蕺山之学(1 / 1)

如上所述,以顾、高为中心的东林学,是经由王学的新朱子学;刘蕺山之学,则可以说是经由朱子学的新王学。他起初曾师事湛门派的许敬庵,以程、朱的刻苦居敬为学之要,但后来以身心收敛的静存为主而提倡“慎独”说,晚年则建立起以“意”为心之体的独特的“诚意”说,从而大大展拓出儒学的新生面,为近世儒学史增添了绚丽的光彩。他对王学是持批判态度的,但他的“诚意”说,实际上是受到了王学秘蕴的启迪而形成的。(8)

黄宗羲在评价蕺山之学时说过:“盖先生于新建之学凡三变:始而疑,中而信,终而辩难不遗余力,而新建之旨复显。”(《南雷文案撰杖集·子刘子行状》)“忠正(蕺山)乃文成之功臣。”(《南雷文案》卷3,《师承》)“盖无忠正,则无以彰文成剔抉之苦心。”(同上)[22]

据《刘子年谱》(《刘子全书》卷40)记载,蕺山最初怀疑王学,是因为发现它近于禅;中年信奉王学,那是因为信其为圣学;晚年辩难不遗余力,则是因为认识到阳明以孟子之良知解《大学》,专在念起念灭上用功为事,全然不顾《大学》“知止”这一关,从而使自己陷于粗浅。他不过是从怀疑到信奉,又从笃信到真切辩难罢了。蕺山表述了这样的思想:用玄妙之说称赞阳明的世人,并不真正了解阳明。由此可见,蕺山之学乃是新王学。

只有比其师更接近于王学学风的黄宗羲,才对蕺山的“诚意”说与阳明的“致良知”说的共同性做了论述。不过清代的朱子学者陆稼书,把蕺山的“诚意”说与阳明的“致良知”说放在一起加以攻击,诋毁它们是玩弄昭昭灵灵虚体的佛教的改头换面之说(参见《松阳讲义》卷1)。

此外,蕺山的“诚意”说还与王门泰州派的王一庵的“诚意”说有相通之处,这也许是受了一庵的影响,也许是由于蕺山的独创意识。其中之原委尚未弄清(9)。

蕺山与东林名儒尤其是高景逸、刘静之,以及湛学派的冯少墟和王学派的陶石篑、邹南皋等都是挚交,曾与他们相互切磋学问、激励讲学。对于东林诸儒,他曾上疏皇上为其辩护;入朝廷后,他又借助正学辅佐君主,治理国家;在家国覆灭之际,他则挺身尽忠,并随同家国的灭亡、国土的丧失而绝食殉节。他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临终之际,他又说:“胸中自有万斛泪,半洒之二亲,半洒之君上。”有人问:“先生此苦奈何?”他便指其心曰:“孤忠耿耿。”

那么,蕺山在临终时的心境,与高景逸所谓的“心如太虚,本无生死”的心境,是否有印合之处呢?

对这种质问,蕺山回答说:“微不同。非本无生死,君亲之念重耳。”(《刘子全书》卷40,《年谱下》)由此足见蕺山的学力之真切。汤潜庵在评价蕺山时说过:

窃以(蕺山)先生忠诚忧国,似司马君实(司马光);奏对详明,似陆敬舆(陆贽);骨鲠清直,似汲长孺(汲黯)。虽未尽其用,但大疑大案,据经廷诤。维持国体,保护正人,世道人心,补益宏多。其学辨析义理之几微,究极天人之奥密,此孔孟之真传、濂洛之嫡派也。(《汤子遗书》卷4,《与黄太冲书》二)

景逸和蕺山之学,虽由真切的体认自得变成了深密的学问,但看到他们在此基础上的行谊和节义时,便使我们痛感到,作为人,在家国动乱倾覆之际,学问是多么重要啊!而体认自得,在学问中又是多么可贵啊!他们的名教礼法和风节谨行,虽然对当时王门亚流的弊病有一定的救正之功,但对明王朝的气数却不能起什么作用,最终必然碰到家国衰灭的悲运。

清初的朱子学者吕晚村,虽高度评价了顾、高二氏的学术思想,但认为,他们之所以不能救王学亚流的弊病,是因为从王学中借用了性命精微的思想,而不能识破其荒谬性(参见《天盖楼四书语录》卷6)。

但不管怎么说,对他们在近世儒学史上的地位,必须予以高度的评价。由于这两位儒学家的出现,以致使儒学重新增添了生机和光彩。明末清初的儒学,尤其是高景逸和刘蕺山的学说,曾对日本幕末维新时的朱、王学者,例如吉村秋阳、大桥讷庵、春日潜庵、池田草庵、楠本端山和硕水兄弟以及东泽泻等,施以阳明学或朱子学的影响。这些人之所以能推进日本传统儒学的发展,并增加对体认的深刻致密程度,一方面是由于时势使然,另一方面又因为得到了接触顾、高二氏等明末大儒乃至清初遗老的遗书的机会,从而能亲身感受真切的体认之学。(10)

备考:

关于东林学的详细情况,请参见拙论《东林学》(一)、(二)(《理论》第12、13辑)。

(1) 例如泾阳,年轻时曾喜好《传习录》,朝夕讽习不敢忘,但不能不怀疑天泉桥上“无善无恶”一揭的真实性,认为王门末流的猖狂全都发源于此(参见《顾端文公遗书·小心斋札记》卷18),从而对阳明的性论、知行论、格物论或良知论也进行了批判。他对王学的辩驳,大多记载在四十八岁时的著作《还经录》里,不过在其后所著的《质疑编》《证性编》等书中,也记载了有关论述。景逸也说过:“紫阳(朱子)之言,言言平实,大中至正,粹乎无瑕,宛然洙泗(孔子)家法。陆王矫枉救弊,其言犹药中大黄、巴豆,疏人胸中积滞,实未可概施之虚怯之人也。”(引自《李二曲全集》卷11,《东林书院会语》)“言满天下无口过,其惟紫阳(朱子)乎!‘六经皆我注脚’,是陆子之口过;‘满街都是圣人’,是王文成(阳明)之口过也。”(同上)

(2) 例如陆稼书说,每读高、刘之书,未尝不重其人,但不能不疑其学(参见《三鱼堂文集》卷5,《上汤潜庵先生书》)。他一方面指出,泾阳、景逸虽尚未脱姚江(王学)之藩篱,但皆极其精当(参见《三鱼堂文集》卷2,《学术辨》中;卷5,《答嘉善李子乔书》);另一方面又认为,东林虽说信奉朱子学,但却在朱子和陆王两可之间,并以景逸之说为例,论述了其不契合于朱子学本旨的理由,然后再予以非难(同上)。张杨园也认为,东林以静悟为入门(工夫),故与圣学和程朱之旨背道而驰。他指摘其流弊,认为是“肤浅支离”(《张杨园集·备忘三》);批评其“躁竞”,认为“程、朱之门,多恭敬撙节、退让之士,近世讲学之徒,躁竞而已矣。躁竞之士,罕不为小人。此病,东林与姚江皆甚”。(同上书,《备忘补遗》)孙夏峰虽亦称赞了泾阳的学问、文章和气节,但对其末流,却举程明道所说的“(王安石)新法之行,吾辈激成之”一语,斥其狂妄,并请他“三复(明道)斯言”(《孙夏峰集》卷8,《论余》)。陆桴亭看到泾阳《上王相国书》后,亦指摘其急于知于人,文章少有温润之气,并认为其说提倡的“至诚物动”说,此说就如同程明道所批判的王安石新法那样,激发党争而难免有过。即使对于泾阳的札记,他虽赞扬其是澜翻倜傥、明白透快的议论文章,但仍批评其缺乏精神血气(参见《思辨录辑要后集》卷13)。另外,他还举出泾阳的“寝言”、“寐语”,而指责其题目甚奇;以为若奇便有客气,而这是由于其学问还谈不上正大纯和所导致的(同上)。

(3) 陈几亭评论其学说道:“本朝大儒不过文清(薛敬轩)、文成(王阳明)。高子之微妙踰于薛,而纯实无弊则胜于王。”(《陈几亭集》文录一,《高子遗书序》)

(4) 其正命之语,有所谓“心如太虚,本无生死”(《高子遗书》卷8,《临终与华凤超》)。这主要是基于他以主静体认为宗的为学主张。但若根据这种看法,那就至少会半杂于禅门。所以蕺山救正说:“先生(景逸)之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蕺山的门人黄宗羲也评论说:“忠宪(景逸)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明儒学案》卷62,《蕺山学案》)

(5) 参见其《遗表》,其中有“臣被削夺,本为大臣。大臣若受辱,即为辱国。谨北向叩首,效屈平遗训。君恩至今未报,结愿于来世也”(《高子未刻稿》卷4,《御部》)。

(6) 史玉池的“工夫即本体”论和“当下”论,对泾阳也有一定影响。泾阳在《当下绎》中的思想,未尝不可看作是玉池思想的继续(参见《明儒学案》卷60,《东林学案三·史玉池论学书》)。

(7) 黄宗羲评论启新之学说:“先生之学,得之王塘南者居多。”(《明儒学案》卷59,《东林学案三·钱启新传》)

(8) 蕺山之子刘沟评论其父之学说:“先君子之学,上承濂洛,下贯朱、王间。”(《刘子全书》卷40上)

(9) 幕末维新时的阳明学者池田草庵,以蕺山之学为调合朱、王之学(参见《青谿书院全集》第二编下,《刻子刘子全书》)。同样,春日潜庵也认为:“蕺山得姚江之粹”(《春日潜庵遗稿》卷1,《与池田子敬》);“蕺山出而姚江愈益精粹矣”(同上书卷2,《答西江恒河健书》)。朱子学者大桥讷庵则认为,蕺山之说可补姚江之欠漏。但吉村秋阳却不赞成讷庵的看法(详见《大桥讷庵先生全集》附录,《与吉村秋阳》《论格致誊议》;《读我书楼遗稿》卷1,《池田子敬书》)。

(10) 关于这个问题的概要,可参见拙著《楠本端山——生涯和思想》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