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楚望非难宋明理学的理由,是因为他把宋明理学看作是以心性为宗而执(佛之)心法,并遗弃外物(即民物经世、实事实践)的学说。这是因为楚望把“心”视为神明之宅,是具众理、应万事的活泼之体,从而也可以看作是道德世界的枢纽。而“心”又是虚位而不可见的存在,只有在具体的行事中才能存养,若专以宗心为旨,就会以心观心、捕风捉影、骑驴觅驴。这样的话,“心”反而会迷失方向、失去归宿,以致陷入佛氏的明心见性、清净寂灭、顽空无用之弊(参见《时习新知》卷4)。
原来,世儒所谓的心法并非孔、孟的特别心法。圣贤所说的养心、存心,其实并不一定指的是“法”。因而,虽以经世民物为旨,但如果以心、知、意等的工夫即心法为学之根本,自然难以摆脱离却下学而只求上达的佛老之弊。例如朱子之“格物”,因为以“致知”为入门,所以陷于佛氏空寂;阳明的“致良知”,因求“不起一念”,所以陷于捕风捉影;两者都是在发挥禅的意思,而为浮图树赤帜(参见同上书卷3、卷2、卷6)。张子的《正蒙》隐奥深刻;邵子的《皇极经世》穷高极远,然其《观物篇》则荒诞不经;而朱子所谓的“知识”只是小道而非民之急务。在楚望看来,上述三人中无论是谁,强调的都不是“下学”之工夫(参见同上书卷6)。
由此可见,主张下学即上达的楚望,进一步认为“事即心”、“行即知”,乃是理所当然的。这与阳明把心、知扩大到事、行,并把心、知等同于事、行的做法是背道而驰的。对于楚望来说,事、行是心、知的最精切处,所以学之重点在于实事实践。他认为,因为知是心之神明,因而性之德便是道德性的感知之本,即《大学》所谓的“明德”。然而因其体是虚的,所以若不依靠行的实地之功,就会变成佛、老二氏的虚知荒唐。所以他强调,圣人之教,即以行为知,不行不能知(参见《时习新知》卷1;《小山草堂集》卷8);并且例举出《论语》的“知及仁守”、“力行学文”,《孟子》的“行著习察”等来加以论证;同时还引用《易》的说法作为自己的论据,强调指出:“离却日用常行,即无妙道。百姓日用而不知,不用而知者,天下鲜有矣。”(《时习新知·题辞》)所以他认为,孔子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教颇具远见(参见同上书卷6)。在他看来,如果无行之实而只是探念虑之微,或者求闻见之广,那就内有影响而无实,外则泛滥而无本,归根到底无非是揣摩恍惚。因此,他认为,朱子作为学之要的格致、阳明作为学之大本的“致良知”,都堕于此一窠臼(参见同上书卷4、卷8)。
楚望认为,《大学》的格致,是从“齐家”、“治国”、“平天下”,即人伦庶物之实事实践,而达到“明明德”(参见同上书卷4),所以《大学》提出“格物”,就是要把“致知”、“正心”、“诚意”的心地工夫作为必须做到的“明行之实(格物)”。
本来,内之善意虽难包括外之善行,但外之善行却能包括内之善意。就是说,即使心正意诚,也未必有善行;但是在实地行善时,却必心正意诚。所以在楚望看来,行包括心、意,而心、意却不一定包括行(参见同上书卷6)。
楚望于是否定“虚”而提倡“实”,并且以“道”代替宋儒所说的“理”,指出:“理者,里也,即一事一物之里;道者,蹈也,即天下古今所由之路。理隐而道显,理虚而道实,故圣人言道不言理。道达天下,理行其中矣。”(《小山草堂集》卷6)从这一立场出发,他还认为,以穷理为格物的朱子之说,归根到底是就理之隐微而穷理,不但分理事、知行为二,而且主张知先行后,以致分裂了意、诚与知的关系。而企图矫正这种支离之偏的阳明的“致良知”说,则主张以知为宗,以至于偏枯而无实(参见《时习新知》卷2、卷4、卷8)。他还认为,阳明虽救穷理之弊,却矫枉过正,结果是逃墨反归于杨(参见《明儒学案》卷55,《诸儒学案下三·四书摄提》)。所以楚望强调:“圣贤倡学习温故而不言良心,倡博约文行而不言知先行后,已而倡先行而后知。”(《时习新知》卷6)
楚望认为,《论语》一开头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举“学习”为开卷第一义,这是圣人教人以行为先。孟子所谓“行而不著,习而不察”,也是以行为先而教人(同上)。然先儒之经解,则分知行为二,因其主张先知而后行,故离圣人之教旨甚远(参见《小山草堂集》卷8)。所以在他看来,“先知后行”论归根到底是捕风捉影、空谈无实之论(参见《明儒学案》卷55,《诸儒学案下三·四书摄提》),故而理所当然地要对此进行批判(参见《小山草堂集》卷8)。他还认为,可以通过实行上的学习而获得心、知之呈现,于是进一步提出“时习新知”和“温故知新”论,以阐释自己的“先行后知”说(参见《时习新知》卷6)。在这里,正好显示了楚望的学问本领,这只要从他把自己的语录题名为“时习新知”中,就能窥知一斑。从上述立场出发,他还进一步认为,朱子之学因拘于穷理而落于闻见,最后导致荒废本源的结果;而阳明之“致良知”,则因流为空虚,最后导致排斥温习之功的结果;两者之弊端,实无二致(同上)。