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气为要(1 / 1)

楚望尝揭示其为学纲领说:

学以性善为宗,以养气为入门,以不动心为实地,以时中为妙用。以性善为宗,则仁无不显;以养气为入门,则用无不藏;以不动心为实地,则感而无不寂;以时中为妙用,则应而无不神。(《时习新知》卷1)

楚望认为,根据《乐记》的性静论,心之害是自动而生的;而若根据《易》的寂感论,则寂然不动是致天下之至神的缘由。换言之,学必须以“不动于心”为要。而《大学》的“止定安静”,《易》的“何思何虑”,无不是以“不动于心”为其主旨的(参见同上书卷1、卷2)。但是,他所说的“不动于心”,并非指“无”,而是指裁成位育、生生不已的安定。换言之,指的是动中之静。而在他看来,告子的“不动心”实际上是厌动求静,这反而会导致动心(参见同上书卷1)。

在楚望看来,心是气之灵妙处,是神明之舍,然而只不过是以一点灵明而达于主宰地位,所以是虚寂无为、空无无朕的,而其有为实地都是靠的气之力(参见同上书卷7)。关于心与气的关系,他有如下论述:如果按照生成之先后而言,则气是先,心是后。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心生于人生以后,是秉气而生的。若论内外,则不但心在肉体内,气也在肉体内,以成心之活力,即肉体之精气,而外则贯民物宇宙而通内外。若论生死,则心有死而气不死。若论公私,则因为心主于内,所以主心则有心而自私。而气则无思无为,经纶裁成,善通内外,而大公无私,因此可以说是天地之心,正如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样,心之所以能成为无私,不是因为依靠内心,而是因为遵循通内外之气的公(同上)。他从心气关系上论其先后、内外、生死、公私,归根到底是因为气是通于有无内外、动静虚实的全一之存在,所以下启经纶裁成之实用,上证支配心性通理之原动力,以立“气先心后”之论,并以养气为养心(不动心)之本。他还认为,若不着工夫于气,而只是徒用工夫于性或性理,那就不但会失却根据,捕风捉影,而沉沦于虚寂虚见,而且会以偏内遗事(即经世民物)为度外,而不能不陷于提倡明心见性的佛学。所以楚望说:“论性者,必论气而始明;论理者,必论气而始备;论学者,必论气而始实;论工夫者,必论养气而始切。”(同上)他在评论程子之性气说时,既肯定了“若论性而不论气,则不备”之语,又否定了“若论气而不论性,则道不明”之语(同上)。

楚望说,孔、孟等的养心、存心说,皆为养气之论。例如《论语》就是一本论气的书;《孟子》的“操心”之说,也不是在说心之工夫,而是在说“养气”。《孟子》所说的“良心”,也是气之动而非心之动。《大学》的“下手”工夫,也同样不在心上而在气上(同上)。他特别称赞《孟子》的“养气”说,并用“救明心见性之偏”一句话道破了它的本质(同上)。所以他认为,宋明诸儒的心性说,都是专门的养心之法,因此不能不陷于佛老(同上)。(10)

以养气为学之要的楚望,甚至把佛氏和道家作为主旨的调息、观心、数息等工夫,也看作是捷径而不厌其用,并且斥责和摒弃了宋儒以养气为佛、老和方术家之法的看法(参见同上书卷7、卷8)。而他之所以重视养气,是因为认识到那是在实事实践、人伦庶物上获得活力的工夫。所以他认为,即使是养气,如果徒弄气之神妙作用,那也是不能允许的。因此,所谓“养气”,不是曾点的“舞雩浴沂”,也不是程明道的“吟风弄月”,或者像邵康节诗中所说的“去处无心月,来时水面风”那样的放达风流之事。他把这些说法皆视为陷于禅之说而加以非难(参见同上书卷7)。

楚望之所以以养气为要,这来自于其重视道体之生意,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会把养气看作孟子所谓的“有事”,并从尊重工夫的自然性出发,而把孟子的“三勿”(即勿助、勿忘、勿正)作为调剂,以强调其重要性,并认为“有事”与“三勿”是“千古性命之真宗”(参见同上书卷1)。所以,他主张在养气的工夫方面,应以有心无心之间为旨,如若不然,就会产生正、忘、助长之弊而失去气的本然性,以致使心也产生动摇(参见同上书卷8)。在“三勿”之中,楚望特别重视勿正、勿助长的工夫,即自然的无心之工夫,认为若不这样的话,养气的“有事”也就成了不恃气而有心,从而陷于《论语》所说的意、必、固、我。他还认为,“养气而不恃气”的结果,必然导致对告子所谓“勿在气中求”之说的肯定(参见同上书卷7)。与此同时,痛感到正、助之弊的楚望,在养气方面也自然会强调静柔宽厚、谦让容忍、克己寡欲、不暴怒的工夫,以及对乍一看为消极工夫的、所谓“勿作不可作之事”的赞赏。他在论述《易》大壮挂时,还主张“大壮不用易之理”,甚至把老子的谦退濡下和佛氏的大慈无畏,也作为养气之工夫而予以肯定。(11)

在楚望看来,因为神化之妙用是阳气所使然,所以造化人生无一处不是阳刚之所为。但他又认为,如果没有阴气(阳之静)的收敛退藏,那就会使阳气一去不返、折而不回,以至于使生道变成死法,或者成为习气自用,甚至会有毁损气之本然的危险(参见同上书卷3、卷7)。他认为,圣贤之所以要再三强调温柔而忌刚直的原因即在于此。由于其道理几微而简易,所以他又说:不妄动之外无“主静”,勿暴之外无“养”,不慢之外无“恭”,无逸之外无“主敬”,不昏之外无“觉”(参见同上书卷4、卷3)。很显然,这些都是其出于不毁生道之自然性的慎重之考虑。但是,楚望所说的养气,由于是直接从人伦庶物的实事中发露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养气必须得力于回应事务的繁杂而后得以实用的动中工夫,而这无疑是有其积极倾向的。楚望因此批判了佛、老二氏,认为他们之所以会废世务而行鲁莽,都是由于不养气所导致的。并且强调:如果不明于养气,就必然会导致率天下为二氏的恶果。这也是他不同意理学家的主静论(参见同上书卷7),即使在调息等工夫方面也反对静坐说的重要原因。而其竭力反对陈白沙之主静说的缘由亦在于此(参见同上书卷7、卷8)。

在楚望看来,如果不能保持理性,即使把养气看作是实事上的工夫,也未尝不会有趋于自私功利的危险。所以他在强调养气的同时,又以“集义”为学之要。不过,这也是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不依赖养气,就有失去生道的危险,所以说集义又是存在于养气之中的。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担心提倡集义之要者,会误以为能持心入于集义,从而使心迫窄,以至于丧失位育教化之生德(同上)。

总而言之,以浑一之生命为要的楚望,把“集义”、“养气”、“有事”、“三勿”统统作为彻头彻尾的工夫,以为这样做的话,内可得心之自慊,外可敦化万物,并在以养气为其纲领的前提下,使物我一切和熙的理想世界得以实现(参见同上书卷7)。所以他认为,孟子所说的知言与养气的关系,当然也是讲养气先于知言,知言只有依赖养气才能成就。

根据这一立场,楚望批评宋儒把孟子的知言看作《大学》的格物致知,认为知言先于养气而首先要穷尽天下事物之理的主张,是很难实行的。他认为,如果从事养气,就会使神清气明而自然地产生灵觉,自然地通晓事物之理(参见同上书卷8)。

楚望又指出,因为穷理本来就不是要尽知高妙之理,而只不过是日用平常之事的道德判断,所以必须立足于养气,才能得心气之平和(同上)。在楚望看来,孟子的养气说是发挥孔子之秘蕴的,因而必须遵奉之;同时他还认为,如果从事养气,那就无须特意去强调宋儒的格物穷理、存养省察等诸种心法。所以他说:“千头万绪,只一个养气便说尽。”(同上)

楚望之所以注重实事实践,是因为认识到道必须是自然而然地与世俗相和,以维持纲常名教的存在。从这一立场出发,他评论佛、老和理学家说,因为其重视以心法为宗的执体,才导致了丧失中行而陷入狂狷的恶果(参见同上书卷4)。于是,楚望遂以“时中”为妙用,并将其作为学之归宿(参见同上书卷11)。(12)而所谓“时中”,就是随时而用中,也就是“和”和“庸”。以为气化之中有道之本源的楚望,尽管提倡未发之中与已发之和,或者中与权、中与庸的一体之说,但也认为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例如,在他看来,所谓已发即未发、和即中,所谓未发存在于已发之中,中是和之中,庸是存在于日用寻常中的庸,这些都是《尚书》所谓的“执中”之义(参见同上书卷l、卷2、卷5)。

而据楚望所言,所谓“执中”,就是指的日用寻常、随处随时的工夫,亦即“时中”的意思;不然的话,就会“四时不行,万物不生”,以至于使天地之运行停息,生成之妙道丧失。所以他认为,宋儒在求理之清虚之余,还求未发之中于已发之前,这是违背圣人“执中”之本旨的,也是与佛氏之寂灭同类的(参见同上书卷4、卷5)。

(1) 正如楚望所说的那样,儒教自《论语》至《中庸》而变得深刻。这是因为,《论语》作为秘蕴的道体,至《中庸》而得以揭示。这从《中庸》的“不睹不闻”、“无声无臭”中可以看出。所以明末的朱子学者冯少墟指出:“《论语》一书,论工夫不论本体,论见在不论源头。盖欲学者由工夫以悟本体,由见在以觅源头耳。《中庸》则直指本体源头,以泄孔子之秘。”(《明儒学案》卷41,《甘泉学案五·疑思录》)

(2) 例如,孟子为提倡“性”而主张“故而已矣”,为提倡“仁义”而坚持“事亲从兄”;《大学》为提倡“明德”而主张“亲民”;《中庸》为提倡“未发之中”而提出“已发之和”。

(3) 于是故,以下学即上达为儒教本业的楚望,认为言上达而遗下学的佛、老,仍不出儒教之范围(参见《小山草堂集》卷3)。可见,楚望与阳明,立论虽异,但两人皆把儒学看作包括佛、老二氏在内的立场却是相似的。

(4) 楚望评论宋儒之学,认为他们专以“正心”、“诚意”的心法为理学,这与不顾故国命运而空谈心性的清谈家属于同类。故而楚望亦把宋朝灭亡的原因归于宋儒的空谈心性(参见《小山草堂集》卷6)。

(5) 所以他说:“道本实而非空,本有而非无。天地之间常动而非静,皆阳而非阴。”(《时习新知》卷4)

(6) 所以楚望认为,提倡阴阳之道的《易》是主张贵阳、贵动,而强调“贵阳固贵生”(同上书卷5)的,而儒道的本质正在于此。所谓“佛尊阴而好死”(同上书卷8),就是用儒之生道排斥佛之死道。在楚望看来,阴是阳的静机(参见《时习新知》卷3),虚不过是阳气的翕缩剩余(参见同上书卷3),所以静虚被收藏于动有之中,前者无非是后者的机用(参见同上书卷4)。

(7) 楚望屡屡举出真实无妄的“诚”,以抨击佛氏的空有,而这也是从力主“动”的精神出发的吧!

(8) 楚望认为,“道”也无非是强名,即权宜之名目而已(参见同上书卷8)。

(9) 以浑一为旨的楚望,不仅指责攻击浑一的人,同时又专以人欲为恶,认为两者同出而异用。而只是善用气之用者,才能成全天地之大德。于是他对程子的二分论亦持批判立场,比如批评程子反对以人欲为恶的立场,强调若不以人欲为恶,就不能成就天地之生德(参见同上书卷3)。毫无疑问,楚望也是排斥周子“无欲”说而遵从孟子“寡欲”说的。

(10) 例如楚望认为,宋明诸儒所说的“主静立极”、“静存动察”、“穷理尽性”、“居敬涵养”、“默坐澄心”、“看未发气象”,或者“正心诚意”和“致良知”之说等,都是遗弃“养气”说,而陷于主张“明心见性”的佛(老)的寂灭无用、偏内遗事之弊的(参见同上书卷7)。而且他还痛斥说:唯程明道善得此“养气”之旨,其他的都是遗气而穷理之说(参见同上书卷7)。

(11) 其结果,楚望甚至认为“天下之至柔,弛骋乎天下之至刚”一语,实际上并非老子之言。

(12) 即使关于“不动心”,楚望也将其置于“时”之中,而反对把“不动心”作为心法的理学家之论(参见同上书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