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在东林会约中被确定为学之宗旨,从这一点似乎可以推测出,东林学大概是从朱子学而来的。但比较恰当的说法,毋宁说东林学是经由王学而产生的新朱子学。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东林学发源于王门。
该派的始祖顾泾阳曾师事王门的薛方山,起初自称笃信阳明的“致良知”说(参见《顾端文公遗书·泾皋藏稿》卷2,《与李见罗先生书》)。方山虽属王门,但他排斥良知现成派的空见顿悟,提倡务实敦行,重视气节清议,并批评朱陆的门户之见,论述了作为朱陆之源的孔孟之学的同归(参见《广理学备考》之《薛先生集·审异》;同书,《送谢阳溪序》;同书,《书考亭渊源目录后》)。不过,他把《考亭渊源录》传授给泾阳,认为“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于是矣”(《明儒学案》卷58,《东林学案一·顾泾阳传》)。如此看来,方山之学采取的是折中朱王的立场,只不过有较强的朱子学倾向而已。
东林学就是通过方山而溯源到朱子学,并以此为根本而建立起来的学说。但是,以顾泾阳、高景逸为中心的东林学,虽大致上信奉的是朱子学,批判的是陆王学(1),然而归根到底秉持的是折中朱陆、取长舍短的立场。所以在顾门中有这样的说法:泾阳之学有金溪(陆象山)之快、紫阳(朱晦庵)之醇,两者合一,则化朱陆之异同(参见马世奇:《泾皋藏稿原叙》)。泾阳的朱陆异同论与陈清澜不同,它是委婉的(参见《学蔀通辨序》)。一般地说,这是由于泾阳学说有折中朱陆的倾向。
在景逸的门人中,也有人把景逸视为融合朱陆之学的儒者。例如陈几亭认为,自朱陆以后,尚无人融合两学,自景逸出,始成其事(参见《陈几亭集·文录·高子遗书序》)。几亭还把景逸之学视为折中兼采之学(同上)。孙夏峰在其所著的《理学宗传》(卷22)中,以南皋(邹元标)之学为圆,少墟(冯从吾)之学为方,并认为使南皋之圆变为方,少墟之方变为圆的,也许是顾泾阳、高景逸。由于南皋属于王学派,少墟属于朱子学派,故而夏峰也还是把顾、高视为折中朱陆或朱王的儒家。
在顾、高的朱子学里,因为有上述折中朱子陆王的倾向,所以坚守朱子学的陆稼书、张杨园、孙夏峰、陆桴亭等清初儒者,对于他们的朱子学是持批判态度的。(2)如同陈清澜和清初张武承、吕晚村等人,信奉朱子学而又稍稍批判陆王学,东林学者不仅固守朱子学,而且一边进行正当的批判,一边却开启了新生面。
那么,东林学的特色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根源于朱子学,以静深的体认自得之学为要,并重视气节清议。正如张杨园所说,东林是以“静悟”二字为工夫之入门的(参见《张杨园集·备忘三》)。因此,东林同情周子以后罗豫章、李延平、陈白沙、罗念庵一系的主静派之说,大概不是理所当然的(参见《顾端文公遗书·泾皋藏稿》卷18;《小心斋札记》卷4;同书卷9;《高子遗书》卷1,《语》;卷9,《静庵华翁七十序》;卷8,《与吴觐华》等)。
特别是泾阳,以周子的“无欲主静”说为宗,甚至把对周子的评价置于程明道和朱子之上(参见《泾皋藏稿》卷18)。东林的静的体认自得之学,除了与陆王思想有联系外,还得益于在家国倾覆之际经历了对苦难的深切有力的体验,尤其是景逸之学,对体认自得体悟最深,在这一点上,即便说朱子学系统中没有能与他相匹敌的儒家,也不为过。(3)
东林基于新朱子学的立场,对陆王学所做的批判,在当时有救正王学和佛学末流任情猖狂之弊的功绩。他们把这种流弊的起因归之于阳明“四句教”的第一句(即“无善无恶”论),并极力加以辩难。对于“四句教”的第一句,顾泾阳、顾泾凡兄弟和高景逸、钱启新、史玉池等东林诸儒,以及湛门派的冯少墟和刘宗周等,都进行过同样的辩难,其中尤以泾阳兄弟和少墟的批判最为激烈。钱启新曾赞扬过他们的功绩,他说:“无善无恶之说,近时为顾叔时(泾阳)、顾季时(泾凡)、冯仲好(少墟)明白排决,已不至蔓延为害。”(《明儒学案》卷58,《东林学案一·顾泾阳传》)景逸也对泾阳的“无善无恶”之辩难表示赞赏(参见《高子未刻稿》卷6数部,《柬邹南皋先生》二)。
东林学派的开山祖是顾泾阳。泾阳注重理学名节,但憎恶借此以谋求富贵利达,并斥骂市利之徒乞哀于昏夜,而凛然以气节自居(参见同上卷1礼部,《丁议部长孺丈六十寿言》)。景逸也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正当东林儒者遭到压制的时候,他得到自己行将被官吏逮捕的消息,便在严冬中跳入自家水池里自尽了。对于他的从容之死,刘蕺山曾称赞说,那是学力坚定使然(4),故而堪称殉节之士。(5)关于景逸的气节,也有论者认为太偏了点,但是陆桴亭却辩护说:“或以忠宪(景逸)为偏于气节者非也。圣贤立身行事,只是因时而起,岂有一定之成格?当商之末,微子岂欲去?箕子岂欲奴?比干岂欲谏?而死时为之也忠宪之气节,亦因乎时而已,于学问何加损哉!”(《思辨录后集》卷9)
盖东林之学,由泾阳导其源,景逸入于精,至孙淇澳而另辟蹊径矣。淇澳之学与顾、高稍有异趣,他对宋儒之说批判不遗余力。程、朱等人在论性时揭示了义理和气质的关系:或者以两者为不离之体,或者以义理为性之本然,而气质非本然,并且把邪恶之源归于气质。这是因为,他们较好地把握了现实人类的实际情形,从而根据高远的理想境界坚持道德之本性。对此淇澳指出:
性善,气质亦善。以麰麦喻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象,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明儒学案》卷59,《东林学案二·孙淇澳传》[21])
他主张性气一元,认为宋儒在论性时揭出义理和气质,虽说是为了遵奉孟子的性善说,其实却混杂了荀子的性恶说,结果成了“性善无善”之说,这反而使孟子的性善说遭到冷漠,以至于误解本旨(同上)。而淇澳论天和命、性和生、道心和人心的一元问题,也如性气一元说一样,是基于同一主旨的(参见《东林学案》二,《言性图》《困思抄》)。淇澳虽主张一元论,但反对圆融无碍论,而主张尽归于理义一途(参见同上《孙淇澳传》)。所以,他把“戒惧慎独”当作为学之根本。
这与宋儒以性理为严正至纯之存在,并重视严肃工夫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淇澳之所以排斥宋儒的二元论,而主张一元论,是因为若不坚持一元论,德性就会变得偏枯杂驳,而难以保持其纯正。因此,即使讨论性生一元,他也不允许以圆活为事而见性,反倒承认程、朱等的“明善”说和阳明的“致良知”说(参见《言性图》)。此外,根据一元论的立场,他还反对工夫上的动与静以及本体与工夫的分裂论,并把程、朱的“静存动察”、《乐记》的“性静”、周子的“主静立极”、罗豫章和李延平的“静坐未发”,统统斥为流于禅的陷空偏枯之说(同上)。尽管淇澳仍是经由王学的儒家,但由于他反对主静之学,因而以静之体认自得为宗的东林学风,可以说在他那里发生了一个转折。
与泾阳、景逸一起辩难现成派亚流的“当下即是”论、“无善无恶”论和“本体工夫”论等,并且有功于救正其流弊的,是史玉池、顾泾凡、钱启新等人。玉池曾师事泾阳,但他特别强调“工夫即本体”,以明工夫之真义,并与泾阳一起极力救正王学末流之弊(参见《明儒学案》卷60,《东林学案三·史玉池论学书》)。(6)
泾阳之弟泾凡,与其兄一起,对王学末流的“无善无恶”论的弊病做了尖锐的辩驳,并判明了义理和血气的差别,揭示了节义的真谛。当时,缙绅沉溺于明哲保身,庶人则利用讲学追逐名利,而对天崩地陷的家国危急熟视无睹。看到这些现状,泾凡感慨万分。在为学方面,他痛感“上从玄妙门讨入路,下从方便门讨出路”的弊害。一天他读了《朱子文集》中有曰:“海内学术之弊只有两端:江西顿悟、永康事功。若不竭力明辨,此道将无由得明。”遂认为此弊害现在依然存在,而且过去分为二害,而今则合成一害,故其害更甚。因此,他便从《朱子文集》中辑出上述对二端的辩难,编成《朱子二大辨》,想借此救正时弊(参见《东林学案》三,《小辨斋札记》;《顾端文公遗书·泾皋藏稿》卷22)。
启新是东林书院建成后与泾阳一起主讲书院的儒者。他基本上信奉程、朱,以心物为一体,并提倡主静体认,故其学风类似于景逸。不过,在其学说中少有景逸那样的克明生彩的内容,倒有浑融之风格(7)(参见《东林学案二·黾语》)。
当东林诸儒也成为顾、高的支流后,并没有出现具备准确理解顾、高二氏的学问精神,足以发挥其真正价值并揭示其深刻内涵的人。仅仅只是在景逸门下,出了个重生机,并以性命和康济为一,强调“万物一体”,而另立新说的陈几亭。景逸之学,可以说就是从这里开始转变的(参见《明儒学案》卷61,《东林学案四·学言》)。
东林诸儒,在家国内外多事多难的时候,提倡清议,成全节义,这种风气类似于东汉末年的儒家。本来东林并非朋党之名,而是书院之名。景逸在《朋党说》里以欧阳修所谓的“小人无朋,唯君子有朋”的《朋党论》为未尽之说,还反对某些论者所说的“君子成朋,小人成党”的观点。他认为,不管怎样,虽然有党,但如果君子之党盛而小人之党衰,那么天下就治。不过此时的景逸认为,君子、小人之别,要比党之有无重要得多(参见《高子未刻稿》卷4御部,《朋党说》)。他还拿这种观点来严于律己,而并非去指责别人。
清议和节义在东林那里,正如景逸所说的,必须是基于性体之本源的静湛默识的自然之发露。但到了其末流,像薛元台、刘静之、刘本孺、黄白安等人,却出现了反对该宗旨的倾向。他们向外高言清议和节义,严格区别是非善恶、君子小人,并充满了对不义和小人的痛恶**。为此他们蒙受了世人的非难。唯有黄宗羲对东林怀有真诚的同情,并极力为他们辩护。但其师刘蕺山则从反面看到了东林的流弊,他在上疏文中指出:
王守仁(阳明)以良知为无善无恶,其弊也必为佛老,顽钝而无耻。顾宪成之学朱子也,善善恶恶,其弊也必为申韩,惨刻而不情。佛老之害,自宪成而救。臣惧一变复为申韩。(《刘子全书》卷14,《修正学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