夏天依拉莉亚到土耳其做了一次长途旅行,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她已经过了三十岁,女人到了那种年纪,如果还没有孩子,就会产生一种渴望,不惜任何代价想要一个,至于用什么方式,和谁,并不重要。
而且在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女权主义者,你的母亲和她的一群女友形成了一个捍卫女权主义的社会圈子,她们提倡的东西中有许多是正确的,是能博得别人同感的东西。但也有牵强附会的成分,以及不健康和被扭曲的思想。其中之一即:女人完全是她们身体的主人,因此生不生孩子完全取决于她们。男人的存在只是生理的需要,因此他们只是生殖的工具。你的母亲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她的另外几个女友也通过这种方式有了孩子。你知道,这并不是完全不可思议。创造生命的能力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无上的权威。死亡、黑暗和一切变化无常的世事因此而远离,你把你的一部分重新注入世界,在这个生命的奇迹面前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你的母亲和她的女友们以动物界的法则来支持她们的理论。“女人,”她们说道,“只有在结合时才与男人在一起,然后就分道扬镳,而孩子留在母亲身旁。”我无法肯定这是对或是错,但我知道我们是人,每个人都有一张脸,一张与别人不同的脸,这张脸我们要带着一生一世。印度羚生下来就是印度羚,狮子生下来就是狮子,它们与它们同一家族中的其他成员长得一样,在自然界中同类动物的外形是一样的,只有人才有一张各不相同的脸。脸,你懂吗?脸上有着一切,有你的故事,有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甚至远房被遗忘的叔伯的痕迹。在那背后有你从你的先辈那儿继承来的品性,或好或坏。脸是我们的第一身份,它使我们能拥有生活并说:瞧,我在这儿。因为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你就会默默地在镜子前坐上几个小时,我知道你在寻找的正是这个。当然你也关注着你脸上的青春痘和小黑点,或者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大,但你当然还看见了别的东西。除了母亲给你的脸部特征,你揣度着那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男子的相貌。你的母亲和她的女友们忽视的正是这一点:有一天,她们的孩子观察着镜子中的自己的时候,必然会发现在他们的生命中还有另一个人,而他们想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有的人甚至一生都在追寻他们的亲生父亲是谁。
依拉莉亚认为遗传学在人的生命进化中几乎无足轻重。对她而言,教育、环境、成长的方式才是举足轻重的东西。对她的观念我不敢苟同,就我而言,两者是并重的,环境一半,与生俱来的东西占另一半。
直到你上学之前这一直不是个问题,你从来没有问起过你的父亲,而我也提防着不向你提及他。一进小学门,你的伙伴们和你的老师提的问题马上使你意识到你的生命中一直缺少着什么东西。当然,在你的班上有好多孩子的父母分居,或以别的形式不正常地居住在一起,但没有一个人在提起自己的父亲时是像你一般的一片空白。当你只有六七岁的时候,我又怎样来向你解释你母亲的作为呢?再说,除了你母亲是在土耳其怀上你之外,我对此也是一无所知。这样,为了编一个略微可信的故事,我抓住了唯一真实的线索——你的出生地。
我买了一本东方的童话,每天晚上给你念一个故事,根据这些,我编了一个有关你身世的童话,你还记得吗?你的父亲和母亲分别是两个伊斯兰教国家的王子和公主,同所有王子和公主一样他们之间有着生死不渝的爱情。当时宫廷中有许多人忌妒他们的爱情,尤其是一个叫大维西尔的有权有势的坏人。正是他给公主和她襁褓中的婴儿施了巫术。幸亏一个忠实的仆人及时通知了王子,公主才得以乘着夜色,乔装成农妇,逃离城堡,藏身于这个你一睁眼就看到的城市。
“我是王子的女儿?”你于是问我,两眼中溢满了惊喜。“当然,”我说,“不过这是个极其重大的机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想通过这个离奇的故事得到些什么呢?不,我决不奢求什么,我只是希望它能再给你带来几年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有一天你会不再相信我愚蠢的神话,我也知道有一天你可能会开始憎恨我。然而我却不得不这样对你说,即使鼓起我心中本不多的所有的勇气,我也不敢对你说:“我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或许连你母亲也不知道。”
那是一个提倡性解放的时代,**被看作是人体的正常功能,只要愿意就可以**,今天和这个,明天和另一个。我见过你母亲身边曾有几个年轻人,而她和他们的关系没有一个超过一个月。依拉莉亚情绪的变化无常使她用情不专的程度往往超过他人。虽然我从没有阻止过她,也不曾以某种形式批评过她,但我对这种突如其来崇尚自由的时尚却非常不安。不仅仅因为**泛滥,更为了感情的日趋贫乏。当禁果不再称为禁果,人们也不再推崇忠贞不渝之后,真情也不复存在了。在我看来,依拉莉亚和她的女友们就像是欢宴上的一群客人,苦于伤风鼻塞,又不能失礼,被迫不辨滋味地把主人奉上的食品通通吞下:不管是胡萝卜、烤肉还是甜馅饼,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味道。
性解放的潮流对你母亲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但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使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们对我们大脑的运转功能又有多少了解呢?很多,但不是全部,在她大脑深处的无意识部分,是否凭直觉将那个男人当作了她的父亲?这一点谁也无从证明。也许很多不安、很多变化无常都来自这一点。从童年到成年,她从未向我提过这个问题,我让她成长的伪装环境是完美无缺的,然而当她旅行归来,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一切重又在我的心中出现。谁也不能逃避虚伪,逃避谎言。或者说,只能逃避一时,然而当你已忘却它们的时候,某一刻它们又重新露面,而这时它们已不像当初那么容易驾驭,那样貌似无辜了。在那段不为人所注意的长长岁月里,它们已经变成可怕的怪物、无所不食的魔鬼。你发现,在一瞬间里你已经被它们制服,它们正以极度的凶残与贪婪要把你和周围的一切吞噬。你十岁的一天,哭着从学校回来。“你说谎!”你对我说,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你终于发现了童话的谎言。
“说谎的人”可以作为我的自传的标题,从小到我只说过一个谎言。然而,这个谎言毁了三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